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上海流水

作者:孙甘露




  某日
  
  徐累驱车从南京来上海看双年展,随车驮来了他的《花天水地》——陈丹青称此画有“堕落之美”。一九九七年彼楷尔先生出版《呼吸》的法文版时,选了徐累的另一幅画作封面。以私人感受而言,那就是为《呼吸》画的。那时候徐累就答应送我他的作品以作纪念,这位美男子践诺而来,可说是年中大事。陈丹青称徐累的画蕴藉斯文、娴雅僻静,高贵而消极。徐累本人给我的感觉亦如此。于《花天水地》同来的还有他的新画册及陈丹青的序一写于一九九九年的《图像的寓言》。
  此画已挂在我书房中,那水中白马的眼睛每日瞧着一个半慵懒半勤勉的读书写字的人。而那人则瞧着马背上的“青花”——“乖谬而优美”。
  徐累离沪后,我想起另一个蕴藉斯文、娴雅僻静的人——南方有好些这样的人——王道乾先生。他辞世后,我收到他翻译的《驳圣伯夫》,扉页上是他的遗孀的笔迹:遵王道乾先生生前嘱托……我记得那个寒冷的下午,在美丽园,胡兰成旧居一墙之隔,周忱领我去拜见这位杰出的翻译家。他送我兰波《地狱的一季》,以及答应送我,彼时尚在出版社压着的普鲁斯特的犀利著作。转眼,普鲁斯特《寻找失去的时间》的新译也已经出版。在为周克希先生举办的“普鲁斯特之夜”晚会上,我们还尝了一口小玛德兰点心。
  
  某日
  
  马惜戈从纽约寄赠拉什迪小说《撒旦诗篇》一册。想起十多年前甘霖的同学寄自伦敦的拜伦传记。后转赠给z,以及z回赠的《飘》。这些转来转去的书籍,令人心生感慨。晚间,取出惜戈的父亲马振骋先生翻译的《要塞》来读,在《今天早晨,我修剪了我的玫瑰树一章中,圣·艾克絮佩里写道:“我想过在你心中建立朋友之爱,同时我又使你感到朋友别离之苦……看到园丁跟他的朋友交流那么幸福,偶尔我也会想根据他们的神去跟我的帝国的园丁联系。”
  
  某日
  
  柯丁丁着快递送来他在巴黎获奖的纪录片《盛夏的果实》,但是我的录像机已经不知去向。《耶稣受难记》,看了三次才看完全片。无言以对。
  
  马惜戈的邮件,转述奥斯卡·王尔德1900年之前的观察:“从前是文人写作,大众阅读。今日是大众写作,无人阅读。”正在给外滩画报》写关于昆德拉小说的访谈,想起那句老话:文化总是如钟摆一样来回摆动。
  
  某日
  
  迈克尔·伍德的《沉默之子》。去年购自季风书店,由宝爷和老严合力举荐。回来压在书堆中,今年无意间于抽水马桶上翻开。也许书名太沉默,差点错失了。译者顾钧先生态度之诚恳,使人顿生敬意。他译道:“经验的可传达性正在减退。因此我们对自己或其他人都没有忠告可提供。”这是针对说故事的人为读者提供忠告所说的。而这故事已经是爱德华,萨义德所谓的“破碎叙事”。
  这部论述西方小说的愉悦之作,以我孤寡之见,可比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潮》、马尔科姆·考利《流放者归来》、英里斯·迪克斯坦《伊甸园之门》、安东尼·伯吉斯《现代小说九十九种》、西诺里·康诺利《现代主义文学一百年》。它的优美精妙甚至使我想在这里把它抄—遍。
  ——一个词若有两种意义,巴特喜欢把它们同时倮持在视线之内,“仿佛一个在对另一个眨眼,而男阡哼饲的意义就在那一眨眼之间。”伍德认为,这种在字词的普通意义和特殊意义之间穿梭的观念对我们很有用。批评和理论不会对我们有话直说,就像古城看起来不会像是最新式的郊区。
  生命中难以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为自己而存在。”
  迈克尔·伍德在评论昆德拉时援引昆德拉的话。他认为有些时候,昆德拉的小说读来像是大恻、怪和半吊子的社会评论。
  
