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5期

沉星档案

作者:张 欣




  四
  
  黄昏的都市,像一片吸足了废气的肺,已经没有力量张扬了。空气中渗满了粉尘,每吸一口都有一种泥沙俱下的感觉。人人面带倦容,匆匆地往家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可能等待他们的不是闲适,而是生活的战场。
  那个高额骨的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兴致极高,一直在说男人追求她的故事,就像马俊仁培养出来的田径运动员一样,那些男人为她展开了顽强的接力赛。坐在她对面的郭宇刚,始终保持着温柔的笑容,以表示同样赞赏她的魅力。他牢记这是客户,客户掏钱就可以说你不爱听的话。但其实他真想扇这个女人一巴掌,世界上还有这么蠢的人吗?你既然这么好混,怎么混到婚姻介绍所来了?
  嫁不出去就说嫁不出去,别把琼瑶的小说安自 己头上。你也不看看你额骨上的黄斑,快跟老人斑 一样了,还做梦呢。看你的脸就知道你寂寞了多 久,简直就是望夫台上的石像。
  骗这种女人,郭宇刚就一点不感到愧疚。曾经,也还同情她们,真想大喝一声,拜托你现实点,清醒点!但是见得多了,感觉也麻木了,反而不需要技巧的女人,让他觉得自己空有屠龙之术。
  他们此刻在一间名叫昔士风的酒吧里,没什么情调,处处因陋就简。但是高颧骨的女人还是不想走,她显然看上郭宇刚了,这不奇怪,郭宇刚的相貌吃定了这些老女人。这次也一样,客户想从喝饮料直落吃晚饭,主要是郭字刚表现出来的耐心让她产生了错觉。但这办不到,郭宇刚看了好几次手表,他不是作样子,真的晚上还有一场,他得赶场,所以必须尽快脱身。
  他说,时间过得真快,我们一见如故,真是有 缘分啊。不等高额骨尽开颜,他马上又说可惜今晚 有事,我们不能直落,那么下次再聊吧。他伸出白 净、修长的手提了一下那只滚烫并且汗叽叽的手, 他知道对方的胃口已经被吊足了。再坐下去,她不 会非礼他吧?!
  走出酒吧的玻璃门,他觉得那个女人仍旧盯着 他的脊背,灼热得要冒烟了。他妈的这不是用眼睛 强暴我吗?!他心里恨恨的,一边又安慰自己,一 切都过去了,他们彼此将溶人茫茫的人海,再次碰 面的概率几乎是零。
  他大步流星地往家走,晚上的那个女人不好对 付,是个高智商的白痴,学历是研究生,研究什么 元曲中的插科打诨,可她本人严肃得要命,半点幽 默感也没有,一心等着别人给她唱赞美诗。为了打 击她的自我感觉,郭宇刚自称是早稻田大学毕业 的,谈话立刻就变成了日语,幸亏他会说日本话, 否则戏就演不下去了。当然上大学是扯淡,什么早 稻田晚稻田的。
  他得回去洗个澡,脱掉这身西装。晚上拼的是 智力,穿佐丹奴就可以了。不能所有的女人只见一 面就消失,那会让人警觉,因为她们在婚介所是付 了钱的,而他又分到了一部分,这当然是幕后的交 易。但他也得敬业啊,要做出愿意交往但最终谈崩 的效果,才令人信服。
  家门口有个人来回踱步,郭宇刚不由自主地站 住了。
  “郭宇刚吧?”
