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3期

桥牌六君子

作者:王泽群




  7
  
  蓬莱路1号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改作某事业单位的办公室了。
  罗芝品让小磊开车拐了一下,就在车里看了看那座楼房,那个庭院。车速放慢,还能看到丁香,却已物是人非,罗芝品没有说什么。
  到底心中有事放不下。罗芝品试探着问小磊:“你的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小磊一脸阳光地冲罗叔叔一笑:“我没有哥哥。”
  罗芝品心里一沉:难道当年大家那一番努力,还是没有救了子楠兄的公子?真是天意难违吗?不觉话就出了口:“嗨,1949年青岛解放前几天,你母亲要临产,又是子痫,我们这几个大男人,真是为子楠兄刀插两肋都不皱眉啊!没想到……”
  “罗叔叔,我就是青岛解放那天出生的啊。”小磊又是回头一笑。
  “什么?子楠兄得了个女公子?”罗芝品惊愕有顷,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子楠兄,当年他一口一个‘儿子’,我全当是真!我这老朽也是糊涂,竟然就没有想到!”
  苦涩中得一欣慰,罗芝品心里好受了一些,静静地听小磊和高方漠讲他们的故事。
  高方漠对小磊最初的记忆,是小磊一周岁。那是建国之初的1950年6月。
  张南山和李芸为女儿在“青岛咖啡大酒店”做生日,来了多少大人高方漠记不清了,只记得花团锦簇的一群小人:陆家的大章小章兄弟、周家的婉茹婉蕴姐妹、王家的大婕小婕姐弟和高方煌高炎漠哥儿俩。一群孩子,大的六七岁,小的三四岁,有的蹦蹦跳跳,有的蹒蹒跚跚地爬上餐桌边的高背靠椅,不等餐巾系好,亮闪闪的刀叉勺子就响成一片。
  李芸阿姨特意为儿童桌上安排了一种红色的很甜很甜的酒(大概是加冰糖调制的法国干红)。头一次被认真地当小客人正儿八经地用西餐,孩子们吃得轰轻以烈烈有滋有味。高方漠忽然被大人抱到主餐桌时,着实有些不乐意。
  只听大人们兴高采烈地起哄:
  “噢噢,新郎倌来了!新郎倌来了!”
  “这儿女亲家是做定了!”
  张伯伯好粗的嗓子:“我早就看好这小子了。这是李芸点的,她点到我心里去了……”
  刚刚5岁的高方漠,还不能明白爸爸妈妈叔叔阿姨点的这个“鸳鸯谱”是什么意思,只是很乖地听大人说:“方漠,高小二,快看看你的小媳妇漂亮不漂亮?”
  他便认真地去看小磊——两只大大的黑漆漆的眼睛,一双细眉微微皱着。小鼻子,小嘴。那嘴小得不抵她的一只眼睛。皮细肉嫩用在一个刚满周岁的女孩子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小磊也那样微皱着一双细眉,瞪着大眼睛,认真地看方漠。
  有人又问:“小媳妇好看不好看?”
  方漠就应:“真好看。”
  于是,大人们就起哄:“不错不错,以人得的门户对。方漠,给老丈人敬酒吧。”
  方漠稀里糊涂地照大人们的吩咐去做了。满堂里一片喝彩。
  又有人按住他,让他给老泰山下跪。
  张伯伯却急了,大喊:“不许跪!堂堂男儿,岂有随便下跪之理?”
  有人便说:“女婿见泰山,跑得。”
  张伯伯便认了真:“恁是见谁也跑不得!中国人这几千年里,就是把个膝盖跪软了!方漠,高小二,你要真是我的女婿,一辈子见了谁也不能跪!”
  就这一句话,高方漠一下子记住了,并且记了一辈子。
  20年后高方漠奉父亲之命,跋山涉水,远走6000里路,去青海高原的柴达木盆地里,与军垦战士张小磊结了婚。
  实际上,那是高鸿鹄以这种方式给予张南山的最为实际的帮助了。他对高方漠说:“我只能以你和小磊的婚姻,把小磊调回到她父亲的身边来。你张伯伯和李阿姨,现在实在是太难了……”
  高方漠应了。他理解:十年动乱之中的1970年,刚刚“解放”,被结合为市“革命委员会”的最后一位副主任的父亲,他最大的权限也仅仅就到这里……
  高方漠当时,甚至到后来也没告诉过父亲,其实他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就很喜欢小磊。他愿意让父亲心中有一个安慰:是父亲自己在为张南山实实在在地做着什么,一种尽力而为的帮助。
  ——小磊小时候从母学习舞蹈,高方漠常常是看痴了的一个;后来小磊在学校里的表演,每一次都让少年的方漠彻夜难眠;在高方漠的大学生涯里,小磊的还很幼稚的信,便是方漠全部的爱情……
  ——对小磊来说,一周岁生日的情况她绝无印象,是在上了小学之后,她才明白那个常常在操场上疯跑疯玩的方漠哥哥,就是叔叔伯伯们时不时挂在嘴边的她的“新郎倌”。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想到在多少年后,已经是大学生的高方漠,会有一天真的千里迢迢跑到戈壁滩上来娶她……
  高方漠知道父亲心中一直有个结:
  1965年,中国第一次核试验成功的时候,传来张南山“自杀”的消息。当时任市委副书记的高鸿鹄十分震惊。中央部门的情况他不了解,但是凭猜测,他认为若不是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主持这次试验的,应该有张南山——这位爱因斯坦的高徒与助手——然而,历史在这里有了一个错位。虽然张南山那次并没有真的走完人生之路,但却从此不再辉煌……
  
