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谁创造了白瓷文明

作者:梅 洁




  在人类古老而灿烂的文明中,应该说,中国陶瓷文明以其魔幻般的魅力成为世界文明的翘楚,再没有比西方人以瓷器(英语中国名称china)来象征中国和解释中国更能说明问题了。然而,对于中国数千年的陶瓷文化,现代人知之甚少。除却专业人士之外,有多少人知道我们的祖先何时开始了泥土与火的烧造?有多少人知道祖先们在何时完成了由陶到瓷的进化?又有多少人知道曾经风靡世界的白瓷文明最早始于河北内丘,然后定州,然后景德镇和其他?
  面对泱泱五千年文明,嘹望浩瀚空濂大地,我们将心依何处?
  哪里是邢窑
  2003年3月伊始,我到离石家庄80余公里外的河北内丘踏访年画时,偶然间得知内丘居然是隋唐时代的瓷都,内丘城关方圆12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遍布着隋唐邢窑遗址,始于北朝、泯于唐末五代、长达五百余年的邢窑,最早创造了中国陶瓷的极致——白瓷文明。我至今难以言说我获得这一信息时,这块土地带给我的艳羡和惊喜。
  哪里是邢窑?
  这是自明清以降直止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六百余年里,世界一直在寻找的一个秘密。寻找的努力,一方面来自于人类对于祖先们历经万劫而创造的古老文明的惊喜与感激,一方面是邢窑烧制的白瓷艺术千年不衰的魅力。前者是人类的精神所依,后者是客观世界的存在。然而,这个“存在”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又是如此的缥缈,如此的扑朔迷离。
  没有哪一部史书典籍清楚地记载着邢窑的地址、白瓷诞生的历史与渊源。民间工艺、文化永远是中国历史的断章。这就是中国乃至世界对许多古文明的发现,为什么多是来自于对墓葬与遗址的发掘,这也是自考古学诞生以来 对人类文明无处不在的贡献。即便是这样,我们依然可以在瀚海般的唐代文人诗画、笔记、杂录里,发现邢瓷这朵瑰美的精灵之火,在遥远的时空星辰般闪烁。我们来看几节唐人的记录——
  唐人李肇《国史补》中说:“……内丘白瓷瓯,端溪紫石砚,天下无贵贱通用之”,我们由此看出内丘白瓷器皿在当时已被普遍使,用,上至朝廷、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通用之”。
  《新唐书·地理志》中记载着邢州送给朝廷的贡赋中有“丝、布、瓷器、刀、文、石”,这说明邢州瓷器当时的精品价值。
  著名的唐代陆羽《茶经》中如是说:“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瓷类雪,越瓷类冰。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这就是后人们普遍称之的“南青北白”,北方类银类雪的邢瓷和南方类玉类冰的越瓷{浙江余姚一带烧制)成为唐代最精美的瓷器。文献记载,中国瓷器的出口始于唐代,邢瓷与越瓷在一千多年前就在世界范围内为中国赢得了荣誉。
  我们再来看唐人段安节在《乐府杂录》中的记载:“唐大中初,有调音律官,大兴县丞郭道源善击瓯,用越瓯、邢瓯,十有二,以筋击之,其音律妙于磬响。”这说明“薄如纸、白如银、美如玉”的邢瓷与越瓷,因其质纯坚硬而能发出如磬的美妙音响,进而成为朝廷乐器之一。
  唐人皮日休在《茶瓯诗》中如此描写:“邢客与越人皆能造瓷器,圆似月魂坠,轻如云魄起……”我们尽可以从皮日休的诗里,来体验邢瓷与越瓷的美轮美奂。
  也许,再费一些功夫,我们还能找到一些类似的记载,但我想,这已足够让我们看出邢瓷在历史上的璀璨。
  古代窑址均以州命名,隋开皇十六年 (公元596年)邢州即辖内丘,邢瓷即为内丘人所造应该毋庸置疑,然而,如此精美的白瓷文明在唐末、五代时突然在内丘消失了!五百余年的窑火突然熄灭了!盛名天下的邢窑在历史千年的尘封中销声匿迹了!然而,后人从唐代文人星星点点的文字里,发现了邢瓷与邢窑的创世之光,于是,数百年来,寻找邢窑的脚步声响彻大地。
  令人困惑的是,流传于世的邢窑瓷器也寥寥无几,至今国内也只有故宫博物院藏有北京出土的一件唐玄宗赐安禄山的邢瓷珍品,器底烧署有“盈”字;上海博物馆藏有泰国出土的邢瓷白釉盒;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西安唐大明宫遗址出土了几件器底带“翰林”字款的白釉瓷罐和“盈”字款的白釉瓷碗。考古和文物专家们鉴定,署款为“翰林”和“盈”字款的唐代白瓷,均是邢窑为唐朝廷烧制。2003年4月,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台湾时,在台湾故宫博物院展柜里,发现5件邢窑系瓷器:有隋时的“白瓷四系罐”,有唐时的“白瓷双龙耳瓶”、“白瓷柱子”、“白瓷皮囊式壶”、“白瓷印花鱼纹海堂式杯”。看着玻璃展柜里千年之前的精美,我真是喜出望外又感慨万千!
