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狗 娘

作者:余泽民




  鹫,总是将巢筑在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之上,它们的孩子一脱壳儿,就可以望到高远的苍天,就可以俯瞰海浪似的山峦,即便那些勤于巡狩的山林猎人,恐怕一辈子也很难看到一只尚未离巢的雏鹫。
  通常情况下,鹫一窝能产三只卵,但是它们只孵化其中的两个。
  在哺育期内,母鹫总是忙于觅食,疲于喂养雏鹫,因此不仅变得体质衰弱、羽翼无光、爪子内卷,而且还会变得性情暴躁,喜怒无常。因此,感到力不从心的母鹫经常会将其中一只已经孵出来的幼雏扔出巢外,以便集中精力专心抚养留下来的那只。
  据说,有一种好心的斐尼鹫会将被母亲抛弃了的雏鹫捡回自己的巢里代为抚养。雏鹫长大了,就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布达佩斯。在去十区公墓的途中,丹尼大叔还一路絮絮叨叨地跟穆良的妈妈说:这几年,他对穆良操心得就像是一只“斐尼鹫”……但是,自打从葬礼上回来,老人再也没有这样说过。
  
  一
  
  六十岁,如同一个门槛儿;人只要一跨进这个门槛儿,就开始了死亡。
  丹尼大叔一向是个即使火烧到眉毛都要蘸着吐沫卷一支纸烟的沉稳男人,但是在这些日子里,老人突然变得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浮躁起来,准确地说,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慌与焦虑。
  说来也真怪!尽管在这套奥匈时代的老房子里已经死过了许多人,可是,黑夜过后,太阳总会升起来,这个屋里又总会有新的情感萌生……这话听起来很哲学、很理智、很冷酷、很造作,但是又很真实。
  比方说:阳台上的花儿,他至少已有一周没有浇了,可是,即使他一周都没浇过一次水,那些花儿仍还活得好好的。不仅枝叶长得蓬蓬勃勃,花儿也开得很鲜很艳,就连花盆儿里的黑色肥土,也总是湿润的。
   厨房他也有好几天没进了,不过,房间里苦香的咖啡味儿却一天都没有断过。
  另外,还有浴室里的老式洗衣机,即便他懒得已经好久不碰,但是每隔两天,他还是能够听到洗衣机会“哐哐哐”地狂响一次,那个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生产的“铁疙瘩”甚至会歇斯底里地从浴室这头儿蹦到那头儿,还撞碎了一块好好的墙砖。
  生命确实无常:在这位已经看到了死神背影的男人身上,却骤然发生了不经意的的心肌梗塞。丹尼听了心里一惊,立即联想到自己同样猝死的父亲,突然联想到自己也一向偏高的血脂血压……于是,丹尼决定从第二天起效仿姐夫,只吃蔬菜水果等清淡饮食。此外,他还开始定时收看各家电视台的健康节目,买健康杂志,吃保健药,喝保健茶,每天早晚都要量一次血压;这还不算,老人还特意倒了两趟有轨电车,跑到拥挤不堪的“四虎市场”,在一个中国摊位一下子买了两套运动服:一套长,一套短,准备定时到玛格丽特岛上跑跑步。
  姐姐的死,使丹尼又一次试图领悟死亡的意义。
  但是令老人震惊的是:他的运动计划还没等实施,“托马士”就又出了事。丹尼大叔觉得,他这几年的日子简直就被死亡填满了!说心里话,尽管“托马士”——这个短命的年轻人只不过是他的一位房客,但是若跟“老邦迪”或皮洛什卡大婶的去世比起来,“托马士”的死更让老人揪心。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生活中的一出经典悲剧。
  “托马士”死后,男孩那头乌黑发亮的短发总是在丹尼大叔的眼前晃动。年轻人有一头叫人羡慕的浓密黑发,这不仅由于他年轻,还因为: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托马士”,这是丹尼大叔三年多前特意为穆良起的洋名字。不为什么,他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穆良。尽管男孩并不乐意,但是任性的丹尼大叔非要这样叫他,而且不由他不听,不由他不应。丹尼大叔虽然一辈子也没有裁剪过一件由自己设计的衣服,但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好裁缝;既然是一个好裁缝,那么自己看人的感觉也不会错。
  
