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磨坊

作者:陈全伦




  这是一种特殊的房子,房子盖得又宽又高,空旷,敞亮。里面安放着各种类型的大石磨,有磨麦子面的,有磨玉米面的,有磨豆面的。水道婆的磨比一般的磨宽,也比一般的磨厚,因此水道婆的磨就不用毛驴拉,毛驴拉不动水道婆的磨。水道婆的磨是用骡子拉的,每一盘磨前都有一匹高大剽悍的骡子,磨道里就日夜响着骡蹄的踏踏声,十分雄壮。
  水道婆在炕上喝足了茶水之后便到茅坑去尿尿。水道婆尿尿的声音很响,也很张扬。那液体冲击着乌罐的声音不仅充满了茅坑,也充满了院子,满院子都响着水道婆尿尿的哗哗声,像一道山溪流过。水道婆尿完尿之后,边系着裤带边走出来,水道婆不爱在茅坑里系裤带,尽管在茅坑里弄出的声音很好听,但乌罐里反冲出来刺鼻的臊味儿却是水道婆忍受不了的。水道婆系着裤带走出茅坑,就见到鬼里鬼气的老井台直直地站在茅坑边上。老井台嬉笑着脸说,水道嫂,你尿尿的声音大得很,就跟那老粹牛尿尿差不多。老井台在茅坑边等了好长时间,水道婆尿尿的声音他听了个自始至终。水道婆系好了裤腰带,就朝着老井台骂开了,呸!放你妈的狗臭屁,你妈尿尿才像老椁牛哩,听人家女人尿尿,真他妈不要脸。挨了臭骂的老井台脸上高兴得放着光。他喜欢水道婆骂着,他荣幸水道婆骂着,他觉得被水道婆骂着那实在是一种福分。以前就是在水道婆骂着的时候他才钻进了水道婆的被窝,而水道婆笑着的时候他却不敢想被窝的事。老井台说,水道嫂,不说笑话了,给三合馆的面磨好了,你去过过目。水道婆这才想起三合馆的五百斤麦子已经送来十天了,按原定的时间今天应该去送面了。水道婆便迈着大脚板跟着老井台来到磨坊。
  水道婆走进磨坊的一盘磨前,一匹骡子被蒙上了眼睛,正昂首阔步地向前拉着,机械地沿着磨道转圈儿。磨声很响,很沉重,有如天边的闷雷。磨顶上放着一个如水桶样的漏斗,里边盛着满满的麦子。从半空垂下一条细麻绳,系着一个大铜环子,围着磨漏子转,准确地把漏出来的麦子带进磨眼里,磨每转一周,铜环子就碰撞一下磨眼,发出“当”的清脆声,伴随着磨声和骡蹄点击磨道的声响,仿佛在演奏一支悦耳的交响乐曲。于是磨托盘上就有白色的面粉混合着麸皮子从磨缝里流泻下来。在磨坊的另一边是筛面的地方,十几个男工女工在那里筛着各种不同的面粉。每个人的面前就有一个大笸萝,笸箩里放着一个支架,一种特制的面筛放在支架上来回滑动,咣当——咣当——,像火车行走的声音。在这不停的咣当声中,麸皮与面粉就被分离开了。筛面人的身上都落着一层面尘,不仅如此,面尘还落上了他们的眉毛和睫毛,连脸上的汗毛也被面尘勾勒得清清楚楚,像一棵棵经霜的小树苗儿。空中有一挂挂的灰网,也被面尘染上了一层白色。那网儿张得很大,弧垂得很厉害,随时都有坠落下来的危险。老井台就管着磨坊里的事儿,他把给三合馆磨的面粉已经装在面袋子里,水道婆用手抓了一把,一看,又白又细,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就对老井台说,去,把小舜叫来,往三合馆送面。
  水道婆的儿子小舜正在磨坊外甩他的鞭子,夸夸——很是响亮。听到老井台的吆喝声,赶紧跑过来,猴里猴气地问,妈,找我有事吗?
