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2年第5期

仿佛有风

作者:陈启文




  柳叶儿用她黑黑的眼睛望着父亲。
  但爹什么也没有说。爹默默地弯下腰去,解下在树桩上缠了一夜的缆绳,把船放了。又伸长手臂把船一推,小船打了一个旋儿,船首便朝着湖心了。
  湖,是平原上的湖。行船均匀的节奏摇晃着一片辽阔的平原,令人备感天涯的无边无际。父亲这时就只能看见女儿的一个背影。父亲看着女儿柔软的背影一起一伏如波浪一般地远去了。是一个晴天。尽管太阳还没有出来,而且云也很厚,但那红乎乎的极其温暖的一片颜色,让老人觉得心里暖和。是一个晴天啊。
  三四月间的湖水是一年中最清的湖水,清得看不见水,清得仿佛能看见水的灵魂。柳叶儿把头深深地低下去时,看见自己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在水中漂着,像一件顺水而下的衣裳那样漂着。三四月间的湖里,鱼还小,莲藕还在深厚的湖泥里慢慢成长,荷叶还没有长到应有的高度,一片一片地漂在水面。湖乡人,此时惟一的收获是从湖底里抽出的藕舌子。藕舌子是那种还没有长大的藕,但已经有了藕的形状,连根一起拔起,白的根,金黄的钻,鲜嫩的藕节,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很好吃,掐成指头长的一小段一小段,在热油滚沸的锅中小炒,炒得出春天的景色。
  父亲每天一早挑着藕舌子去小镇上卖。爹已经驾不得船了,他的眼神不好,眼花,一个人在湖里划着船时,他常常会在水里看见另一个小镇,看见一些死去多年的人在明亮的镇街上走动,看见一些年轻时看不见的东西。人老,最先老的是眼睛啊!爹偶尔这样叹息一声。他已经很难看清这个自己划了一辈子船的大湖,已经很难把一片水域和另外一片水域分开,晕晕乎乎,就觉得这个湖更大了,大得已让他找不着自己了。爹于是不再驾船,也不让柳叶儿划船送他。爹其实是怕了这个大湖。现在他信得过的只有自己的两条腿了,每次去镇上,都是走路去。从村里走到镇上,十五里。先沿着一道像牛背一样的湖坝走七里,下了坝,朝东拐一个弯,再走八里,这也就是爹常说的上七下八。爹挑着担子在湖坝上走。天气晴朗时柳叶儿坐在船上可以望得见爹在湖坝上一步一步地走,一个人那么醒目地行走于旷野之上,很远地一看,这无边的旷野反而觉得更加空旷了。那么远的路,那么远。
  爹说,路要走熟,走熟了就不觉得远了。
  但柳叶儿不想让爹再这样走下去。她对爹说,我去吧,我去卖藕舌子。柳叶儿说了这话又有些心虚,小镇她也常去,但她毕竟还是第一次去镇上卖东西。她真不知道到了镇街上该怎么吆喝。
  她试着喊出一声:“卖藕舌子呃——”.脸一红,又四下张望了一阵,生怕别人听见。
  一对鸟远远地飞过来,仿佛刚从昨晚的夜色里飞出来,而飞在最前面的那只,已经把头伸进了今天早晨的阳光里,两只眼睛在那里慢慢地闪跳。渐渐地,看得见湖泊与湖泊之间的那个小镇了,犹沉浸在清晨薄薄的白雾里。先是看见黄盖矶上的一座庙,很高,也就叫着黄盖庙。树林深处,伸出一道琉璃的飞檐,在尚未散尽的雾中,愈发显得缥缈而又高远,很像一个梦境。
  原来的湖比现在还大。柳叶儿小的时候,父亲用船载着她和娘到庙里来烧香,可以一直撑到庙脚下的石阶前。石阶左右,测出水涨水落的高度,吊着一排排系缆的铁环,供沿湖四乡的人泊船。湖乡人,几乎每家都有一条柳叶儿正驾着的这样一条小船,船头尖尖的,船尾像燕尾一样分开,划起来又快又稳。一个人背得起,很轻,却能装很重的东西,载得动一头牛。湖乡人划着它,春天里抽藕舌子,夏天里采莲须,秋天里摘莲蓬,上街,走个亲戚,到湖心里去撒网,都方便。现在船不见少,湖却小了,在湖里划着船时不觉得湖变小了,看上去仍然是无边无际,离镇近了,才发现湖水已经挨不着镇边了。湖水已经离镇子很远了。远远地看过去,小镇还在水天之际浮着,实际上四周都是坡地,种着豌豆、油菜。那些铁环自然是没什么用处了,被镇上的孩子撬去做了游戏用的滚轮,实在撬不走的,就在风中雨中锈着,宛如一个个锈死的日子,供人凭吊,抑或也会勾起一些老人在落日下对往事断断续续的回忆。
