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油坊

作者:陈全伦




  冬日里的县城被雪压着,人也被压着,压死了。而真正被压着的是油坊里的碾盘,碾盘上的大豆、花生。那不是一个碾,是很多的碾,整个抱龙河边上的那一片房子里都是那样的碾。那是鞠先生的碾,鞠先生的油坊。
  那是怎样的碾哪。那碾砣宽八尺、厚二尺八,像一张巨大的烧饼,由剽悍强壮的骡子拉着,在碾盘上滚动。碾盘也似一张放平的巨大的烧饼,“烧饼”上凿有一道沟槽,沟槽里放着大豆,或是花生。那竖立着的巨大的“烧饼”就沿着平躺的“烧饼”上的沟槽滚动,在滚动中,大豆、花生,瓦解了,离散了,零乱了,破碎了。于是油工们就把它取下来,去蒸,去踩,去压,去挤,最后榨出了香香的绵绵的色色的豆油、花生油。那样的大碾是不会没有声响的,何况还有骡子的脚步声,还有蒸坯的风箱声,还有踩坯的哼唷声,还有打油桩的号子声。于是鞠先生的油坊里就不单单是轰轰隆隆的碾动声,是一种混合的复杂的模糊的迷离的声音,这种声音与抱龙河河水的流动声,与县城钟楼上雄浑的钟声很有些合韵…… 此时的鞠先生却没有听到油坊那浑浊的声音,而响在他耳边的却是秦皇大帝君临这蕞尔之邑的车辇声。那是公元前219年,秦始皇扫平六合,统一宇内后开始东巡。“始皇车行郡县,上邹泽山,立石,与鲁诸儒生仪,刻石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于是并渤海以东,过黄睡,穷成山,登芝罘,立石,颂秦德焉而去。”东巡的秦始皇路过这里,官员们向他汇报这里民风朴实,民情醇厚,人们崇尚文化,文人雅士居多,秦始皇听后十分高兴。他将文人雅士召集在威登山上,吟诗作画,纵论古今,为秦朝歌功颂德。秦始皇走后,后人便在威登山上筑起一台,名曰“召文台”,直到现在还矗立在县城东边的威登山上。鞠先生从追忆中走回来之后,才听到了油坊的声音。 该编一部县志了。鞠先生想。 这个地方叫威登县。远古时候称东夷之地。夏、商时为青州地。周时为莱子国地。春秋时期先后为齐国莱地和牟子国地。战国时为齐地。秦代置郡县,威登为齐郡睡县地。西汉时,威登属青洲东莱郡东牟、不夜、昌阳三县。东汉时,省不夜人昌阳,威登属昌阳地。三国时,威登属青州长广郡昌阳县地。北齐天统四年(568年),析牟平、观阳地置威登县,因威登山而得名,属光州长广郡,于威登山之西半公里,建县城。唐武德元年(618年)威登县一度因处登州府所在地成为州治,然而自唐如意元年(692年)随着登州府西移牟平之后,威登县一直作为县治不变。
  这么一个悠久古老的地方,从北齐天统四年设县,迄今已有1332年的历史,竟没有留下一部县志。鞠先生感到这是个缺憾,很大的缺憾。前世的文人墨客、地方官吏都干什么去了?现在已是光绪二十五年,单是清朝就过了256年,还能再等吗?鞠先生忽然觉得这件事情应该由自己来做,因为自己是个秀才,是个拔贡生。
  鞠先生确是个秀才,确是个拔贡生。
  鞠先生是同治三年考中秀才的。鞠先生考上秀才不是靠运气,是靠真才实学,靠拼搏努力。关于这个油坊,鞠先生是知道根底的,但祖上的人不让说,因为祖上的人怕丢人。鞠先生的祖人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更说不上书香门第,也离县城远远的。祖上的两个兄弟好赌,而且常常输钱,也常躲债。这一年,兄弟俩又输了钱,年关里又在外面躲赌债。那也是在一个冬日,兄弟俩躲赌债躲在了村边的一个石窝子里。冬日里的阳光,有时很温和的,也很明亮的。兄弟就在石窝子里蹲着,那时北风避过他们的身子从头顶上刮过,冬日的阳光又那么亲热地照着他们俩。哥说,再也不干这赌钱的事了。弟说,肚子里很饿。哥说,我们要好好地当家立业。弟说,饿得头发昏。风又在头顶上狠狠地刮了一阵子,弟的眼睛忽然一亮,弟看见前方的水湾子里有奇异的光彩,在太阳的反射下有一种金碧辉煌的感觉。弟以为真是饿昏了,眼发花。猛地擦了擦眼再看,仍然是那种光彩,金翅金翎的,宛如一只火凤凰。弟说,哥,你看那湾。哥也看到了,那光彩正刺着他的眼呢。于是兄弟俩扑向了那水湾,从湾中捞出了金沙。晚上,兄弟俩回家拿了粪篓子,拐了两粪篓子金沙。金沙换了元宝,元宝换了地,有了地就有了富裕,以后就在县城开了油坊。鞠先生的爹那时已是县城里很大的一个油坊主了,当然县城里还有磨坊主、粉坊主、酒坊主、染坊主。当然油坊鞠先生家是最大的,整个抱龙河北岸那一大片房子都是鞠先生油坊的。本地的油料已经满足不了油坊的加工需求,鞠先生的爹就雇船到东北运回大豆来,在县城南面六十里地海边的姚山头码头上还专门建了一个货栈。鞠家的油坊几乎控制和垄断了全县油料的加工和销售。也创出了鞠记豆油、鞠记花生油和鞠记香油等一系列响当当的牌子。
