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八月照相馆

作者:姝 娟




  一
  
  在牡丹江市,八月就已进入了秋天,而八月的秋天是蜜色的,有一股子青瓷的味道。
  到这个月底,靳善在舅舅的照相馆里帮工就整整五年了,而过继给舅舅当儿子也已有十年了。对于这一点,他还是有记忆的。记得当初母亲把六岁的他领到舅舅的照相馆里,慌忙之中说的惟一一句话是:他得上学。然后她就走了,临走时冷冷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耳朵。而那一刻他的目光,想都没想一下去追随母亲那张悲哀的脸,他完全被照相馆里悬挂着的那些照片吸住了。在母亲转身的那一瞬,有一张照片正使他的心赫然一亮,那一亮就如同乌云的袭缝中泄出的一缕月光。
  那时一张绮丽而惊险的照片——一个年轻好看的女人戴着头巾,头巾遮住了她的半拉脸和嘴,她的眼睛又大又亮,使他想起这世界上最好喝的果子露……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她的脖子,跟那条头巾左缠右绕在一的竟会是一条蛇,一条活蛇。他这么想,肯定是活的,因为他看见那条蛇的头正贴着女人的下巴颏一闪一闪地吐着红信子。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当时那么幼小的他就在心里确定,照片里的时间一定是午夜两点半。如果照片不是被放大成了“虚光”,他想自己还可以知道是更多。
  他开始顺从地随着那“美妙红信子”的引导而心跳。
  “那是二橘子,后院的。”舅舅从背后说。
  “二橘子?”
  “是,她是个疯子。”
  其实,培训六岁的靳善还不能说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只是懵懵懂懂地感到,“它”将使一切改变,或者说是他更愿意这样认为,包括自己由“杜善”变为“靳善”,母亲由“自杀”变成“私奔”。
  “她还会来吗?”
  “不,不会。她已经很多年不出门了。”
  舅舅的最后一句话让靳善很失望,而这一失望就是十一年。
  到了1981年,靳善已经长成了十七岁的少年,那是一个可以把自己和世界隔离开来的少年。他容貌俊秀从容,苍白的脸庞说喜则过,说悲则不及,惟恭惟敬的举止行为竟像少女一般的端丽。在学校,他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但是在他是否继续读高中的问题上,他差一点就对舅舅起了杀心,他确信自己以往的优秀表现足以使他作恶无忌。他决定不上高中不考大学,他这样做有两个说得清楚的原因和两个说不清楚的原因,两个说得清楚的原因是:第一个原因,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考大学,他高兴做一个对现实世界不予认同的人;第二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这样他就可以整天待在照相馆里,想什么时候看“她”就什么时候看。两个说不清楚的原因似乎一个跟“母亲”或舅舅有关,另一个则跟“女人”有关。但是不管怎样,最后他还是如愿以偿,初中没毕业就泡进了照相馆。通过这件事,舅舅第一次从这个乖孩子身上发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更糟糕的是他长得像天使那么漂亮,仿佛是纯洁的化身。但是,过了不久,舅舅的心就多少又有了点安慰。因为他发现外甥靳善虽说是离开了学校,可是却没有离开书本,他发现他已经开始自学高中课程了。只是这孩子的脸上常常挂着一种令人担心的忧郁,也许青春期的孩子都这样吧。舅舅他毕竟是个乐天派的光棍汉。
  一些时间里,靳善都会对那张照片发呆,偶尔嘴角浮起柔和的微笑。十一年的光阴里,照片换了一茬又一茬,黑白的换成了上色的,上色的换成了彩色的,但惟有那张照片,他不让动。