  现在泊船的地方,离小镇有一里多路。柳叶儿把船撑过来时,那里已停了不少船,还有一些船正从四面八方划过来。柳叶儿很熟练地把船划进了两条船之间,又像套马一样把绳端连成一个圆环,掷过去,很准确地套在一根系缆的木桩上。下了船,挑起担子走上了野草丛中的那一条被露水濡湿了的小路。她有一双长腿,非常长,走成一种春天的阳光下少女应有的那种姿态。她的背影很美。开始上坡了,踩着庙脚下的石阶向上攀登,不太陡,但很高。娘那时牵着她往上走,走到一半高时,会停下来,扶住白石的栏杆歇一口气。石阶上布着一些脚印,都很湿,那是早来的人们留下的。但柳叶儿觉得她是踩在娘走过的脚印上,娘的脚印好像就夹杂在这无数的脚印之间,娘就在柳叶儿前面不远的地方走着。十几年了,娘还是娘原来的样子,喘息一阵,慢慢地又走,伸腰,看见那座门廊高大的古庙,廊檐下是一排漆得血红的柱子,庙门开着,黄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黄盖,柳叶儿是知道的,就是那个心甘情愿地挨了打的人。他一声不吭地坐在这里,坐了多少年,屁股下长出了一层暗绿色的青苔。娘跪下去给他磕头时,柳叶儿就怯怯地站在一根廊柱旁,看。
  柳叶儿挑着担子爬上了最高的一级台阶,她没有在庙门口停留,她怕自己再次看见娘那磕得快要流血的额头。她从庙的一侧绕了过去,绕过去就是镇街了。
  虽说是一个小镇,却是当年黄盖演练东吴水兵时建起来的,因为地势平坦,无山可依,历世凭水筑城。无论深街小巷,出口一律朝着大湖,连街道两旁的树木,也是一种向着湖水生长倾斜的姿势。又因江南水乡雨水繁多,门户都造得严紧,廊檐都盖得宽阔,以便过往行人遮风避雨。有河之处必有街道,有溪之处必有深巷。临街的人家,一般都是前店后屋的格局,早晨卸了铺板,开门经营生意,夜里上了铺板,回后屋去睡觉。铺板漆成土红色,又用毛笔写上大写的编号,以免弄错。店铺与居室之间,有一个天井,栽一棵桃树,或植三两根修竹,热了可以乘凉,冷了可以晒太阳,天晴时也就在天井里吃饭,人人活得自在。尤其脾气又好,每有那乡里来的村夫,为了秤杆的一点高低,口里不干不净跳起脚来骂娘,店主也只是抱定了手臂,坐在那里微笑。即便哪个汉子因为贪杯,在街上的一家饭馆里多喝了一点,然后扛着酒兴到这里来撒野,真的动了手脚,这做生意的也只是招架,绝不还手。什么都能忍,蔼然一派忍者之风,这生意能不好么。人人又怀了一点深藏不露的绝技,别说一条醉汉,再过来两三条也抵挡得住,因而不至于吃亏。这里又是从湖南去湖北、江西的过境之地,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也确实是一个做生意的地方。
  又有人说,这个小镇并非黄盖当年建起来的那座,那一座不知是什么缘故早已沉没在大湖底下了。当秋日里极明亮的太阳照彻湖水时,或是阴雨的夜晚,一道白得耀眼的闪电划开大湖时,可以十分清楚地看见水中的那座古镇,屋字绵亘,檐廊衔接,由东南向西北绵延铺陈达二里之遥。好大一个镇!甚至能看见街上的行人和打着杏黄旗向城外奔去的黄盖的兵马。
  柳叶儿那忠厚的父亲不是看见过吗?然而,这却是最让柳叶儿揪心的事。她知道看见水中的那座小镇意味着什么。
