首页 -> 2005年第6期

日常的流水

作者:李  浩




  
  一
  
  很早很早的早晨,老王从一个奇怪的梦中挣脱出来,那时窗外还相当黑暗,只有一丝微微的光散布在黑暗之中。窗外,一些树叶在稀疏地响着,在老王那个奇怪的梦中,是这种稀疏的声音将他唤醒的,只是在那个梦中,稀疏的声音并不是来自于树叶,而是别的什么东西。老王用力地想了一下,那声音是怎么发出的他已经记不清了,整个梦都在飞快地后退,退向远处,让他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记不住。
  透过微微的光,老王看见老伴儿大大地张着嘴巴,她呼吸着,有些难看地呼吸着,喉咙里不时发出一点点压抑的、艰难的声音。她太胖了,老王想。以前她可没有这么胖。
  用很轻的声音,老王在床下摸索到了他的两只拖鞋,然而在他直起身体的时候床上的鼾声还是止住了,“你干什么去?”
  老王的屁股坐回了床上。他说,不早了,别让人家等着。
  “你没看见天多黑啊,你没听见下雨了吗?”老伴儿说。她说她梦见女儿了,在梦中,她的女儿一边奔跑一边哭喊,后面紧紧地跟着一群高大的黑人,他们露着雪白的牙齿,手里挥动着雪白的刀子——“你说,你说我们的女儿会不会有事儿?她在那里我总不放心。这个梦不好。”
  净瞎想。他的屁股离开了床,老王显出了一些不耐烦:你这个人,总爱没事找事,自己吓自己。你以为澳洲会那么乱,到处杀人放火?再说;澳洲人多数是白人。老王穿上了他的练功服,然后倒了一杯水: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你干什么去?”老伴儿支起了身子,“这么早就去,你是不是有病啊?怕人家不跟你学拳了是不是?”顿了一下,老伴儿又加了一句:“没人听你的,你就难受是不是?外面还下着雨呢!”
  老王重重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然后将杯子重重地放在茶几上,我去看看咱父亲!他推开门,迎着那个依然黑暗的早晨走了出去。 是有一些稀稀疏疏的雨点,它们稀稀疏疏地落着,随意任性。这点小雨根本算不了什么,它们落在地上就没了,脚下的地依然那么干燥,这点小雨连尘土都湿不过来。老王在院子里站了一小会儿,然后朝他父亲住的那间房子走过去,八十三了,他突然地想到了父亲的年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突然地想到了这么一句。
  父亲正在说话。那个老人,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坐在—股浓重的霉味J哩面,大声地说着话。
  “我知道是三胖子干的,我早告诉你了,你就是不听,你信他不信我。现在知道后悔了吗?唉,晚了。”
  “你别哭,那个狗皮褥子我是送人了,赵强跟我一起卖虾酱,三九天啊,我们睡在野地里,他有风湿,半夜起来疼得直哭,我就把褥子送给他了。是我叫他不和你说的。”
  “你是哪年走的?唉,人老了,都得走。我借你家的米早就还上了,看你这记性,我骗你干什么?”
  老人大声地说着话,仿佛怕谁听不清楚。这个八十三岁的老人,冲着他面前的空气和黑暗说着话,他根本没有理会老王的出现。在父亲的屋里,老王感觉自己就像背了一块很大的石头。已经两年了。老人时不时地回过来看着某一个角落就说起来,他是在和死去的人说话。有时,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或者摔碎一些什么东西。那些死去的人纷纷在老人的面前出来,可是渐渐地,老人就不再理会他眼前的这些事了。他渐渐地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却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越来越近。
  “那头驴是生病了,我也觉得这几天不对劲儿。它什么也不吃,喂它豆子都不吃。哗哗地流泪……”
  时间已经不早了。老王想,现在是阴天,阴天就会给人造成错觉,总以为天还不亮呢。
  
  二
  
  时间其实仍然算是很早,路上的黑暗还没有完全散去,就像一层薄薄的雾在来回晃动。三两滴的雨还在下着,似有似无,却让穿着练功服的老王感觉一丝的凉意。他略显疏懒地走在路上,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有着仙风道骨的古人,就像什么张三丰,丘处机。原来他对丘处机没有什么好印象,而此时,丘处机给他的印象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变了很多。
  操场上只有六个人,还有两个是跑步的,看来,这场小雨竟还真的挡住了一些人。“王书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一个肥硕的胖子抬头看了看渐渐走近的老王,老王很散漫地冲他点了点头。——我说了,我早就不当书记了,你跟我学太极拳,叫我师父吧。“好的,王书记。”
  由无极式开始。下蹲。别动。放松,再放松。老王的一只眼看着那个胖子艰难地下蹲,另一只眼则朝操场的对面瞟去。那边,老赵头正领着他的两个学生在练云手,其中一个学得已经有模有样。
  —子你不用急躁。练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老王走过去抬了抬那个胖子的肩膀,无极必须放松。记住要点。
  “王书记,你去澳洲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去年我去过一次,澳洲真他妈好。”那个胖子蹲不下去了,他挪动了一下身子。
  快了。老王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也就是过去看看。儿女在外只要不受罪,我们也就放心了。这时,又有两辆自行车来到了操场,他们朝着老赵头的方向奔去。——其他的人呢,怎么都没来?
  “是看下雨了吧。要不,我给他们打个电话?”
  老王摆了摆手,练功,又不是开会。现在开会都有人不到呢。老王对着那个胖子说,今天我专门教你,你的领悟能力比他们几个都好,就是胖了些。好好地减减肥吧。
  太阳一点一点地升了起来,那个胖子极其艰难地移动着他的手和腿,已经微微地出汗了。“王书记,我,我的厂里还有事儿,要不今天就这样吧。”
  老王缓缓地把手臂张开,然后又伸伸地将手臂收回到胸前。他有些意犹未尽,我看你做一下今天我教的动作,你就可以走了。别怕累。身体是本钱啊,没有好身体你的工作也干不好。开始吧。
  笨拙的胖子终于走了。老王一边从起式开始他的杨式太极,一边瞧几眼操场的那边。他们五个人。五个人在参差不齐地云手。只有一个人学得还算像样。老王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跳过了其中的两式,而做了三遍云手。那边的人,包括老赵头,都似乎没有看到他的举动。
  那边的人也开始散了,他们朝着操场的这边走过来。老王也已经收式。他冲着老赵头走了过去。
  “老王啊,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了?”老赵头看上去精神很好,他的鼻尖上还挂着微微的汗水。
  老王笑了笑。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赵兄,不是我说你,我可看到了,你的云手教得不对。
  “怎么不对?”老赵头的声音并没有压低,几辆自行车也跟着停了下来。老王又笑了笑,没什么,我和你开玩笑呢。
  “别啊,我也怕我真的教错了不是误人吗,你还是替我教教他们吧。”老赵头的声音有些冷,这点,老王早就听出来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老王说着就拉开了架子。两臂慢慢举起,到胸前,要与臂同宽。掌心向下。这时是吸气。然后两腿开始屈膝,身体略略地向左移动,重心挪到左脚上……“老王啊,我刚才也是这样教的啊,要错咱们俩就都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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