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远河远山

作者:张 炜




  像许多人—样,我也到了收拾梦中碎片的年纪了。或许我的情况更糟一些:双眼大睁,任凭思绪与梦境相混。不,也许它们本来就是一样的,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我无法分清什么是真实发生的,而什么又是幻想和臆测。是的,我说过,它们本来就混在一起,无法分清。
  
  纸
  
  一想到“纸”这个字眼,就让人有一种温煦、一种富足的感觉。拥有许多纸,也就应有尽有了。薄薄的,匀细光润,各种颜色,简直非人力所能为。有人将发明纸的那个人当成神仙,这原是对的。我囤积纸的癖性由来已久,根深蒂固,不可救药。我用不了这么多纸,也无法传之后世,唯痛惜这些纸在身后的不测命运。当然,我会未雨绸缪,想想办法。
  十几岁之前,纸是极珍贵的东西。那时的人吃物匮乏,连青草都吞了,树皮悉数剥下,哪里还有纸。有人吃一种棕色的土,黏而细,有香味,捏成长条,从一端吃下。这时没有纸。小学生的课本是黑粗纸印的,字与纸的颜色几乎相混。但我就在这时对纸着了魔。
  我那个粗鲁的继父把纸藏在了床下,翻开他的军大衣和褥子就能看到一叠花花绿绿的纸,极薄,香气四溢,是用来卷烟的。我小心地抽出三两张,这是第一次偷。那时一般人家简直没有一点儿纸头,进门后四下张望半天就是找不到纸的痕迹。这是真正的贫穷。而继父竟然把一叠叠纸压在身子底下睡觉。大概他也知道这有多么奢侈,故而藏得严密,且与之相伴同眠。
  后来吃物多了,粮食有了,纸也就不再罕见。最先看到成捆的白纸是在海港路代销店:柜台上有酒坛和醋坛,还有一捆纸。它要五分钱一张,贵极了。我买了一张,妈妈也买了一张。继父脸色很坏,他当然嫉恨。
  我把所有的纸写上字之前,先抚摸它。它微笑着,好像说:来吧,给我写上吧。
  关于纸,我三十多岁算是见了大世面。那是进城后的事,那天由人引领,我来到了一个印刷车间,于是看到了堆成一人多高的纸岭。我的心立刻乱跳起来,两耳嗡嗡响。这些纸垒得像巨石,或卷成了碾砣一样,浑身闪烁着兰花办的光泽,嗅一嗅有千层菊的香味。我见四下无人,就伸手抚摸了这成堆成岭的纸。粉白色的纸体温与人相同,约三十六度。黑纸凉—些。有—种橘红色的纸有些烫,像发着低烧。
  也就是那不久,有人送给一叠印了方格的纸,美如画幅,我小心地收起。看许多人怎样使用:每一格填上—个字,有趣而神秘。这让我想起了种地:先修好畦垄,然后再播种。
  一天半夜,我梦见那一叠簇新的纸打上了雨点,头上急出了汗珠。我醒来一遍遍抚摸完好的纸页,再也没有睡意。
  那时我认识了—个叫雏儿的姑娘。这是我三十多年里的—个突出记忆。她微胖,有刘海,脸上一层细小的绒毛闪闪烁烁,大眼像猫—样。我对她的到来只有感激。尽管三个月了,我们之间手都没有碰兰下,也投有说什么表明心迹的话。渴望结束单身生活。我比她大许多。她第一次来到这寒碜的住处,直笑:你这里什么也没有。
  我让她看了纸,一共几叠,其中一些是十几年前的积存了。我送她二十张浅红色的纸,她收下了。我一直记得她转身的样子,那条粗粗的发辫垂在背上。多么好,这座城市有雏儿这样的姑娘。
  我还想送她—叠方格纸。可是她没有再来。
  