  走过一座桥,柳叶儿的身影在水里晃了一下。水静桥平,是那种具有浓厚江南水乡风情的青砖拱桥。桥那头,就是那条专门卖鲜货水产的小街,也有挑担子的,也有踩三轮的。柳叶儿把担子卸在一棵树底下。脸是绿的,树叶拂着她的脸。街,原来是用磨平的长条青石铺成,可惜,现在全都撬掉了,又拆掉了许多临街的老屋,拓出了一条又宽又直的大街,平平整整地打着一层水泥。人挨人的,都和柳叶儿一样,蹲在街道两边,卖鱼,卖鸭子,卖白菜萝卜、茄子辣椒。有了大棚之后,原来的时令鲜菜也就不分什么季节地生长。还有卖青蛙的,用细绳子缠住青蛙的两条腿,青蛙也还是爬,一串一串地爬,很艰难地爬出一尺来远,立刻又被主人拽了回去。这些卖东西的,都是四乡里的农民,很早就往街上赶,太阳晒干了露水就走,是那种所谓的露水集。等这边收了摊,那边做门面生意的街道才会真正地热闹起来。乡下人口袋里有了钱,小心地揣着,走过去,这家铺子里称两斤红糖,那家小店里买一条毛巾,脸上都是兴奋而满足的表情,又都很聪明地防着自己不要被镇上人骗了。
  柳叶儿也很喜欢逛街。等卖完了藕舌子,她要好好地去逛一阵。可是,怎么卖呢?两筐藕舌子,水灵灵地摆在那里。
  “卖藕舌子呃——”
  没出声,在心里喊的。
  但终于有一个人走过来了。他看见了柳叶儿的藕舌子,柳叶儿却躲在树干后面。那个人在筐前蹲下,把手伸进去,从里面翻出一把,对着阳光看了一会儿,又很干脆地咬了一口。这就是镇上的人,镇上人买东西,只要能吃的都要尝一口,一口鲜。尝了,这才伸直腰,似乎是真的要买了,却没有看见卖东西的人。喊一声:“哎,这是谁的藕舌子?”
  问上门的生意啊,柳叶儿竟没有胆量去做,躲闪着两只眼睛,像一只随时要逃走的小兽。
  “我的。”柳叶儿很小心地应了一声。
  那个人显然没有听见,又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声:
  “喂,这是谁的藕舌子,卖不卖呀?”
  “卖呀,怎么不卖呢。”答话的却是坐在柳叶儿筐子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卖菠菜的。这情景,她已经看了一阵子,想,自己第一次上街卖东西,不也是这样吗。她一面热情地笼络住买东西的汉子,一面站起身,把柳叶儿从树后面拉了出来,又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柳叶儿终于出来了,这一步迈得好艰难。可又不会称秤,秤杆忽而翘得高高的,忽而又垂下,秤砣往下滑,落下来,险些儿砸了那个人的脚。
  那个人把脚一闪说:“真没见过你这样卖东西的人。”
  当然没见过,柳叶儿是第一次上街卖东西啊。
  柳叶儿的头低得不能再低,脸红得仿佛要掉下来。结果还是坐在她旁边的女孩子帮忙,从柳叶儿手里拿过盘秤,称好了,又不失时机地对那个汉子说:“大哥,也买一把菠菜去吧,刚从园子里摘回来的呢。”
  那菠菜自然是新鲜碧绿的,叶脉间还挂着露水,而这女孩也是如菠菜一般鲜嫩,笑得又那么好看,汉子就是不想买,也要买了,买了还格外高兴,走时,口里哼起了花鼓调:“刘海哥呀,哎,胡妹妹呀,哎……”
  这边,那女孩又在开导柳叶儿:“你看,做生意并不难呀,做惯了,还觉得好玩呢。”
  “我有点怕……”
  “怕什么呀,将钱买货,将货卖钱,你这样一想,就不怕了。”
  “我想……以后会好一些的。”
  “对呀,对呀!”女孩高兴地拍着柳叶儿的手背,又问,“你是哪村的?”
  “大柳庄。”
  “大柳庄?那你一定认得柳槐大叔喽?”
  柳叶儿惊讶地把头抬起来,说:“那是我爹呀,你认得?”
  “啊呀!”女孩也惊喜地叫了起来,差点把柳叶儿抱住了,“柳叶儿,原来你是柳叶儿呀,我早就该想到的。你猜猜,我是……”
  这还用猜吗,柳叶儿从女孩叫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就知道了。柳叶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阿莲姐,你是阿莲姐!”