  照相馆位于城市的最北边北山脚下,是桥北的惟一一家照相馆,这也是早些年间生意比较好的原因之一。照相馆是俄罗斯式的老房子,没有名字,却很出名,跟北山公园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同样成为标志性建筑。其实,这儿的老人儿都知道,照相馆最初是有名字的,叫“显真楼”,规模也比现在大多了,三层小楼的楼顶建有日光玻璃棚,还配有可以移动的白色和浅蓝色活动布帐及反光板。而且棚里的布景也相当讲究,如楼梯、拱门、罗马柱、藤萝架、书柜等,一段时期内,甚至还了水池和亭榭。 但是,这一切都在“文革”中改变了。原来与此楼毗连的用于居住的房子被革委会收走了,显真楼的名字不让叫了,而命运多舛的照相馆主人也一代接一代地出走、离开,寻找更安全的地方,等到了开颜这一辈,这栋小楼所剩下的几乎只有悲哀。但好在一年上万张的底片是习以为常的,所以生活就有了保障。
  靳善被还算富有的舅舅收养,不曾知道贫穷带来的伤害和屈辱。他确信自己不属于外面的那个世界。他生来就属于这个幽暗的、玫红的、蓄满了各种出其不意的影子的世界。他相信自己的一切都在显影剂里浸泡过,他是透明的,他的心和外表一样坚硬。他不需要与外人沟通,包括他的舅舅。只要一走进那间玫红色的暗室,他就会一切无师自通,一切已然在晓,一切学深谙于心——而这种快乐只存在于那一张张照片从显影剂里闪现出来的一瞬间。当他用镊子把照片水淋淋地拎出来时,心情也随之变得黯然神伤。所以,每天午后四五点钟的时候,便是他情绪最低落的时候。
  这种时候,他通常只做两年事:一是听收音机,二是去北山散步。如果阳光太好,他就选择听收音机,因为他不喜欢阳光太强的午后。他有一台“春蕾”牌晶体管收音机,这在同龄人当中已经相当奢移。他最喜欢听的是外国电影寻音剪辑和配了音乐的小说和散文。他听过的外国电影有《复活》《叶塞尼亚》《第八个是铜像》《齐布里安·波隆贝斯库》《宁死不屈》《流浪者》……军里面他最不喜欢的是《流浪者》,最喜欢的是《复活》,确切地说是喜欢马斯洛娃。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马斯洛娃像那张照片,而自己应该是涅赫柳多夫。
  当然,这一切,都纠葛在靳善内心深邃的郁暗处,任何外人包括舅舅是无法知晓的。
  洗完了最后一张照片,靳善穿起拖鞋,站在木楼梯上,他隔着毛玻璃问门外望去,想看一看今天的阳光如何,却发现贴在门扇花纹玻璃外面的粉红色身影,于是,他门也不开地说道:“已经关门了,明天再来吧。”
  “是吗?可是……”门外的粉红凝然不动。
  “麻烦开开门好吗?”另一个深蓝色向粉红合拢过来。
  “啊,好吧。”靳善把长头发向耳后抿了抿,下了楼梯。
  门口的阳光下,立着一位身穿粉红色开司米套衫的姑娘,很明显,嘴上涂了口红。勘探善顿时感到极度龌龊,同时又感到一种诱惑。
  “请进。可是已经关门了……”靳善彬彬有礼地说。
   这时,旁边那个男的把一双白里透青的手伸到靳善面前,说:“这个,一点小意思,是喜糖,我们是来照订婚照的,从挺远的地方来,你看能不能……”
  靳善撕开红纸,捏起一粒像卫生球一样的糖豆,朝粉红色姑娘笑了笑。
  “只管吃吧。”姑娘甜蜜地说。然后她把头微微低下,牙齿咬住晶亮通红的下唇。
  这句话,让靳善浑身的血突然一热。“只管吃吧”,他把这句话在身体里重新回味了一遍,然后转过身,把室内的灯一盏一盏地打开,主光灯、阴辅灯、阳辅灯、背景灯、轮廓灯,这期间,那粒糖豆在他的手心里融化了。
  照相这一套,对靳善来说,五年前就驾轻就熟了,所以,他很快 准备停当了。
  “小师傅年纪不大?”
  粉红姑娘的问话,靳善不懂,他猜不透她是对他人不信任呢还是对他的钦佩。他把一束光打在她的秀发上。
  “跟小娟这么配,你看好不好看?”
  那个男的把白里透青的手搭在粉红姑娘的肩上,然后往求摄影师的意见。
  靳善没有回答,他想, 这么说粉红姑娘应该叫“小娟”了,名字和人倒是还配,只是对那个男人顺从的姿势看起来太庸俗了。
  “简直太可惜了。”
  “你说什么?”
  靳善掏出表来,看了一眼说:“哦,没什么?”
