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期

哈尔哈拉河的刀子

作者:肖克凡




  他攀登着哈尔哈拉河畔的那座无名小山。无名小山不高,好像人里的矮子。矮子也累人呢。他走得气喘吁吁,一眼瞥见自己的汗珠儿落入草丛,立即被吸干了。他中途几次气馁,想放弃又不忍心,便大声咒骂着。他不是咒骂山高,山高也不是什么错误。他是咒骂自己力衰。当年的锐气荡然无存,如今就连这座无名小山也攀登不得了。男人五十,日过午,精力明显不济。他随手扯了几片草叶子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他咀嚼草叶子的表情很夸张,似乎在模仿老马吃草。是啊,味道变了,草叶子已然没了昔日清香。似乎什么都变了,没变的只有黛色的哈尔哈拉河继续流向前方,宁死不回头。这才是内蒙古的河流啊。他因此感到欣慰,左脸的刀疤仍然保持着纯正的紫色。他喜欢紫色。人的颜色是不可以随意改变的,紫色就是。
  一块乌云飘来,粗暴地抹去了满天阳光,无名小山顿时失去光泽,窘迫起来。他知道这不光是草的逆境,人也一样。于是他增了志气,大声吼着冲上山顶。冲上山顶之后他呼呼喘着粗气,分明感受到乌云正在从自己肩头掠过,不怀好意地朝着山谷滑去。山谷里一派逶迤,流淌着的哈尔哈拉河水被乌云弄得改了颜色。那是多么沉重的颜色啊,使人想起生锈的刀子。山谷里水草丰美,散布着五颜六色的旅游帐篷,挺鲜艳的,远远望去好似童话世界里一只只彩色蘑菇。他宁可叫它们帐篷而不叫它们蒙古包,那是因为它们属于张术。张术这家伙一颗红心扎根边疆三十多年不返城,喝着哈尔哈拉河水渐渐成为大肚子。大肚子是当地土话,就是北京人说的大款。每逢消夏季节大城市的大款们千里迢迢跑到哈尔哈拉河谷,纷纷驻进张术旅游公司的冒牌蒙古包里,休闲度假。天长日久,大款们废弃的避孕套成为这里的惟一的橡胶制品。当地的孩子们以为这就是于瘪的节日气球,含在嘴边使劲儿吹着,往往听到——声声沉闷的爆裂。据说张术听到这种爆裂声总是嘿嘿笑着。
  他身穿皱皱巴巴的土色西服,肥大的军绿裤子,褐色破皮靴,一派典型的民工扪‘扮。站在山顶远远望着山谷里布满彩色帐篷的度假村,他心情挺复杂的。就说张术吧,二十多年前知青部落的那条大土炕,他睡炕头,那家伙睡炕梢儿。如今人家成了当地首富,就连当年知青部落遗留的三间土房也修建成“张术故居”,走进院子首先看到著名书法家沐沣先生题写的匾额,四个大字金光闪闪。
  他内心是自卑的。尽管他的洪炉在哈尔哈拉河畔无人不晓,尽管他打造的“匹恰克”已经成为当地旅游名牌产品,尽管他走遍方圆百里处处都有奶茶和笑脸,他还是觉得没劲。当年我在这里插队落户,但后来返城了。当年返城进厂我当了锻工,连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但后来下岗了,就连妻子也跟了别人。大城市的时尚生活根本不需要铁匠。他只得承认自己是多余人。五十岁了,只身重返记载着他青春岁月的哈尔哈拉河畔,丁丁‘当当打铁谋生。
  一条小路曲折地通往山谷。山谷其实是河谷。哈尔哈拉河蜿蜒而来蜿蜒而去,留下山对水的回忆,也留下水对山的回忆。山山水水互不相忘,最没记性的动物是人。人,什么也记不住,只记住钱和女子。这样想着,他看到虚张声势的乌云远去·了。河谷里的景色重新灿烂起来,没事儿似的。这就是坚若磐石的哈尔哈拉河谷啊。他沿着小路,下山了。人朝高处走,一鼓作气冲上山顶就是了。人往低处走,就难了。李丽茹就是这样摔死的。
  三十几座彩色帐篷,分布在鲜花盛开的哈尔哈拉河谷里。野玫瑰花的香气扑面而来,令人猝不及防。游客们因此受到强烈刺激。这就是哈尔哈拉河谷的野玫瑰花,花香杀人,花香杀人不眨眼。住在度假村里的大肚子们几乎人人愿意被香花杀死,他们在彩色帐篷里这样唱着,不是倾诉心曲而是消化着肠胃里的狍子肉。
  进入小盆地,他迈着大步走过一座座不伦不类的彩色帐篷,心里充满抵触情绪。他知道这里是张术旅游公司的度假村,自己只是打造哈尔哈拉河刀子的铁匠而已。河谷里野玫瑰花的香气迎面扑来,掺杂着游客们带来的法国香水味道。他苦笑了,迎着无奈的夕阳。
  . ,黄昏时分,远处的篝火便燃烧起来。这显示了大肚子们急切盼望夜生活降临的焦灼心理。白天似乎太长了。他拖着自己长长的身影走向那座破旧的蒙古包。这座蒙古包不是有钱人聚会的地方,因为这里没有五粮液和人头马。这里只有哈尔哈拉河水酿出的真正好酒,人称烧刀子。他总也弄不明白烧酒为什么叫烧刀子,难道酒是刀子?是啊,酒有时候就是刀子。男人有时候是磨刀石。