  阿莲点了点头,又笑,笑得细长的一双眼睛眯起来,很媚。
  阿莲家住北湖沿的谷花州,和柳叶儿家隔着一个大湖。柳叶儿常听爹说起湖那边的阿莲姑娘,说她吆喝的声音怎样的好听,说她怎样的懂事,善解人意,心眼又好。而当着阿莲,父亲又会夸他的柳叶儿,夸他的柳叶儿怎样会撑船,衣服洗得如何干净,怎样会煮饭。两个女孩,那时坐在各自的岸上,都想着对方长得什么模样。偶尔,湖那边的一个女孩唱歌,湖这边的女孩也听得见。这都是湖水的波涛一浪一浪地寄过来的,虽然像梦中一样隔着什么,遥远,却又十分清楚。
  不知不觉间,地上的阳光已经变白了。两个女孩卖完菜,一个挑了空担,一个挽了竹篮,去逛街。自此之后,人们就常常看见她俩在一起,像一对亲姐妹般在镇子里走来走去,阳光一会儿照在她们的脸上,一会儿映着她们的背影。她们走得很有劲,四只大脚片甩得亦响亮。但是走过一面能映出人影的玻璃橱窗时,她们也会和城里的女孩一样放慢放轻脚步的。她们喜欢镜子,喜欢一切明亮的有光彩的东西。偶尔也会走进镜子里,试一件新衣服,或者穿上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很镇静地讨价还价,最后还是脱下了。但她们以很快的速度一人买了一个蕾丝花边的纹胸,粉红色的,而且都要了大号,然后又像做贼一般地溜出来。她们那无拘无束地长出来的乳房都很大,浑圆,饱满,即使穿着夹衣,也能感觉到里面如小兽一般的跳跃。
  这就是湖乡的女孩,脚大手长,很红的脸,很黑的头发,无论走到哪里,哪里就飘荡出一股富有生气的水藻气息,而古老的小镇也就添了一分真正的鲜亮。
  柳叶儿家后面有一片湖洲。
  整个春天,附近几个村庄的牲口都在这里放牧,也都是一些平常的牲口,水牛、羊、小叫驴。也有一些黄牛,但很少。黄牛的故乡在遥远的北方,湖乡里的黄牛,还是日本人当年从黄河一带赶过来的,驮着枪械弹药被日军驱赶着跋山涉水到了这里,日军走了,它们就留了下来,繁衍生息,家族却并不兴旺,可能是水土的关系。湖洲上惟一的白牛是松林家的,那么白的一头牛,却由一条很黑的母牛生下来,一家人都很惊慌,后来听兽医说是变异,变了种。
  湖洲很大,大得没有形状,看不清是什么形状。因而便有了一点神秘的色彩。每年人夏之后,人们会有几个月的时间看不见它,它完全被湖水淹没了,可以算是湖底的一部分。水大时,几乎快要平岸,坝边外的湖水可以溅到垸内人家的瓦顶上,像下雨一般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时村里的老人,就会把用猪血浸泡过的大罾,架在自家的屋门口,扳发水鱼。柳叶儿她爹有一次扳了一条三十多斤的鲤鱼,半人长,他傻傻地看着鱼,竟然觉得有点害怕。那还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在湖洲上放牧,都是敞放。有的把牛绳绾在角上,有的干脆把牛绳下了。这里的草好,充满了水分,甚至能听见它们运足了底气、吱吱叫的生长声,又像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催发它,但最终却体现在牛身上,牛很有劲,两条年轻雄健的公牛,时常为了一条漂亮的母牛,眼瞪眼,角对角,后腿蹬直,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好在所有的牛角都是朝后弯曲着生长,因而很少有挖死的牛。一些过于残暴的牛,必须骟掉。但骟牛却是另一种残忍,把一条壮牛放倒,要用掉几十个汉子的力气,一头牛的倒下,是山一般的轰然倒塌。而骟牛者,却只用一把柳叶刀轻轻一旋,就把一种力量的源泉毁灭了。当然,那两枚晶莹如鹅卵一般的奇妙之物,又会使某一个委顿的男人变得傲慢起来。
  很少看见放牧的人。他们把牲口赶到这里之后,还有很多的事可以干。在浅水里抓湖蚌,摸螺蛳,或用两根竹篙卷起湖草,担回去肥田。也有撒网捕鱼的,在寂静的阳光下,有人忽地一下把网撒开,网撒得很圆,高高地飘过头顶。
  而此时,那个叫松林的孩子,早已翻过湖坝,直奔一棵大树而去。