  他垂下目光,掩饰了过去。他一面给他们摆弄姿势,一面尽量避免手指挨到刚才那只青白之手碰过的地方。
  但是,当他把眼睛对准镜头时,他发现,“小娟”把这一切都给看透了。只见她满脸飞红,神色中没有不高兴的表示,却深蕴着一股子寂寞的强毅。
  “这就对了。好了,不要动,照了。”
  其实,前一句话,靳善是说给自己和“小娟”听的,因为自己是超凡脱众的,所以“小娟”也应该是孤苦伶仃的。
  临出门的时候,青白之手千恩万谢,但是靳善一直把手背在身后。
  “冒昧问一句,你们什么时候结婚?”靳善突然问。
  “下个星期天。”那个男人回答。
  “可是,那天下大雨啊。”靳善神情轻松地说。
  “啊,什么”真糟糕……”
  那个男人思转眼沮丧起来,脸上也泛出青白之色。
  “哎呀,你就当真了吗?”“小娟”埋怨起“自己”的男人,“……他是在开玩笑呢。你经常开这样的玩笑吗?”说着狠狠地瞪了靳善一眼,拉着“自己”的男人走了。
  镶着花纹玻璃的门扇来回转着,午后阳光的影子落满地面。靳善站在影子上,泪水夺眶而出。有一滴眼泪竟顺着左眼流到格肢窝,流到了自己才知道的秘密里。
  女人……
  刚才,好像有一个空虚的气泡在他的体内慢慢破裂了,于是,周身得到了片刻的朦胧有温柔感。
  实际上,来照相馆的大部分都是女人。因此,在靳善的印象中,女人就是喜欢梳头和换衣服,哪怕两件相同的衣服只是扣子的颜色不一样。
  然而,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发现令人目眩的女人仅只有那张照片。“她”不梳头、不换衣服、也不夸靳善英俊。
  到这个月的二十五号,靳善就虚岁满十八了。他还不知道父亲是谁,而且他也从未想过。他几乎没有朋友,也没有对任何事情感兴趣,过去的同班同中他只和木高伯赵海亮有点交往,他不喜欢同龄人的气盛和幼稚。
  有好一会儿,靳善注视着那扇门,他轻轻地摇摆着脑袋,出了一口长气,他吃惊地发现,想要回忆那位粉红姑娘的脸已不可能,国灰他无论怎样努力,那第面孔动再也没有清晰地浮现出来。
  靳善锁门上楼了,他早已没有了去北山散步的兴致。
  他刚刚上楼,楼下就有人敲门。
  “怎么搞的,又回来了?”
  靳善打开门,猛然又是一惊,今天这是怎么啦?为什么都是粉红姑娘?
  “有人,太好了。”一个满脸长着粉红青春痘、身穿粉红线儿衣的小姑娘大胆地望着他,“你是靳善吧,果然很漂亮哪……”说着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你是谁?我正忙着……”说来也奇怪,小姑娘满脸的痘痘靳善非但没有觉着难看,反而却仿佛感觉到八月秋光里突然回升了那么一阵阵的暖意。
  “跟你说,我跟你很近咧。”小姑娘想卖个关子,靳善故意没理她。
  她一边说一边眼睛不够用似的东张西望,自顾自地往里走,靳善只好跟在后面。
  “邻居?”
  “对呀,后院的,”她猛一转身,吓了靳善一跳,他说,“你没见过我,我刚刚从林场来,我姥姥死了,我就回来啦,你好像不太好玩啊,我都来三天了,一次也没见你。”小姑娘的声音就像是秋天里变得又干又脆的草茎,她一边把脑袋伸进一扇布窗户里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一定野心很大,有野心的人总是带着悲伤的样子。”
  “你瞎说,我哪有什么悲伤。”
  靳善回答,心想,真是自作聪明。
  “真的,你的事我都听说啦,你真的很神啊,将来肯定不是一般人。”
  “我的事?我的什么事?”
  “就是你刚生下来时,你妈她、她因为自己还是个姑娘就想、想把你溺死,可是你用两只小手死死地撑着盆沿儿不往下沉,把你妈吓坏了,她一下子就给佛爷跪下了……”
  “你听谁说的?你是谁?”
  靳善的心猛烈地痉挛起来,他甚至希望自己的心就此开始腐烂。
  “我听我妈说的。”
  “你妈……”
  “我妈、我妈就是……”她突然一指他身后的照片说,“那就是我妈……”
  “……二橘子?”
  “对呀,二橘子就是我妈,我叫小狐。”
  “小狐?”