  走进蒙古包他看到几个汉子喝着烧刀子,表情从容。烧刀子这酒,味道醇正,德行很好。酒也是有德行的,跟人一样。他跟汉子们打招呼,知道他们都是小生意人。汉子们都认识他,叫他刀子。他当然知道自己叫刀子。他在哈尔哈拉河畔打造各种铁器,包括马蹄铁,然而最出名的还是刀子。他打造刀子总是夜间淬火,很神秘。
  蒙古包里的汉子们挪出位子,请他落座,说喝酒。天色暗了,他的心情却晴朗起来,伸手端起大碗喝了一口。烧刀子毕竟是好酒,一路直人肺腑,中途不用倒车。这时蒙古包外面热闹起来,他知道这是马头琴来了。马头琴带来歌声,就是那首好人唱坏人也唱的《天堂》。
  蓝蓝的天空,青青的湖水,绿绿的草原,他闭眼听着,很陶醉。洁白的羊群,奔腾的骏马,还有你美丽的姑娘。一曲终于唱罢,他睁开眼睛朝着蒙古包外面大声说,还有哈尔哈拉河的刀子。
  蒙古包外面没人应声。蒙古包里几个汉子哈哈笑了。一个汉子摇头表示反对,说天堂没有刀子。他想了想,认为这汉子说得对。天堂那么美好,根本用不着刀子。他这样想着,自卑起来。天堂既然不用刀子,我这铁匠还能去天堂吗?不能。他低头喝酒,不说话了。
  不声不响走进来几个姑娘。汉子们立即容光焕发,纷纷笑着腾出座位欢迎她们光临。他知道这是张术旅游公司推出的服务项目——小姐陪酒。他不大适应这种场合,继续低头喝酒。
  身旁的姑娘伸手给他添酒。他看见她手腕上戴着铁镯,惊异了。他侧脸看了看姑娘,问她铁镯哪里来的。这姑娘消瘦的脸庞,丹风眼,显出几分营养不良的样子。他抓住她瘦弱的手,注视着。姑娘慌了,挣脱着。他继续追问这只铁镯的来历,姑娘起身跑出了蒙古包。汉子们哄地笑了,那意思是笑他有花心没花胆。他沉着面孔解释说,那只铁镯真是好手艺啊。汉子们还是哄笑着,七嘴八舌撺掇他去追赶那陪酒姑娘。他气极了,嘭的一声将那只大碗扣在小桌上。蒙古包里的空气猛地充满硝烟味道。一个汉子表情紧张,伸手下意识地摸了摸插在皮靴里的刀子。
  他突然残忍地笑’了,说你这刀子杀不了人,只能宰鸡。汉子们不敢笑了,一起盯视着他左脸的紫色刀疤。这刀疤,很像哈尔哈拉河谷野玫瑰花的颜色。他告诉汉子们,他只想知道那陪酒姑娘手上戴的铁镯是什么人打造的。一个汉子怯了,小声告诉他,那陪洒姑娘名叫小晴,小晴从小没娘,黄连苦命。 他不言语了。 这时,张术哈哈笑着走进蒙古包,一双小眼睛里放射着酒精的光芒。胖胖的张术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一看就是保镖。张术叫了一声刀子,径直走上前来拍着他肩膀说,穆先生要见你。
  他抬头问张术穆先生是谁。张术说穆先生是大城市来的大肚子,他老人家现在就要见你。
  蒙古包里一派寂静。那几个汉子纷纷站起身来,一个个溜出蒙古包。他们为什么突然退场呢?他问张术。张术嘿嘿笑着说小动物见大动物,一般都是要逃跑的。他问谁是大动物。张术说穆先生是大动物。
  他摇摇头,说不见。张术顿时急得红了脸,你来哈尔哈拉河打铁不就为赚钱吗?你要想发财现在就去见人家穆先生。
  他软了,伸手拿起那只大碗揣在怀里,缓缓站起身来说了声走吧。张术嘿嘿笑了,,称赞他是明白人。他跟随着张术走出破旧的蒙古包,远远看见那堆篝火冲天燃烧着,就连夜色里的野玫瑰花的香气也被烧得变了味道,腥了。
  望着远处篝火,他跟随张术走向那座又高又大的红色帐篷。一个保镖跑进去禀报了,——个保镖镇守门外,责令他交出揣在怀里的大碗。他抗拒着,故意说这是一只讨饭碗。张术小声说这是规矩,无论谁来拜见穆先生都要接受安全检查。他板着面孑L,左脸刀疤泛着紫光。
  前去禀报的保镖从帐篷里探出身子朝他努了努嘴,那意思是招唤他进去。这时候张术盯了他一眼。他明白这是嘱咐,小动物去见大动物必须谨小慎微,否则遇到血盆大口就没命。他心情沉稳,铁匠有什么慌张的?这样想着他伸手撩开门帘走进帐篷。帐篷里灯光昏暗。他首先看到一张宽大的皮椅里卧着一个人,然后看到这个人在宽大的皮椅里挪了挪身子,这动作僵化,使人想起干尸。这人就是穆先生?他觉得有点儿可笑,从大地方来的大肚子原来就是这种样子。
  穆先生躺在皮椅里伸出一只手,指着木墩儿让他坐下。他遵命落座,趁着昏暗灯光注视着穆先生干枯的手。这就是大富翁啊,绝对瘦肉型动物。