  但鞠先生的爹一直隐藏着两粪篓子金沙发家的那段历史。鞠先生的爹知道,以后不会再碰到两粪篓子金沙了。要读书,要让后代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鞠先生终于成了油坊第一个读书人,鞠先生也争气,于同治三年考中了秀才,后来,又被荐举为拔贡生。拔贡生本来是可以直接考进士的,但鞠先生始终没有考上进士,鞠先生就成了永远的拔贡生。鞠先生本来也可以选为教谕的,但心情懊丧的鞠先生就打消了做官的念头,留在了油坊;鞠先生的爹死后,鞠先生就接过了油坊,鞠先生接过油坊后并没有认真地管过油坊,他把油坊的业务交给了管家徐掌柜的,那是他爹用过的人,他认为很可靠。徐掌柜就把油坊管得井井有条,头头是道。前几年,徐掌柜死了,鞠先生又让大儿子接过了油坊,大儿子管得也不错。鞠先生把主要的精力放在了研究学问上,放在了社会公益慈善事业上。他出资修缮了威登山上的“召文台”,他鼓动知县在县城办起了“文山书院”,他联络县城绅士们捐助贫寒子弟读书参加科考。总之鞠先生尽办好事善事,慢慢鞠先生就有了名声了,被人称为“威登县第一绅士”。鞠先生不但满腹经纶、一身仁德,而且字写得很好,县城的人都以求得鞠先生的字为荣。但鞠先生的字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求得到的。他的字主要写给穷人和有德有学问的人,有些名声不好的人鞠先生一般不写,即是写了也是变着法儿奚落他。抱龙河南岸一户毕姓人家,新开张了一个店铺,请鞠先生给题写个店名,鞠先生略加考虑后,挥笔写了“毕炀帝”三个字。店主家问何意,鞠先生说,隋朝有个皇常叫隋炀帝,你店名叫“毕炀帝”,也跟皇帝沾沾边,难道不好?店主连声说好,如获至宝地接过字拿走了。回家后别人告诉他,鞠先生那是骂你。什么“毕炀帝”,那是X养的。后有人问鞠先生,为何要骂他,鞠先生说,他做买卖经常坑人,他也配我给他写字。以后县城凡德行不好的人便不敢找鞠先生求字了。
  鞠先生决意要编撰一部县志了,只是不知知县对此是什么态度。编撰县志,没有知县的支持是不行的,最起码知县要写个序言,或是跋,这是定例。可是上一任知县由于抵制洋人在县城传教,被洋人告了御状,调走了,新的知县还没有上任。新知县会支持自己修县志吗?
  就在鞠先生为修县志的事颇费思量的时候,油坊的院子里响起了两个女人的吵闹声。一个女人骂道,你这个小骚货,仗着年轻x嫩,就天天搂着俺老头子不放,你就依仗着你儿子是油坊主啊。另一个一点也不示弱,骂声更高,你这个老骚x,俺还没找你了,你把俺老先生夜夜号着,三个晚上不到俺房里来。俺儿子当磨坊主怎么了,有本事你叫你儿子从东北回来当呀。那个女人又道,你用不着猖狂,我早晚用剪子铰了你那小骚x。另一个女人也骂,你也不用泼,今晚上我就用刀子把你那老骚x劐了。
  两个女人的叫骂声,像两团怪火,在油坊院子的上空碰撞,碰撞了几下,就落下一些光怪陆离的渣子来。鞠先生出现在院子里,他怒视着这两个女人。鞠先生说,你们俩都给我听着,这三天我谁的房里也没去,我就睡在我的书房里,我要编县志。你们这两个不知羞耻的泼妇,你们若再胡闹,你们就给我离开家门。两个女人像挨了棒的狗似的蔫蔫地悄没声息地走了。
  鞠先生扑打掉身上的雪,回到书房,长叹了一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心里就有了许多的不快。鞠先生是有一些遗憾的,鞠先生既遗憾县里没有县志,也遗憾自己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给他说了这么两房母夜叉般的老婆,时常为争男人打得不可开交。好在这两个母夜叉给他生了两个如狼似虎的儿子。
