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来自波希米亚森林

作者:肖复兴




  去捷克之前,张洁大姐和国文老师知道我喜欢音乐,都高兴地对我说:到了那里,你可以看看你喜爱的音乐家了!
  的确,捷克曾经被称为“欧洲的音乐学院”,它在整个欧洲的音乐地位无与伦比。欧洲著名的“曼海姆乐派”的重要音乐家都来自捷克,而欧洲许多著名的音乐家又都曾经到过捷克,比如贝多芬、莫扎特、奇斯特、柏辽兹、瓦格纳、柴可夫斯基……都是灿若星辰的人物。到捷克去,确实能处处和这些音乐家邂逅相逢,时时有可能踩上他们遗落在那里的动人音符。
  到捷克去,就我个人而言,我最想遇到的是德沃夏克(ADVORAK1841—1904)、斯美塔那(BSMETANA1824—1884)和亚纳切克(LJANACEK1854—1928)三位捷克本土的音乐家。
  我对亚纳切克的熟悉来自他晚年写过的两部自传体的弦乐四重奏,是献给他钟情的一位情人的,他曾经这样对她说:“我的一切作品的源泉都来源于你!”这位女人比他小将近四十岁,他最终为了帮助她寻找在森林中迷路的11岁的儿子,着凉后得了致命的肺炎,也算是为爱情而献身。而斯美塔那是捷克民族音乐的奠基人,他所作的《我的祖国》中的《伏尔塔瓦河》一曲更是世界闻名,使得布拉格这条普通的河流淌到世界各个角落。
  当然,这三位音乐家中,我尤其感兴趣的是德沃夏克。因为我非常喜欢他的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特别是第二乐章中那动人的旋律,柔肠绕指,荡气涤心;回旋着对家乡对祖国的思念,刻骨铭心,清澈明净,真是让人百听不厌,有种此曲只可天上闻的感觉。到捷克,别的地方都可以不去,埋在心底的愿望是能去一下尼拉霍柴维斯和维所卡这两个地方。前者是德沃夏克的故乡,他的出生地;后者是德沃夏克晚年生活的美丽村庄,他在那里创作他最有名的歌剧《水仙女》,一直到写完他的最后一部作品《阿尔密达》。
  去捷克之前,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维所卡的鸽子》。德沃夏克特别爱养鸽子,那是他的情感与他的波希米亚的自然、泥土、家园联系的一种方式。维所卡音符飞出他的胸膛,渲染在眼前波希米亚的天空。1892年到1895年他在美国其实不过仅仅三年的时间,但他忍受不了这时间和距离对祖国和家乡的双重阻隔。他特别怀念维所卡的那些鸽子,在纽约的中央公园里,有一个很大的鸽子笼,他常常站在笼前痴痴相望而无法排遣浓郁乡愁,禁不住想起维所卡的洁白如雪的鸽子。每逢我想到这些,无论是纽约中央公园的大鸽子笼,还是维所卡的鸽子,眼前浮动着的都是一幅色彩浓重、感人至深的画面。弥漫在德沃夏克心底的实在是一种动人的情怀,让我感动,并让我格外想到维所卡看一看,现在还有没有德沃夏克的鸽子在款款地飞起飞落?翅膀上驮满金子般的阳光,眼睛里辉映着天空的湛蓝……
  今年的深秋季节,终于来到了捷克。一到布拉格,我就问捷克的朋友维所卡和尼拉霍柴维斯这两个地方,问到的每一个捷克人都知道这两个地方,他们高兴地冲我扬起了眉毛,熟悉得就像我们熟悉北京的故宫和天坛一样。也是,德沃夏克是他们的骄傲。
  只是在我们活动安排表里没有到这两个地方的日程,大概他们觉得我们是一个作家代表团,时间又紧,他们的经费又实在困难(解体后的捷克作家协会,政府不再拨一分钱的款),所以安排的都是名胜古迹的参观或和文学有关的活动,对于他们引以为骄傲并且俯拾皆是的音乐,只好忍痛割爱了。想想尼拉霍柴维斯和维所卡这样两个在我心目中向往已久的地方,近在咫尺,却就要失之交臂,真是无法忍受。我硬着头皮一再提出这两个地方。心诚则灵,感动了捷克作家协会主席安东尼先生,他说那就删去参观一个古城堡,由他亲自开车带我们到尼拉霍柴维斯。我非常感动,要知道安东尼先生已经是位七十岁的老人了呀。