  水道婆就没好气地说,你老舞弄那鞭子有什么用,车赶得好与不好,还在鞭子上吗?
  小舜对水道婆的话不以为然。小舜说,人家黄四的鞭头能扪·下一千斤的磅砣呢,赶大车就得练个好鞭头。
  水道婆说,你永远也赶不上黄四的,黄四那是赶了一辈子大车,你才吃了几碗干饭。快把面装上车,给三合馆送去。
  小舜把骡马牵来,很快套上了车,自己向车上扛着面粉。
  老井台却站在水道婆的身后端量着水道婆好看的腰身。他十分感谢水道婆在被窝里给他的温情。这样的腰身是光光的让他搂着的,现在他就在透过衣服想像着水道婆的腰身,痴痴地竟忘了干活。
  水道婆说,你这个老井台,你想把我儿子累死啊。
  老井台这才想起这个时候想像水道婆的腰身实在不是个当口,他如梦初醒般跑进磨坊,与小舜一起往车上扛着面粉。
  这时就有早春的阳光从磨坊的天井上刷刷地不停地泻落下来。泻落在院子里的阳光就向四外溅去,并顺着门口、窗棂溅进磨坊里去,使磨坊里形成了一道道斜斜的光柱。磨坊里的粉尘就像细曲一样在这光柱里游动,跳跃。这样的阳光却给了老井台和小舜以很多的闩:水,两人很快就把四百多斤面粉装上了车,驾辕的骡子两只前蹄使劲的扒着地面,它已经有些急躁了。小舜并不急于开路,他说,妈,还有什么事吗?
  水道婆说,面粉送到三合馆后,先让逢掌柜的把加工费结了,然后再到县衙找老何,把县衙那一千斤麦子拉回来。就这些,滚p巴。
  
  小舜便吆喝了一声,着·——驾——松开了马车的手闸。马车急不可耐地离开了磨坊,向抱龙河桥上奔去。日光就紧紧地追在马车的后面,把马车后的烟尘照得很是生动。直到马车转过弯,像一道影子一样消失在街巷里,水道婆才迈着大脚板向屋里走去。可这时她的下腹又有些鼓胀,水道婆便骂,他娘的茶水。她便又一次向茅坑走去。
  尿完尿的水道婆又回到屋里喝茶。她知道喝了茶又要尿尿,但她仍然要喝。她想,他娘的,尿吧。你有尿不完的尿,我有喝不完的茶。水道婆感到喝茶实在是一种很好的事情。她的父亲就很喜欢喝茶。父亲是个买卖人,父亲做完买卖回到屋里,就双腿盘在炕上,眼前放着一只大个头的宜兴紫砂壶。紫砂壶的提梁是铜的,已被手摩得熠熠生光,父亲掀开了那精致的壶盖,将茶叶装进去,然后向里灌水,灌满滚烫的开水后,把精巧的茶壶盖盖上,就听得壶里开水与茶叶发出的搏斗声。呼噜呼噜,茶叶是不爱被开水浸泡的,但茶叶又是抵挡不住开水的,最终还是被开水泡开了。后来茶叶又表现出一种服从的意思,发出了滋滋的响声。就像初婚的女人开始力图拒绝着男人,等她知道抵挡不住男人后,又变成了一种主动的服从,像小鸟依人一样的拥着男人甜甜入睡了。父亲几次掀开壶盖看,察看着茶水泡的情况,他还会把茶水倒进杯子里,又把杯子里的茶水倒进茶壶里,父亲说这叫冲茶。冲了几次之后,父亲认为茶沏好了,就倒在杯子里喝。没有小菜,没有食品,连小盘花生米也没有,父亲就那样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地喝了。喝一口,嘴便嵫的一声,那是一种滋味很好的表达。父亲的茶一杯杯地喝,很快一壶茶水就喝光了,水道婆便亲自把滚烫的开水倒进茶壶里,水道婆常常给父亲干这样的差事。父亲喝得脸上都冒出了汗,还是喝,喝足了茶,父亲就到茅坑,就听到茅坑里响亮的尿尿声。水道婆当时听到了父亲的尿尿声就脸红。水道婆现在那响亮的尿尿声大概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尿完尿的父亲仍然回来喝茶。水道婆就问父亲,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茶水?