  8
  
  王扶昌开着福特车找到大湛山村的时候,卢先生已等了好几个时辰了。众人把那程明瓦亮的福特车藏进一间牲口棚里,用麦秸草盖好,一辆由大青骡子驾辕的大车已等在门口了。
  要上车的时候,王扶昌问卢先生能不能打个电话,城里的几位厂长经理需要打个招呼安排一下才好。
  卢先生说:“现在还没这个条件,不过该安排的组织上早就安排好了。”
  王扶昌又说:“可上我还有孩子,有那么大的一份家业。”
  卢先生笑了笑:“就请诸位放心吧,诸位的安全比什么家业都重要。用不了多久,诸位先生就该为新中国发挥自己的能力和才智了。”
  王扶昌听他这样说,也就作罢。
  车上早铺了厚厚的棉被,又为李芸安放了枕头。组织上确实考虑得很周到,热水瓶、茶杯,还有不少煮熟了的鸡蛋……
  卢先生亲自赶车。
  刚要起程,齐影惠说:“忘了一件大事儿。李芸是先兆子痫,要用药的。”
  接着便把整个儿情况对卢先生简单地讲了一遍,说好周同侃随后会赶来送药和医疗器械的。
  卢先生听了,略一沉吟,“这样吧,我再去安排一下就来。”
  是农历的二十四,月亮过了半夜也没起来。四下里又黑又静,远远的,不知是不是海潮的声音,隐隐的像是叹息。几位挚友都在车上,想着世事风云变幻,这些年里的曲折艰以人,眼睛虽有卢先生和高鸿鹄的安排,他们有可能躲过一劫,但新中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毕竟朦胧。
  张南山一声叹息,说:“王炳彰,你是早就晓得高鸿鹄是共产党的了?”
  王扶昌说:“他是不是,我不敢说。但他的堂妹是共产党,这我心中有数。2月13号,他匆匆找我来,说他的妹妹让市党部抓了,请我联络几位社会士绅具名作保。是我找了人,花了钱,把他妹妹保出来的。”
  张南山说:“这我记得。我也签了名的嘛。”
  “正是。”王扶昌说,“可是保出来以后,人就失踪了。我还犯疑哪,他却说没事了,妹妹上东边去了。你说他是不是共产党?”
  张南山听了,再问:“我说这些年可没见高鸿鹄在青岛做什么事情,他到底以什么为生呢?”
  王扶昌笑了:“鸿鹄不是说了吗?家有薄产,闲做寓公嘛。”
  张南山也就应道:“是啊是啊,薄产不曾见过,寓公倒是做得安闲。”
  王扶昌说:“让你这一提,我倒想起来了。他可是做了不少向东边卖货的生意。我也帮了他不少忙。那钱,都是付得十分清爽的。依我看,这共产党得天下在情理之中。若高鸿鹄真是共产党,那他们共产党是真有人才的。”
  齐影惠听到这儿笑了:“真是两个书呆子。罗先生刚才来,不是说明白了吗?高先生已经跟他和陆先生挑明了身份。”
  王扶昌说:“不,原话不是说挑明了,只是说他的身份想必他们也能明白。” “那还不一样?”齐影惠接了话,“如果高鸿鹄就是共产党,我看共产党不错。至少,他们不贪污腐败,不卖官鬻爵。高鸿鹄这些年里,光帮炳彰就不知道有多少忙。”
  大家议论着,有一个时辰,卢先生从黑影里猫一样地回来了。
  他跳上车,抖了抖缰绳,喘吁吁地说 :“都安排好了。等那位周先生把药送来,组织上会有专人给我们送过去的。诸位都请放心,咱到了汪有流河,组织上就有人接了。”
  大家道了谢,便默坐在车上向崂山走。
  5月,万木生宁,就是在夜里也能感到一片鲜嫩的气息扑面而来。海就在路边,正满潮,悄无声息。一路上听着大青骡子的蹄子打在沙土路上撞出的钢声,大家就对前程一片朦胧陌生,也就都不言声。
  走着走着,卢先生在前面说:“好了,月亮出来了。”
  几个人便都朝前看,除了山影,并看不到什么月亮出来了。
  卢先生便对他们说:“看海上。海角,不是有了银光吗?”
  大家再朝海上看支不,才发现远远的,海天相连的一角,确有一片银光闪烁浮动着。只是太远,天色又黑,不大用心,是看不出来的。
  月亮真正出来,这进山的路,总会更好走一点儿吧?人人心里都这么祈盼。
  周同侃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药房里被市党部的特工队堵个正着。
  已经过了半夜了,他的这种身份在药房里取点儿药,虽然不太合适,但在非常时期也绝 不是不可以。所以 ,当特工队的头儿闯进药房里,问他怎么这会儿还来弄药的时候,他略一思索便说:后来他要带家眷飞台北,想到台北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肯定许多问题都困难,他只得趁工作之便,多挖一点儿药带着,以备急需。
  头儿见人说得满在理,反而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问他:“张南山先生的太太不是来住院了吗?怎么又不见了踪影?”
  周同侃已经明白,罗芝品所送的消息无误。他也装做吃惊的样子说:“咦,刚才我还见他们在病房里嘛。张太太是先兆子痫,很危险的,他们能到哪里去?”
  那头儿说:“我们也是关心,特地赶来看看。听护士说,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您周先生还在药房。”
  周同侃立刻应道:“是啊是啊,张先生也是准备飞台北的嘛。刚才在病房里,我们还说要稳住张太太的病情,争取在台北做月子。”
  那头儿一愣,颇有点儿大惑不解的样子问:“是吗?张先生是这么说的?”
  周同侃说:“这怎么会错?”他想到陆笑乾已被高鸿鹄安排走掉了,便再加一句,“只有陆笑乾陆先生,他是因为父母年纪太大,恐怕不会这一次立即去台北了。”