  鞠先生至今恼恨的是他这两个儿子不爱读书。他想油坊的发家史尽管不太光彩,但毕竟自他开始有了读书人。他想自他开始应该把读书的香火续下去。油坊可以不开,但书不能不读。油坊是暂时的,而读书是永久的。而偏偏这两个儿子都不爱读书。他的这两个儿子是由两个老婆生的。鞠先生本是不想娶两个老婆的,因为第一个老婆不给他生儿子,鞠先生的爹就给他娶了第二房老婆。而就在第二房老婆生下一个儿子时,大老婆竟也奇迹般的生下一个儿子。这样,鞠先生就有了分属于两个妈的两个儿子。然而,任私塾先生的戒板如何猛烈地打在手上,两个儿子皆不读书。鞠先生问为什么不读书。大儿子说,读书有什么用?小儿子说,读书能当饭吃?鞠先生说,读书做官得天下。大儿子说,古代得天下的都是武将。小儿子说,读书人永远是挨打的命。鞠先生问,你们不读书喜欢干什么?兄弟俩就说喜欢习武,长大了当楚霸王、关云长、张飞、赵子龙。鞠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Jb里道,鞠家真是怪事,祖上出了一对好赌的兄弟,如今又养了一对好武的兄弟,难道他们也会拾到两粪篓子金沙吗?罢罢罢,我就叫他们习武吧。鞠先生就找两个武师教兄弟俩武术,于是油坊里就日夜响起了棍棒刀枪的劈打声。在这样的声音里,鞠先生就皱着眉头读起了书。
  夫子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在武师的精心调教下,兄弟二人终于学成,骑马射箭,棍棒刀枪,无所不能。特别是大儿子马上功夫十分了得,可以在马的奔跑中飞身上马,也可以马上直立、偏身,甚至于藏身于马的肚脐之下,就像一块黏性极强的皮毛死死地贴在马的身上,任马怎么甩也甩不掉。在马流星般跃动的时候,他忽儿射起了箭,忽儿耍起了刀,呼呼呼,呼呼呼,兜起一阵阵强劲的风。兄弟俩随着武艺长大,鞠先生就把他们俩留在了油坊,让徐掌柜教他们学生意。后来,鞠先生就把大儿子留在了县城,而把小儿子派到东北组织油料货源。为此,大老婆还找鞠先生闹了一场,质问他为什么把她的儿子派到了东北。后来小儿子就在东北与一个很漂亮的东北姑娘好上了,俩人就在东北临时安了家。大儿子在县城的油坊里也日渐成熟,在徐掌柜死后,鞠先生就把油坊交给了他,大儿子就代替鞠先生成了油坊主。油坊主不但很好武,还好色,这令鞠先生很是失望。但鞠先生看了看儿子那野骡子般的身躯,又是一脸青胡,知道这是种里带的,但鞠先生想我是这样的种吗。鞠先生就给他说了两房媳妇,皆是如花似玉,管他弄。而油坊主仍不足心,继续在外面拈花惹草。鞠先生想,我的祖宗,该不是你想超过我,说三房媳妇吧?油坊主最为荒唐的是与他的过继奶奶通奸,成了满县城的头号新闻。其实所谓的过继奶奶只不过是鞠先生族内的一个婶婶,她丈夫早丧,又没有孩子,族人就把油坊主过继给她做孙子。那过继奶奶是有几分姿色的,人又浪,油坊主又是高大威猛的一个须眉,几次眉来眼去,两人就睡到一个被窝里。后来被油坊主的两房老婆知道,就告到鞠先生那里。鞠先生就把油坊主叫到跟前,骂他孽障,竟然跟他奶奶睡。油坊主说,什么鬼奶奶,跟我岁数差不多,她只是个好女人。鞠先生欲把油坊主逐出油坊,油坊主拍马要走,鞠先生的心却软了。儿子走了,油坊交给谁啊。恰在这时,自己的小老婆来求情,鞠先生才就坡下驴。迫于压力,油坊主的过继奶奶上吊自杀了。从此,油坊主的花心也收了许多,鞠先生又读起了他的书。
  孟子曰:“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统,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
  熬着夜,鞠先生将县志拉出个大体纲目。鞠先生准备从新石器时期就有人类在这里繁衍生息写起,然后到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隋唐,一直写到现在的光绪年间。上下五千年,衮衮百代朝,记述县城巨细,评点古今人物,会是一部气势恢宏、洋洋大观的县志了。孔子作《春秋》,左丘明写《左传》,司马迁作《史纪》,班固写《汉书》,司马光做《资治通鉴》,这些都是史家之经典。我尽管比不上他们,但我要学着他们做史书,把威登县志写成一部小《春秋》、小《史记》,让它世世代代流传下去,自己也就成了小孔子、小司马迁了。鞠先生沉醉在一派美好的憧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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