  “是。”
  
  “我们进屋谈吧。”那人的口气温和,但不容拒 绝。
  郭宇刚掏出钥匙。这个地方是他租的,一房一 厅,仅够栖身。他的人生还没有进入享受阶段。陶 然出事以后,他已经报过一次家了,为了躲避无孔 不入的记者,怎么还有人能找到他,不会是公安局 的吧?!正想到这里,来人掏出证件:“我是公安局的刑警。我叫杜雄。”
  郭宇刚有点心虚,毕竟他有婚姻欺诈的行为,但谁会火眼金睛去报警呢?他的脑瓜像电脑那样急速地运转着,但表面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需要思考,便起身去倒开水,被杜雄用手势制止了。
  尽管局里动用了近200的警力排查、甄别,嫌疑人的范围在按部就班地缩小,但杜雄还是不相信陶然死于意外事件。他相信自己对蛛丝马迹的感觉,所以他出来调查并没有跟赵永利商量。两个人的思路完全不一样,有什么好商量的呢?反正目标是一致的,如果他运气好,使案情有重大突破,那么他在刑警队站住脚是不成问题的。
  杜雄觉得赵永利作为一名老刑警,有点窝囊,既没有队长的火爆和豪气,又缺乏李三炮的精明。他不明白为什么刘队让他跟着赵永利。
  言归正传,杜雄问郭宇刚:“这个月的9号,也就是陶然出事的晚上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的确,现场没有郭宇刚的指纹,所有的线索也和郭宇刚毫无关联,所以他第一批就被排除了。但杜雄觉得有必要把陶然周遭的人搞清楚。
  一听是陶然的事,郭字刚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郭宇刚有在日历牌上记事的习惯,他信手翻了翻,道:“别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我去见面了。”
  “她在哪儿工作?叫什么名字?怎么跟她联络?”
  “这样吧,我今晚跟她约了见面,不如一块去,倒也大家干净。”
  “方便吗?不会影响你们吧?”
  “怎么会没影响?陶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我算是洗不清了……”郭宇刚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他看了看手表,澡是洗不成了,那还换什么衣服?“走吧。”他说。
  两个人直奔约会地点。
  这是一家特色餐厅,有一半是强出去的玻璃房,采光很好,外面的灌木郁郁葱葱,恰到好处地装点了室内。客人有八成,大部分都是情侣。每张餐桌上的桌布均是墨绿色的方格,上面有一盆小小的毛茸茸的仙人球。
  临窗坐着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和餐厅相比毫无特色,见十次也不会牢记她的样子。
  郭宇刚对杜雄说道:“我先过去一下,这样礼貌一点。”说完他就走过去了。
  谁也没有想到,会日语的研究生见到郭宇刚, 噌的一下弹起,厉声地连珠炮似的质问他,远远望 去,五官都在喷射着看不见的火焰。不等郭宇刚回 答,她手中的半杯饮料已冲他泼了过去。而后,旋风般的离开了。
  众人闻声转向这张餐台的时候,并没有看见电影镜头般的动作,只是郭宇刚满头满脸黄色的橙汁交错而流,配上他呆若木鸡的表情,实在是又可怜又滑稽。
  就连杜雄也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更别说拉住出膛子弹一样迅猛出击的母狮了。
  他没想到自己冲杜雄发起脾气来了。可能是太丢丑的缘故,总得找个台阶,总得发泄发泄:“我怎么会有杀人动机?”郭宇刚瞪圆眼睛,“我为什么要杀人?!”
  他和陶然相继离开歌舞团后,他也尝试去找工作。近一些的关系,人家都知道内情,没有太上心相助的,远的,本来就是没指望的。种种碰壁之后,世界在他的眼中彻底变了祥,原来的瓦蓝天空与碧野绿草已不复存在,太阳是无色的,每个人的面孔都像是离镜头太近了那样变了形。
  本来他是可以不离开歌舞团的,没人逼他,但他自己的内心不能平衡。他简直就是一出戏,谁都可以随时观摩随时评论。他第一次感觉到精神的脆弱和苍白,以至于完全不能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哪怕是一道含义不明的目光,都让他产生心理反应。在这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有理想有抱负有什么什么伪四有青年,他的世界阳光普照。
  他问陶然,我决定走,你怎么办?陶然说,我还能怎么办?难道我自己能呆得下去吗?!
