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不许抢劫

作者:许春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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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最痴情又最绝情。杨树根想通了的时候,心里的无名火就跟灶膛里的柴火一样发出噼噼啪啪的碎响,天暗了下来,屋里弥漫着铁锅里沸腾的米汤味和山区黄昏里持久的寂静。在屋外川流不息的风声中,灶膛里的余火渐渐熄灭,灰烬的颜色在残存的火焰中越来越明确,他猛然间想起了自己与梅花的爱情就是从灰烬开始的。这种糟糕的联想使他倍感失败。
  梅花每天放学后在家里烧火做饭,饭烧好后就将板栗填进灶膛的余火中,待灶膛里的余火化为灰烬后,板栗就熟了,焦黄喷香。梅花第一次带板栗给同桌的杨树根吃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好吃吗?”梅花问。瘦得跟竹竿一样的杨树根流着鼻涕说:“真香。”梅花在杨树根幼稚的鼓励与煽动下变本加厉地将家里的板栗偷偷地填到灶膛里烧熟,直到有一天杨树根终于拒绝梅花的板栗,他愚蠢地说了一句,“你不能再偷了,板栗要换油换盐的。”拉拉扯扯中,一大捧焦黄的板栗在清晨的阳光中撒落一地。后面赶上来的同学挤成一团哄抢板栗,他们眉飞色舞地吃着板栗起哄道,“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吃一锅饭,晚上睡一个枕头。”梅花的脸憋得通红,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杨树根愣在那里,一脸惘然,他不安地抹着鼻涕,头发乱如稻草。没抢到板栗的小泉子向老师错误地举报说杨树根以暴力手段抢劫梅花的板栗致其痛哭。山区小学那位经常念错别字和病句的吴老师揪着杨树根耳朵让他给梅花赔牢拟错,“浑小子,你这样长大了还不当土匪?”这下轮到杨树根哭了,他哭着对梅花说:“我错了。”梅花也跟着哭了起来,两个人哭得意义含糊主题混乱,哭得吴老师一头雾水。
  梅花读到初一时,哥哥梅来娶媳妇欠了一大堆债,家里无钱交书本费辍学了,杨树根父亲开山炸石头被炸死,他在初二下学期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辍学。上大学是山外面的事情,大山里很少有孩子念到初中毕业,更没有考上大学的,杨树根和梅花以这样的高学历辍学,已经令人吃惊了,更何况梅花连琼瑶小说都能看懂了,一部《菟丝花》让梅花从十四岁哭到十九岁。十九岁的梅花款款地走在山区清晰的阳光下的和风中,穿一件茶绿色的夹袄,纽扣上恰如其分地别着一朵鲜艳的红杜鹃,那一刻所有的男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想朋非非并迅速滋生出彻底的绝望与自卑,她无数次经过成熟男人们的视线,无数的男人们只敢面对着她的背影徒劳无益地进行放肆的联想,然后看山区的袅袅炊烟盘旋在空荡荡的屋顶,直至在天空的高度化为泡影。山里人都说:“梅花像画里画出来的一样。”她很少上山砍柴采茶和挖药材,每天只在家里做饭喂猪读琼瑶小说,琼瑶小说的情绪一直弥漫在她的生活中并让她的美丽与风情在山区愈加孤独和多余。
  杨树根辍学后沿着父亲的足迹走进深山开山炸石,每当炮响时,他脸色苍白全身痉挛,那位胡茬坚硬的矿主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小子,男人就是在炮声中长大的。”杨树根的父亲死于非命,这让他夜以继日地恐惧爆炸的声音和石头的造型。三年后他持续彻夜不眠神经衰弱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忍无可忍的矿主只好将不敢放炮甚至连雷管都不敢碰的杨树根辞退回家,矿主给了他三十块钱和二十斤炸药。他丢下炸药只拿走了三十块钱,爬过一座山头,回到老家。