  瘦肉型动物终于坐起,满头银发,目光炯炯。他心里啊了一声,一下想起父亲。七十三岁的父亲患胃癌去世之前,也是这样满头银发,也是这样目光炯炯,也是这样枯瘦如柴。惟一不同的父亲是穷人,穆先生是富翁。这一贫一富,天地之间。
  富翁说话了,很和蔼。富翁要求铁匠打造一把六尺长四寸宽的大刀,不是藏式不是蒙古式也不是阿拉伯式,而是那种汉室镇宅宝刀。
  牛皮刀鞘吧?他问。穆先生面无表情,说将来到云南的西双版纳去配制蟒皮刀鞘。说着这位大富翁缓缓离开皮椅,伸出枯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使出浑身本领打造这把大刀吧,完工之后我给你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
  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他听罢立即站起身来大声说谢谢。穆先生告诉他这把大刀取名金童。你必须把这个名字刻写在刀身上,三天交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应了一声。穆先生问他知道不知道玉女。他茫然,摇了摇头说不知道。穆先生突然笑了笑,说你下去吧。
  他遵命转身走出这座红色帐篷。帐篷门外张术慌忙迎上前来,表情紧张。他说穆先生要打造一把四寸宽六尺长的大刀,大刀取名金童。张术听罢放了心,说有了金童必须要有玉女啊。
  他不知道什么是玉女,此时他只知道金童。迎着浓浓夜色他朝着哈尔哈拉河畔的洪炉走去。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我离开城市千里迢迢来到哈尔哈拉河谷打铁,就是为赚钱。穆先生果然不是凡人,打造一把镇宅宝刀竟然出资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这几乎就是九千元啊。穆先生真不愧是大地方来的大肚子。
  坐在哈尔哈拉河畔的大石头上,他注视着沉沉夜色,寻思着。这时候哑娃出现了,不声不响窜到他的身旁,小精灵似的燃起一小堆篝火。这火光,一下照亮了流淌不息的哈尔哈拉河水,也照亮了铁匠左脸的刀疤,紫色的刀疤在火光的映照下颤动了两下。
  哑娃是个来路不明的男孩子。这孩子行动怪异,猫头鹰似的,白天不见踪影,夜间露面。他哑,却总想说话,往往是张圆了嘴巴,有形无声的样子。铁匠心说,哑娃这孩子是想跟我学艺啊。其实哑巴学打铁还是比较合适的,不会说话照样赚钱。
  篝火越烧越旺了。火光里的哑娃递给他一瓶酒,是烧刀子。他接在手里,咬开瓶盖咕咚喝了一口,心里好爽。他知道自己的好心情跟那笔钱有关——八千八百八十八元八角八分,就又咽了一口烧刀子。哑娃抬头注视着满天夜色,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
  他打着哑语告诉哑娃他接了大项目,给大地方来的大肚子打造大刀,大刀的名字叫金童,四寸宽六尺长。哑娃懂得他的手势,连连朝他摆手,表示担忧。篝火渐渐弱了。他伸手摸了摸脸上的刀疤,笑着告诉哑娃好钢坯子藏在好地方,趁着夜黑无人,现在就去挖掘出来。哑娃马上跑去找来一把铁锹,递给他。
  篝火熄了,夜色更稠了,一股股黏汁似的。他扛起铁锹走向无名小山下的黑松林。哑娃紧紧跟着,分明就是他的尾巴。
  星光黯淡。他走进黑松林深处,这里原名“知青林”,如今株株成材,面临着疯狂的滥砍滥伐。他的好钢坯子就埋藏在那棵大松树下。他急冲冲来到树下伸出铁锹挖掘起来。往事如烟啊。当年植树的时候他正在偷偷跟李丽茹谈恋爱,这株大松树记载着他的初吻。
  他呼呼喘着,铁锹终于咣的一声碰到硬物。他蹲下身去摸了摸,是它。这是好风钢啊,含锰。它埋在这里半年光景,不锈。
  哑娃猫腰抱起钢坯,哇呀一声扛在肩头,转身就走。天色蒙蒙亮了,哑娃扛着钢坯子快步如飞,已经走出了黑松林。他感叹自己老了。当年营造“知青林”,他扛着一捆树苗儿疾步行走,腰不弯气不喘。他回头看着如今的大松树,心里很是感伤。光阴似箭啊,李丽茹死去二十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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