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解 决

作者:叶 开




  上 节
  
  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乘火车旅行的时候,方向相反的座位会使人们产生完全不同的感受。背对火车行驶方向的乘客向窗外望去,看见的是景物的不断消逝,他心里会感到悲观和忧郁。面对火车行驶方向的旅客看到的恰恰相反,是眼前景物的不断涌现,这样,他的心里就会产生幸福与乐观。李文第一次乘火车长途旅行,就在短短的一天内体会到这两种不同的情感。
  大清早从南宁火车站乘上开往上海的火车,小心翼翼地放好自己的行李之后,李文就把脸贴在车窗上,心情激动地看着窗外无数的事物交叠着从自己的眼前流过。他的座位靠窗,而且背对火车行驶的方向,所以这些陌生的景色新鲜的人与事都在李文眼前刚出现就流逝。他看见菠萝苗、桂圆树、荔枝树、芒果树和橄榄树从窗边飞驰而过,还看见浩浩荡荡的西江随着火车一起蜿蜒向东,偶尔还有江塔和船只在江边和江面上飘浮并迅速向后掠过。后来,他又看见火车驶过柳州之后窗外呈现的奇山怪石和清澈见底的河流。有些人坐在大木盆上采摘莲蓬,有人赶着牛在田埂上走,可是他们越走就越往后退,让李文感觉十分好笑。这样的山水人情一直伴随着李文的火车驶过山水甲天下的桂林。这时,天色已经擦黑了。总结这段旅途的所思所感,我们就会发现,李文虽然面对着不断消失的事物,但是他并没有感到悲伤。他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准大学生,正在赶赴上海去大学报到的路上,长途旅行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所有的事情对于他来说都是新鲜的,所以他暂时还体会不到这种忧郁的情绪。
  火车夜里在湖南境内行驶,李文跟火车里大多数的旅客一样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时不时还小心翼翼地察看一眼放在头顶行李架上的行李,并为自己的这种谨慎而感到有些自鸣得意。李文不知道这趟由南宁开往上海的列车在湖南省株洲市要掉换车头,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从梦中醒过来,他看见窗外的景色不断地从自己的眼前出现的时候,暂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太阳刚刚从东边,从火车行驶的方向倾斜着露出红彤彤的脸蛋,原野上还笼罩着一层薄如蝉翼的晨雾,勤快的农夫也才刚刚荷锄向着田亩走去,一切都还清新如梦。李文揉揉自己的眼睛,正在考虑要不要到盥洗室去洗脸刷牙。他当然很想洗脸刷牙了,可是他是只身一个人进行这样的长途旅行,他担心自己到盥洗室之后,自己的座位被人占了不算,自己的行李也可能会被人顺手牵羊地偷走。李文的父亲是个老兵,对旅行很有心得,他在李文出发之前对他讲述了发生在火车上的种种行骗偷窃伎俩,使他对火车产生了一种极其不安全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身陷虎穴一样。周围都是陌生的,神色可疑的人,李文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匆匆掠过,无法确定谁可以稍稍信赖。这些人都神色麻木---可以归因于疲惫和睡眠不足---冷漠,好像个个都是旅行的老手,从而使李文显得如此稚嫩,如此不值一提。
  李文想了想,决定暂时放弃洗脸刷牙的良好习惯。到了学校,一切都安置好了,你想怎么洗怎么刷都行,但是在火车上环境险恶,还是免了吧。父亲说过,小心能行万年船。这是俗语,经过无数人的口口相传,肯定有其道理。父亲还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总之一句话,在人生地不熟的火车上,凡事都要小心为妙。好像是为了呼应李文这种谨慎,太阳刚刚爬升不到一尺,李文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嚷嚷说自己的行李被人偷了。李文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行李被一把环锁锁在了行李架上,应该比较安全,但也不排除有人盯上它的可能。说不定真的有个小偷已经盯上了他和他的行李,只等他出错,就立即下手呢。李文心里暗想,要从我手上偷东西,哼,没那么容易!他心安理得地坐在座位上,过道上座位旁边靠着一个男人,身上散发出一种难闻的臭味,一个女人伏在他的肩膀上,好像是特别喜欢这种臭味。他们对李文和李文旁边的中年男人虎视眈眈,看他们的样子,只要李文或者中年男人一离开,他们就立即把空出来的座位填满。李文干脆把脸朝向窗外,观看窗外的景色。他看见远山和近旁的树木田野一起向后飞驰,为自己在不经意之中挫败了某个看不见的窃贼的行动而感到心情十分愉快。接着,他的心情开始变得有些惊慌了。
  他看见那些不断出现的景物不是向自己的面前离去越变越小,而是扑面而来迅速长大又迅捷消失,不由自主地觉得昨天白天出现过的那些景物又出现了。就在这时,他在自己的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判断还没有完全准确的时候,犯了一个令自己难堪的错误。他惊骇地以为火车又在往回开了---都是因为没有洗脸刷牙的缘故,要是脑子清醒,谁会相信这种荒诞的事情呢。李文很有礼貌地问自己的邻座,那个脑袋略秃,面相十分精明的中年男人:"同志,请问这车怎么像是在向后开?"中年男人显然看出了李文是一个没有经验的乘客,反问道:"小兄弟,你是第一次乘这趟列车?"李文为自己这么快就暴露了自己生手的身份而感到懊恼。他本来想杜撰一下,但他不是一个精于撒谎的人,所以只好如实地回答说是。在此之前,他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茂名市,距离他的家乡廉江县还不到一百公里。也就是说,在考上大学并乘上这趟由南宁开往上海的列车之前,十八岁的准大学生李文的活动范围还没有超过一百公里。对于长途旅行,李文可以说是毫无经验。在出门之前,李文的脑子里装满了当过兵剿过匪差点儿打过金门的父亲的话。整钱缝在内裤裤裆上,零钱装在口袋里,水要带足,把军用水壶灌满水,不要随便吸食别人的香烟---陌生人的香烟往往有迷魂药,你要是吸了,就会犯迷糊,浑身乏力,小偷问你有什么你就会说自己有什么,从而把你的东西偷光。要显得老成一点,不要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一个第一次出门旅行的人,等等等。李文的母亲把他的学杂费缝到他的裤裆里,被子也已经托运了,行李架上只有一个装衣服杂物的旅行包。看起来,所有该嘱咐的事情父亲都说了,但是他忘记了一件事情,就是这件事情,使李文感到十分狼狈。
