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崤阪石茶

作者:郑彦英

阪乡代职当副乡长,崤阪乡两百多平方公里,只有两百多户人家,平均一家一平方公里土地。所以要给这个地方通电,难度几乎比上登天。朋友是负责回溪阪这一块地方三通的,他就是在指挥着架电线杆的时候从山崖上摔下来的。摔下来后他就失去知觉。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这眼石窑的那张床上,那位小伙子的父亲,正给他一勺一勺地喂咱们刚才喝的苦茶。
  “我的朋友怎么也没有想到,没有去医院,没有任何其他药物相辅,他就喝了这个茶,头脑竟然很快清爽,身上的伤也不痛不痒,第二天竟然就能下床走路。
  “虽然朋友喝茶的功夫没有我深,但毕竟是通茶的,就向小伙子的父亲问茶的来路,希望以后能喝到这样的茶。但小伙子的父亲笑而不答。还是小伙子告诉我的朋友,这茶不到急用,是不能采的,而且采摘地点只有他父亲知道,全乡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朋友对我说,后来他才知道,小伙子的父亲是刀客的后代,崤阪这块地方,地无三尺平,几乎不能种庄稼,出山又极其不便,所以人烟稀少,适应刀客生存。因为这里山路虽然险峻,却是南崤唯一通道,总有来往人马,刀客劫一人可吃半年。小伙子的父亲十三四岁时,即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十五岁时,小伙子的爷爷把采茶的绝活教给他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年,就解放了。小伙子的父亲一身刀客本事,却无处用了,就改行采药。所有珍贵的药材都在悬崖绝壁上,这就使刀客攀爬跳跃的本事派上了用场。珍贵的药材价格自然也贵,所以刀客的日子平平稳稳地过了下去。
  “我们在石窑中说话,根本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小伙子的父亲却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咳了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我根本想不到这就是小伙子的父亲,解放那一年,他十五岁,到前年,应该是近七十岁的人了,但从他的身上和脸上,咋看也就是五十多岁,一身精瘦,眼光犀利,行动利索,声音清亮,吐字清晰。他一眼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哆嗦了一下。他笑了,说我是那种典型的有钱人,凡是有钱人都害怕他的眼风。
  “我的朋友也笑了,介绍说我就是他说的茶将军,专门来品茶的。老者就解开缠在腰里的腰带,从中取出一只类似丹参滴丸瓶子的小瓷瓶,看着在火上冒气的瓦罐,唤儿子冲茶。
  “不急,我的朋友却先让他看看我,看我的钱在哪儿装着。
  “这让我很高兴,刀客嘛,就应该显一显刀客的本事。
  “老者笑了,说我身上没有带钱。我一听就急了,我是专来喝茶的,不可能不带钱,而且,平日我的身上最少也要带一千块钱,以备急用。说着我就在身上摸,却怎么也摸不见钱包。
  “老者又笑了,本来想在你走的时候交给你,跟你耍一下,乡长先把底给露了。说着从刚才绽开的腰带里,拿出了我的钱包。
  “我顿时惊呆了,他只在我跟前解了一下腰带,怎么就会拿走我的钱包呢?我不得不叹服老者的刀客本领。
  “后来我们就喝茶。说真的那天我的感受比今天好得多,可能因为是本地茶本地水相生相克的缘故。喝完后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大声说了一句,五千块,值!
  “就要你这一句话呢!我的朋友说。他说他动员老者几次,想让老者多采一些苦茶,就在这里,用这里的水冲着卖。老者一直不答应。他不知其中原委,后来还是老者的儿子告诉他,这茶长在绝壁的石缝中,秋天里,这种特殊的树种飘到石缝里,遇着雨,就在石缝里扎下根了。到了冬天,才长出这样一粒,实际上这粒茶如果不采,到春天,就发出芽,一年一年过去,就长成树。所以我们喝的,不是几片茶叶,是一棵树。一棵树所有的精气神,都集中在那粒茶中。而且他们家的祖训就是不遇伤不采;而且对采摘地保密,只传儿子,不传闺女。就是害怕把这苦茶采绝了。因为刀客免不了受伤,一般的外伤,将这茶研开一涂,不治自好。一般的内伤,将这茶喝下去,很快除病。南崤的人几乎都知道他家有这个绝药,但一般不来求。传说当年武则天来往于都城长安和东都洛阳的时候,最爱停留的地方就是崤阪,所以在崤阪北原上建了兰昌宫,每过崤阪,必然要在这儿停歇几天。这位雄心勃勃的女王酷爱看古战场以壮雄心,她甚至在崤阪的石头坡道上走过几趟。但是武则天在兰昌宫时也没有喝到这种苦茶。有一次武则天急火攻心,眼红面赤,雁翎关守备急派守军四处寻找刀客的祖先,但就是找不到。不是他找不到,而是老刀客躲了起来,这茶一旦成了皇室用品,几天就采绝了,还能保留到现在?崤阪的人每每说起这个话题,都会感叹说:武则天都喝不上,咱就更不要去想了。从这一点上讲,我的朋友是幸运的,他若不是为崤阪老百姓通电受的伤,也不可能喝到这茶。
  “既然如此珍贵,我的代职当副乡长的朋友就想着在保持这个茶的神秘性的同时,让这个茶出名,并因这茶让这个乡出名。动员老者一年只卖两粒,一粒五千块。一是给老者增加一些收入——两粒茶顶得上山民一年的收入。二是越少越珍贵,越珍贵名气越大,这茶和这乡的名气就大了,因此为这个乡,更重要的是给老刀客,带来巨大的、连续的效益。但他不知道五千一杯的价格能不能卖出去,所以就请我来喝。既然我说了值,他高兴极了,立即请我给这茶取个名字。
  “我想了想,就取名为崤阪石茶。”
  “崤阪石茶!好极了!”著有《九州茶考》的茶将军真诚地感叹,而且轻轻地拍起了巴掌。一下子引得屋里的人都拍起了手。
  “奇茶奇闻!”口才很好、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连连点头,遂提高声音,“我建议,此事不要张扬,每年冬天,我们几人同去,带一万块钱,把这两粒茶喝了。”
  我笑笑,“不可能了!”
  “为何?”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紧瞅着我。
  茶将军们也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了焦急。
  我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告诉他们,后来我和老刀客成了好朋友,一来一往中,我知道了,刀客们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特别是刀客、的死亡方式,让我感慨万千。刀客们出山前必须练就一种吞三口气就能自断经脉的死亡方法,而且必须在老刀客面前真正成功死亡,再由老刀客解过来。因为刀客不免失手,万一失手被抓,免不了被人百般折磨而死,与其如此,不如自己了断。还有,刀客没有坟墓,因为他们害怕他们劫过的人来挖他们的坟,给子孙带来不利,所以他们在觉得体力不支时,都是自己在悬崖上找一个风水好的石洞或石缝,将外面用石头封好了,然后自已吞气而死。
  “你怎么老说死呢?”茶老板着急了,“老刀客可千万不能死啊!”
  我深深吸了二口气,“恰恰相反,老刀客死了。”
  “死了?!”屋里一片惊叹。
  
