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语丝》内外

作者:孙 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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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报刊里的故事,有着国民的心史。因为编者的趣味,儒士之风也进入了其中。据说中国最早的报《邸报》,后演变为“小报”和“小钞”。那时的报刊乃宫廷之属,谈不上什么精神见解,明末出现了《京报》,民间参与了经营,情形就有了变化,但仍无读书人独立的空间,只是到了晚清,传教士跑来,“新闻”传媒才有了市场,渐渐演化为知识群落的舞台。近代文人,凡有作为者,多少与报刊有关,有的甚至终身为报人,功德是无量的。康有为之于《知新报》,唐才常之于《湘学新报》,严复之于《国闻报》,梁启超之于《时务报》,都是人所共知的,近代文化的核心东西,于此都有不解的姻缘。等到民国以降,报刊的力量已像奔腾的江水,浩荡无阻,驰骋天下了。
  知识阶层一进入传媒,忘不了的是道德使命,文章免不了说教与感言。我有时翻看《河南》、《浙江潮》,感慨于其间的载道之气,有些力作今人也要叹服的。到了民初之后,商人利益进来,沿海城市的小报林立,市民的俗气飘动,遂多了一些铜臭气。上海滩上一些无聊媒体后来受到“左翼”文人的抨击,想来是自然的。
  高贵的说理与低级的趣闻,恰恰是社会的写真,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显得无趣和缺乏智性。《甲寅》、《新青年》问世后,情形发生了变化,儒生的酸腐气和无聊气总算减弱了。但中国的知识人,每每还沉浸于说教的冲动,心性被什么抑制着。即使像陈独秀、胡适这样的人,在心性的自由创作度上,都是缺少想象和高妙的智慧的。文人者也,一旦陷入道德说理与是非之争,而鲜有幽默与反讽,以及大的悲欣,那么无论言辞如何新,终究育不出精神的新苗。或许我们在这个角度上,才能理解为什么五四落潮后,中国出现了《语丝》周刊。鲁迅、周作人那一些人,其实是在暗自走一条自己的路的。
  钱玄同的藏书里,有着完整的《语丝》原刊,这些都存在我的办公室旁。我有时翻阅那些脆黄的纸张,见其间的文字,每每有着神往之情。我们现在何尝还能够看到类似的杂志呢?学识、情调,散淡和自由之风,将汉语的书写的无限可能性,都昭示了出来。只是到了《语丝》诞生,中国文坛才有了鲁迅所云“无所顾忌、任意而谈”的新锐之气。那是一种好玩的,有趣和知识多样的刊物,话题与文风都不同于以往的报刊。像沉闷的天地间的一道闪电,给人以惊异的冲击。呆板的唯道德化的絮语,终于在此终结了。
  《语丝》诞生于1924年底。周作人在那年十月二十四日的日记写道:
  下午至东安市场开成北号楼上,同玄同、伏园、川岛、绍原、颉刚诸人,议出小周刊事,定名曰《语丝》,大约十七日出版,晚八时散。
  从《语丝》后来的发展看,周氏兄弟是其中的主力,所发文章很多。周刊的文章都不长,然而活泼洒脱,属于好玩的那一种。有的幽默笔触让人发笑。该刊的诞生,与那时文坛的分化有关,按鲁迅学生李小峰的解释,是周氏兄弟与孙伏园受到了当局和无聊文人的排挤,遂另起炉灶办起来的。川岛先生回忆这个刊物时,写了这样一段话:
  《语丝》创刊,比同时期在北平出版的《现代评论》早,第一期是在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出版的,是周刊,每星期一出版。开始是一张八页十六开报纸的小型定期刊物,后来,过了一年多改成三十二开十六页的装订本。起初,只是在北京大学第一院新潮社做《语丝》的一个编辑、校对、发行的地方,并没有社址的,等次年北新书局成立,才由北新书局发行。于《语丝》出版前,曾有一张由孙伏园写的红字白纸约莫四开报纸大小的广告,后来也曾经在《语丝》第三期的中缝登过,说明“本刊由周作人、钱玄同、江绍原、林玉堂、鲁迅、川岛、斐君女士、王品青、衣萍、曙天女士、春台、林兰女士等长期撰稿”。也只不过“长期撰稿”而已,这十六个人并不气类完全相同的;而且这十六个人中也有自始至终从不撰稿的人,比如李小峰,并没有在《语丝》上发表过什么文章或译品,孙伏园自始至终也不过写了三篇,然而这两个人都与《语丝》有深厚的关系。
