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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岭遐思

作者:李永鑫




  葛岭,位于杭州西湖北岸,横亘在宝石山与栖霞岭之间,蜿蜒数里,风光宜人。,晋朝道仙葛洪,亦称抱朴子,晚年结庐隐此,参道炼丹,因名。其西南山腰间,乃葛洪之抱朴道院原址,南宋高宗时这里辟为御花园,名集芳园。淳祜年间,宋度宗把它赐给了权相贾似道。我访葛岭,正为探寻贾似道荣枯之迹而来。
  我循山麓石径拾级而上,丝毫不顾沿途古柏的郁郁葱葱和幽泉的汩汩潺潺,来到半山腰的一座四角小亭,驻足仰观一副对联:孤隐对邀林处士,半闲坐论贾平章。上联指隔水而立的孤山上那个梅妻鹤子的名士林逋,下联讲当年在这葛岭建半闲堂的贾似道。
  平章何谓?宋制,禁中设中书内省,为宰相的办事机构,亦称“中书门下”,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之称。北宋哲宗元祜元年(1086)五月,朝廷增设平章军国重事、同平章军国重事,用来安排德高望重的老臣,以三朝老臣文彦博首任,位居宰相之上,体现“优待元勋重臣之意”。南宋以后,权臣往往借用“平章军国事”的名义操纵权柄,成为真正凌驾宰相之上的又一级行政领导。咸淳三年(1267)正月,贾似道拜平章军国重事,虽号“三日一朝”,其实在葛岭私邸半闲堂之中裁决国事,独揽大权。此时平章之位,是真正意义上的宰相。
  蟋蟀宰相贾似道,不尽骂名污汗青。
  正史、野史均载,他擅政,专权,谋私,奢侈,淫邪,残暴……人间败类具有的坏德性在他身上得到了集中而典型的体现。最后,南宋朝廷就在 他的手里败给了蒙元忽必烈,罪莫大焉!
  他出身浙江天台的一个小官僚家庭,自 幼游手好闲。史书说他是拉着姐姐的裙带子 爬上高位的。不错,当年他姐姐贾贵妃正受 着宋理宗的恩宠哩!若无姐姐常向皇帝吹吹 那温柔携香的枕头风,他何以成为权倾天下 的三朝宰相呢?
  然而,他更有一种本能:似豹之胆大,若 狗之嗅灵,如鹰之眼利。这是他邀游宦海而 破浪前进的本钱,搏杀官场而所向披靡的技 能。
  南宋理宗开庆元年(1259),蒙古忽必烈 率军攻鄂州(今湖北武汉),边报日急,朝野 震恐。理宗派贾似道以右丞相率军援鄂。到 十一月,城中死伤一万三千余人。贾似道无 奈,私自遣使向蒙军称臣,输币求和。当时正 遇蒙哥大汗死于重庆合州钓鱼城,忽必烈允 许议和,随即拔兵北返,去争夺汗位。贾似道 谎报大胜而回:“诸路大军,所向披靡,一路 大捷。如今鄂围危解,江汉肃清,宗社危而复 安,实万世无疆之福也。”理宗深信不疑,说 他“有再造之功”,进封为少师、爵卫国公。班 师之日,百官郊迎。
  这一仗,若言贾似道得胜,就胜在其撒 起谎来,犹如吃了豹子胆,敢把坐龙椅已三 十多年的理宗皇帝骗得晕乎乎不知天昏地 暗,团团转难辨东南西北。有这一手,封建官 场上,往往吃得开,兜得转,芝麻开花节节 高。
  景定五年(1264),理宗去世,度宗继 位。
  若不是出于一种特殊的政治嗅觉,若不 是靠着这种特殊的政治嗅觉来感觉朝廷政 治气候的变化,掂量新皇帝的分量,判别自 己的政治走向,贾似道绝不可能爬得这么快 的。
  现在,他的嗅觉出来了,又一次变换着他的政治行为。
  临安,,凤凰山麓皇宫大内。
  金钉朱户、画栋雕梁的大庆殿里,淫乐如龙、为政似虫的度宗皇帝焦急地来回踱步。
  其时,理宗葬礼刚刚结束,贾似道以退为进,写了一纸辞呈给度宗,没待回音,便不上朝理事,尽日在家玩女人、斗蟋蟀、与门客吃酒下棋。同时密遣死党吕文德向朝廷谎报蒙古兵侵长江,已攻下沱(今湖北宜都),形势危急。度宗接奏后,三魂出窍,急召贾似道入朝。
  贾似道昂首挺胸,傲然进殿,谒见度宗:“陛下,不知急召微臣何事?”
  度宗一见贾似道,皇威顿失,直搓双手:“师臣,蒙古进犯,已攻下沱,运筹帷幄,还请师臣鼎力为之。”
  贾似道慢条斯理地说:“陛下,臣已辞官,无职无权,不再理事。”
  度宗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师臣,大敌当前,国事为重,我今登基,师臣所助,国难当头,师臣怎能袖手旁观呢?”
