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2期

和 解

作者:阿 宁




  西楼那边响起鞭炮声时,素素朝外边看了一眼,她原先以为自己无所谓,事到临头还是有些乱、有些慌,不过她是个承认现实的人,乱也罢慌也罢,她都能直面相对。她索性走到窗前朝楼下看,瞧一瞧人家迎亲的仪式热闹不热闹。
  奔驰车披上了彩带,上面被人撒上许多彩屑和鲜花,刘琼妮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连衣裙,披着婚纱,被人扶着从车上下来,显出一副娇羞态。素素暗自笑了一下,心想,一切都和自己当初一样。
  素素是三年前被冯大明娶到现在这栋楼里的。当时冯大明说不打算大办了,人家二锅头都不大办,我是三锅头。素素说不行,你娶了三个媳妇,我可是头一回结婚,凭什么不声不响就让你娶走呢。
  冯大明拗不过她,只好轰轰烈烈地操办了。素素想,刘琼妮说不定也是这样争吵的。女人就是想不开,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哭呀闹呀,到了人家要甩你时,却又傻了眼。素素已经想到几年以后,琼妮也会这样站在窗前,看外面的又一番迎娶仪式。想到这儿,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这时,她听见身后的门响了一下。回过身,见许志英正站在门口。窗外的光好像有些晃眼,许志英的目光犹疑了片刻,落在素素脸上,她说:我来跟你借个笊篱。
  素素嘴半张着,脸上的吃惊还没有退去,不过她脑子反应并不算慢,已经意会到许志英这个举动的意义。她说:你来了,快坐。说着把许志英让到沙发上。
  自从素素跟冯大明好上后,许志英没跟她说过话。在街上见了,都冲她的背影吐唾沫,有时还要骂几句破鞋之类的话。素素不相信她家里会没有笊篱,冯大明不会让她穷到那个程度。听人说,他很以自己能养三四房老婆为荣,要是许志英穷成这样,不也丢他的人吗?
  许志英想到了素素的疑问,她解释说:我家的笊篱把儿断了,就是现买也来不及。素素从厨房拿了把漏勺,说:我都使这个,你看行不行。
  许志英说:行,一样。
  许志英拿了漏勺并不走,问:听见那边响鞭了吗?素素说:听见了,让人家热闹去吧。
  许志英咬牙切齿地说:老牲口怎么还不死呵,让那个小妖精抽死他算了。这里有个说法,跟女人同房抽男人的骨髓,两口子那种事不能多。
  素素淡淡笑了一下,说:他的身子真不如以前,刚才在院里站着,我见他腰都直不起来了。
  许志英说:你看那个小妖精,脸上颧骨那么高,嘴唇那么薄,分明就是一副克夫相,老不死的不知看上她什么了。
  素素叹了口气,说:看上什么,年轻呗。她一边说,一边暗想前几年,许志英肯定也这么骂她。她想,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争呀,斗呀,最后还不就是这样。前几年她在被窝里听冯大明说,县里刘书记和曹县长,两个人你踢我咬了好几年,曹县长把刘书记弄下去了,过了两年曹县长也退了二线。人一没了权,没人理他们。结果两人只好又到一块儿下棋。早知道这样,当初斗个什么劲儿呢。
  许志英说:我看不出她有多年轻,就是化妆。要是把化妆的那层皮揭了,还不如你年轻呢。
  素素说:人都是喜新厌旧。反正这会儿跟我也没关系,由他们折腾去吧。
  许志英一时无法再接下去,说:我赶紧回去,孩子还要吃面呢。
  素素把她送下去,拉着她的手说:常过来坐坐,我一个人也挺闷的。
  许志英说:我也挺闷,早想过来跟你说话呢。你也去我们那边串串门,就是不如你这边收拾得干净。素素答应一定过去,两个人拉着手说了半天,素素心想,真好像一个是县长,一个是书记了。
  她掩上门,西楼里已经开始了结婚酒宴。听人说,厨子也是县里庆丰酒家的刘厨子,这个厨子在县里很有名气,县里能请动他的不多。素素结婚时,刘厨子主动跟冯大明说:到时候我给你掌勺。
  冯大明跟素素说:只要有了钱,朋友是朋友,亲戚是亲戚。一个鸡巴厨子,他跟别人摆谱行,就不敢跟我摆。素素当时满心崇拜冯大明,冯大明说什么她都觉得好听。她只有一个念头,要把喜事办得热热闹闹的,让全县都知道,她是冯大明的人。
  那时她看到许志英披头散发地哭呀闹呀,心里不是滋味。许志英冲她吐唾沫,骂她,反而激起她的同情。她想:爱情都是自私的。我爱冯大明。他不爱你,我也没办法。我就是想把他让给你,也管不住他的心。他的心都在我身上。
  他们的爱情在婚后只维持了一年多。素素怀孕后,听别人说,怀孕时两口子总干那种事,孩子生下来头上净是脏东西,就不让冯大明沾她的身。冯大明从那就不怎么回家了。
  后来她又听别人说,怀孕时两口子总不干那种事,孩子以后性欲不强。她又想让冯大明跟她在一起。冯大明却没了兴趣,说:算了吧,小心把孩子伤着。一心扑在肚子里的素素没把他的冷淡当回事。等她明白过来已经迟了。