父亲就说,你不懂,喝茶水可以解困、提神、明目、通络、清胃、健脾、保肝、养肺,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儿。父亲喝茶喝多了,茶壶里就长出了一些珊瑚一样的结晶体,父亲说那叫茶山,涮壶时千万不要涮掉,那可是宝物啊,有了茶山,即使不装茶叶,也能沏出很好的茶水来。以后在给父亲冲茶的时候,水道婆也会轻轻地抿一口茶,好苦。抿过几口之后,就觉得苦涩中有几分清香。水道婆就觉得父亲喝茶是可以理解的。
  水道婆嫁给水道后,开始也没怎么把茶当回事。自从水道出了事之后,水道婆便喝起了茶。那是光绪十八年的事。在这个县城的抱龙河边上,水道家的磨坊正兴隆着,凭着良好的信誉,在水道的苦心经营下,总算在诸多磨坊的竞争中站住了脚。那几盘大磨日夜不停地转动着,抱龙河边就回响着轰轰嗡嗡的磨面声。随着石磨的转动,水道家里就有了可观的进项,水道婆就跟着水道过着温饱有余的小康日子。然而,忽然那么一个晚上,水道婆平静的生活打破了。水道好赌,常常彻夜不归地在外面赌钱。水道婆曾多次规劝,水道始终不听。水道婆就找到了水道的父亲,希望他能劝说儿子一下,谁知水道的父亲竟然说,赌点嫖点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男人只要能挣钱养活老婆孩子就行。水道婆心想,怎么能有这样的父亲,每每看着水道去赌钱只好在灯下暗自流泪。在一个晚上,水道赢了,赢了八十多两银子。天傍壳的时候,水道捧着白花花的银子来到了家里,向炕上一撒,人便倒在一边呼呼地睡着了。水道婆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心里便害着怕。果然天亮以后,一具尸体挂在了水道的门上,那是昨晚输得最惨的一个赌徒。死赌徒的家里来了许多人,亦不做声,把尸体抬在了水道炕上,下面用猛火烧着炕,炕顿时像炒锅一样热,死者的尸体在高温作用下急剧地膨胀,最后尸体嘭的一声炸裂了。水道婆的那间屋子里便溅满了那些污秽物,一股腥臭味破窗而出,弥漫在整个磨坊的天井里。来者仍不罢休,便自动生火做饭,吃完饭,便在水道婆的家里睡。老井台看不下去了,拿起一根棒子,怒睁圆目,叱道,你们想找死啊:刚说完就被来人围打在地。水道已经躲出去了,水道婆静静地观看着这一切,她紧张着,但不害怕,担心着,但脚步不乱。她与老井台采取的态度截然相反,她不但不呵斥来人,不驱赶来人,还帮助来人做饭,帮助来人铺被,一张笑脸,一席温言,就像对待家里来的亲戚一样。五天之后,来人坚持不住了,要走,水道婆就把水道赢的那八十多两银子还给了他们,又帮助他们把死者炸裂的尸体收拾好,埋葬了。
  水道躲了一祸,却逃不出一劫。水道在一个夜晚被人绑了票,三天内杳无音信。三天后有人捎来口信,让水道婆半夜里到香庵寺外的老腊树底下交上三百两银子赎人,否则撕票。水道婆凑足了银子,和老井台一起来到了香庵寺外的老腊树底下进行了交割。此时,水道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老井台把他背回来,没过几天,水道就死了。水道死了,水道的父亲也死了,天塌下来了,塌下来的天就被水道婆撑住了。水道婆就成了磨坊的主人。那些日子,水道婆就睡不着觉,水道婆也不想睡觉。水道婆就喝茶,一杯杯地喝茶,一壶壶地喝茶。喝了茶的水道婆眼睛瓦亮,精神振奋,干劲充足。有一个晚上,水道婆和老井台从三合馆算账回来,在三合馆两人都喝了些酒,老井台就想钻水道婆的被窝,水道婆就让了。