  邢瓷无论散失于世还是埋藏于地下,人类寻找邢窑遗址的激情永无停息。
  1980年,考古专家们在紧邻内丘北的临城县祁村发现了唐代窑址,于是,人们大哗,一些专家们也发表论文,说临城窑址就是湮灭了千年的邢窑。我发现,这样的结论一直出现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些权威性刊物和辞典中,我手头的由上海辞书出版社 1987年12月出版的精装版《中国美术辞典》中就有这样的词条:“邢窑在邢州境内(今河北临城祁村)……”
  如果邢窑遗址在临城,那唐人“内丘白瓷瓯”、“烧透内丘瓶”的文字怎么解释?查遍 境域沿革,临城、内丘历史上又没有相互辖管隶属关系,困惑使许多人不甘心。这其中,最不甘心的是内丘县文物所副所长贾忠敏。八十年代伊始从河北省水利部门毅然调回内丘老家从事扁鹊文化搜集和研究的贾忠敏,矢志要在内丘这块土地上寻找到邢窑遗址。他不懈地走村串户,遍访乡间老农,见人便问哪里碎瓷片最多。他不辞劳苦,徒步到几十里外的磁窑沟村,发现的只是大量的宋元时期的民用粗瓷。但他并不死心,天天上班前下班后都在田垄水沟处仔细寻找,一旦发现精美细腻的白瓷片,他都立即拿回来与资料对照,或背上瓷片走省城、上北京,请专家鉴定。
  
  功夫不负有心人,贾忠敏居然捡拾到了有“盈”字款的残瓷片11985年内丘城中兴街扩建,在300米长的地基槽内,居然有20多处窑灰和瓷片堆积,有三处唐三彩堆积,文化堆积层厚60至150厘米!此后,贾忠敏和他的同事们在城关周边和在离城关三公里处的中冯洞村、李阳河两岸等五个乡120平方公里的区域内,先后发现唐代古窑遗址28处,采集了大量的文物标本。
  1985年12月,中国古陶瓷研究会会长、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冯先铭,中国历史博物馆研究员李知宴,故宫博物院陈列部副主任李炳辉,故宫博物院陈列部王莉英以及河北大学历史系讲师金家文,河北地矿总局总工程师程再廉一行应邀来到内丘,冯先铭说:“来之前,我不知内丘有邢窑,后来,听说内丘有邢窑,所以我非常想看看。”专家们在仔细鉴赏并观看了贾忠敏们捡拾和搜集的数百片邢瓷碎片和古窑遗址后,一致断定:内丘是邢窑遗址正宗,临城窑址是支脉。1987年,由贾忠敏等人执笔的一万余字的《内丘县邢窑调查报告》和16幅拓片,由冯先铭教授亲自签发在著名的《文物》杂志上。于是,邢窑遗址开始大白天下。1996年,内丘邢窑遗址被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至此,人类寻找邢窑的千年蹒跚终于在内丘站定。当然,遗址的发掘还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但我相信,内丘人已经懂,得遗址文化对于整个人类的意义,邢窑的骄傲属于中华民族,也同时属于整个人类。
  定窑之辉光
  邢窑的消失至今是一个无法解开的秘密,有说失于一场水灾,有说灭于唐末五代的兵火,还有的说是内丘陶瓷艺人抗旨不给皇帝烧造白瓷龙床,皇帝一怒之下让邢窑“散了摊”。失去了窑炉的邢州工匠们一路北上,他们来到了位于太行山东麓的曲阳。
  曲阳在唐代已有青釉瓷器的烧制,唐末五代时瓷业有兴,这可从清代《曲阳县志》中获得一些信息,也可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河北考古专家们在曲阳涧磁村北发现的后周显德四年“王字山院和尚舍利塔记”的碑文中得到佐证。碑文说曲阳在唐时属定州,说当时有名镇叫龙泉镇等等(即现在的北镇村和涧磁村),立碑人中有“口口使押衙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殿中使御史龙泉镇使钤辖瓷窑商税务使冯翱”的记载。显德四年为公元957年,属五代末叶。三年后,即公元960年,发生陈桥兵变,才开始了长达三百余年的赵宋王朝。古代官衔“银青光禄大夫”为三品文阶官,后周派三品官员冯翱充任曲阳龙泉镇“瓷窑商税务使”,足见后周对定窑瓷业的重视,也反映了当时定窑瓷业的兴盛。
