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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中的动物演员

作者:舒 婷




  昼行夜伏在水泥丛林的现代人,早已听不见夜枭,也见不到野兔流窜。最可怕的是时间长了,甚至不觉得缺憾。孩子们在乡下看到活鸡,大惊失色:这是鸡吗?麦当劳的鸡翅可是没有毛的呀!我曾请回乡探亲的保姆,给我买一只家养的鸡来炖药。阿姨说,现在哪有喂谷粒儿的鸡啊,农民养鸡一样用饲料。后院如果圈了几只鸡,就等外出的孩子们 回家或者过年宰杀,决不肯出卖的。敢情鸡们都在饲料线上“养尊处优”,失去了刨蚯蚓啄草籽撒野求欢的美好田园时光。
  作家出版社曾经出版一本书叫《感情动物》,据说是“影响世界进程的100本经典著作”之一,书里提示我们:“对动物的认识能唤醒人类沉湎的感情,是人类情感参照的蓝本。如果我们能放下知识的架子,对自我进行大胆质疑,就会发现人类在某些方面的懦弱、虚伪和残缺,远没有像动物那样,直逼自己生命的本质。”而要认识动物,最便捷的途径当然是动物园了。动物园不但是孩子们的生物补充教材,而且越来越吸引成年人去复习旧功课,放松、忏悔、回溯本源云云。
  那些在国外讨生的艺术家朋友,经常去动物园散步,很难说是寻找什么灵感,尤其不要提那些用动物尸体做成的艺术作品。国内的·—些动物园里,居然是杂技团的活动场所,上演什么“虎牛大战”的血腥节目。即使友善地隔栅观熊,所谓亲近大自然,自欺欺人罢。假山、盆景、人工瀑布;投食、防疫、配种、克隆;人们认为善行,动物们未必领,隋。
  有部美国电影叫《X计划》,蛮好看的,是那种成人和孩子们可以一起坐在荧屏前和平共处的好看。说的是一对既富人道精神,又将心比心试图理解兽道的青年男女,如何协助一群用做空军辐射实验的猩猩,驾机逃回沼泽地的故事。剧终时,屏幕最先出现的演职员表里有“感谢以下的动物演员”字幕,然后是每头猩猩的扮演者和它们的角色。不知道他们给不给这些动物演员播放这部电影?猩猩们有何复杂感想?
  上动物园,看电影,人与动物的接触仍然是橱窗式的。原先被老奶奶们发挥聪明才智,隐蔽在屋顶平台和厨房搁板底下的鸡窝兔笼,由于爱国卫生运动的大张旗鼓和无微不至,终于彻底出局。家的屋盖底下,除了蟑螂、蚊子和蚂蚁,能活动的就剩了墙上我们自己的影子。
  有研究说,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是知识动物。其他动物缓慢地改变自己来适应环境,而人会利用知识手段的迅速发展来改变动物,让它们成为驯养对象,譬如家禽家畜,比如宠物。
  宠物介入到人类的生活,地位逐日上升。在美国,曾经有一项调查:如果家中失火,你最先抢救什么?很多老人的表演是搂着相册和宠物。在中国,当然首先是细软存折手机等,财物要紧。不过,会记得开门让猫狗自己逃生去。
  在情感枯竭、孤独和自闭的现代人群里,宠物替代了父母。因为爸爸妈妈太忙,外面世界很乱,反锁在防盗门内的孩子搂着猫狗睡觉,和它们一起喝牛奶、看卡通片;宠物代替了伴侣。婚姻不理想,情人来来往往,朋友即使三天两头聚会,还多出大把时间空荡荡。于是,单身女人或钻石王老五,对猫对狗发牢骚骂上司、灌啤酒,露点丑态也无伤大雅;宠物取代了子女。他们常常在国外在南方在北方,即使同一个城市不过打打电话,最多是周末回来吃顿饭。无限漫长的日子里,老人们守着猫打盹,挽着项圈坐在路边的条椅上,唠叨给狗听。
  至于电子小鸡电子猪,需喂奶和换尿布的芭比娃娃,能哭会叫,能吃会撒,甚至有体温的人造宠物,让孩子们极尽照料和疼爱,其实是一堆没有生命的塑胶罢。科技发展到将来,虚拟的猫狗乃至虎豹狼熊,会不会像传说中的哪吒,聚影成形,甚至改头换面、牛头马嘴地在我们手掌的抚摩下,发出邀宠的唧唧声?