  的确,无论两人有没有结果,都是别人的谈资。一个人走了,压力就全部落在另一个人头上。
  母亲总是哭哭啼啼的,令郭宇刚颇为烦躁,他没去探视过父亲,他恨他。
  有段时间,他住在陶然家里,陶妈妈倒没有嫌弃她。在这之前,他和陶然一块布置新房时,已经顺理成章的在一起了,在她家自然也住在一块儿。有时半夜三更,他会觉得好像自己一个人被抛在深不可测的洞穴里,没有日月,没有前途,没有了一切,于是他抱着陶然哇哇大哭。这样下去也不是事,还是陶然提醒他,不如出国吧,或许是一条生路。
  这倒暗合了他的心思,那就是潜意识里极度渴望的:逃避。
  最终决定去日本。因为那里有一个郭宇刚的表亲。郭宇刚的家被抄以后完全没有钱,于是两家紧急出动去借。历尽周折之后,总算有了眉目。
  临行之前,陶然说,我们还是把手续办了吧。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是没表情,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郭宇刚讨厌她这种横下一条心,豁出去的感觉。“你如果后悔了,爱找谁就去找谁,不用管我。”他说。“你以为我对你真的没有感情吗?如果没有,我不会这么做。谁说也没用。我想去找谁早就去找了,还用你说?!”那时他真吃不透陶然,搞不清她是怎么回事。她的行为情意绵绵,表达却冷酷无情。两人就这样赌气,这样别别扭扭地办了手续。”
  那个晚上,郭宇刚动了真情,他信誓旦旦地对陶然说,到日本以后我会很努力,我要让你永远不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我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你对我有信心吗?陶然拼命地点头,好像她等了很久,包括她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等这句话似的。
  现实的残酷就在于它对诺言不屑一顾。一表三千里,郭宇刚的表亲帮不了他什么,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先是他上学的地方冰天雪地,气候和条件一样恶劣,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没工打。郭宇刚可不是公子哥来读书,背后有金山银山。不打工怎么生存?怎么还债?他只好跟其他的留学生一样,集体大逃亡。这样他的身份就黑了。
  全心全意地打工,他真吃不了那份苦。他只好晃晃荡荡的,居无定所。因为长得还体面,他做过侍应生、服务生之类,也干过违法违规的事,像那种利用废弃的游戏机卡改造之后重新进人循环撞大运的伎俩,都是他十分熟悉的。钱虽挣得不多,但胆子却给练大了,同时调动了他冬眠在体内的极其强烈的赌性。他觉得人生就是撞彩,如果他倒霉被抓住,那就给送回去吧,还省一张飞机票钱。他在午夜牛郎俱乐部工作时,为年老丧偶的老女人服务,是很恶心的事,所以没做多久他就不干了。惟一跟海外赤子们一样的是,他学会了报喜不报忧,让陶然以为他始终是莘莘学子,在国内玩命地为他还债。这时候再想起他曾经掷地有声的誓言,真是可悲复可笑。
  后来他听说陶然在电视台渐渐有些起色,便跑了回来。
  见面的时候两人相当平静。最初陶然给他的信,非常的热情和励志,可是他几乎不回信,只偶尔打个平安电话,编一个勤学努力的故事。没有在外面生活过的人就只会相信,完全不可能有想像力。但时间一长,陶然也不写信了,所以他们久别重逢时,已没有激情和期盼,完完全全是陌生人。
  每天看着陶然一身光鲜地出门,他觉得她是别人的老婆,跟自己几乎没有关系。但他不会说,也不会生气,他再浑,也还知道生活的艰辛,女孩子要出人头地的不易。再说他的感情世界已经磨砺得很粗糙,陶然不反过头来挑他的一事无成,已经谢天谢地了。
  回来也还是晃,国内的情况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郭宇刚没有钱,没有像样的文凭,甚至走时连坑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有好去处呢?!
  好在改革开放后,似乎到处都是机通。他找到一家期货公司,炒外汇比价。他选择了日元,心想,利从险中求,他自觉对日元还是有所了解的。
  但仿佛运气也跟父亲一样被关进了铁窗,给他带来的只是噩梦一场。只要他买升,汇率一定跌下去,反过来也一样,最后他干脆不变了,任你变化万千,大起大落,他都岿然不动。可惜这种铁律在他身上也是失效的,他一路输下去,连头都没回。终于有一天,陶然下班回家,屋里坐着两个债主。
  陶然阴冷着一张脸去翻存拆,钱早已被他取空 了。
   不等陶然发作,沉默许久的债主开了腔:“知 道你是电视台的,别演戏了。到底有钱没钱?搬家 公司我联系好了,一个电话就来拉电器。”
  他听见陶然到卧室去打电话,好像是给她的干 爹,声音低低的带着哭腔。很快就有人来送钱了。 等屋里的人走尽,陶然扬手结了他一巴掌。他两眼 直直地望着地面道:“打得好,你早该这样对我, 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个男人。”