  靳善朝着那张照片看去,照片上印着小狐的影子,只见她还在说着、比画着,渗进照片里的脑袋忽而低下去,忽而高起来……靳善在想,小狐她把外在世界的一种——说不上是烟火的气息还是泥土的气息、抑或是两种气息的混合物再加上了那么一点点仙女的气息统统地卷了进来。如果说他的心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孤岛,那么小狐应该是第一个上岸者。在此之前,靳善他从未想过怎样生活在这社会当中,因为他即不想做冒险家,也不想做饿殍一样的微生物,只是默默地浮动而已。
  摄影室里虽有灯光,却仍是一片昏暗,仿佛朝鲜电影中地下党打入敌人内部时那样的光线。靳善胸中腾起的某种终生不被道破的忧伤,竟使他一心想扑在眼前这个叫小狐的女孩怀里,他想通过对自己纯真无邪的破坏,通过对少女脸上青春痘的味觉喜悦,而找到那梦魂萦绕的恨和感伤的答案。
  “你等一下……”
  靳善把小狐扔在楼下,然后,他一个人跑到楼上的暗到里哗哗啦啦的洗起手来,洗了手又洗脚,洗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笔直的站在水槽前,像一棵呈现静态的植物。
  她居然是“她”的女儿,而“她”又居然知道我,会不会是“她”派她来的呢?或者是碰巧?无论如何,有一个推理应该是存在的,那就是,如果“她”是一块石,那么,她就介石上的苔;如果石是假石,那么苔也是假苔……无庸赘言,只要想象一下让她满脸的青春痘消失,就会看见“她”原来有多美了。
  靳善浑身上下浸透着一种痛苦和被罪恶的美所同化的骚动。
  “靳善,你在干吧?你生气了吗?”
  小狐自己摸上楼来了,她小翼翼地推开暗室的门,瓷白的小脖子裸露着。
  小狐一脸即畏怯又庆幸的神情,嘴唇下意识地弄出一阵▲▲声。靳善看了一眼小狐,蓦地产生了一种陷入了梦境中的奇怪感觉,仿佛一直过着出轨生活的自己间循序起来。因为眼前在他的欲念里翻腾盘旋着的小狐,就像浸泡在了药水里,漂漂悠悠的,过了好一会儿,在眼才淡淡地浮现出来,像是一张照片的显现,给人以某种神奇的媚惑之感。
  靳善不觉抬起手来,往她脸上放去。小狐反脸一闪,就像闪过路边挡脸的一枝柳梢那么自然,她问道:“怎么这么香,你还用花露水吗?”
  “你怎么净说谜一样的话,”靳善轻轻一笑,声音有些颤抖,“这屋除了我和舅舅,没有第二个人进来过,怎么会有香味呢?”
  “是吗?”小狐抬头望着靳善的脸,“你把头低下来。”
  靳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他突然想漱漱口,可小狐站在身旁,他也不好这样做,于是,他稍微向她弯了身子。
  小狐一只手攀在他的肩上,一只手附在他的胳膊上,然后,踮着脚跟把脸凑到靳善耳后……然而,正当靳善的心开始杂乱无章之际,小狐放开了他。
  “不是这里,”接着小狐又在他的身上闻了闻,“啊,找到啦,是这儿。”她一边喊着一边把手抻进靳的胳肢窝……
  “行了。”靳善一把将她推开。
  对于自己的冷漠,靳善也有几分惊讶,这大概是因为自己从未跟年轻姑娘嬉闹过的缘故吧。
  小狐倒没有显出一点羞怯或尴尬的样子,她笑着说:“谁叫你不承认用花露水了。”
  “好,我承认,其实只用了一点点。”
  靳善望着眼前这个少女,心中暗想,“她会相信吗,难道好真的认为这是花露水的味道?”
  靳善查过词典,关于狐臭,词典上是这样解释的:由于腋窝、阴部等部位的皮肤内汗腺分泌异常而产生的刺鼻臭味。也叫狐臊。对这个解释,靳善很不满意。
  “咱们看你洗照片好吗?”
  “不行。”
  靳善的声音吓了小狐一大跳。
  “为什么?我又不会乱动。”
  “因为……”靳善想说,“因为那样的快感是不能同外人分享的,尤其是女人。”
  “……不行就算啦。”
  小狐没有再坚持,靳差别如释重负。
  “对了,我该回家了,我得回家给我妈做饭。其实她自己也能做,可是我来了她就不干了。”她一边说一边开了一道缝,然后倏的一下,闪了出去。这次靳善反应很快,他也倏地跟着闪了出去。
  “噢,我明天还得来,我是来照相的,办转学用,现在来不及了……”小狐在楼梯口那儿站住,回头对靳善说。这时,靳善发现小狐那圆圆软软的耳垂上也长着一 红痘痘。
  “好啊,”靳善随便应着一瞬间,忽然就有点惆怅,“明天该怎么办呢?”