  湖洲上只剩下了一个小女孩,穿一件花褂子。一头母牛走了过来,肚皮几乎拖在地上,看样子又要生了。小女孩摸了一下母牛的耳朵,又摸了它的角。牛站在那里没动,牛似乎在思考着。牛在草滩上躺下了。小女孩也在草滩上躺下了,靠在牛背上斜躺着。牛吃了湖洲上的草,牛毛也长得像水草一样茂密,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春天的气息。
  小女孩眼望着不远处,那里有一头小牛犊,正在吃草。
  小牛犊吃草的样子是那样可爱,时而晃晃耳朵或摇摇尾巴。它不是吃,而是用舌头舔着草芽儿。草芽儿咩咩地叫着,好像很痛。但牛吃过的草,长得很快。牛走过的地方,是一大片极目而绿的草地,而且有了这个春天的第一朵花,一朵小女孩叫不出名字的小黄花。她记得,去年的春天它也是开在这里。湖洲上一年一年都是这样,那丛狗尾巴草,也还是长在原来的地方。牛已经把它吃了三次了,它还是长在原来的地方。而那朵小黄花,小牛犊用湿润光亮的鼻子在上面嗅着,嗅了一会儿,又走开了。它把一大片草吃了,惟独把一朵小黄花留了下来。小牛犊似乎也懂得春天的意义,那花一传十,十传百,一夜之间就把整个湖滩开遍了。
  牛不是别人的,牛是小女孩自己家里的。沿湖一带的人家,除了在湖里捞食,也还种着几丘水田,几厢油菜。爹那时就对小女孩说,等你长大了,有一头牛就是你自己的。爹的意思是说要用一头牛给她陪嫁。每个春天,都会有很多姑娘出嫁。阳光照着牛,也照着骑在牛背上的新娘。牛肚子上贴着大红的剪纸,新娘高高地扬起柳条鞭,眼里闪着骄人的光芒。而那个新郎,则牵着牛绳走在前面,低着头,走得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小女孩觉得好笑,——想起自己骑着一头水牛出嫁的样子。
  有时候,她会在草棵间拾到牙齿。牛在吃草的时候会把牙齿掉进草丛里。有小牛的,也有小羊的。但小女孩拾到三颗牙齿都是自己的。她把嘴里掉下来的那几颗牙齿看了又看,牙根处连着几缕头发一样细的血丝。她看了很久,看得眼睛都模糊了,再看,就觉得那牙齿是别人的。
  牛背是温暖的,太阳把牛背晒黑了,太阳把远处一头牛身上的八哥也晒得如乌鸦一般黑了。小女孩靠在牛背上,纳一只鞋底。鞋底很厚,她却要在上面绣一朵花。即便绣得再美,鞋底被人踩在脚下了,又有谁看得见呢?会有人看见的,走在路上就有人看见了。人从路上走过,鞋底的花印在路上,会有很多女人围上来看,会赞叹不已:“啧,这是谁家的女孩,好巧的手呀。”湖乡的妹子,中意了哪个男孩,就会给他做一双千层底的鞋子,任他走到哪里,就再也走不出这女子小小的手心了。不过,这个小女孩还小,她只是觉得好玩,或者怀着一点隐秘的好奇,才纳这只鞋底的,也就不太用心。她绣了一会儿就靠在牛背上睡着了,牛也睡着了。鞋底从手里滑下来,落人一片草丛。
  而此时,那个叫松林的孩子已爬上了一棵树,把手伸进那只早就看好了的鸟窝里,摸。鸟窝是金黄色的,里面温温存存地睡着四枚鸟蛋。鸟蛋是银白色的,他一只一只地掏出来,还是热的呢,手心里滑过一种非常鲜美的感觉。松林溜下树,像捧着宝贝似的捧着那四枚鸟蛋,翻过湖坝,不见了。过了很久,一只鸟飞回来,看着那只空鸟窝,叫了起来,啾啾,啾啾,啾啾……叫得如失了儿的母亲。那声音优美而又近乎悲戚,也许要等到十年之后,才有人听见它的叫声。
  不知什么时候,一条豆丝草爬到牛身上,悄然开了一朵花。牛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两条前腿一跪,两条后腿往后努力地一蹬,很费劲地站了起来,豆丝草的藤子断了,那朵很丑的花却还缠在牛毛上。小女孩也醒了,站起来,站起来发现自己已经是个大姑娘。她笑了笑,并不惊讶。她觉得这是应该的,春天嘛,春天什么都长得快。而远处,那个骑着牛渐渐朝这边走来的男孩子,人和牛,看上去都很小,小得像一只蚂蚁那样在一片广阔的阳光下慢慢爬行,渐渐地近了,渐渐地大了,在离她一丈多远的地方,站住,却是一条很大的牛,和一个像牛一样壮实的小伙子。
  柳叶儿站在湖洲上,看着松林过来了。
  “柳叶儿!”松林叫了一声,两条腿在牛肚子下面甩来甩去。
  柳叶儿不怕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显得羞答答的柳叶儿,惟一不怕的人,惟一不会在他面前显得害羞的人,就是松林。她把额前的几缕头发朝后面撩了一下,仰起脸孔问:“干吗?”