  眼下,阿猫阿狗阿鸟阿鱼,它们是我们生活中的动物演员。狗无宁日
  在西方国家的一些公园和城市小广场,除了流浪汉,还有流浪狗。人在大街求乞,多半源于无奈,因为贫穷而无家可归。少数人是放弃了所谓高尚职业、正常家庭和优裕环境,自愿过一种不必负责任的漂泊生活。
  狗却一定是被遗弃的。在人烟稠密的大都市从容游荡的狗,几乎只只出身名门。人类费尽心机一代一代培养杂交出符合自己审美和抚爱的品种,泯灭其丛林旷野的天性,利用它们的忠诚迫使它们依附自己,然后又因为自己的原因,拿走了它们的食盆和狗屋,将它们流放到水泥马路和人工草皮上。
  我曾经在纽约市中心的喷水池边,手持一罐可乐和一大块比萨饼,享用旅行快餐时,遭遇了几条流浪狗。它们并不像中国乡村土狗那样,献媚地摇尾呜呜作响,如果你远远扔出一块骨头,便引起一阵奔跑一阵撕咬一阵狂叫。眼前这些血统高贵的落魄王子,庄重地与我保持着距离。它们悲伤的眼睛甚至不是盯着我手上的食物,而是直望进我的眼睛,似乎研究我的教养揣摩我的性情。我把比萨饼递向其中一只矮脚哈巴狗,看起来它比较没有竞争能力。旁边的大狗并不耸毛龇牙横刀夺爱,只是望了望我,似乎责备我不够公平,快快走开去。那小哈巴狗从我的手中噙走食物时,十分温柔,褴褛的颈毛里藏有一条脏污的红绸结。
  我因此难过了许久。
  从前中国人养狗,不是看家护院,就是养肥了烹杀。用洗发精给狗洗澡,热风机吹干;给狗专门买新鲜牛肉买罐头买塑胶玩具?咳,岂不是天方夜谭!
  狗作为怀抱宠物进入豪门乃至普通白领家庭,是近几年的事。一只纯种斑点狗,身价几千元哩。狗的身价就是主人的地位标志,“打狗看主人脸”,仍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宠物狗目前还在升温,不存在被遗弃的危险。中国人的价值观念很快就会把任何东西换算为钱,人是不会把钱轻易扔到街上去的。有段时间,城市打狗风头正健,小狗们被迅速坚壁,转移到乡下去避祸。等主人们痛苦地认识到,为狗打针防疫纳税挂牌,才能光明正大地遛狗以后,城市的狗便比打工者更容易获得合法身份证。
  电视新闻报道,广东去年因狂犬病死亡的人有70例。虽是如此,养狗的人与日俱增。朋友从美国回来,在乡下盖了别墅,养一条黑狗叫雷根。据说黑狗是香肉爱好者眼中的极品,几次被偷走转手贩卖。朋友雇两个壮汉开上吉普,轻车熟路追30里地,连吓带哄从狗贩子的麻袋里营救出雷根。雷根因为交友不慎,得了胃肠病(幸亏不是艾滋病),朋友抱它去住院挂瓶。觑空来我这里休息,只敢愁眉苦脸坐在阳台上喝茶。因为他被雷根连拉带吐污了一身,臭不可闻。后来他去纽约,别墅疯长蒿草和白蚁。曾经被百般呵护的雷根不知所终,反正轮不到它在福州的东街口流浪。
  另一个女朋友养的是北京巴儿狗,叫湘妃,长得虽然妩媚,其实是只男狗。有人求这位朋友帮忙,送礼送得很贴心,喏,一挂银颈链给湘妃做圣诞礼物。朋友遂替他卖力奔走,足不旋踵。生活在都市公寓里的湘妃,只有定时定量的放风时间,恋爱上屡遭挫折,不得已私奔而去。朋友一家茶饭无思,大街小巷张榜竟至网上招贴,老公几夜开着小车沿街扣门。终于找到收容的户主,赎金掏得不但大方,而且心甘情愿。十分后怕,为了杜绝后患,遂给湘妃去势。丧失合法权益的湘妃,心血来潮时会像猫那样变嗓,高歌一曲情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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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非每一只狗都愿意苟且偷生。有人馈赠给热爱动物的朋友高柏一只狗。高柏如获至宝,与那狗一起看电视,狗老去叼袜子,他有些不耐烦地拨开它去拉袜子。狗觉得不好玩,狠狠咬了高柏指头,几乎洞穿,半夜惶惶去打防疫针。狗被遣送原籍,即被转赠,当即咬了新主人和孩子。于是又回原籍,考虑到它是男狗,有些难以启口的焦躁,给它做了转性手术。然后戴上口罩穿上紧身衣,给它买一张机票,送回乡下老家,不料又咬了主子的妈妈。现在我们只好想象这只火气很旺的阉狗,亮着锋利的尖牙,在寻找一个新家,或者说一个下口的地方。
  更有甚者。东北有个写诗的朋友早年到深圳经商,事业很是发达,置下独立豪宅,养两条藏獒。深夜喝得有点多了,提溜着两块血淋淋生牛肉逗狗。那藏獒被惹得性起,竟然攻击起主人,人狗搏斗之后,朋友肋骨断了两根,浑身裹着绷带去住院。那狗自然不经起诉就地处决了。
  做人已够累,还要负责一条狗的保安与生老病死;要营造或断送它的婚姻幸福;要陪它散步给它慰藉为它与邻居龃龉;要注意它的性情提防它反目成仇以及二十年潜伏期的病毒威胁;如果自己出了意外,如何保证它不流落街头,乃至被香喷喷地下酒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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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突发奇想:国外那些自动逃家的流浪汉,莫不是因为家里养了狗?猫有九条命
  用商业术语来说,狗在目前具有投资价值。因为它可以转让,可以作为有闲阶级的礼品。在合适的时候给合适的人,送一只系着红蝴蝶结的小狗,所得到的回应比较起从前一条烟两瓶酒,要优雅而且有效得多,不必我细细教你吧?