老井台弄水道婆的时候显得很老到,他并不急于脱水道婆的衣服,他从水道婆的桌子上拿来一壶酒,用壶嘴向嘴里倒着,每倒一口,嘴里就咂巴一下,说,好酒啊,好酒。水道婆便骂,鬼东西,你要弄就快弄,不弄老娘就睡了。老井台仍不着急,说,我再说个谜语给你猜,肋巴对肋巴,他爹压他妈,他爹就使劲,他妈就掉泪。水道婆笑道,鬼东西,谁不知道那是推磨。老井台又喝了一口酒,鬼里鬼气地说,嘿嘿……我要推磨喽。遂将自己的衣服脱掉,又像剥葱皮一样一层一层地剥去水道婆的衣服。水道婆那白白的、嫩嫩的、油油的、香香的身子就被老井台剥了出来,老井台将自己的身子像一扇磨一样地压了上去,于是上下两扇磨开始互动了。两扇磨经过剧烈的磨合之后,老井台累了,老井台先停下来了。老井台搂着水道婆汗漉漉的身子说,水道嫂,我愿意为你而死。水道婆说,不能为我而死,要为我而活着,把磨坊管好。
  小舜很/顷利地把三合馆的账结了,却没有把县衙的一千斤麦子拉回来。水道婆问为什么,小舜说,昨天一批革命党人攻进了县衙,把知县岳宝深赶跑了。县衙的人财物全部被冻结,管食堂的老何躲到凉水湾老家去了。水道婆说,革命党人进了县衙就不吃饭了吗?我明天就去找老何。小舜说,我亲自到凉水湾找过老何,老何说这几天时局动荡不安,听说登州府正在调集清兵围剿革命党人,等过几天时局平静了再说吧。老何也说,无论谁进了县衙,总是要吃饭的,面总是要磨。
  水道婆站在磨坊外望了望天,天边正有一大片乌黑的云压过来,天光显得暗了许多,水道婆就觉得这时局与天象有些相似了,变得晦暗起来。关于革命党人这个名词,她也不觉得陌生,听说老井台的侄子琦珠就是革命党人。琦珠在县城南关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念书念得最多,又留学到了日本,回来后在县立高等小学教书,在学校里成立了一个什么会,好像与一个叫孙中山的人有联系,并经常到南关一带来活动。这些都是老井台在被窝里跟她说的。想起这事儿,水道婆就感到这时局不知要做怎样的变化。但不管怎样,水道婆的磨坊是不能停的,磨坊一停,水道婆就没法过了,磨坊是她的生命,她的全部,她的所有。
  这个磨坊是从水道的爷爷那里传下来的,在这个县城里很有些名气。庄稼人虽然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一盘磨,那是自给自足的家庭用的,官家商家和大户人家就不一定自己备磨,他们吃的面就需要有一个专门的磨坊来进行加工,水道婆家的大磨坊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在这个县城里,应运而生的还有油坊、粉坊、酒坊、豆腐坊等等,仅磨坊就有好几家,但水道婆这家磨坊是最好的。水道婆家的磨坊,规模大,信誉好,县城里几家大的官家和商家的活儿都承揽下来了。水道婆的磨坊面磨得好,经营做得也活,既加工面粉,又经营面粉。她加工的面粉,面是面,麸是麸,亏耗少,面粉精。她经营的面粉不掺杂使假,不缺斤短两,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享誉一方。特别水道婆为人豪爽,交友侠义,更为磨坊增得了信誉。在三合馆,人们吃饭的时候要问+用的谁家的面粉?店家就说,是水道婆的,客人们吃着便感到津津有味,如果换了一个牌子的面粉,客人就有了许多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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