  “柳叶儿!”松林又叫了一声。
  “干吗?你不说我可走了。”
  松林策牛走近柳叶儿身边,把身子弯向她,低声说一句:“不干吗,我就是想这样叫你。”
  气得柳叶儿一拧身,把船篙举了起来。
  松林笑了一下,一鞭子甩在牛屁股上,牛猛地往前一蹿,四蹄生风,跑成一朵云。天地间的一切都看不分明了,化作一股浓浓的香味。
  清明节就要到了,湖乡清明的夜晚是很热闹的。要打锣。
  傍晚,柳叶儿掮着船篙回到家里,父亲正坐在门口的大柳树下擦一面铜锣。他们家的房子是村西第一家,后门向着湖坝,大门朝着世世代代围垦出来的一片田原。
  沿湖坝向东一条线排着数十重房屋,砖墙瓦顶,屋前屋后都栽着湖柳,村人也大多姓柳。大柳庄名符其实,是一个人丁兴旺草木繁荣的大村。柳叶儿家也是三间高大的瓦房,是去年秋天盖的。一个老单身汉,一个小女子,居然盖起了这样大的房子,让村人为之一惊,又一振,你能感觉到一个真正家庭最深的那种精气神,那种蓬勃。你没有理由不把他们当一户人家看,尽管这家里只有一个不停地咳嗽的老人,一个小女子。村人对老人愈加敬重,对柳叶儿也愈加珍爱。
  他们家的那棵柳树,也是全村里最高大的一棵。就是老人靠在身后的那一棵。这是父亲在女儿刚刚降生时栽下的,柳叶儿的胎衣就埋在树底下。在江南水乡,湖柳遍地都是,命贱,随便折下一根枝条往泥里一插,就活了,就能茂茂盛盛地长成一棵大树。但也没有什么用处,打不得船,做不得犁辕,只能劈了当柴烧,煮的菜很香,炒的菜好吃。
  爹低着头,头上落满了柳絮,仍然在擦那面铜锣。这样的铜锣,湖乡人几乎家家产户都有一面,通常就挂在堂屋的照壁上,进门就能看见,伸手就可以拿下来。要是有人在大湖里迷失了方向,就拿出来敲一锤下去,那铜黄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湖的上空,数十里之外都能听见,迷失在远处的人,顺着这大锣的声音就能找到岸了。
  湖乡人在清明的夜晚打锣,和找人是一个道理。每个人拎一面大锣,走过荒草漫淹的小径,一声锣伴着一声杜鹃啼血般的呼唤,阴阳两隔的亲人们又在这铮铮震响之中相聚。而坟头上也将点亮一只只纸糊的灯笼,仿佛在安详地等候着照亮那些久违的面容。
  “十一年了啊。”爹这样叹息了一声。
  娘已经走了十一年了,爹是一年一年数过来的。柳叶儿却常常会把娘死了多少年忘记。但她忘不了娘死去的情形。娘躺在爹的怀里,她那软绵绵的生命,也被爹的一只有力的胳膊挽住了。娘在昏睡了很久之后,又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在爹身后站着的柳叶儿。娘吃力地抬起一只苍白的手,示意她过去。她却不敢过去,还往爹身后缩了缩。是爹把她推过来的。娘喘息了一阵,才用手捂住她冻得通红的面颊,她知道,娘是想给她一点温暖,可那冰凉的感觉却一直延续到现在,还印在柳叶儿的脸上。娘身上已没有一点血气。娘又叮嘱爹,叮嘱一句,爹就点一下头,到最后,爹的脑袋已深深地伏在娘的怀抱里,像一个孩子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那样,哭。娘的胸口洇湿了一大片,娘又合上眼睛,重回到死寂中去了。但爹听见了娘的声音,那声音是从娘微弱地跳动的心口里响起的:“把柳叶儿养大,嫁一户好人家……”
  娘用最后一口气吹灭了床头的那根松明子,室内全为月光所笼罩。那是一个遍地月光的冬夜,娘的脸,被窗外射进来的月光映得很白很白,那样平静,令人吃惊地展示了一个生命结束时的完美,以致柳叶儿至今仍觉得死是一件很美的事。她没有哭,直到娘被爹抱进棺材里,直到这世间一个曾经美丽的女子渐渐地被一锹锹地掀起来的黄土完全覆盖,她,七岁的柳叶儿才疯了一般地扑在刚刚垒起的新坟上,把手插进温热的泥土里,她要摸一摸娘的身体,她想把娘的手抓住,怕娘走远。