  贾似道还要硬摆架子,口口声声辞职还乡,度宗急得晕了头,竟起身欲拜:“师臣,救我一救吧!”
  贾似道急步上前,架住度宗的胳膊:“陛下,虽然敌寇凌侵,莫要大惊小怪,臣当亲自率军出击,杀退蒙军,夺回疆土!”
  他佯装派兵抗敌,实则未离贾府。数日后,又指使死党启奏度宗,敌兵溃退,疆土已复。度宗大赞贾似道用兵如神。
  这倒确实是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
  此后,贾似道又几次上书度宗,辞职归 田,度宗苦苦挽留,每日传旨十数次。到了夜 间,还派侍臣去贾府外看守,防其趁夜逃 走。特封他平章军国重事,一月三赴经筵,三 日一朝,并将西湖北岸葛岭集芳园赐给他, 叫他静养。
  他在葛岭大兴土木,拓建集芳园,后改名后乐园。飞楼层台,甲第连亘,“前挹孤山,后据葛岭,两桥映带,一水横穿”,极尽富丽堂皇,华邃精妙。其中半闲堂建筑风格独特,装饰典雅,设置考究,内藏美女数十,以供淫乐。园内有多宝桶,强令百官进献各种古玩文物、奇器珍宝。听说屈死的钓鱼城名将余蚧有玉带已埋入坟墓,他就派人“发其冢取之”。相府大门园林四周,禁卫森严。《山房随笔》载:“有游骑过真门,每为侦事者密报。有官者削去官秩,有财者籍没家产。”一次,他小妾的哥哥在园门外张望一下,也被侦事者“缚投火中”。他整日沉湎酒色,不理朝政,斗蟋蟀、逛西湖。朝廷大事,都在府中办理,决策于门客廖莹中、堂吏翁应龙,时人语曰:“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
  关于他的专权暴虐,元人刘一清《钱塘遗事》的记载较早且详,仅举一例:
  咸淳九年(1273),蒙古军攻陷襄阳、樊州,国家岌岌可危之时,文武群臣纷献救亡之策。他只手遮天,封锁军情,不准上达皇帝。一天,度宗问他:“襄阳之围如此长久,怎么办?”他对日:“北兵早巳退去,陛下是听谁说到此事?”度宗道:“刚才听宫中女嫔言及。”事后,他就以其他罪名将那个女嫔赐死。
  他是个权臣。
  早在战国时代,年轻的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曾在其《孤愤》一文里,就对权臣作了描述:怎样才是权臣呢?君主未发布命令而擅作主张,损害法律以谋求私利,消耗国力以利自己,并有能力得到君主的信任。景定元年(1260)七月,蒙古忽必烈派信使郝经,催征他在上年求和时答应的岁币。他怕鄂州大捷的弥天大谎败露,就背着理宗,密令淮东制置使将郝经拘留在真州(今江苏仪征)达十六年之久,成为日后忽必烈灭宋的直接口实。
  他排斥异己,恨抗蒙将领曹世雄、高达曾经轻视自己,就罗织罪名,逼死曹世雄,废弃高达。
  咸淳九年(1273),元军攻破樊城,取襄阳,饮马长江,京湖安抚制置使汪立信写信给他,责备其“酣歌深宫,虚玩岁月”而不珍惜分阴为国效力,并提出抗敌救国的上、中、下三策。他得书大怒,骂道:“瞎贼,竟敢如此狂言!”找借口把这个一目微盲的汪立信撤职废弃。第二年,元军大举南侵,汪立信自杀殉国。
  对于一般士大夫,他有一套笼络、敷衍的手段,所以攻击他的人不是很多。知其奸恶起而抨击的,他也不客气。景定五年(1264),建宁府教授谢枋得去宣城、建康二地主持乡举考试,拟了十多道策问题,痛切指陈权奸乱国的情状。他知道后,指使左司谏舒有开弹劾谢枋得“怨望腾谤,大不敬”。谢贬官送兴国军安置,后来虽有起复、升官,已是事无可为。宋亡后,谢被强征到大都,坚决不事新朝,绝食而死。
  再来看看吴潜是如何死的。
  宋朝宰辅制度,左首右次。理宗开庆元年(1259)十月,吴潜拜左丞相兼枢密使,位居百官之长。贾似道为右丞相兼枢密使,班列吴潜之次。
  对于贾似道来说,威风八面的权力太诱人了。有权须要有职,宁为鸡头,不为风尾。凡是职位在他之上者都是他宦途前进的障碍,均须搬掉。当然,皇上例外。
  于是,吴潜必死。
  吴潜(1195--1262),字毅夫,号履斋,宋宣州宁国亦即今之安徽宁国人,宁宗嘉定七年(1214)以19岁之英年得中状元。他为官40余年,忠于国事,正直敢言,位至首相。他对朝中大大小小的奸邪人物,总是毫不留情地予以揭露打击,即使是对宁宗的过失,也往往不避利害的正言直谏。这当然要得罪很多人,也容易使君王不快。因之,他一生似乎与“贬谪”二字颇为有缘,次数良多。最后,位列相班之时,也还是两起两贬。不过,他心存国事,到了垂暮之年,还说:“臣年将七十,捐躯致命,所不敢辞。”
