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6期

死船

作者:刘小龙




  1
  
  月娘妈,
  月娘妈,
  一眉悠悠的月娘妈,
  半爿凄凉的月娘妈。
  你安怎缺了?
  你这尼凄凉!
  照着天边的讨海船,
  照着阮厝山。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蓝月湾的祖先留下了这支歌,月娘妈的古歌,讨海人的古歌。它随着大海的潮汐起起落落,多少春冬秋夏,在海风中流唱不尽讨海人的阴晴圆缺、苦辣甜酸!
  此刻,这深沉如海、凝重如夜的歌声,又升起在台湾海峡浅滩南面渔场空旷无边的海原,向着天边那十二夜将圆未圆的月娘妈。
  大炮叔公那一把忧郁的三弦,伴着戆仔粗犷的嗓音,把这歌声撒在淡淡雾纱笼罩着的迷茫水面。
  天上不见星星。夜初散布在我船远方的两三点猩红的渔火,已被潮水送走了。只有我们这只灯捕船,孤零零像一尾死去的黑鲸浮在波涛上。昏暗的船灯,有如它未肯闭合的眼睛,盯着半明半昧的海空。
  腥咸的风有气无力地吹着,高高的桅帆无精打采地摇晃着,不时从帆架上摇下几片风干的鱼鳞,萤火虫似的旋闪着落到甲板上,落进波浪中。黑乎乎的浪头从天边翻滚过来,偶尔有一两个调皮地跳起来,在船头拍响清脆的掌掴,惊得几尾飞鱼银箭般射出水面,在夜幕中划出一道道银亮的弧。
  我站在舷边,靠着咸湿湿的船栏,侧耳聆听着悲凉的歌声,任风把头发吹得像一蓬散乱的水藻。嘴边的红烟头,一明一灭,亮给大海一颗思想着的无名星。
  那一个大早,当门前的卵石小路,在如水的月光中游成鳞甲郞*的小白龙,把我驮下渔港,珊妹仔不就是站在门口,望着我出海去的背影,唱着这支古歌么?
  歌声带着她那温热的体香,又充满苍凉的柔意,如绵绵不尽的情丝,千缠万绕在我心头,直叫我真想狠心地拒绝大海的呼唤,返身奔回她那洁白娇软的怀中!
  可我是一个讨海人,有什么理由能不出海去呢?天上的月娘妈又开始缺下去了,我和我的兄弟们,就该踏上我们的灯捕船,把那个祖祖辈辈做不完的腥咸的梦,带到渔场上,带到无边的波涛里,然后,在汪洋大海之中,望着月娘妈,思恋着家山,同时,也让家山的亲人,站在岸边,望着月娘妈,等待我们如期归来。
  儿时,多少个海上没有月娘妈或是月娘妈影子淡淡的夜晚,阿妈就坐在我家小石屋旁边那棵青青的相思树下,一边挥动梭子织着渔网,一边向海唱着这支古歌。我知道阿妈是唱给海上的阿爸听的,阿妈是用她的歌声呼唤着已经出海了许多日子仍未归来的阿爸……
  我们的船也已经出海了许多日子了。当我们与家山的亲人在春天第一个月圆的夜晚欢锣喜鼓地闹过花灯,在一柱柱灿烂缤纷的焰火下,把那一尾长长的彩龙舞到天明,钟叔便领着全船兄弟离开了蓝月湾。
  这早春的节令,天气晴得好怪,连日里竟然没有一场大风。我们踏过了一片又一片渔场,可鱼讯却是这么空空淡淡,海水是这么清,清得像一块透明的蓝水晶,一眼可以看穿海底。大炮叔公常常坐在舷板上,逗着戆仔他们,抖着他嘴上那只大龙牙:"少年家,低头睁眼瞧瞧,龙王的小女正坐在水晶宫后院的珊瑚树下,招手喊你们娶她去呢……"天上的月娘妈一天比一天圆了,鱼群仍见不到影踪。海上的许多灯捕船都垂头丧气地回家了,我们却又鼓起风帆,开足马力,赶了足足一天的水路,追到这遥远的浅南渔场上。
  春鱼终于露头了。昨晚从大船上放下的三只小灯艇,刚在水里亮灯,大帮大帮的鱼群便吃火来了,可谁知大网未围下,轰轰响的船机猛的惨叫一声烧死了,再也不能响起。
  三级左右的东北风,轻得鼓不起一领大帆。在这茫茫荡荡的大海上,我们只能涨潮时漂一程,退潮时泊一程,望着家山的方向随水流去……
  ……
  你安怎缺了?你这尼凄凉!照着天边的讨海船,照着阮厝山。