  刚才说到,李文第一次开口就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使他自己感到十分懊丧。既然暴露了,接着的事情就更是不可能隐瞒了。
  中年男人说:"原来是个大学生,哪个大学的?"李文说:"华东师范大学……"中年男人略一迟疑,犹豫地说:"师范,毕业之后当老师……哦,也行,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李文看出来中年男人有些看轻师范,心里有些不悦。他解释说:"并不是毕业都要当老师的,我们学校是国家重点大学,毕业要当老师也都是大学老师……"中年男人笑了笑说:"是吗?"李文对中年男人的这种轻视的态度感到十分不满,所以干脆就不再搭腔了。他也没有再问列车为什么会往后开的问题,心里想,大不了回到南宁之后再转车,有什么了不起?也许是前方的铁路塌方了,所以列车就只好开回去。这样解释也不无道理。中年男人见他这样,就主动地告诉他说,这趟车在株洲市要掉换车头,所以乘车就会感到方向相反了。李文哦了一声,又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他即将是个大学生了,不能坏了大学生的形象。这点在出门之前李文就一直牢记在心。由于中年男人的解释,李文为自己的无知而稍稍感到有些惭愧,但是他旋即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忘掉所有的这些幼稚举动所带来的不安与羞惭感。
  太阳升得已经很高了。明亮的阳光从东边的窗户穿进来,又照到西边的窗户上,随着火车的飞驰,光线不断地变化角度和色彩。过了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之后,又到了一个白天,火车开始在江西省境内行驶。车过萍乡,大块大块的油菜花出现在车窗外面,亮黄的颜色满山遍野地扑入李文的眼帘,随后迅速消失,接着又以同样的速度出现,仿佛无穷无尽。有时还能看见一口荷塘,一个湖泊,一个或者几个坐在大木盆上采摘莲蓬的姑娘。就像散文家朱自清在那篇著名的散文《荷塘月色》里引用的诗句一样: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李文对这篇散文十分熟稔,很有心得,所以他颇有些自负。当然,这些都得依靠李文的积极想像---火车的速度很快,它不仅飞快地把一口口的荷塘抛在后面,而且把能够引发李文诗情画意想像的各种细节也全部遮掩。李文眼睛里看见的其实就是各种飞速消逝的事物,至于其中的细微之处,他都无法看见。这样一比较,就比较出现代的交通工具带给人们的感受相对贫乏了。如果是在古代,在北方进行的考试,南方的举子春节刚过就要带上贴身的童子出发了。
  李文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亲十分感慨地说,要是在以前,这就叫中举,是十分风光的事情,族里的同姓人家都要捐米捐肉以示庆贺。父亲进一步比较说,至于念博士,就跟以前的中进士差不多。李文对父亲的这种比较感到有些好笑,但是他没有反驳。在他看来,古代上京考试的举子相比起现在上大学的他来其旅途要有趣得多。古代的举子李文如果上京考试,他也会带上自己的书童李青莲,乘春风骀荡之际,告别父母亲朋,翩然北行。一路上,满腹经纶的举子李文吟诗作赋,写字作画,寻花问柳;投宿山野庙宇之间,跋山涉水于不断北行之时。或遇鬼撞怪,或巧遇红粉佳人、偶见绝色天仙龙女---可谓是行万里路,破万卷书。古代的游学赶考,完全是一种精研学问增进道德修养的历程。而现代的上学,由于交通工具的不同和心情的差异,则变成了一种精神和肉体的折磨。
  李文对旁边这名自称姓古的中年男人有些疑虑。古同志说他自己是上海人,每年都要坐二十几次这趟列车,向南宁人民推销一种名叫"丽人牌"的洗衣粉,因此他对从南宁开往上海的这趟列车了如指掌。他虽然是一名资深的洗衣粉推销员,但是他并没有去坐卧铺,而是跟李文一样挤在硬座里受苦,这使李文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但是中年男人随即解释说,他这是临时回上海,所以就没有预订卧铺票。南宁到上海的这次车卧铺票十分紧张,你要不是提前找人预订,根本就买不到。照道理,一个总坐卧铺的人在硬座里会不停地抱怨,好让人人都知道他是受了委屈的,以便抬高自己的身价。但是中年男人吹嘘得还不算厉害,反而对乘坐硬座显出安之若素的神态来。李文觉得这就有些不太可信了。
  中午,中年男人对李文说:"小兄弟,架上的行李包替我看一下,我上趟厕所……"说完,也不等李文答应,他就转身向外挤。他刚挤出去,立即就有一个人占领了他的位置。李文闻到新来者的身上散发出了另一种古怪的气味,像是大蒜和韭菜的混合体。李文只好把自己的脸贴在窗玻璃上,以躲避这种气味。等他转过脸来,他发现占座位的就是旁边的那两个人---男女各一,把他们这个本来是双人座的座位挤得满满当当,连转身都不容易。夏天天气本来就闷热,经他们这一挤,就更热了,这两个男女也不理会李文的反应,自顾自地相互依靠着继续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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