  某日
  
  宝爷在妈煮妙设宴。这是钱文中举荐的地儿,号称点心小吃海上第一。席间孙良赠新画册一本,所有我心仪的作品尽在其中。
  张老师、林老师在外艺术,派家属出席,并携来“娱乐新闻”一则,某报选出海上三君子,在座的宝爷不幸中的。宝爷面有愠色,闷头喝酒。众人举杯,声言绝不扩散喜事。
  W说明年初要去意大利出差,睡前便找出阿城的《威尼斯日记》来预热。阿老的急智是这样的,去年冬天,一日,从陈村家出来,一堆人挤在电梯里,阿城低头看了一眼,言道:这鞋不错。我说:便宜。阿城说:那就更不错。
  阿城写道:“如果我们能赚到钱的话,可能是老天爷—时糊涂了……有记者问中国人何时能得诺贝尔文学奖。木心答:译文比原文好,瑞典人比中国人着急的时候……又到浮码头小饮,麻雀像鸽子一样不怕人。一个老人久久坐着,之后离开,笔直地向海里走,突然拐了一个直角沿岸边走,再用直角拐回原来的座位,立在那里想了一会儿,重新开始他的直角离开方式,步履艰难。老?醉?也许觉出一个东方人注意到他,于是开个玩笑?其实这个东方人在想,自己老了之后,能不能也拐这样漂亮的直角。
  笑了半夜。
  
  某日
  
  丽贝卡·米德引用詹姆斯·米勒的评价,称齐泽克是从天而降的第欧根尼。齐泽克说的小故事三则:
  一、电梯的门——“电梯的关门钮无法加快关门的速度,它只是给按动按钮者提供了错觉,让他们觉得自己的行为富有成效而已。”——“在精神分析的层面上揭露资本主义左右公众想象的方式。”吴亮在新疆的宾馆电梯里就质疑过,实际上,按动电梯的关门钮,电梯门是被加快关上了。
  二、巡逻的士兵——前南地区的政治笑话。戒严之夜,两个土兵在街上巡逻,见不远处有—匆匆赶路的行人,—个士兵举枪撂倒了他。另一士兵不解地问,现在离十二点还差二十分钟,你怎么就把他打死了呢?土兵回答:我认识那人,他住的很远,二十分钟根本就到不了家。
  三、萨迈拉之约——今天世界的热点地区,关于古代巴格达的传说。一仆人在集市上撞见死神,慌忙逃回家去,向主人告辞,逃往萨迈拉。后主人在集市上遇见死神,说了此事。死神说,我和他约了今晚在萨迈拉会面。
  季广茂在评述齐泽克时写道:在马克思那里,意识形态就是“虚假意识”和“错误观念”,它源于社会角色的阶级立场:不同的人由于在经济生产中所处的位置和利益关切点不同,故而形成不同的“观念”——既包括真实观念又包括虚假观念,意识形态是特定的社会阶级为了最大限度地维护自己的阶级利益而扭曲真实的现实关系的结果,是“利令智昏”的真实写照。
  类似这种时候,齐泽克的一位密友说齐泽克通常会这样说:“我倾向于认为,结论与此截然相反。”
  莘庄。老沪闵路,一条老路,除了在铁路道口建了隧道和二十年前差不多,尘土飞扬,几无变化。圣特丽墅。剑桥景苑。外出寻访那些建筑工地(……一种永恒的工地状态的激情……法国人在评论让·艾什诺兹的小说时这么说),近十年来的小娱乐,一种介于幻想和现实之间的辨识活动,比幻想近,比现实远。
  
  某日
  
  移动后的上海音乐厅,奥地利莫扎特管弦乐团的演出,莫扎特作品244号等。奥地利式的矜持、冷漠和不耐烦——奥地利与我何来如此印象——依照流行的诠释,在莫扎特的音乐中没有这种东西。想起另一个喜欢谈论、演奏莫扎特的人——傅聪,在移动之前的这个建筑里,听过一场他的演奏会。他不断地捋着油光闪亮的额发,在差不多每一个乐句的间隙。他的新书《望七了》,倒是一个顽童式的、莫扎特式的好名字,他在此书收录的访淡中说,他在演奏时头发几乎纹丝不动。好像是他说过:贝多芬奋斗了一生所达到的地方,莫扎特生来就在那儿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音乐厅移到了的地方,看上去倒像是它该在的地方。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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