  尼拉霍柴维斯离布拉格有三十公里,那天清早,安东尼先生驾驶着他自己的那辆斯柯达小车(捷克作家协会没有一辆车),向尼拉霍柴维斯驶去的时候,天下着蒙蒙小雨,如丝似缕,沾衣欲湿,空气像我的心情一样的清新。车子一直往北开,路的两旁是一排排的果树,正是苹果收获的季节,个头不大品种有些退化的苹果依然累累地坠满枝头,也有好多落满树下(捷克人不吃路旁苹果树上的苹果,只吃三公里外的苹果,怕来往汽车的污染),任它们烂掉。还有许多结满鲜红鲜红像是樱桃一样小果子的树,树树抖动着簇簇火焰,跳跃着身穿红裙子的小精灵,跳着芭蕾一样从车窗前一掠而过,又跑到前面等着我们。
  离路远些的地方是连绵不断的森林,细雨中的森林,几分神秘,几分浪漫,棵棵笔直的树木像是一排排巨大的竖琴,细雨和微风弹拨着它们,散发出的是那种古典氤氲的韵味,遥远而让人感动让人向往。捷克的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三十八,森林真是美丽至极,秋天尽情地将金黄和彤红的色彩,还有那尚未变色依然浓绿醉人的色彩,散漫交错而恣肆忘情地挥洒在每一棵树的每一片叶子上面,让眼前的森林变得是那样的五彩斑斓,处处移步换景,是一幅幅永不雷同的莫奈的点彩油画、列维斯坦的风景油画,是捷克本土最著名的画家克里穆特的油画。是油画,绝对不是我们的那种水墨皴染或渲染的大写意式的国画。只能是油画,才能显现眼前波希米亚森林这样独有的色彩浓郁、古典淳朴、神秘幽深而又气势浑厚……
  德沃夏克的故乡尼拉霍柴维斯,就在前面不远的森林旁边。看到这样辽阔而又分外美丽、壮观而又不失细腻的森林,我也就越发明白了为什么在德沃夏克的音乐里有着那样浓重的捷克民族的气息,而当有人希望他为了适合国外或国际的口味改变一下自己这种气息,他断然加以拒绝;我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出版的第一部音乐作品集选择的是《斯拉夫舞曲》。
  德沃夏克曾经写过这样一支乐曲《来自波希米亚的森林》,这是一支钢琴二重奏,1884年的作品,他四十三岁人到中年的时候。在通向尼拉霍柴维斯他的家乡的路上,望着这片森林,我多少明白了些这支钢琴曲中为什么蕴涵着那样浓得化不开的森林的色彩、呼吸,湿润、清新和寥廓深邃的意境。波希米亚森林这一切,是德沃夏克成长的背景,是德沃夏克音乐的氛围,是德沃夏克生命的气息。
  尼拉霍柴维斯到了。安东尼将车速减弱,指着前面一幢红色屋顶的白色房子告诉我们。然后,他将车打了一个弯,停在了房子的旁边。这就是德沃夏克的故居,是一幢二层的小楼,正建在路边,路的对面如果不是有房子挡着,能看见伏尔塔瓦河从布拉格一直蜿蜒流到这里。我猜想德沃夏克小时候他家的房子一定也是这样正对着一条路,只不过不会是这样平坦的柏油马路。他的父亲是一个当地的屠夫兼开着一个小旅店,旅店总是应该在路边的。
  房子的右前方一二百米左右在对面马路的一侧,坐落着的是圣·安琪尔教堂,高大宏伟,气势不凡,正俯视着伏尔塔瓦河。一个小小的乡村,就有这样大的教堂,可见当时这里香火鼎盛,很是兴旺。安东尼·德沃夏克的名字,就是他刚刚落生后在这座教堂里受洗的名字。