  《语丝》的分量,我以为是超常的。不论从哪个角度上讲,都是早异的存在。《新青年》那里的文章,只要有眼光和胆量,就可为之。而《语丝》不然,它通篇是自由的喷吐,有高智慧的散发,情趣与境界,都深掩着个性的创造潜能。鲁迅的幽深苛刻,周作人的雅致从容,江绍原的执著和朗然,钱玄同的奇气,都不同于以往的文本。随随便便,任情为之,又不失慈悲之心,在当时而言,确如一缕新风,从文坛荡开去,知识分子在学问之外,还能以如此洒脱之笔,道古往今来,叙人间得失,那就将古板的文坛,变得活泼和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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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大凡读过该刊,印象深的是其间的驳杂、幽默和不正经。《语丝》的作者都不那么正襟危坐。鲁迅冷峻而多反讽,周作人随随便便,顾颉刚专和古人作对,写一些骇俗的文章。而江绍原的题目似乎俗调多多,内容却是卓异的。那一群人没有什么教授架子,骂人,讽世,闹怪,均有六朝之风。和《现代评论》派不同,周氏兄弟多游戏之笔,钱玄同、刘半农等又带有名士之风。《语丝》创刊前后,北京的政治气候与学界气候渐渐变坏。文人中有的沦为政客,有的摆起教授名流的架子。鲁迅等人,便聚在一起,发几句冷言冷语,调侃着周围的世界。《语丝》的发刊词,出自周作人之手,文章云:
  我们几个发起这个周刊,并没有什么野心和奢望。我们只觉得现在中国的生活太是枯燥,思想界太是沉闷,感到一种不愉快,想说几句话,所以创刊这张小报,作自由发表的地方。我们并不期望这于中国的生活或思想上会有什么影响,不过姑且发表自己所要说的话,聊以消遣罢了。
  我们并没有什么主义要宣传,对于政治经济问题也没有什么兴趣,我们所想做的只是想冲破一点中国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昏浊停滞的空气。我们个人的思想尽自不同,但对于一切专断与卑劣之反抗则没有差异。我们这个周刊的主张是提倡自由思想,独立判断,和美的生活。我们的力量弱小,或者不能有什么着实的表现,但我们总是向着这一方面努力。
  发刊辞能否代表撰稿人的普遍意见,不得而知,但这周刊的与社会捣乱的用意是一下子能看出来的。周氏兄弟善于用曲笔,正话反说,或庄谐杂出,风格全然不同于正人君子之流。有时不妨说亦有“刀笔吏”之风,骂人骂得痛快。“女师大事件”、“三一八”事件、“李大钊之死”事件,《语丝》上都有强烈的反应。也并非像周作人所说的那么有“消遣”的意味。此外还能读到废名的怪味文章,林语堂的书卷气短章。连沈从文的漂亮作品也偶可看到,真是郁郁乎文哉了。
  《语丝》初创时,没有多少经费,发行量亦稀少。川岛回忆说,起初的印刷费是由周氏兄弟、孙伏园和他自己分担的。因为文章均出于名家之手,无故作高雅之态,均是评古论今之作,很快吸引了读者,第一期再版了七次,印行了一万五千份。川岛和孙伏园四处推销,不久就有了资金,可以继续下去了。
  读者的喜欢《语丝》,我以为是学识、见识、趣味占了上风,并非都是隐逸之作。山林文学的影子是有的,而在我看来,讥世讽时的情怀,是打动读者的主要原因吧。《语丝》里的文章不一味迁就读者,有的在叙述上具有冒犯性,与传统的阅读习惯是反对的。比如鲁迅的那些散文诗,文法与语调全然不同于古今文人,通篇是玄奥惨烈而又幽深的气息。钱玄同好放奇谈,讲起话来亦多皮里阳秋之态。这些都让一些读者感到新奇而又困惑。有一个叫伯亮的先生来信,说《语丝》滑稽的成分过多,担心变成低俗的读物。伯亮的坦率让人感动,但却误读了诸君的文章,周作人就在回信里叹道,意思是,中国人被驯化得过于诚实,不能理解隐曲多意的文章。在周氏看来,过于正经的作品,只能培养迂腐的读者。思想是往往产生于不正经之中的。布道说理,只会产生无趣。所以不是滑稽太多,而是过少。从这个主张里能看出那几个人的心绪:嬉笑怒骂、天马行空地往来于世间,是打破沉寂生活的一种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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