  陶然咬牙切齿地恨通;“你不是人,你毁了我 一辈子!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火气冲天, 似乎压抑了一万年。他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失态,如 此疯狂,因为愤怒,她的眼睛像甲亢患者那样鼓了 出来,“在国内欠了那么多钱,你没还过一分不说, 回来问都不问一句。我告诉你,我过的就是每天债 主登门的日子,刚才那种场面我太熟悉了,我他妈 就是陪人跳舞,陪人睡觉还的钱。你现在走吧,我 们两个人扯平了,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说完这些话,陶然摔门出去了。
  陶然一夜未归。直到今天,郭宇刚都以为她去 找她的干爹了。干爹这个词就让人联想到有钱有 势,无所不能,也让他联想到不能痛痛快快,一无 所有的离婚。
  郭宇刚把这一切告诉杜雄,是因为他不能把刚 才研究生的话和盘托出。并不是研究生在昔士风撞 见了高颧骨,事情没那么简单,而是在郭宇刚得以 寄生的温床,他衣食的根据地,行骗的大本营—— 淑女俱乐部,研究生无意问与一位同样是高学历的 婚姻困难户攀谈起来,结果她们在相同的一段时间 里,认识了同一个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的郭宇刚。研究生认为他在玩弄她们的感情,所以等在这里,一心一意要做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壮举。
  听完郭宇刚陈述他与陶然的一段往事,杜雄心想,按照逻辑推理,其应该是陶然来杀郭宇刚才对。
  只有躺在冰柜里的陶然自己清楚,那个令她暴跳如雷,伤心欲绝的晚上,她一个人在大街上乱走,毫无方向,毫无目标。她以冲撞的速度往前走,两耳呼呼生风,似要赶往一个地方。其实脑子里空空如也,没有思维,只有情绪,极度懊恼的情绪。
  那时她在电视台还只是一个被人差来差去的角 色,父母不能帮她,丈夫又是这样的没指望。她甚 至都没有一个可以听她倾诉的人,在偌大的已经生 活了几十年的这个城市里。
  说她虚荣也好,爱面子也好,她决不会像丧家 之犬一样去找她的干爹。干爹说过,做女人,还是 虚荣一点好,怕就怕自轻自贱,你自己都不顾廉耻 了,让别人怎么看重你?!她也不能回家,母亲知 道她错嫁了,当初所以没拉住她,是因为受过别人 的好处,这种时候变了卦是要遭天谴,遭报应的。 看见她闷闷不乐,母亲就要叹气,怨自己不该得 病,连累了女儿一辈子。电视台的人,她更得退避 三舍,那是一个名利场,笑,是大伙陪着你一块 笑,哭可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她所以伤心,是因为她真心爱过郭宇刚,他给 过她很多正面的影响,也给过她极大的希望。可这 个他建立起来的童话,又被他自己亲手打破了。
  谁都不会相信,那个晚上,她去了郭宇刚父母 家。郭宇刚的父亲还在服刑,他母亲一个人在家, 这个家明显地破败了,再也找不到一点昔日辉煌的 影子。郭宇刚在日本的那段时间,她也来看过郭妈 妈。郭妈妈的头发全都白了,“我知道你心里委屈, 你什么都不用说,他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从来不回 家看看,放算他爸爸有罪,可我们对他也有养育之 恩啊。”
  只有在更悲惨的人面前,她才能渐渐恢复平 静。
  这是她最后的栖息地,每当她要独自处理伤口 的时候。不需要说,不需要解释,可以一言不发或 蒙头大睡,也只有看尽人间冷暖的郭妈妈不会大惊 小怪。
  后来就成了习惯,隔一段时间不去,就变成一 件心事,无法了却。即便是她走红以后,也没有改 变。有一次她还碰上回家蹭饭的郭宇刚。那时他们早就离婚了,郭宇刚看见她在厨房择菜,颇感意外,搓着手进来,连说了三遍:难得,难得,难得。她没理他,但神情平和。
  郭宇刚道:“我喜欢成名之后的你,有爱心,包容性强,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颇有风范了。” 她神情依旧淡淡的:“我永远不会喜欢失败的男人。”
  “我知道你身边都是事业成功人士。”
  “成功的男士才谈得上魅力。”
  “别扯淡了,成功有它的偶然性。”
  “就算是吧,但失败一定是有原因的。”
  郭宇刚突然正色道:“陶然,别给我上课,你忘了,我曾经是你的学校。”
  她记得当时她很想说,的确,是你让我了解了人生的无常和残酷,还有就是纯粹伪感情最靠不住。但她没有这么说,她连声音都没有钱高:“没错,但我毕业了。”
  杜雄见到周枢的时候,可以说暗暗吃了一惊,实在是与他想像中的相貌南辕北辙。她穿得非常朴素,不化妆,草皮色的格子衬衣外面套一件藏蓝色的宽宽大大的校服,就是文化衫那种,圆领,上面一行字,但仍可以看出她的一流身段。她直发过肩,饱满的额头上不留一丝碎发,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有主见,有个性的女孩。
  学校人保处的人为他们做了筒明的介绍,知趣地走开了。
  不知为什么,杜雄突然有点尴尬,通常他是没什么开场白的,但这回是个例外:“你现在在修“工商管理的研究生。”周枢倒是干净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而且两眼直视杜雄,没有丝毫的躲闪。
  “你原来是什么专业的?”