  房子的旁边一片茵茵的草坪,很是轩豁空阔,几乎连缀着教堂和房子之间的空地,除了中间穿行一条马路,便都是草坪了。虽是深秋季节,草还是那样的绿,绿得有些像是春天茸茸的感觉。刚刚浇了一阵细雨,草尖上顶着透明的雨珠,含泪带啼般楚楚动人。草坪中间矗立着德沃夏克高大的青铜塑像(后来,我知道这是由捷克雕塑家ZHOSEK雕塑,1987年建立在这里的),塑像有两人多高,身穿燕尾服的德沃夏克,右手拿着指挥棒,左手轻轻地按在右手上面,站在青灰色的大理石基座上,准备好的音乐会就要开始,他正在注视着前面的乐队。他的身后草坪紧连着就是五彩斑斓的森林,那是属于他的波希米亚森林。于是,我觉得这座塑像建立得真是个好地方,德沃夏克手持指挥棒就要指挥眼前这一切,茵茵的草坪、伏尔塔瓦河,连同身后无边无际的森林,都是属于他庞大的交响乐队了。飘逸的雨丝中,使得这一切充满诗意,好像都真的活了一样。
  难得是四周非常安静,除了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没有一个参观者,便没有了其它旅游景点人流如潮的热闹和喧嚣。我想这实在适合我们,也适合德沃夏克,没有人来打搅我们和他的轻轻的絮语。因为没有人来参观,德沃夏克的故居锁着大门,趁我们和德沃夏克交谈的时候,安东尼先生找到了守门人,是一个极胖的“马大姆”,她抽烟很凶,倒是很随和,麻利地替我们打开院门。这时,我才发现在房子的二楼的两扇窗户中间挂着一块比窗子略小一些的青铜浮雕,是德沃夏克的半身像,那像雕塑得并不精彩,但像的上面雕塑着一圈花环,花环中间五个小天使一样可爱的孩子手拿着乐谱天真烂漫地唱歌的样子,让浮雕一下子生机盎然,让德沃夏克一下子返老还童。那五个孩子唱的不是德沃夏克的《摇篮曲》、《感恩歌》、《赞美诗》,就一定是《妈妈教我唱的歌》。(后来我买了一套明信片中看到了这个浮雕,才知道这是捷克著名的雕塑家FHNATEK在1913年雕塑挂在这里的,大概那时德沃夏克的故居刚刚开放。)院子不大,草却茂盛,疯长得几乎没膝,大概很少有人管理。星星点点的小花,五颜六色地撒在草丛中,像一群活泼的萤火虫在草丛中嬉戏着闪动着。草丛中有一块不大也不高的青灰色方大理石(我猜想是不是建外面德沃夏克塑像的基座时用剩下的料),上面立着一个长方形的花盆,里面只开着一朵猩红色的花,花朵很大,张开着喇叭,有些像我们的扶桑。大理石上用金字雕刻着德沃夏克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点缀着小院,似乎童年时的小德沃夏克刚才还在这里跑过。
  走进房间,守门的“马大姆”已经麻利地一手点着一支香烟,一手将录音机打开,问我们听德沃夏克什么曲子?我脱口说:“《自新大陆》第二乐章!”大概她未听懂中国话,也不容安东尼先生为我翻译,自做主张已经把一盒磁带放进了录音机中,音乐立刻响了起来,是《斯拉夫舞曲》中的一首。不管怎么说,是一个好主意,也是一个好的传统,在整个参观过程中,都有德沃夏克的音乐陪伴着,德沃夏克便好像一直在我们的身边了。
  房间挺大的,当时一间间是有墙有门隔开的,现在已经打通了,但还能看出每一个房间的格局。走进第一个房间,安东尼先生告诉我们,德沃夏克当年就是在这里出生的。这里现在还保存着当年的一些家具,包括德沃夏克儿时的床。除了这一间还保留着德沃夏克儿时的一点气息,其它的房间没有当时的任何东西,只有德沃夏克的塑像、钢琴,和挂在墙上的展览照片了。我弄不清楚当年德沃夏克一家住的房间到底是哪几间?德沃夏克一家当时很穷,他的父亲杀猪又开着小旅店,一身二任,聊补家用。我猜想既然一楼有德沃夏克落生的房间,这二楼大概用来作为旅店的用房,一楼不可能全是他家的住房,按照乡村旅店的习惯,总得留出餐厅和小酒吧的房间,这样一算起来,他家一共有八个孩子(德沃夏克是老大),拥挤的一家住得也就不算宽敞了。遗憾的是这里现在改造得太像展览室,而故居的特点被淹没得只存留在遥远的回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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