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莲(中篇)

作者:残 雪




  现在已是阳光明媚的春天,燕子也飞回来了,可是表妹阿莲却又发病了。我必须去探视表妹,这是爹妈交给我的任务。爹爹在家里说:
  “阿莲是铁了心不想让她自己的病好呢,我们可要死死地将她往这边拉啊。”
  爹爹喜欢说“这边”“那边”的,“那边”指阴间,“这边”是阳世。
  表妹很早就参加工作,从父母家里搬离了。她同家人关系不好。自从三年前病倒之后,她的存在在我们家里就变得重要了。爹妈总是唠叨她的事,说既然她的家人不管她,我们就有义务照顾她。她在一个机关工作,虽然病倒了,那里还是给她发工资。她住的地方不怎么好,是一大片群楼的地下室。大概因为房租贵,她工资又低,只租得起这种地方吧。她的病非常奇怪,上医院检查也查不出是什么病。她在上班时倒在办公桌下面失去了知觉,同事们将她送到医院。后来医生让她回家,说要继续观察。表妹自己说她“难受得要死”。连续晕倒好几次之后她就不能工作了,只能躺在家里。她的独立性很强,虽然病重,她还是坚持到商店买吃的,买回来做了吃,每次发病时都这样。我穿过那些乱糟糟的大杂院和群楼,来到她的阴暗的地下室。
  “阿莲,你看上去好多了。”
  “忆莲表姐,这里这么黑,你真的看得清吗?”
  我脸红了,但她并不是嘲笑我,她的声音显得忧虑重重的,她为什么而忧虑呢?
  阿莲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唯一的窗户前。这扇窗大半埋在地下,有三分之一伸出地面,屋里那一点点自然光就从那三分之一流进来。她转过身,将椅子拖出来让我坐。为了节约用电,她平时是不点灯的。我坐下后,看见她的身子晃了晃,就倒下了。我连忙开了灯,蹲在她身旁轻轻摇晃她,唤她醒来。过了一会儿她就醒来了,要喝水。
  “我难受得要死。”
  这是她常说的一句话。
  “你看看我的脸。”她又说。
  我用—个指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按,吓坏了——我感到我是按在一只氢气球上面。
  “我还有吗?”她的声音发抖。
  “什么?”
  “我问我还剩点什么。啊,你不懂。”
  她侧过身去背对着我。然后,她慢慢地坐起来了。她叉开手指梳她的头发,梳着梳着,那头发就散落在她的手上,再梳下去,脑袋上的头发就更稀少了。她站起身去吃药时,我低头看地下,心里嘀咕,那些头发到哪里去了呢?
  “阿莲啊,同我到外面散散步吧,不然头发要掉光了。”
   “我最远只能走到街对面的市场,在外面不能超过15分钟,我可不愿意倒在外头。”
  “也许到了外面就不会发作了呢?”
  “啊,你不懂。我愿意发病,否则的话,我的日子怎么过呢?”
  我觉得她在胡言乱语了,她的脑子乱了吗?不,她的脑子很清醒,她拿着一本日历书凑到灯光下读呢。她问我去不去扫墓,我想起明天是清明节。
  “人死了就死了吧,扫什么墓呢?”我随口说道。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的发作好像过去了。她脱下脏衣服,半躺在床上,用她一贯那种捉摸不定的口气谈起一件事。她的机关里的处长昨天到这里来看望了她。处长是一个老女人,多年前就死了丈夫,是那种内心寂寞的类型。
  “她就坐在那里说话,”阿莲指了指窗前,“她一发声啊,空气里头就有血光。忆莲表姐,你说说看,她干吗来?不不,我知道她为什么来。我在上班的时候,她就坐在我隔壁的房间里。我为什么一次次晕倒呢?就是因为她在隔壁弄出了一种可怕的声音啊。那种声音……那种声音……我没法形容。”
  她的脸变得像一个面具,声音一下子呆板了:
  “你一来,我难受得要死。我本来——不,我身体里头并没有问题。你听,你听到了吗?不是一只,是五只,不是五只,是七只!”
  她指着窗口之上的地面,她的指头抖动着。与其说她恐惧,不如说她亢奋,因为那张略为浮肿的脸突然红了。
  我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无非是过路人经过的脚步声。她是说七只脚吗?不,我只听到两只脚发出的声音,而且那人已走远了。我的神情也恍惚起来,于恍惚中,我看见阿莲的头发仍然在她的脑袋上,既浓密又乌黑发亮。她正用一把缺了齿的木梳梳头呢。
  “阿莲阿莲,为什么我一到你这里,有些事就完全改变了呢?我在家里想象着你的病容,我觉得你是那么的孤单。可是一到这里,我就不由得羞愧了。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我看见你有生活的目标,而我没有。你就像某个人说的那样:耳听八方,心明眼亮。”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了。我去开门,门却打不开;我用力推,觉得好像是有人从外头将门闩起来了。阿莲没有朝我这边看,她垂着头好像睡着了—样。
  “阿莲,我出不去了。”
  她发出一声轻笑,抬起头来,说:
  “忆莲表姐,你真性急。你不是刚刚才来吗?”
  我退回来,重又坐到那把椅子上。阿莲关掉了灯,屋里头一片昏沉,我的身体似乎在空气里浮动。我想告诉阿莲我的家人对她的担忧,我动了动嘴唇,突然一阵恐惧袭来,令我开不了口。这种恐惧同她房间里的氛围无关,是从我自己内部生出来的,并且完完全全是对自己的恐惧。我无端地觉得只要我的喉咙发声,只要我做—个手势,就会有最最可怕的事发生——我必须稳住自己,完全不弄出一丁点声音来。阿莲的脑袋又垂到了胸前,似乎在打瞌睡,我注意到她的坐姿一点都谈不上舒适,她为什么不躺下去呢?
  我在房里又待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一个穿着古板的半老女人打开房门走进来,我才得以离开。那个女人就是阿莲所说的处长。我发现阿莲和处长就像一对母女那样亲密,她们两人都在侧着脑袋倾听什么,似乎她们很清楚那声源所在的方向。
  有很长时间我没有去阿莲那里,因为我所在的公司派我出差,我天南地北地跑,一个省又一个省地跑,弄得灰头土脑的,脑子里涌动着白蚁—般的人群。当我坐在飞机的机舱里闭目养神时,阿莲的影像也曾出现在脑海里,那是一个秃头的白化病人,手指头上连指甲都没有。我自嘲地想,真是杞人忧天,实际上,阿莲才是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呢。在我们的乱哄哄的城市的地下室里,她正实现那种自由的梦想。我想到这里时,转眼一看,坐在身旁的老翁正用他那巨大的灰眼睛瞪着我,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脸都白了。我惧怕些什么事呢?我越想躲着他的眼光,他越盯我盯得紧。
  “我倒是很想结束这种心神涣散的生活呢。”我冒失地对老头说。
  “那你就天天坐飞机吧。”他的口气里头充满了嘲弄。
  老翁转过脸去弄他那只手表,手表戴在他的右手上,我居然听得到指针移动发出的金属声——这只表实在大得不像话。他将右手举到眼前时,我看见表壳底下有一只细小的蟑螂在来回奔跑,这景象令我产生眩晕的感觉,我连忙垂下头闭上眼,做出打瞌睡的样子。
  到我终于回到家里时,爹爹告诉我说,阿莲的那个机关已经停止了对她的工资的发放,医疗费也没有着落了。他认为阿莲应该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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