  已经有了数百年白瓷艺术历练的邢窑工匠们,为定窑的发展迅速注入了新的活力。始于隋唐的“南青北白”在曲阳得到相互融合,更为臻进,到北宋后期,即专为朝廷烧 制瓷器。由于当时官窑与民窑的相互激荡,以及宋代文化的高逸、艺术的卓越等诸多因素,最终使宋瓷成为中国古代陶瓷集大成者,而定窑也一跃成为宋代五大名窑——“定、哥、官、汝、钧”之首。我这里所说的“之首”,是说自明清就已形成的对宋代“五大名窑”的定识与认同中,只有定窑生产清幽、典雅、富丽而明净的白瓷,而其他四窑均属青瓷的系统。
  定窑白瓷以典雅平和之丽和玉洁空灵之气,成为北宋以来白瓷家族中的佼佼者,为全国各地窑场效仿,遂有北定、南定、新定之说。我在台湾故宫博物院购得一部台湾学者谭旦同教授所著的《陶瓷汇录》,内中记载:“北宋以来,受定窑影响来发展白瓷的,在南北各地有不少的窑,据叶麟趾的《古今中外陶瓷汇编》所载,有平定窑、宿州窑、萧州窑、泗州窑、耀州窑、博山窑、象山窑、吉州窑、彭窑、临川窑、南丰窑、宜州窑、德化窑、许州窑、怀庆窑、汝宁窑、登丰窑、陕州窑、陈炉窑、景村窑、陇上窑、潮州窑、南漳窑等,不下二十三处。”而定窑发明的“复烧法”传入景德镇后,使景德镇窑的产量提高了五倍。
  定窑以其独特的艺术品位和经济效益,树立起中国白瓷之光辉典范。然而,如此灿烂的白瓷文明最终毁于战争……
  自1948年涧磁村法兴寺出土10件印花云龙纹盘始,半个多世纪以来,古定瓷产品在河北、内蒙、北京、吉林、辽宁、河南、湖南、江苏、四川、陕西等省市发现的定瓷文物达上千件!仅定县静志院、静众院两座塔基就出土160余件定瓷文物,其中80件刻有“官”字款。谭旦同教授记载:台湾故宫博物院1971年举办过“宋元瓷器特别展览”,展出宋元各窑瓷器1130件,其中元代瓷器只有102件,宋瓷则达1028件。这其中,宋白瓷系统的展品多达423件,正宗定窑白瓷31件,实为洋洋大观。
  许多宋代定瓷珍品都刻有“官”、“新官”、“尚食局”、“尚药局”、“奉华”、“风华”、“慈福”、“德寿”等宋代官府铭,定窑大量烧造官瓷已无疑义。
  历史上的宋金之战,使享誉于世的定窑开始衰落,至元代,真正意义的定瓷已经消失殆尽。后人寻找定窑遗址始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著名陶瓷专家叶麟趾和日本学者小山富士夫都曾到曲阳涧磁村一带进行过考察。五十年代,中国故宫博物院陈万里、冯先铭先生两次到曲阳进行定窑遗址调查,最终使这一宋代遗址得到确认。八十年代,河北文物研究所对定窑遗址进行了一次全面调查、勘探和抢救性发掘,发现的遗迹有窑炉 20座,作坊4处,发掘出土的遗物标本达万余件,瓷片、窑具等残片30多万件!经历了八百年的埋藏,定窑以如此的纷繁向世人展示了它的沧桑和浩瀚。
  1988年,国务院将定窑遗址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2003年3月,作为一个遗址文化的探寻者,我来到了曲阳县北镇村和涧磁村,位于遗址旁的曲阳文物保管所已有了新的房屋建筑,2001年国家计委投资一百万元建造的一处遗址保护棚突兀地矗立在黄土地上。保管所刘所长带我走进偌大的、足有两千余平方米的保护棚内,我倏忽觉着,八百年前的定窑炉火突然地燃烧了起来,有些光芒万丈!然而,定睛细看,十几年前发掘的土坑、文化层显得荒凉而狼藉。在刘所长的指引下,我看到了曾经创造白瓷辉光的窑炉、碾槽、水井、澄池、料缸、匣钵、灰坑,看到了由唐→五代→宋→金的定瓷碎片堆积——这是一处漫长而沉重的历史挤压!
  从保护棚出来,刘所长带我在定窑遗址漫步,这些遗址呈大大小小的土丘状,老人 般寂寞地蹲在涧磁、北镇的土地上,千年的白瓷碎片在土丘上星星般散落,人踩在上面,发出阵阵神秘而令人心醉的声响。刘所长告诉我,涧磁一带的窑场遗址东西长达10余公里,南北宽千余米,在十几平方公里的遗址带,有炉具(匣钵)、瓷片堆积十三处!
  我随手捡拾起一枚碎片,阳光下,我小心翼翼地抚摸这千年的文明,顷刻间我看到了定瓷画花、刻花美丽的断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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