  铜锣已经擦得很亮。父亲把它举起来,一只眼睛眯着,盯着那面锣看。许久不动,像一尊雕像。柳叶儿走过来,摇着爹的手,摇着爹的身子。她觉得有什么话要跟爹说,突然又把她想要说的话忘了。父女俩映在那面铜锣里,默然地,眼珠转得很慢,似有泪要涌出。终于,父亲用手指在锣上弹了一下,那锣立刻就发出一声低低的尖叫。“你娘会听见的。”爹说。
  娘的坟离村子不远。父女俩一前一后地走着。这一个清明没有下雨,天很黑,柳叶儿听见爹在前面摸索着走路的声音,夜色中似有许多人说话,看不见人,又夹杂着一些很低的令人备感压抑的哭声。柳叶儿低着头走了一阵,抬头,突然发现爹不见了。她害怕起来,张开嘴正要呼喊,一片光芒把密密地遮挡着的夜色撕开一片,不像平常的灯光,似乎隔着什么。隔着一层纸。父亲把纸糊的灯笼供在娘的坟头上,它会一直亮着,直到灯油燃尽。爹站在光晕里,给娘作了三个长揖,然后在一个土坎上坐下,烧纸钱。柳叶儿在娘的坟前跪下了。坟前竖着三四杆树枝,吊着被雨粘住了的纸幡残片。那还是去年的清明挂上去的,黄的绿的,早已流尽了一年前的鲜艳。现在,柳叶儿又把新扎的纸幡挂了上去。
  纸钱一片一片地点燃,然后变黑,变成灰烬。柳叶儿和父亲,仿佛也被点燃一次,又熄灭一次。直至烧得一片不剩,爹唇间那—星水光也熄灭了,柳叶儿忽然很委屈地叫了一声:“娘啊!”
  锣声四起。
  清明过后,湖水就一天一天地往上涨了。
  早晨起来,柳叶儿发现自己昨天站过的那道湖坡,只一夜,几乎就像梦一般地隐没了。要等到秋天,等到湖水退却之后,它才会露出水面。但露出水面之后它还是原来的那道湖坡吗?柳叶儿从小在湖边长大,而这个湖,几乎每天都在变,每天都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也是大湖最神奇的地方,最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方。
  谁也说不清这个大湖是什么样了。
  又一天近晚,柳叶儿驾了船驶向岸边。岸已不是原来的岸,那些微微涌动着的白色浪花,离湖坝已经很近了。原来长在湖洲上的草,现在都在水里长着,依然青枝绿叶。近岸的湖水中浮满了无数乌珠一般的蝌蚪,人在还没被水淹没的草丛中走过,或船向岸边靠拢时,立刻就会掷来一片鲜亮的蛙声,却并未看见青蛙。
  太阳快要落水了。湖乡人,把太阳落山叫太阳落水。没有山。湖乡人没有见过太阳落山是怎样一种情景。山在离湖乡很远的地方。平原惊心动魄的广大,使大山迄今为止在湖乡人心目中仍然是一段遥远的传奇。他们讲起山里的事,像是在讲几千年前的事,几万里之外的另一个国度里的事。湖乡人每日目睹着太阳落水时的壮丽情景,那不是一刻,那是一个十分缓慢而又漫长的过程,太阳渐渐地变得很大,天地间的一切为之静默,比湖水更远的还是湖,许久,太阳和湖,皆令人不可思议地一动也不动,仿佛凝固在那里。
  而那个远道而来的小伙子,就是在这时出现在柳叶儿面前的。他朝着夕阳面水而立,像是伫立于一个巨大的光环里,白衬衣,蓝色的长裤,浑身静穆,而被霞光照亮的脸上,却是聪明而又纯和的一种表情。
  显然,柳叶儿在那一刻是被这样一种几近于神一样的形象和表情迷住了,她和她的船在湖里逐波逐流漂荡了许久,也恍然不知。后来,还是那个小伙子在岸上喊她,不停地向她招手,她才把船稳住。先静静地定了定神,方才把船撑过去。
  “姑娘,麻烦你把我送到北湖沿去,好吗?”