  二
  
  四年前,丹尼大叔的爱妻阿格奈丝死于恶性淋巴癌,从发现到去世,前后还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一年后,他在《布达佩斯快报》上登了一则“出租一室住房”的小启事。
  丹尼家住在离多瑙河边不远的国王大街,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这里曾是布达佩斯的犹太人居住区,也是一条店铺繁华的著名商业街。丹尼大叔住的是一套建于奥匈帝国时期的典型中产阶级住房:居住面积一百二十平方米,室内高度四米二;房间宽敞明亮,光是墙上的窗户就足有三米多高,不仅是双层窗,而且里面有一层折叠式窗板,外面还有一道深褐色的百叶窗……丹尼大叔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琢磨过这个虽不深奥、却很难回答的问题:这曾是哪位犹太银行家或古董商的府宅?是谁曾在这块磨损了的地板上踱过步?自己也终有一日形影相吊地死去,那时谁又将住在这儿呢?
  丹尼大叔出生于德布列森市的一个“裁缝世家”,东欧剧变之前,他家属于无产阶级;剧变之后,最多也只能被划为小市民阶层。按理说,他家上下几辈都没有享用这套奢华大房的资格……但是,恰恰就是因为穷,他才能够稳稳当当地在这里住一辈子,这也算是一次“历史的机遇”。
  丹尼的父亲是个颇有心计的穷裁缝,“二战”期间,他趁着兵荒马乱撬开并占据了这套空房子。原来的房主是犹太人,据说还是一位颇有名望的书商,后来这家犹太人被举家抓到了德国人设在波兰境内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在那里,有人趴了电网,有人人了毒气室,一九四五年德军投降时,这家人里只有一位怀着身孕的年轻女人从集中营里侥幸生还。
  女人曾通过各种渠道试图索回住房,但是最终不但没能把丹尼的父母赶走,反而成了他们家的一分子。七个月后,薄命的女人死于“产后感染”,咽气前,她为新降生的女婴取名为阿格奈丝。没有人知道阿格奈丝的父亲是谁,甚至不知道她的父亲究竟是匈牙利人?还是德国人?不管怎样,丹尼的父亲做了女孩的父亲。阿格奈丝先做了少年丹尼的妹妹,二十一年后做了青年丹尼的情人……后来,一直等到丹尼四十岁与前妻离婚,阿格奈丝才终于当上了中年丹尼的妻子。
  丹尼大叔很爱阿格奈丝。虽然阿格奈丝是他的第二任妻子,但在男人看来,那个“为了自由”而丢掉自己离家出逃的前妻,从感情上说根本就未曾存在过!尽管前妻的出走有着种种堂而皇之的政治借口,尽管前妻在澳大利亚申请“避难”有着这样那样合情合理的理由,尽管许多年后前妻也曾随夫携子地回到匈牙利看望过丹尼……但是,关于前妻的感情,男人从不愿跟任何人提起。所以,在周围人眼里,丹尼大叔只有一位与他厮守多年的爱妻——阿格奈丝。
  四年前,当阿格奈丝被诊断为“非何杰金氏淋巴癌晚期”时,夫妻俩经历了一次生死的抉择。当时,管床的卡洛依医生说:唯一的治疗手段只有“手术加全身化疗”,但同时又说,“手术效果不能保证。”从临床病例看,有的病人不做手术,也会困活十多年;有的病人手术、放疗都做了,却只能活三个月·…”因此,“手术”只是医生的建议,主意必须由病人和家属自己拿。换句话说,手术就是—场殊死的赌博,需要投下性命做赌注。
  丹尼和妻子踌躇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手术。
  手术非常成功,化疗看似顺利,但在术后的第四个月,妻子不小心着了一次凉,几天后就去世了。丹尼悔恨得简直想要杀掉自己!
  在爱妻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丹尼都活得像是堆在房间里的百年家具:沉重,刻板,晦暗。夜里,男人孤单地睡在两米宽的双人床上,闭上眼,总能感到枕头边妻子那颗像梳妆匣一样可触可摸的脑袋,可以感觉到妻子蜷在被子下面的、静脉像蚯蚓一样曲张的大腿,甚至他能够闭着眼,在黑暗中清晰看到她熟睡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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