  月娘妈,月娘妈……这古歌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了。大炮叔公的那把老三弦拉得好苦涩,戆仔的嗓音越唱越低沉。终于歌声和弦音断止了,睡舱里传来唉唉的叹息和吱吱呀呀的碾床声……一阵寒风迎面袭来,我猛地打个冷战,才记起夜已经很深很深,早该接替钟叔看船了。
  我走上艉楼的舵房。昏花的灯影下,钟叔一手扶着舵轮,一手扶着嘴边的海柳龙头烟斗,正望着西天脚下就要沉入水底的月娘妈,吧嗒吧嗒地想着什么。
  "钟叔,躺会儿去吧。"我看着他那双几日来为追鱼而熬红的眼睛。
  "伊娘的月娘妈就要圆了……"钟叔喃喃自语着。我听出他的心很沉。
  "再漂它几天,总可回到厝山的。"我说。"春天后母脸,说变就变。天不会老是晴死的。海底有金星子冒上来,担心会有暴头风!"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随着沉下来。钟叔几十年的讨海生涯,观天测海的功夫谁能不信?
  "来,先呷一口。"钟叔把酒瓮递给我,塞子一拔,舵房便弥漫起浓浓酒香。
  我知道钟叔海量,可是他平时出海不大喝,更不让兄弟们在海上多喝,这会他是想给自己,同时也给我消寒或是浇愁呢。
  我猛喝一口,一片温香的海,便汩汩涌进心底。
  钟叔接过酒,仰脖咕咚咚几大口灌下,然后咂咂嘴:"我就不信咱讨海人总是水泡上的一条蚂蚁命。干伊娘!"说罢移开酒瓮,点上一斗烟,吧嗒吧嗒躺下了……
  西边的月娘妈,像倾斜的白帆颠入水底,海海天天黑的像乌贼烟。风的爪子伸过来,渐渐抓去一丝丝雾纱,云层中露出了些许星子,恍若家山岸上那些等待的眼睛,水汪汪地忽闪着。
  我正了正舵轮,让罗经的红箭头指向正北方向。抬头望去,那海空远处蓝幽幽闪亮的子午星下,不就是家山那一线蓝蓝的半月湾么---
  那是我们颠簸漂泊的生命里一湾短短的温柔港岸,一方小小的安定梦土。可是如今,我们已经走得很累很累的脚印,却无法如期归去,亲一亲那片美丽腥香的土地!
  波浪轻轻地摇着,摇着兄弟们的睡声和梦语,摇着吃不起风的大帆,不停磕碰着桅杆。忽有几声鸟啼咻咻落到耳畔,借着从窗口透出的微茫灯光一看,才知是几只燕子鸟,不知啥时栖在帆篙上歇夜。
  哦,燕子们开始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了---燕子飞回来了,它们是向着家山飞去的。我记起阿妈在时,这时节她一定满眼慈情地站在家门口,等着燕子回去,等着我们回去。可是,当那一场可怕的暴头风卷过春天的海面,阿爸和我家的燕子永远地不再回家,阿妈便哭成了海门口岸边那块望海的石头;此时,她那颤摇摇的白头魂,恍恍惚惚又望我飘来……我定神一看:却是一只美丽银亮的水母,闪着一团磷光慢慢的从舷边的水面游了过来……
  一丝悲哀袭上心头。我想,明日里珊妹仔是否如同阿妈一样,站在家门口,等着我和燕子一起回去呢?要是暴头风很快来临我是否也将如同阿爸一样,和燕子一起永远的不再回家?
  我祈望着传说中的妈祖娘娘能在眼前显现,请她高高举起祥光四射的桅灯,在船头照出一条无风无浪的平安路……
  黑茫茫的海面,依然看不见任何光亮,没有船只,没有灯影,只有云缝里的星子,恍若家山岸上那些等待我们归去的眼睛,水汪汪地忽闪着……
  钟叔睡去了,呼噜噜的鼾声,唤回我的思绪。我回头一看,他那丰满的胸膛如波涛起伏,发出一阵阵潮声;那一只挂在胸前从不许任何人触碰的神秘的红缎子小荷包,此时却掉出领口外面,随船晃荡着……
  东天的水面,露出了一线鱼肚白。朦朦胧胧的我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什么,闪着两道绿色珠光,在舷边晃动。它似乎在向我磕头,但当我走出舵房,待细细看它时,它却很快游开了---
  啊,是一只很大很大的老龟……
  