  那头儿看他说得像那么回事,便再看看他手中的药瓶,中文、英文的说明,密密麻麻,一概的看不懂。就对手下两个跟进来的小喽罗说:“这么晚了,你们要好好护送周先生回去。周先生可是国家栋梁啊!”
  周同侃知道自己被盯住了,心中不由得一紧。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是绝不能有一点慌乱的。细想,他真的是准备去台湾的,被特工队盯梢又如何?
  但是,这些药怎么办?怎样才能送到齐影惠手中?心中好不犯难。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现在张南山是在难中之难!周同侃很清楚,李芸这种先兆子痫,其实就是妊娠中毒,护理不好,药不及时,真发生子痫就麻烦了。到那时候再采取措施,恐怕要保母子平安会很难,只有做剖腹术。而子痫的产妇做剖腹术,最容易引起高血压或是精神分裂,这都是些终生疾病,很不好再治的。何况他们现在又是去了乡村,那里的手术条件……想到这儿,周同侃真正着急了,必须找一些手术器械带上。
  看两个小特工跟得很紧,他便说:“你们保护着我,我就放心多了。请和我一起,再去医疗室里取一点儿小器械吧 。”
  两个小特工队员刚才听说他是坚决要去台湾的,心上不免有些放松,陪周同侃到了器械室,就站在门口等着。
  周同侃进了门,取了几样剖腹术必需的器械,看看后门可以走通,便毫不犹豫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这个后门,和医院后门距离不远,夜黑天,树也多,周同侃踮起脚尖出了后门,便没命地沿着小路向上跑去。他知道,特工队要守也只会守医院前门,守大路的路口,绝不会想到他可以从这个方向反绕上去。前边不远处,在观象山路4号,住着他的一位亲戚,家里有车。他可以让亲戚开车送他,把这些药品器械尽快送到李芸那里。
  月黑夜,叫开了门,亲戚颇有些诧异。周同侃一讲这种情况,亲戚毫不迟疑,便立即开了车,送他朝大湛山村赶去。
  周同侃坐在车上,手里捧着那些药品器械,想想一夜间的惊涛骇浪,不由得感慨系之,觉得人生真如牌局,难测这起伏跌宕风云变幻。想想这般狼狈中,他还要携妻带女飞向台湾去,而台湾如何,只有天知道。便悲自心中起,很有些茫然。
  亲戚边开车边问:“这种时候了,你还为共产党做事,过几日去了台湾,就不怕那些人抓你?”
  周同侃愤然道:“哪里是共产党?张南山怎么会是共产党?他只是因为太太正在这会儿生孩子,万般不得已就是了。我是个医生,原来就不能见死不救,何况是一些同学挚友,这种时候我能不帮忙吗?那岂不是辜负了我这一辈子的学问?”
  亲戚说:“今夜风声出奇地紧。我只怕你找到他们,自己却回不来了。”
  周同侃说:“怎么会?我只要交了东西,立刻就和你一起回来。我是要去台湾的,他们特工队绑了我去和我自己去,其实都一样。到了台湾,自有胡适之先生做证救我的。我毕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教授嘛。”
  亲戚便笑了,说:“这种时候,谁还管你有无头脸?我只怕那两个特工队的人,眼皮子底下跑了你,他们回去谎报军情。这种乱世,他们为了卸祸争功,诬陷了你,把你说成是共产党,那就不是请你、绑你去台湾的问题了,而是一下子装了麻袋,沉了海里,做成你一个真正的大冤鬼!……”
  亲戚这一说,周同侃才感到事态的严重。不由得哑了。
  但是,为人之道,仁义第一。“一诺千金”是千年古训。何况是自己的同学挚友遇到了难处,自己再怎么难,也得先把朋友的难事办了再寻自己的出路。这有点儿像桥牌做局中的逼张,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只能一张一张地逼到最后,看是否以有逼出个“成局”来。
  车到大湛山村,找到卢先生留下的取药人,周同侃把药品、器械一样样交待清楚,特别交待了麻醉药就那么一些,让取药人小心捧着,才准备和亲戚朝回赶。
  亲戚想了一下说:“我看你还是留在这儿,我一个人回去,看看有没有待工队的人在家里等你。若没有,待我把你的太太和两个孩子接出来,安排到我那儿住下,23日,我再把你们都送到机场去。真到了机场,看你是去台湾的,他们还会绑你不成 ?”
  周同侃听了觉得甚有道理,便只得在大湛山村里留下。
  这边的人听了,立即给他安排到一家农家院里住下,让他千万放心地睡。他既然为组织上做了这么仁义的事情,组织上也一定帮他帮到底。
  亲戚临走时又叮嘱他安心休息,城里的事及去台湾的一切准备,也由亲戚们帮着办了。
  周同侃送别了亲戚,便独自在农家院里住下。一间偏厦,一张木床,月牙初露,枝影疏斜。5月里的大湛山村,静得如梦,周同侃却一丝儿睡意也没有,一个人在屋里踱来踱去:
  也不知道张南山他们去了哪儿?李芸会不会再出些麻烦?
  也不知道亲戚是否已经回到家?门口有没有特工队在等着?
  更不知道妻子和两个女儿见他半夜不归,会不会焦急?毕竟是个非常时期,谁的命运都有倏然巨变的可能……
  愈思愈想心里愈乱。正这时候,却突然听得屋外有汽车马达声响,他心里一惊,忙推门出去,却见亲戚已进了院门。
  周同侃忙问:“怎么了?”
  亲戚一个苦笑:“戒严了。全市戒严,连我也回不去了。”
  周同侃顿时面如土色……
  