  “无线电。”停了好一会儿,见杜雄不说话,她才接着说道,“这个专业太没前途了,国家的无线电厂死的死,并的并,根本不要人,我们也只好自己择生。”
  她显得那么实在,态度又诚恳,杜雄又开始困惑,他是不是找错人了?
  “你认识陶然吗?”他说。
  “怎么不认识,报纸上每天炒她。”
  “你们好像不是在报纸上认识的吧?应该是在玉蝴蝶夜总会。”
  “我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你找错人了。”周枢一点都不急,脸上反而多了一层微笑。杜雄又疑惑了,但是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当时问郭宇刚,陶然真的做过三陪吗?哪怕是为了还钱。郭宇刚说是,但时间很短,她在那里还有一个好朋友叫露西,当然是假名字,真名叫周枢,是个.大学生。“我当时在日本收到她这封信,还哭了场,恨自己的无能。但后来发现,对痛苦都不能认真,除了麻木,你还能怎么样呢?!”听了他这番话,杜雄真想扇他一巴掌。
  “请你相信,我对你的隐私并没有兴趣,我只 是想……”
  周枢打断他的话道:“你想干什么我也没兴趣。 总之我不认识陶然,我只是在报纸上知道她而已。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她抱歉地笑笑,不失风度 地背好书包。
  周枢心想,我凭什么相信你?笑话。
  她离开的时候,杜雄在她身后说道:“陶然曾 经是你那么好的朋友,难道你不希望她的死尽快破 案吗?”
  这话倒是打动了周抠,但理智很快占了上风。 她现在有男朋友,也找到了接收单位,她可不想上 娱乐版头条,搞得自己身败名裂。再说她想不出能 给公安局提供什么线索,就凭这一脸孩子气的小警 察,陶然的死也得成为千古之谜。
   这个晚上,周枢久久不能人睡。
  从陶然出事至今,她一直无法清理往事,只是 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悲哀。她想,她也只能这样凭吊 陶然和她们的友谊了。
  她和陶然有许多相似之处,譬如都出身卑微, 骨子里又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同时又都“天生 丽质难自弃”,梦想着过荣华富贵的生活。她刚考 上大学的时候,父亲非常兴奋,他是五金厂的工 人,效益不好的时候,要背着成套的菜刀走街串户 地叫卖。此时为了女儿上大学,他是宁可砸锅卖铁 了。家里已经使出吃奶的劲儿,周枢在学校里还是 吃补助,这让她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
  有一个星期天,楼上的王奶奶抱着收音机下来 叫她修。你不是学无线电的吗?王奶奶对她很有信 心,但她令王奶奶很失望。她说,不光我不会修, 我们系主任也不会修,那是职高学生学的,我们大 学是学原理。王奶奶听不懂周枢的解释,但她就是 不理解,为什么学无线电的大学生不会修话匣子。 这件事对父亲的刺激也很大,在邻居面前没面子是 一回事,关键是他对头脑中神圣的大学产生了怀 疑。
  所以毕业之后她想考研,父亲高低不同意。读 那么多书干吗?又没有用。她决定自己挣学费。不见得她多么留恋学校,但拿着无线电的大本文凭,她怕只能饿死。
  陶然也是来挣学费的,只不过是给她在日本的丈夫还欠款。玉蝴蝶的人都知道,她们两个人是陷酒、陷舞.不开房的。
  然而,进了荣国府,也就只有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干净了。
  不过,周枢从没有抱怨过。每天跟酒糟鼻或啤酒肚跳舞,被他们凑过来的臭哄哄的酒气熏得几乎晕倒,从一双男人的手传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更不用说他们在包房里的小动作了,又抓又捏,你叫他开轩尼诗给夜总会赚钱,不拼着老命陪他喝,他怎么开第二瓶?还有的客人借着酒性非要把小费塞到你的双乳之间,不要是志气,可要了就是学费。就像咪咪说的,我要买名牌啊,你赞助我我就自梳,你以为我那么爱陪男人睡觉啊?!钱不是坏,是有魔力。谁会相信从这种场所出来的女孩是冰清玉洁的呢?