脸色惨白身体瘦弱手脚粗糙的杨树根出现在村里的时候,梅花已经将整个山区里唯一的一本琼瑶小说《菟丝花》背诵了百分之八十左右,她见到杨树根时,怎么看他都像小说中那位忧郁而伤感的家庭教师徐中坍,杨树根形销骨立,可眼睛却明亮清澈如山区深不见底的溪涧,那是一种让女人愿意溺死其中的眼睛,最起码那天梅花是这样想的,这种美丽而盲目的联想很自然地就将自己定位于台北丽人忆媚了,这使她压抑在山区里窒息已久的想象终于有了一次死里逃生的闪光。她怀揣着那本已经损坏严重的小说,堵住杨树根的去路,“你欠我的板栗,什么时候还?”一脸迷惘的杨树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山坡上先后成熟起来的板栗树,很糊涂地说:“我没借你家板栗呀,我在山里都呆三年了。”梅花露出一口天天用牙膏刷白的牙齿,专注地盯住杨树根,“不是借,是抢。你当着吴老师的面说你错了。”杨树根想起来了。第二天,他背了一口袋大约十多斤板栗送到梅花家里,“够了吗?”梅花笑得流出了眼泪,“你还当真呀!傻小子!”许多年后杨树根回忆往事时,觉得借板栗和还板栗事件纯属无中生有的捏造,是别有用心的爱情策划,而这一事件的双方明知有诈却都愿意把这假戏真做,这一做就做成了一桩婚姻。事到如今,杨树根先是认为他们的爱情是从板栗开始的,后来又认定是从灰烬开始,板栗是在灰烬中烤熟的,灰烬中烤熟的板栗和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一碰即碎。
  本来他们是可以不结婚的。梅花的母亲只有这么一个独女,她不愿让女儿到一个孤儿寡母家去过一种无依无靠的生活。事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母亲哭着要拉着女儿一起去跳崖,梅花在琼瑶小说的激励和感召下,表现出为爱情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气概,她拽起母亲的袖子说:“我们现在就去跳!”母亲惊呆了,先是像石头一样凝固在昏黄的灯光下,既而又如一口袋炸了线的面粉一样瘫倒在地号啕大哭,尖锐的哭叫声挤出门缝淹没在屋外呼啸的风声中。杨树根没听到这声音,那时候他正在油灯下看一张过期的旧报纸,报纸上形势一片大好,许多农民在报纸上跳舞唱歌,杨树根扔了报纸呆呆地望着松油灯正盘算着如何结束他与梅花不切实际的爱情。梅花一头撞了进来,她紧紧地抱着杨树根,呼吸很困难地叙述了当晚家里爆发的一场战争,她笑一阵,哭一阵。杨树根慌了神,他像当初拒绝板栗一样拒绝着梅花的滚烫的呼吸和颤抖的乳房,“那,我们就算了吧!”梅花死死地箍紧杨树根脖子,说了一句山里人从来没听过的话,“不,不!你就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杨树根闻到了梅花身上“雪花膏”的香味,也闻到了梅花内心深处火一样的激隋与渴望,渐渐地,杨树根感到自己像一块巨大的顽石被成吨的炸药引爆了,爆炸中整个夜晚火光冲天,整个山区都在摇晃。很多年里,杨树根反复回忆那个夜晚,他清晰地记得先是梅花像一团洁白的棉花铺陈在他那张腐朽不堪的床上,又像是一本崭新的小说飘着油墨的香味向他打开了,后来他们滚作一团蹬翻了床前的两把旧椅子和桌上的一盏松油灯,沉沦于黑暗中的男女没有恐惧,只有安全和幸福,黑暗是男人和女人最向往的一种颜色。
  贫穷山区里的婚姻生活与琼瑶小说中的台北爱情没有任何联系,杨树根与一条腿麻痹的母亲相依为命,嫁过来的梅花必须帮着打理山场。采摘板栗远没有吃板栗那般有滋有味,板栗带硬刺的外壳扎手,树上不时有毛毛虫和黑蚂蚁掉到梅花的脖子里,她一边回忆着爱情小说中的细节,一边忍受着劳累和劳累后的贫穷与无奈,有时,她长时间地看着杨树根,冷不丁冒出一句,“你怎么就这么无能呢?”杨树根不吱声,他望着层层叠叠的大山将自己团团围住,就觉得自己的日子如热锅上的蚂蚁相当艰难。梅花在灶膛下烧火做饭时会情不自禁地暗自落泪,灶膛里再也不烤一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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