  猫就没有这么荣幸,贵族波斯猫除外。波斯猫原本依偎在华裘贵妇的怀里,可是等级的不同寻常,居然作为观赏动物被隔离在动物园里。我见过一个小女生把手伸进栅栏里,摩挲抚慰一只舒服得直哼哼的波斯猫。当然这不是一头美洲豹,美洲豹不像猫那样,老是有皮肤饥饿。
  小时候,家中发现鼠迹,祖母会说,跟邻居借一只猫吧。借来的猫拴在饭桌下,喵喵叫唤两三个晚上(用猫的语言,其实是“我要回家”),偶尔入境的老鼠立刻改道。据说烈猫只要发威两声,诸如“大胆鼠尔,拿命来!”老鼠即闻声丧胆,吓得簌簌掉下横梁。闽南好猫的优良品种名日麒麟猫,这种猫的尾巴又秃又短,简洁得像兔子。(奇怪呀,没有人见过真麒麟,凭什么认定麒麒的尾巴是短的。)麒麟猫怀孕时,周边的亲朋好友都来预定,下一窝,只有一两头仔猫的尾巴保持注册商标,跟波斯猫一样,决无批量生产。讨到麒麟猫崽的人欢天喜地,按本地风俗回赠一两个蛋或一扎线面即可,不知礼者倒也无妨。
  猫既是可以讨到的,身价自然比狗贱多了。当家庭发生变故需要裁员,猫的下岗首当其冲。鼓浪屿是个环海小岛,这些年来,不少家庭陆续迁往对岸的厦门去。从宽敞、破落、幽深的独院,搬到局促、崭新、豪华装修的公寓,原先的糟糠之猫显得不合时宜,就和旧家具一起被精简了。
  猫最著名的弱点是不会游泳,连童话里也无亲自横渡海峡的先例。也许有高智商的猫,能不买票就混到渡船上,夹着尾巴过海去寻找旧主?但。既然有这样的智慧,必会考虑到新环境的种种不如意,以及不值得重新信赖的负心主人。
  被遗弃的猫不能叫做流浪猫,更像释囚,叫自由猫。它们有家可归,一般都留恋老巢,出没于风雨飘摇的罗马式廊柱和镶花玻璃门窗。其中有些老房子被出售拆迁,它们也很容易找到其他合乎门第的地方生儿育女。自由猫不屑于大街求乞,最多蟠在人家墙头晒太阳,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有时做梦,回味当年主人从集市上买来的新鲜小猫鱼,打着惬意的呼噜并且垂涎三尺。
  自由猫在城市的觅食能力比狗强,尤其在废墟众多,荒园僻林比比皆是的鼓浪屿。据说世界上有两个种族的生物永远灭绝不了,那就是老鼠和蟑螂。自谋生路以后逼出一双电眼和利爪的猫,蛋白质是不会缺乏的,如果学会嚼草啃花,维生素也是没有问题。至于鱼,可遇不可求呀,如果哪家的厨房窗门没关好……
  左邻的女主人心地善良,养一大斑点狗一小哈巴狗,丰盛的狗盆招引来一条自由猫。那猫慢慢就有了从良的意思。常常见到女主人在阳台上,轮流给它们洗澡。洗完就放在栏杆上搓干,洗得香喷喷,雪般蓬松。阳光融融,花影熏熏,人和猫和狗,都有了一种幸福的心情。只是这猫对人类的背信弃义之认识已经根深蒂固,每逢怀孕生育,一定把儿女窝藏在隐秘的地方。让那女主人捏着手电筒,到草窝里,墙根下,楼梯间,四处去呼唤寻找。
  猫会择良枝而栖之,不像狗,被歌颂得只会在一棵树下吊死。记得有一种理论,说猫比狗更具尊严。我们都见过狗扑到主人脚下时,那种急切那种依恋,那种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狂喜样儿。猫却不会,即使饿得厉害,走近食品时,犹能从容保持身份,轻巧、柔韧、警醒,虎族的微缩版王者风范。
  我家右邻放弃半坍的祖屋搬走之后,泥墙那边几亩园林,包括两座四层白楼,成了群猫的部落。初春,这里是猫的伊甸园,追逐奔跃中一路情歌竟唱。有时就在我的窗下穿梭,如啼婴通宵达旦,让我恨不得淋一锅滚水下去。夏天常见迷路的小猫崽饿死在水沟边,如果带回家,米汤牛奶也养不活。民间说法必须由母猫舔屁眼,才能排便,否则就活活憋死。从不主动计划生育的猫界里,也算是一种自然淘汰。冬天,赋闲的老猫耐不住空屋冷寂,流窜到我的长廊上打盹,屡屡驱之不去。其实,太阳照到哪里都是一样温暖,它们只是渴望闻到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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