  当时素素并没慌张,虽然以前没想过两人有分手的一天,心里却好像早有准备似的。冯大明说:我还按以前的老例办,这栋楼给你们娘儿俩,每月再给你们一千块钱。只要你不嫁人,我就养着你们。要是嫁了人,我就不给了。我不能替别人养老婆。
  素素说:你随便。嫁一个我就嫁够了。冯大明问她还有什么要求,素素一点儿没提,弄得冯大明心里挺不是滋味儿,说:你也知道,我就是这么个人,跟谁也这样,过不长。
  素素说:我知道。
  冯大明后来每月给她不止一千,有时一千五,有时二千,有时还把录相机、音响什么的给她拉来。素素从来不看那些东西,当家具似的在屋里摆着。有时冯大明过来坐在屋里看,素素也不理他。等他看完了,就自己走了。
  有一天,冯大明看完了录相,对素素说:素素,我老了。
  素素不言声。冯大明说:我死的时候,谁能守着我呵。
  素素面无表情地说:你这么多孩子,这么多相好、老婆,还愁这个。
  冯大明说:我早看透了,就你还行,别人都指不上。
  素素冷笑。那时冯大明刚跟手下一个女人掰了,从城里来的琼妮贴上了他。素素问:你不是有琼妮吗?
  冯大明说:那是个妖精,我不指着她。素素说: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冯大明站起来,朝她贴过去。素素往后面退了两步,说:干什么呀你。
  冯大明说:我想你了。说着抱住了素素。素素仰倒在床上说:我现在不是你老婆,你得给钱。
  冯大明说:我给,你要多少给多少。后来素素没要,冯大明也没给。
  以后冯大明每次再摁素素,素素都说:你上次的钱还没给呢。
  冯大明说:给,给,最后一总算吧。冯大明是农民企业家。他有四个酒厂,一个粮食加工厂,一个养猪场。县城附近的酒糟味儿,大部分都是他弄出来的。冯大明的酒厂很赚钱,除了能造大明牌二锅头外,还能造茅台、五粮液、孔府家酒。后来电视上作了喜迎门酒的广告,他立刻就造出了喜迎门酒,比真正的喜迎门酒生产得还快,销售得还好。
  素素原来在酒库里当保管员。当时她刚二十一岁。有一天,冯大明陪着省里一个部门的领导到酒库里参观。素素换了身素净衣服,站在酒缸旁,举着一杯酒请客人品尝。她亭亭玉立的样子引起了人们注意。许多人品了酒,说:味道不错。
  报社记者说要把领导的评价报道出去,素素立刻上前敬他一杯。他提出让素素也喝一杯,说:你要喝,我就喝。你要不喝,这报道就写不出来了。
  素素浅笑一下,把一杯酒倒进嘴里。大家都盯着她,见她脖子那儿没动,就咽了下去。参观的人都鼓起掌来,说:到底是酒厂的姑娘。
  记者却不算完,说:你干三杯,我也干三杯。
  省里领导说:算了吧,罐里的酒都烈。素素没有推辞,笑盈盈地连干了三杯,把三个空杯一字儿摆在台子上,指给记者看。记者只好也干了三杯。
  刚生产出来的酒果然和瓶装的酒不一样,记者喝下去头晕起来,素素却还是那样站着,白净的脸上刚刚显出一点儿桃红。
  事后冯大明把她叫到总经理办公室,问她家是那儿的,来厂里多长时间了。素素说是河南的,来了二年了。
  冯大明说:你人漂亮,酒量也好,今天给咱们厂争光了。素素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从那时起,冯大明请客常带着素素。
  一次酒后,冯大明把她放平在沙发上。她几乎没有反抗,如果反抗也是下意识的。她的心里满是渴望。她就那么轻易地让冯大明得手了。
  那时她没觉出快感,只是觉得疼痛难忍。心里却在说:这就是爱情呵。爱情带来的充实,要比生理的快感重要。她坐起来,望着身下的血流了泪。冯大明以为她是难过,却不知道她流的是欢欣的泪水。
  那时她只有一个理想,就是嫁给冯大明。只要嫁给了冯大明,就是幸福。她并不在乎冯大明有钱,没有钱她也一样爱他,哪怕明天成了穷光蛋,也要嫁给他。
  这个目标不难实现,冯大明早就从许志英处搬了出来。在许志英那栋楼旁,另一栋三层小楼已经竖起来。那楼跟许志英的楼一样高,内部装修却比她的更好。楼完工的日子,就是冯大明迎娶她的日子。
  哭呵闹呵的许志英,忘了在她的楼旁边,还有一套五间房的大院儿,那里面住的是冯大明的原配老婆。人总要将心比心。素素看着旁边新楼里热热闹闹的迎娶场面,听着一阵阵鞭炮声,心里想的是,别人也曾因为自己伤心过。
  她想,快乐、幸福中的琼妮,不知道正踏在明天伤心的门坎上。人生不过一眨眼的事,何苦太在意一时的痛苦呢?
  素素离开窗前,坐在沙发上。她第一次打开冯大明给她拿来的录相机,一阵雪点儿过后,出现了画面。她以前坐在冯大明身边看过这个带子,是爱情片。里面的男欢女爱已经不能吸引她。她不断地快进,快退,定格,重复着冯大明告诉她的那些操作方法。她想,人生不过是戏,可以正放,也可以倒放。可以快放,也可慢放。过去把自己一生的情感都快放了,现在要倒回去,已经不可能,只能是慢放别人的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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