  柳叶儿点了一下头,想也没想,她已经不会想事了。但她看见小伙子手里捧着一只鸟,很大的一只鸟,白得只有两只眼睛是黑的,黑而且圆,几乎是明亮地睁着。正是这样一只白鸟,使这个后来在湖乡流传了很久的故事有一点儿半传奇的色彩。
  现在小伙子已经坐在柳叶儿的船上了。
  现在柳叶儿已经调过了船头。她的手仍有些心虚地抖动着,船便驾得有些慌乱,一个本来可以回避的浪头,却没有避开,扑过来,溅了小伙子一身一脸,小伙子竟然像个孩子般地发出一声惊叫。一直低着头的柳叶儿,连忙抬头瞥了小伙子一眼,满脸水珠的他,果然是个孩子,像是刚刚哭过的泪流满面的孩子。她发现了这一点,心就跳得没有原来那样急了,手也不再慌乱。柳叶儿只把手里的船篙轻轻一摆,一大片水浪便无声无息地平静了,船也平静了。船只有在行驶时才会显得如此平静。几乎看不见水的流动,而船确乎如箭一般地射向湖心。
  此时已经轮到小伙子惊讶了。他被姑娘臻于绝妙的姿势迷住了。不用桨,也不用舵,只凭一根竹篙的翻卷、伸缩、变化,就有了方向,有了前行的动力,有了一条船在航行中必不可少的一切。刚才那个还羞羞答答的姑娘,突然就充满了滔滔不绝的活力和驾驭者的尊严。而此时那一轮如血的残阳已经沉没,背景深处是点燃了一般的晚霞。在这样的背景下小伙子已经人定般地坐着,脸上悄然爬上了一种神圣的表情。湖在这时也就更有一个大湖的感觉。
  夜雾渐浓。小船像梦一般地触着了北湖沿的浅滩。近岸草丛中的萤火虫闪闪烁烁,而远处村寨里的灯光也一盏一盏地亮了。北湖沿一带有许多村庄,柳叶儿不知道小伙子要去哪儿。她问小伙子去哪儿。小伙子才大梦初醒一般地站起身来,在苍茫的暮色中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说:“好像就是这儿。”
  船靠岸了,小伙子跳了下去。又回过头来,说:“姑娘,谢谢你了,你的船驾得真好厂
  柳叶儿咬着头发抿嘴一笑,很邪。她在夜色里其实是很放肆的,很野的。她也没有看见小伙子的表情,小伙子似乎还在水边犹疑了一阵,才转身走了。踩着湖滩,向北湖沿的坝上走。人在雾里走,腿不见了,手不见了,只看见一个脑袋在水一般的雾上面飘着。柳叶儿渐渐看不见小伙子了,但听得见那草绿花香中一路远去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走得很有劲,每走一步都在用力拔脚,那脚下的土地是十分松软的。
  柳叶儿怏怏地调过船头,这才有了一点点惆怅,觉得那小伙子是真的走了,船上空空的,柳叶儿心里也空空的,突然像少了许多东西。柳叶儿当然想到了北湖沿的阿莲姐。阿莲姐住在谷花洲。柳叶儿从来没有去过谷花洲,就是去过,在夜色中也辨不出来。如果是白天,柳叶儿一定会找到谷花洲的,去会会阿莲姐,去看看她住的那个想起来都觉得很美丽的村子。柳叶儿一路这样想着,这样想着心里就不觉得空空的了。
  天空有了些白的意思。月亮要出来了么?柳叶儿仰起头来看了看,脸上掠过一片柔软的感觉。一片羽毛落在她脸上了。她知道有一只鸟正从自己头顶上的天空飞过。鸟在叫。但柳叶儿听见鸟儿清脆的叫声时,那只鸟可能已经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湖坝上的锣声又响了。
  柳叶儿不知道自己在湖里划了多久,那回头的路竟是这般漫长。柳叶儿只知道在白漫漫的雾中努力地划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划到哪里。但她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锣声。爹见她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一定是急了,一定以为她在大湖里迷失了方向。爹焐在锅里的热饭热菜也该冷了吧。爹已是老绵羊一样慈祥的爹,年轻时也是牛一样的汉子,牛一样的脾气,常常醉得让人抬回来,娘劝了几句,就要挥拳相向。好糊涂的爹呀。但锣声却越来越清晰了,从白雾和波涛声中传过来,穿过一切,到这里,更有一种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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