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周围

作者:彭 程




  依照通常情形,一个人对于周边环境的了解,大概以脚步所能抵达的距离为边界。从他工作或居住的地方出发,向东向西向南向北,各两公里左右,基本上便是他的活动区域的上限了。在此范围内,他常常会有故土般的熟稔,超出这个圈子,就可能感到陌生。有远足爱好的人对此或许不以为然,但这应该符合大多数人的情况。
  这已经是一片不小的区域了。在辽阔的乡间不算什么,可能就是一大片农田,最多也无非是道路、村庄、池塘、树林、打谷场的组合,基本构成是简单明了的。但在城市,这十多平方公里的区域中,街巷纵横,院落错杂,数不清的单位、部门藏身其间,大小商场、酒店宾馆星罗棋布,数十万居民生息繁衍,日升月落的循环之中,歌哭悲喜的交替之间,有着怎样的丰富、浩瀚和神秘?仅仅是想一想,就会感到微微的晕眩。
  一个人行走在这样一大片区域中,与周边物事日夕会面,目交神接,他会受到什么触动?会想些什么?探究起来,岂不也是一件很有兴味的事情?
  大学毕业分配到这家报社,近二十年了,一直没有变动,只是在内部换过几个部门。报社地盘不大,由四座建于不同时期的楼房围成一个长方形。站在院手里,感觉像置身于一个放大了的天井中。我在后楼六层一个朝南的房间住了五年,当年那一层都是集体宿舍。房间的窗口下面,正对着一条南北方向的小马路,两旁对称分布着几排四层高的居民楼,年头很久了,红砖墙面早已经褪色,灰黑色的脊形屋顶上,屋瓦黯淡斑驳,像盖了厚厚一层苔藓。
  出报社后门,顺着这条马路步行几分钟,就到达一条东西方向的街道。街南边,是中央芭蕾舞团的院子。漫步在这一带街巷中,时常会看到面容姣好、身材挺拔的女孩子,多数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举手投足,言谈颦笑,都是一种特有的姿态和气质,让人想到春天里一株繁花照眼。的小树。这一带多是普通市民住宅和小工厂、小商铺,街巷胡同都很灰暗破败,因此她们的存在仿佛另类,透露出的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气息。看到几个这样的女孩子迎面走来,优雅美丽,笑容灿烂,立刻觉得眼前都被照亮了,感觉到生活的美好可人,心中油然跃动一种欢欣鼓舞的情绪。
  如今,这幕情景依然可以见到,视野中的女孩子们依然是那样明丽动人,但我清楚,练功房里,面对那一面巨大的镜子刻苦训练的婷婷身影,该已经换过了多少拨了。二十年前,十多年前,曾经在这些胡同走过的、引发过我的绮思的少女们,如今都在哪里,拥有怎样的一种人生?她们献身的是一种残酷的职业,典型的青春饭,淘汰率极高,没有几个人能够把红舞鞋长久地穿下去。时光洗滤下,什么可能都会发生。除了少数的幸运儿,大多数人可能会在各地的群艺馆、少年宫一类地方,担任教师或艺术指导。甚至可能完全脱离专业,到图书馆或资料室担任保管员,我就曾经数次在成排的书架、蒙尘的文件柜之间,看到过她们。烧得很热的暖气让人困乏倦怠,天花板上,荧光灯镇流器轻微,的嗡嗡声放大了寂静。这种地方都很清闲,足以让她们细致地回忆往日如花的年华,在脑海中重温足尖上的梦想。某个外边单位的人来办事,可能会对她多看上两眼,产生一些好奇的猜测。这实在也是正常的。美本来就是稀缺的,再经过职业的训练,其印痕更是难以完全湮灭,如同一首曲子奏毕,余音仍旧袅袅。
  因为某种机缘,她们多年后回到这个院子,或者仅仅是自旁边走过,从那些美丽的身影上望到自己的过去,那一刻她会想到什么?你会说无非是韶华易逝之类的感慨,陈旧得很。这是事实,然而对于当事人的感受而言,这样的口气未免过于轻率了。说到底,有关生命的一切,感触,思索,事件,遭遇,生老病死,又有什么不是屡屡重复的?人生不过是一代代的循环,无穷无尽,“日光底下无新事”。不过,对于每一个人,生命都是唯一,那个过程连同其中的滋味,都要从头经历和品尝,因此那些放在历史和人群的背景上看会显得陈腐的所思所感,一旦落实到具体个体身上,都生动、鲜活和强烈,具有真切的质感,像刀子划过玻璃,火焰炙痛手指。