  心 力
  
  我的确拥有过一种特别的能力。这不能与人讨论,因为它不会让人明白,也许仅存在于极少的一部分人身上。当我发现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并尝试使用时,仅三岁左右。后来它就消失了,消失得一丝不剩。我渐渐变成一个与他人无异的生命。
  那时我在一隅独处,在无声无息的角落里,屏息静气一会儿,就能记起许多出生前后的事情。妈妈常被我的只言片语弄得大惊失色。比如我说出了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和妈妈刚刚下船的情景,我们在码头上等人的焦虑。那时我还在怀抱中。
  她和继父极力想让我相信,我是他们的孩子。后来一切都难以掩饰,他们也就绝望了。继父肆无忌惮地打骂,知道我心里恨他。可是他没有更多的办法,我的不声不响最令他害怕。这样的时刻,我的眼睛望向他,他是恐惧的。他老熊一样的后背疼得一抽一抽,弓着去里屋了。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许久以前的那些人。我能够毫不畏惧地与他们交谈。比如慈祥的外祖母,我可以依偎在她的身边。失去了外祖母真是不幸。还有我的生身父亲,他成了我一生寻觅的人。妈妈不愿说他,她几乎从不提他。
  我曾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未发一声。这让家里人害怕。聋哑病?医生背着药箱来了,查而无果,扔下一包钙片走了。一个月的时间够长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自己的生父。高个,瘦削身材,沉默。一双深深的目光。我叫了一声父亲。他开始用胡茬蹭我。泪水横流。
  因为洞悉秘密及其他,继父愈加恐惧。我在他弓着背出门时使尽心力,想让他在跨过院子当心那潭脏水时狠狠跌一跤。果真如此。这次摔得可真不轻,他破口大骂离开了。真是快意。我还用相同的办法弄碎了他手里的酒盅:当时他正温了酒端起来,让杯子在胸前晃动,我心里想快了,杯子就要爆了。砰一下,杯子碎了,酒溅得满身满脸。这瓶酒是港长送他的,他用指头蘸了一点儿品尝,大骂。
  继续想父亲。我看见他被人推上高高的台子,一群人挤挣上前,责骂,还卷起一叠厚纸,卷成—根棍子那样,—下下抽打他的脸。人群快意极了。父亲脸色蜡黄,身子摇了一下,好不容易站住。可是当太阳变得通红时,那些人又开始抽打。人多得密不透风,他们堵在一起,让我再也无法看清他的脸。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躺在地上,有人踢,踢,他一动不动。他再没有动。四周全是—种黄叶树,叶片纷纷落下。银杏树,秋天。
  
  战争的气味
  
  继父尽管是被贬来小城的,但因为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所以仍旧使人畏惧。他最初被送来时,押解的人说:好好看住这个人。港长成了继父的顶头上司,可是他不仅未能严厉管教,反而对这个人心存畏惧,还有崇拜。继父喜欢枪支弹药,于是满屋里全是火药味儿,大大小小的枪支不少于五六枝。
  整个人都是火药做成的。巨大的身躯是一架大炮,支在泥土上可以击退成群的敌人。听说他亲手逮过敌人的一个将军,于是小城人都认为这个人胜似将军。敌方将军威名显赫,继父原以为那是一个威武的大汉,谁知逮到手中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将军只有一米六三,黄黄瘦瘦戴了眼镜,手指细长。
  继父不乏传奇。一颗炮弹炸开了,死伤一片,继父被炸起几米高,与泥溅一块儿腾起又落下。—个班的战士上来挖开泥土,从发烫的弹屑中扒出几具尸体,又找出继父。他自己站起来,扑打—下身上的泥土,骂了一句脏话。他全身上下仅有一二处擦伤。师长有一次来团里,让他脱了衣服看一遍,说:你就是那个炸不不死的人?
  在海港小城,这个不可一世的人满心怨气,无法五天,根本不把他人放在眼里。所有的人都怕他,或躲避或讨好。其实他是戴罪而来的,什么罪不知道,但肯定够可怕的。他整天搬弄的那些枪本来是港上保卫处的,由于他喜欢,就归他了。世界上什么怪事没有,他竟然能够戴罪为王,在小城里作威作福,连港长都咱他三分。
  继父所有的东西都是军用品:被褥,水壶,大衣,靴子。只要不是从军队上来的东西,他都有点鄙夷。那件军大衣足有几十斤重,厚得吓人,有毛里,大铜扣子,上面还沾了野物的血。他剥制动物时两手不停地在衣襟上蹭,妈妈离开很远看着。他屋里全是可怕的东西,这是他的积存。妈妈平时不和他在一起,只是在他喝醉了,或是一些特殊的时刻才去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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