  还在开庆元年,右丞相贾似道坐镇汉阳,蒙古军在宪宗蒙哥皇帝率军攻蜀之时,忽必烈另率师进攻荆鄂,直扼长江中游。吴潜命贾似道移军于黄州,而黄州正当军事要冲,经常与蒙军接触。对此加强防务之举,贾似道却以为吴潜有意置他于死地,这就恨死了吴潜。正巧,理宗赵昀早年一子早夭,以后虽三宫六院嫔妃无数,金鞭补汤频频进口,怎奈肚腹不争气,未生一子。不得不仿效前辈高宗赵构故事,令亲侄忠王赵孟启入宫,作为皇子,赐名祺。今日“抗蒙胜利”,趁举朝贺捷之时,便欲立忠王为太子。
  吴潜视人,直透脏腑。忠王平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好色如命,只知吃喝玩乐,非众女人陪伴不能入寝,这种人若当上一国之君,岂不断送宋室江山?于是,吴潜密奏理宗:“臣无弥远之才,忠王无陛下之福。”
  此言正触理宗痛处,不禁面红耳赤。想当年,先帝宁宗无子,自乡间觅来太祖后裔赵站,后立为太子,宁宗驾崩,权相史弥远逼赵站自缢,立赵昀为帝,是为理宗。至绍定六年(1233),史弥远死后,理宗才始亲政o,理宗越想越气,大骂吴潜存心不良。
  贾似道借机指使侍御史沈炎攻击吴潜在朝中措置失当,使衡(今湖南衡阳)、永、桂(今广西桂林)等州县被蒙军攻破,其罪难辞。吴潜终于被罢职,以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洞霄宫,其首相之职由贾取而代之。后贬谪建昌军(治所在今江南南城),又徙居潮州(今广东潮州),理宗想到吴潜平时诸多好处,本意到此为止,非欲置之于死地。然而,在贾的弄权操纵之下,景定二年(1261)六月,吴潜又被贬为化州团练使,流放循州。
  黄昏,撕碎了如血的残阳。
  天空因为夜色的降临而紧张得肤色发白,不祥的预示在微风中低吟。
  宁宗景定三年(]262)六月,在边荒之地的循州,亦即今天广东龙川那个地方,当朝首辅的贬所里,吴潜静静地躺在床榻之上,似睡非睡。
  他被贬到循州,布衣粗食,自食其力,但他忧国忧民,担心宋朝社稷。奸臣如此横行,国衰民穷矣。忽一日闻讯,顶他首辅之职的贾似道安排其党徒刘宗申来当循州太守,吴潜大惊。
  他觉察贾似道的阴谋,便处处提防着。
  他住处不远有一口水井,周围民众皆饮用此井。刘宗申来到循州后的一天,百姓数人因饮井水中毒致死。于是,吴潜再不饮用此井之水,干脆在自己床榻之下,凿井一口,自作井铭。刘宗申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有一天,在府中设宴以慰,请他赴席,几次相请,他哪敢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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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宗申干脆自带厨子将宴席摆到他家里来,这一下无法推辞。酒宴过后,刘畅然而去,他顿觉腹痛,长叹一声:“贾似道害我,我命休矣!但我是没有罪的。”
  他热爱生活。官至宰相,没有得意忘形;数度贬逐,亦末形销骨蚀。他始终坚守自己的信念:岁月车轮,拒扭,曲之迎合;生命足迹,无虚伪之造作。因而,他像太阳亲吻下的一泓清泉,汩汩然绿含山树,潺潺兮红映岸花。春来了,听蛙咏鸟鸣;秋去了,看花凋叶落。生命的旋律拨动了他绵绵无尽的情思和才华的音符,奏响了256首振玉铿金的乐章,成为一代锦心绣口的词家。现在,他即将带着对生活深深的眷恋回归生养他的大地。
  其实,他并不怕死。人生六十八个春秋,宦海浮沉,风霜历历,为这金瓯半缺的国家,他早就把生死看得很淡很淡。只是,死得不明不白,心里冤得很。
  眼角里渐渐地、渐渐地渗出一颗泪珠,似乎早晨叶片上的露珠一般滚下了脸颊。
  在一片光雾迷离之中,他急念回旋,思绪如流……浩浩赣江水,耿耿滕王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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