  9
  
   罗芝品对小磊的名字产生了兴趣。他告诉小磊和高方漠,他在美国有一子王女,儿子叫罗仲文,女儿叫罗思蜀。他起这样的名字是希望儿女们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虽在异异国,不忘“思蜀”。
  “不知道子楠兄是怎么想的,莫不是先给儿子起好了这个‘石头’的名字,后来就只能送给女儿了?”
  小磊忍不住笑了,她向罗叔叔讲述了那一段父亲母亲刻骨铭心的经历:
  崂山清流河边的一个小村庄里,四面都是石头,一川石头大如斗的石块,乱石穿空的石头。在五六月间草碧花乱的季节里,崂山的石头仍然出色,春和夏,都挡不住。
  李芸生产的时候,终于子痫,是影惠阿姨用周叔叔冒着生命危险送出来的器械和药品,在一个农家小屋,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做了一次成功的剖腹术,为张南山娩出一个女公子。
  那时候,男人们全都等在屋外,包括组织上的人。当第一声婴啼报出平安的时候,脸已憋得青紫的张南山突然爆出一句:“石头!……”
  当时谁也不明白张南山喊这一句是个什么意思,事后,张地同山抱着小女儿才笑着说:“我的意思是‘一块石头,一块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呀。”
  大家哈哈大笑。
  小磊的小名便叫做“小石头”。
  她出生的那一天,青岛解放了。
  