  “我是去年调回郑州的,之后再也没和老刀客联系,昨天我的那位代职当副乡长的朋友来了,给我带来了这粒茶,说这是老刀客的儿子前夭交给他的,并说这是老刀客离开家以前专门交代叫儿子给我的,交代后就把采茶’的地方告诉了他的儿子,但告诫儿子:这茶只能治病,绝不能当茶卖。因为这是救命的东西,卖啥都行,不能卖命!”
  说到这里我说不下去了,屋里也鸦雀无声。我的眼前浮现出崤阪的峭壁,峭壁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神秘的洞穴,老刀客在哪一个洞穴中长眠呢?
  峭壁的纹理隐隐约约的,很像一个字,难道是茶字吗?
  茶……
  
  我要了一杯清水,用右手中指蘸着水在茶桌上写下一个草字头,嘴里念着:“草。”然后又在下面写了一个木字,遂念:“木。”
  茶老板摸了一下头:“草木……”
  我说:“是草木。但草木相叠,并不成字。”说着在草木旁边写了一个人字,“草在上,木在下,人在旁边,还不是字。草在上,木在下,人在中间,就是茶字。人得草木营养滋润,草木得人品味养护,是茶的根本。但人对草木的索取必须是有限的,稍有过度,少了草木,茶字就少了天地,无天无地,不但茶字不成,人也……”
  “人也活不成。”茶老板忍不住接住我的话。
  
  穿棕色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连连点头:“充满禅机。”
  穿西装的茶将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叹道:“从认茶、识茶、知茶的角度上讲,我们几个充其量也就是个茶将军,而老刀客,才真真正正是茶元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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