  再往南不远,就是有名的陶然亭公园了。在上世纪初文人们的笔下,这里是一个荒凉萧瑟的所在,贫寒的文士们在此把盏赏菊,努力为晦暗的生存涂抹一点诗意的亮色。那几年上夜班,白天睡醒后无事,常常拿本书走到里面,找一排临水的长椅坐下,消磨大半日。那时候游园的人要少得多,远不像如今这样,热闹得像一处集市。上班时分,更是清静落寞。目光掠过湖水一直望到对岸,心情也缥缈无依。湖水中间的小岛上,有高君宇石评梅墓,朴素的墓碑上镌刻着“生如春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是泰戈尔的诗句,用来比喻这对情侣短促而闪亮的生命正为贴切。在当时,我还只能够对前面一句感到亲近和共鸣。死亡,尚是一个陌生的、和自己无关的话题,遥远如在天边。
  出了公园大门,再向南边走一站地,就是车流密集的南二环路了。当年这条路还未修,所在之处只是护城河南边的一条土路,很狭窄,坑洼不平。印象里,当时河面比现在要宽不少,两边是很缓的土岸,透出舒展、坦荡、亲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裁直取平,河堤用水泥砌成直上直下的,让人产生一种异己之感。曾经在夏天的大雨后,看到河里的水汹涌地流淌,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涡。那时两岸有高大粗壮的树木,柳树枝斜伸进水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骑车走在下面,能够听到蝉声,时作时歇,充满天然的趣味。虽然是在城市,但总有几分郊野的感觉。如今回想起来,恍若隔世。南岸不远处,是永定门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那里的气氛,是城市和农村的混合。回河北老家,要来这里坐车。记得新婚不久回家探亲,回来时因为火车晚点,半夜才到,末班公交车已经收车了,那时也没有什么出租车,只好大包小包拎回单位,寒冷的冬夜,竟出了一身毛毛汗。
  我要稍微跑点题,把骑车闲逛也算进来。那些日子,特别是夏天,在单位食堂吃过晚饭,距上夜班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天色明亮,在近处散步已经腻烦,有时便蹬上自行车,借助车轮把视野延伸到脚步不及的地方。这一带都是平民区,从街巷的名字上,就能够猜测到最初在此居住的人们的职业营生:白纸坊,枣林街,樱桃街,菜户营,玉泉营……不外乎种植、手艺、小商业、简单作坊,但透过岁月的阻隔来看,便散发出一种散淡的诗意,连接着一个属于农业时代的、平民的、安宁的生活的梦。有一次,经过半步桥监狱外的胡同,头顶上方就是高大坚实的围墙,铁丝网、岗楼和荷枪的士兵,里面是一种我的想像力抵达不了的生活。也曾多次走过牛街清真寺的大门,看到头戴白帽的人们从里面做完礼拜出来。我仔细辨识那些面孔,试图寻找出这一族群中因融合了不同民族血液而呈现出的些微痕迹,同时用当时了解到的一点相关知识,比如青海甘肃宁夏的“花儿”民歌,一星半点的伊斯兰教的常识,从小听到的家乡一带的抗日英雄马本斋的故事,填补脑海中关于这个民族的大块空白。那时节,在一切领域,正是空白才最能够吸引我。总之,那几年,心态仍然是大学读书时的延续,热切,好奇,憧憬,梦想着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什么。
  那时精力充沛,夜班结束时,总是在一两点钟了,仍然毫无倦意,总想找点什么事情做。记得有一天,几个同样年轻的同事,骑车一口气赶到卢沟桥,为了欣赏所谓“燕京八景”之一的卢沟晓月。更多的时间,是随兴所至地读书,听听音乐,听任一些漫无际涯的想法,升起又飘散。从宿舍的窗口向外望去,四边的楼群已经融入夜色,显现出黑黢黢的轮廓,只有零星的房间亮着灯。寂静中,能够听到永定门火车站沉闷的汽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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