  吃的咸,抵得渴。这个世界是很公平的。
  陶然刚来的时候,是给一个很烂的酒吧歌星伴舞。那个歌星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头发却染成金黄色,嗓子跟破锣一样哑哑的。但是她肯露,身上露出来的部位比布片多,二是野,扯着嗓子撒野,眼睛还配合放电,能勾出男人的邪火,让他们坐立不安。
  看得出来,陶然有心事,不快乐。两个人熟了以后,周枢对陶然说,别死抱着艺术不放了,你给她伴舞那是艺术吗?反过来说,就算是她给你伴唱,你觉得她配给艺术伴唱吗?把愁眉不展的陶然都给说笑了。“露西,我喜欢你。”她说这话的时候很真诚。于是,周枢也拿出真诚来:“不就是还钱吗?你伴舞累个半死,一晚上只挣几十块;陪酒,一个客人的小费最少是两百块。你几岁到歌舞团?学过算术吧?”陶然打了她一下。
  后来她也提醒过陶然:“别人出去了都是往国 内寄钱,你老公怎么回事?他跑出去了,还钱倒成 了你一个人的事?”陶然沉默不语。
  周枢不解气,又加了一句:“这种男人,要他 干吗?!”
  有一位知名画家常常光顾夜总会,他喜欢在KTV包房里豪饮,然后泼墨作画。他的画的确是好;不仅功底扎实,而且拙中藏华,还透着一股独特的狂放之气,看他作画颇让人心动。这人五十开外,国字脸,身材魁伟,头发白了一半也不染,穿戴只求干净绝不讲究,大都是休闲的棉质衣裤。他说,我就是喜欢到这里来,喜欢红袖研墨,我见了漂亮女人才会有灵感。瞎子阿炳泡在烟花巷,才有今天的《二泉映月》。才华和人品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我不是正人君子啊,你们都小心一点。
  陶然被画家迷得做事直走神儿,好好的一瓶啤酒,被她倒得从杯子里溢出来,在桌上沧海横流。
  “又想为艺术献身了?我真受不了你。”周枢把陶然说得脸都红了,又反过来警告她,“你少理他啊,他离过三次婚。”
  “你扯哪儿去了?!”
  “那就更不对了,这种大才子有一百个情人也不嫌多,你要去当那个百分之一啊?!”
  “做个知音不行吗?”
  “哟,还真把自己当小红了?”
  陶然跳起来追打周枢,两人笑成一团。
  原来有一次作画,是幅山水,青山晓雾,石湖碧波,一派江南景致跃然纸上,还透着清新的霞光水气。有古人乘船,依稀遥望垂虹桥。画家信手题了南宋姜菱的古诗一首: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代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画毕,人人都说好。画家道,“好在哪里?”大 伙说不出来,大眼瞪小眼的互相望望。周枢心想, 我要是学文科的,也能胡诌几句出来,可脑子里全 是线路图,没用。想不到陶然竟有急才,抢白了一 句:“湖面似有歌声,看久了就能听见。”画家直说 好,便把画题了款送给陶然。
  那时周枢和陶然合租一间房,一连几天,陶然 整夜不归。
  周枢道:“别傻了,你这么做,到底挣钱不挣
  钱?”
