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缘 起
作者:叶广芩
1998年的冬天特别冷,我在北京的老胡同里转游,胡同的东端是我的家,残旧破败、四分五裂,再也拾掇不起来的家……老旧的四合院没有任何现代设施,取暖需用蜂窝煤和带弯头的白铁皮烟筒,上厕所得穿上棉大衣跑出院落,在冷风中蹲坑。纵然有丁香游廊,有花窗树影,也抵御不住那侵入人心底的冷。白天,大多时间,我都在街上走动,周围有高楼,商店里有暖气,我知道,京城的作家们都有着温暖安稳的家,我在这里属于“不入流”,心里沮丧而凄凉。不是物质的,是一种心理的差距,这种差距是我文学的灵魂和命脉。1968年,离开北京来到陕西,在西北的风沙里,我体会到了皇天后土的真正内涵,这是老天爷的赐予,是我在京城永远得不到的体验,是对生命、对人生的别有一番滋味。
那天,在京城的硬风中,我走过了一个普通的小门,50年前那里经常站立过一个我们家熟识的女裁缝,一个母亲让我呼之为“大姑”的寡妇……想起了那个美丽安静的女人,我空对着残破的门站了很久,天空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大概是她为我的到来受了感动。院里两间小西屋依然存在着,那残缺的窗棂仍旧残缺着;一棵歪歪扭扭的枣树依然存在着,几十年的岁月仿佛也并未长大。一个中年男子端着脸盆进进出出,相貌蠢笨……肯定的那女人是早已不在了。
这只是一个素材,一个不是谁都能得到的素材,拾掇这些素材是我的责任,我应当把它们记录并拓展开来,回到家就写了《梦也何曾到谢桥》这篇小说,寄给了向我约稿的王洪先。很快,王洪先就回了信,信写得很长,字也漂亮,笔画一丝不苟,体现了他的性情。他说这是他近来读到的很不错的一篇小说,从老北京题材说起,我们有了共同的话语,成了朋友,当然,我也永远记住了他的长相。小说刊出后,不少读者喜欢将它与我的家族联系在一起,正因为我们家也有14个孩子,有个威严肃整的阿玛,就有人拉着我问“六儿”的事情,要看我的“水缎绿旗袍”,要去四合院拜访“老裁缝”……在人们说这说那的时候,我的那些老哥哥、老姐姐们就讳莫如深地看着我,无言。
虽然无言,但是我知道,他们同样为那些凄婉哀怨的故事而感动着。50年过去,没想到路过那个门口我还会再一次感动,岁月无痕,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这感动还存在,并且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