  靳善从高一阶的 楼梯上俯视着波动狐衬衫里的乳房,她穿了一件绿色的胸衣,看起来像两张鲜嫩荷叶包起来的白肉粽子。
  于是,靳善有了一种迫不及待的欲望。这欲望虽然来自肉体,但绝不只是肉体的。
  在他经年累月的等待中,他的心不断地痛,那是一种不断企图加害别人、加害自己的冲动。他无法直接给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留下创伤,那么,他至少可以间接地给他们创伤,这是他十七岁的生命里惟一可以确定的东西。从这一点来看,自己的漂亮和聪慧注定迟早要变为凶器。
  那么眼下,刚好有了一试锋芒的机会了。此时,靳善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像要发别人那样心快打发小狐出门,因为从见的第一眼开始,他那颗敏感的心就懵懵懂懂地望着她成为被其伤害的对象了,加上她又是二橘子的女儿,这也就更值得伤害。而且是双重伤害。那么,反过来说,二橘子是疯子,她的女儿就也可以变疯,而他需要 精神上的失常来抚慰自己过度的冷静和陪明。这样,双重的伤害之后,他得到的将是双重的安慰。
  “明天来照相吧,穿深色衣服,早点来。”靳善一边说着一边紧赶两步,把脚踏上了小狐下一级的台阶上,“我给你开门。”
  “再……见。”“见”字还没说出口,小狐就“妈呀……”一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要楼太旧太老了,靳善当然最清楚踩哪里、怎么踩才可以摔成小狐现在这个样子。他在心里笑了。
  “呀呀,怎么搞的?摔着哪儿了吗?”
  靳善恶作剧般地纵身冲向小狐,部向自己孕育的目标。他在拉她的同时双顺势绊了她一脚,这样,小狐就完全仰面朝天倒在了靳善的身上。
  “怎么样,没受伤吧?”
  大概是摔得太重了,小狐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好像这儿起了一个包,”小狐把靳善的手拿起来放到自己的脚踝上,那粉红色的色令靳善感到格外的柔各。
  小狐靠在靳善的怀里就像靠在一棵榆树根下似的随便,这又让靳善的内心有点生气。
  “包疼吗?”
  “不怎么疼。”
  “听说吐点唾就管用。”
  “是吗?”
  “我来试试。”
  靳善弓着身子,把嘴凑了过去。刚刚那几分钟折磨他的不明恐慌消失了,它已经让们给具体而危险的欲望。他忧郁的脑袋里开始形成了轻松愉快的念头。
  他把舌尖停在那粉红色的包有在寸的地方,然后盯着它看,好像盯着一个马上就要绽开的花骨朵,他甚至听到了它开放前那“咕”的一声。然而,就在这时,他身体的另一个部位却理了,他的侧胸碰以了她的乳房。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实实在在地挤了它一下。
  “哎呀,疼死我啦,”小狐一边叫喊一边挥舞起拳头没头不脑地向他砸着。
   “你,你……”
  刹那间,两个人都哑然地互相瞧着。后来又不知谁开头吻了起来。这一刻,他们都为对方的巧妙一致而感动,也使小狐脸上的那些红痘,像一只只好奇的粉蝴蝶飞过来,扑落到靳善的脸上、身上。
  小狐的手臂很长,从靳善的脖子绕了过去,还可以摸到自己的肩胛骨。她身上那些处于青春发育期的酸骚娇嫩的小骨头,隐隐地发出清脆回响。而靳善同用自己杏黄色的四肢像演芭蕾一样,对她进行了从容不迫的占据。
  “等一等,呃……”小狐一边说一边像变戏法样地从身上出来人避孕套塞在靳善手里。
  “这……”靳善觉得体内的某种东西忽然僵死了一般,什么都不明白了。
  “哦,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从十三岁来月经的第二年就随身携带这东西了。我姥姥说防坏人。我们班的女同学都有,在你们学校不是吧?”小狐说到这儿突然变成了微弱羞怯的声音低声说,“不过,我这还是第一次用。靳善你呢?”