  “我当然不会要他的钱。他挺感动的,说有空 给我画几幅不题款的画,卖了还债。”
  “拜托你不要把身世告诉他听,他不会相信, 反而以为你骗他。”
  “我为什么要骗他?”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想你的身份,小姐。”
  “三陪嘛,又不是鸡。”
  “得他这么认为才行的。”周枢觉得自己像个老 婆婆。
  “他就是这么认为的,对我特别好,特别温柔 ……”陶然自信地扬扬下巴,“我现在特别希望得 到男人的保护。”说完这话,她又轻叹了一声。
  周枢看了她一眼,叹道:“别做梦了,这年头 谁都靠不住。”
  周枢也觉得奇怪,陶然有过挫折,她老公很是 让她失望,可她还那么容易相信情感。她自己并没 有什么特别的感情经历,对人生倒是很警觉的。她觉得这是一种先天性的警觉。
  不久,周枢的预见果然就灵验了。
  一场大规模的扫黄运动席卷全省。某一天晚上,警车包围了玉蝴蝶夜总会,三陪女被一个个的扫荡出来,她们猫着腰,每人搭着前面一个人的后背,用外衣包着头,被鱼贯押上警车,拉到警局。幸亏周枢和陶然还留着长发,挡在前面,加上化妆比较浓,才不易被熟人辨认。陶然抓紧周枢的手。陶然的手冰凉,还瑟瑟发抖,周枢心里也害怕,主要是怕被拉去劳教,那她爸非杀了她不可。她一直对父亲说自己在一家很好的公司做事,住公司的宿舍,父亲也深信不疑。但一摸到陶然的手,知道她极度恐慌已不能自制,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了。
  在局子里蹲到大半夜,有政委模样的人来训话,讲的都是些大道理,平时最能熬夜的三陪小姐都被他说困了,打哈欠的打哈欠,伸懒腰的伸懒腰。
  又换了一个没表情的人出来,才讲到要害问题:每人交三千块钱罚款,找保人来领人,并签字画押再也不干了。咪咪她们平时都有三个亲的两个好的,打个电话,用不着费嘴皮子,就有人来交罚款把人领走,不时的听见院子里传来汽车或摩托车的声响。
  周枢和陶然,两个人就是六千块钱,心疼就不说了,关键是谁给她们做保人?!
  家里全都瞒得严严实实,说得上话的朋友就怕别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亲朋好友都不能找,就只能往客人身上想。然而,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只赚个聊天解闷的钱。你跟人家不亲,人家也就跟你不近,走了,就不是客了,这种烂事,你我得着人家吗?!
   眼看着别人一个个被领走,周枢是一筹莫展, 但脑子还是一刻不停地运转,希望能想出一个半个 的救星。但人是很奇怪的,平时只觉得朋友多,应 酬不暇似的,真正碰到事,发现找谁都不合适,不 用解释便能帮你的朋友更是凤毛麟角。
  陶然说:“我去给画家打个电话。”看来她也是 犹豫了很长时间,因为毕竟是给人添麻烦的事,又 是半夜三更,她也没什么把握。
  铃响了好一阵,才听见画家迷迷糊糊的声音, 一听是陶然,他沉默了几秒钟,但还是问道:“有 什么事吗?”陶然忙道:“你先不要问原因,以后我 会跟你慢慢解释。你马上带六千块钱来接我,这钱 我一定会还给你的。”不等对方有什么反应,陶然 慌慌张张说了地址。不知为什么,画家顿时火了; 厉声道:“我看你真是发疯了!我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你想毁我呀你?!
  没等陶然反应过来,画家果断地放下话筒,可能是他在黑暗中寻找了片刻机座,陶然听见电话那边出现了一个半梦半醒,有些烦躁的女声:“谁呀?”画家说:“没什么,一个鸡。”
  这一切因夜晚的安静都被周枢听见了。她看贝陶然面色惨白,目光呆滞,手里还紧紧地抓着话筒。周枢一言未发,拿过话筒来帮她挂好,然后搂着她回到临时看管点里去。
  其实周枢知道,即便是画家不肯来,陶然也不会受那么大刺激,但是他说她是鸡,必定一开始他就是这么认为的,却花拳绣腿哄她做什么红颜知己的春秋大梦。这种人真比嫖客还不要脸,无非睡了人家又不想买单。说什么卖画还钱,都是些当时充豪气,过后不思量的话,可悲的是陶然当了真,还感动得要命。
  她们在歌舞厅总共干过不足九个月,人生长河中还算不上一朵浪花,但彼此像约好了一样讳莫如深,甚至淡漠了姐妹之情,有点相忘于江湖的味道。无非不愿意忆起年轻而没有尊严的日子,尤其是在鲤鱼跳龙门之后,就像舒淇若知道自己日后大红,当初也不会轻易拍那些三级卖春照片,搞得如今双重身份。一边是影视天皇巨星,一边赤身裸体的被小贩街头巷尾的叫卖。几块钱,什么都看完了,红得都不开心。
  陶然那时的名字叫佩蒂,还是周枢帮她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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