  10
  
  罗芝品的飞机票是往返双程的。很快到了返程的日子。
  行前,高方漠和小磊不知怎么,觉得罗叔叔的脸色不太好,想劝他多留几日。
  罗叔叔摇摇头:“来日无多,去日无多,我很快还会回来的。”
  高方漠和小磊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年之后,罗叔叔再回青岛,已是罗仲文手捧的一盒骨灰。
  在陆笑乾家的客厅里,高方漠和小磊与罗仲文相视而立,心里竟有几分油然而生的亲和,仿佛早已相识相熟。
  罗仲文告诉他们,父亲几年前便身患绝症,一年前,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才对仲文和思蜀讲了“桥牌六君子”的故事。
  “从我记事时起,就没有见我父亲打过桥牌,从来没有。”罗仲文含着泪说,“我只知道陆伯伯是著名的经史学家;张伯伯是父亲的学长,是物理学界知名的学者;高伯伯是共产党的高官;还有周伯伯和王伯伯行医、经商,都是父亲在国内最好的朋友。但是,父亲从来没有讲过桥牌……”
  罗仲文在八仙桌上打开一个包装极精致的鹿皮小包。
  陆笑乾一眼就人出了里面遥是50年前那副没有打完的牌——牌分四份,由已经发黄的,印有王扶昌商号眉签的毛道林纸包裹着,纸上分别写着四位牌主的姓氏、坐向与有局无局……
  罗仲文展开一张字条,是罗芝品伤感的手迹:
  棋逢对手 兴起
  牌失挚友 趣无
  陆笑乾默默地把牌摊开,拣出当年张南山和罗芝品已经收起的四墩牌,其余按照当年的位置把四家的牌复张,对高方漠说:“方漠,这副牌是南家主叫‘七无将’,西家首攻方片3,明手用方片A收的第一墩牌……后边的,你来解吧民。”
  高方漠久久地注视着,沉思着,慢慢地说:“明手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红桃长套,表面看,庄家占有优势,可以用明手的红桃稳稳收墩;可是,由于梅花K、Q都在西家手上,庄家和明手都是两张梅花,只有一个A……只要他们垫不出去这两张梅花,必会宕一墩……但是,如果庄家迷惑住西家,先逼出一张梅花大牌,也许……”
  “是的,庄家就是想逼出这张梅花,西家已经垫出了梅花2……”陆笑乾记得很清楚。
  “但是,如果西家没有留住梅花,而是留下方片……”
  小磊和仲文基本没有听明白,只是急急地争着问:“你说到底谁能赢?”
  高方漠看着陆笑乾:“我得先知道谁是庄家?谁是西家?”
  陆笑乾摇摇头。
  罗仲文忽然说:“我知道。”
  他又在桌上展开一幅图:“我父亲说,这就是当年的位置,他坐在这里……”
  ——高方漠和小磊惊讶地看到,这是那幅“松龄园”墓区的平面图,罗仲文手指的地方是北五区。
  按照图上的标记,西家是高鸿鹄,东家是王扶昌,南家是张南山,北家是罗芝品,而周同侃坐在高鸿鹄与张南山的身后观战……还有陆笑乾。
  陆笑乾默默地审视着,对罗仲文说:“你父亲一定希望这副牌和他葬在一起,他要到天国里和老朋友再把这一局牌打完。”
  罗仲文深深地点了点头。
  陆笑乾望着面前的后生晚辈,殷殷地说:“不要随意去评点你们的父母当年应该怎样去做,怎样选择它们的前途。历史就是历史。就如同这副牌,你们是在看到全部底牌之后,才可以评点正误输赢的,而在真正的对局中,你永远只能看见自己手里的一手牌。” “松龄园公墓”北五区,新立起一座古朴的汉白玉墓碑,上书——
  罗芝品 字全山(1918年—1998年)
  碑后是陆笑乾亲题的碑文:
  故乡故情 故土故人
  责任编辑 陈晓敏
  题字 赵宁安 题图 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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