  “啊,”靳善被小狐问得直发愣,“反正……那事……差不多……”
  “怎么……”
  “无非是干罢了。”
  靳善想把自己的回答提高到不同寻常的高度,可是又的确缺乏实际经验。于是,他粗鲁地换了一种语调:“请你好好地看着我,我就是我姥姥说的那种坏人。”
  小狐似乎真的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把上身向后闪了闪,让一片灯光插在她和靳善的脸中间,她那样子与其说是相取悦于靳善,还不如说进在乞求施舍。
  靳善当然看得出小狐那尚未冷却地欲望,自己又何尝不是呢。除了刚才那一幕,和这个可怜的人儿在一起,他感到非常自在。他从一开始就抓住了她的全部弱点。这只小火炉一进来,就注定要熄灭了才回去。
  尽管身体的快乐和陶醉那样强烈地吸引着靳善忘掉一切烦恼,但是他却似乎总能听见周围有什么东西在哭泣……所以,即便在他把小狐放倒时,也还保持着猎手般的姿态。
  避孕套是小狐给他戴上的,这次他并没有什么不悦。他把小狐埋进自己的身体里,埋在地板掀起的尘埃里,并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说干什么事儿开头总是比较困难……不带一丝温柔,没有一丝怜悯,他在小狐身上尽情宣泄关他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物的悲观情绪……
  然而,小狐却在他的真实灼热的疯狂中,得到了需要投入一份真情才能达到的完美 境界。
  她把两只小手合在靳善的脖子上,声音恳切动人。
  “待会儿我给你擦……你会觉得很舒服的。”
  “这不是你的第一次。”靳善脑子里的这句话说了来就变成了,“你为什么叫小狐?”
  小狐愣了愣,回答道:“因为被狐狸救过。”
  “怎么救的?”
  “小时候跑丢了,被一只母狐狸焐了一宿才没冻。”
  “那你妈为什么叫二橘子?”
  “姥姥说,生她的时候别人送了两个橘子。”
  “那她为什么疯了。”
  “她没疯。”
  靳善用指尖按合了小狐的眼睑,他不习惯也不容许如此审视自己。他感到她脸上那些漂亮的青春痘总让他有想漱口的念头,而她金色的笑声则使他口渴。
  说小狐只有十六岁,靳善有些不相信。他想看到隐匿在她天真无邪的外表之下的东西。他也希望有这东西,就像自身的累累罪孽。
  “你为什么这么香?”
  处于玫瑰色眩晕状态的小狐大声地耳语着。
  “我掸了花露水。”
  靳善笑了笑。
   “可为什么越来越香?”
  “我掸得多。”
  靳善觉得小狐这时候很蠢。
  是不是对一圾狐性的人来说,狐臭就是香呢。靳善想不明白,但是通过今天的进攻和侵蚀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下体也能散发这种气味。
  不用说,靳善的快乐没有持续多久即可结束。因为靳善无意中的一瞥,发现照片上那双喷火的眼睛正诡异地注视着这一。这使靳善达到高潮并快速崩溃。他感到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梦魇之中,而惊醒是惟一的解脱。
  与此同时,小狐在地上她躺垢头顶上方发现了一只全神绩注的哈蟆,吓得她大叫起来。靳善没有去安慰浑身发抖的小狐,而是当着她的面,拎起那只蛤蟆,两条腿一撕,小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真是不可思议。小狐在身下时,那种幸福涣散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一只百无聊赖的狗,而当小狐爬到地上面来时,又像是一只睡眼惺忪的猫,她这么鬼脸面具般的变来变去,使靳善在心里发出了一阵低沉的怪笑。
  没有哪个秋天比这座城市的秋天来得更早。
  这是一条笔直的林间小路。从照相馆到北山公园大约有半公里的路两旁,树木都已满是黄叶,前前后后,靳善看到一个人影,只有自己踩着落叶是落叶时发出的清脆脚步声。向前望去,人民英雄纪念碑上聚集了各种各样的金黄色云彩,有一些麻雀吱吱喳喳地叫着。回头望,照相馆的一半,已经落在夕阳里。在靳善看来,那米黄色的墙面,白色的浮雕柱,金光闪闪的圆顶,深紫色的基座也都正随着这个秋天,渐渐地死去。
  刚才把小狐丢在照相馆里,而一个人跑出来的举动,但愿被他认为是害羞吧。靳善反复回忆刚才的第一个细节,越回忆就越有一种自己把自己出卖了的感觉,其实这种感觉在最后冲刺的那一刹那就产生了,但是,一切已无法换回。看着小狐那样幸福和不能自持的脸,靳意在通过“破坏”所期待的那种精神快感,最终在肉体获得了快感的同时,化做了一股静寂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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