  2
  
  海天放亮了。
  那些在帆篙上歇夜的燕子鸟,不知哪一只先叫了一声,便一齐咻咻唱了起来,拍拍翅膀冲天而起,又俯冲下来绕船一圈,似对我们喃喃话别,向着家山的方向飞去,去寻找岸边那一片属于它们的春天的屋檐了。
  今早的太阳,不像往常鲜鲜润润的开成家山门口的荷塘上那朵水浮莲,或磅磅礴礴的一球亮火冲天踏破万座青峰,却是懒懒的爬出水面,蹲在那里瞪只丑陋的独眼好奇地望着我们这只孤零零死愣愣的水流船。
  "吃早顿,吃早顿……"猴崽子当当当当敲响菜盆,把兄弟们从睡仓里咿咿呃呃的唤到船面上,摇摇晃晃的去伸腰蹬腿,去放泡热尿,去舷门口捧一把海水涮嘴抹脸,然后归到饭锅边。
  戆仔提着裤子,走过来一蹲,揉揉睡眼,勾起小指,挖下一丸眼屎弹掉,便举勺子往热锅里一探,忽的跳起脚来:"干伊娘的这么稀,这灌肠子水叫人吃了漏屎啊!""戆仔哥,别吼了,剩没多少米。"猴崽子半脸锅灰半脸笑,望着戆仔说。
  戆仔只是臭着一张脸,扔下勺子,摸出半截烟头点上:"够冤的,倒在这天边半海灌这漏屎粥,还能灌几天?干脆省些米水,不吃算了。"说罢,坐到舷板上抱着双腿望起海来。
  大炮叔公顾自灌下了两大碗,啃一尾小咸鱼咽下,瞄一眼戆仔,又亮出他嘴上那只大龙牙---
  "少年家,一个早顿不吃展啥风威?那年我行船走台湾,嘿嘿,我讲过啦,半路给黑面海贼劫到花猫屿,山洞底关了五日五夜,干伊娘是五日五夜啊,没吃没拉的,半夜逃到海边,还将一支大橹唉唉唉唉一气摇到澎湖山,赶做完一笔生意,转到基隆的花柳街,大头小头做齐插进去,天亮了才知道肚子已饿成空屎桶,心想回家吃早还来得及,便抱起那贴在身上的一堆白嫩嫩软滑滑的细肉回到咱蓝月湾……"兄弟们笑了,笑得丢碗摔盆。尽管这些故事,大炮叔公都讲得生菇发毛,但这会戆仔那张臭脸还是被逗开了。
  "大炮叔公,你不是讲过,你抱回来的那个女人是全基隆的头号美人,咋会是歪嘴的?""是头号敢有假!没十足美我还娶她做什么?她那个樱桃嘴是后来我不小心给扇歪的,真可惜!现在夜里一摸就后悔!""为啥打得这样惨?这事咋从没听你讲过啊?""没讲过?哦,是没讲过。"大炮叔公安顿了一下,"那是大人事,少年家,你们打探做啥?莫管!"便把嘴收紧了。
  "大---炮!"戆仔半笑半骂的甩下一声,便站起来闷闷地走开了。
  吃过早顿,太阳爬上半桅高,船面上却还是冷冷的。兄弟们个接个的缩回了睡舱,只有阿细和猴崽子还在舷门边洗涮锅盆,叮叮当当。
  一闪亮一闪亮的阳光在涌浪上窜来窜去,几声声鸟啼落在远处波尖,四周仍旧看不到一叶帆影,风轻轻的还是鼓不动船帆。
  我走到舵房上跟钟叔闲聊一阵,便觉眼皮重重的,昨夜一夜没合眼,待想去睡睡,却觉得这会儿的天色有些异样。举目望去,正北方的水线上,不知啥时升浮起一圈透亮透亮的青光,那青光慢慢放大,把一角天空全给抹青了。渐渐,青光里面冒出一抹黑影,那黑影愈显愈明。细细一认,我像掉入了千里梦中---那是一座很美很美的山峦,山脚绕着一道起起伏伏残残缺缺的城墙,城墙下面有一湾银蓝色的水,石屋、小街、相思林……朦朦胧胧却依稀可辨---这不是家山的影子么?
  "快来看咧,大家快来看咧……"猴崽子嚷了起来。
  兄弟们纷纷从睡舱爬了出来,待站定看了,一个个便像中了魔似的呆呆竖在那里。
  钟叔宛若一尊赤脸罗汉站在舵房门口,嘴咬着龙头烟斗,脸沉沉的直望那青光,眉头不时颤动。
  "这么奇!咋样的厝山浮到眼前来?"还是大炮叔公那只大龙牙先响,语音里带着些许恐慌,"海上显城楼,不日起暴头。干伊娘,真真是碰着就惨哪……""惨鸟!"谁吼了一声。"鸟?这百年一遇的怪奇事,你们少年家哪懂!"大炮叔公惹上话头了,"那一年,我行船走台湾,才碰上一回,虽然见着的不是咱厝山的影,是别的甚么山,可就应验了俗话讲的,没过两天我才回到厝山,海龙王生日那早就暴了,那暴头风够厉害的,四乡八里几十对舟曾仔船,一下全给收拾了……"钟叔"咳"了一声,大炮叔公不响了。钟叔依然罗汉似的站在那里,紧咬着龙斗烟头,吧嗒吧嗒望着那青光。
  那片青光一会儿渐渐的缩小了,渐渐把厝山的影化去一角。这时,却从那城墙脚下钻出一个亮点,像只银灰色的马,那马跑得真快,厝山的影未化尽,便让人看清它是一只船。大炮叔公手搭凉棚,伸长脖子望望,又响了:"是邻乡拖网的大快马。干伊娘,投东南跑去作甚……""兄弟,放号喊住它!"钟叔喝了一声。我招呼兄弟们忙开了手脚,很快,高高的桅杆上,升起了一件白色的衣裳,风吹长袖,像个谁站在半空中向着远方招手啼唤。艉楼上也如同烧起了一堆大火,滚滚的乌烟掩去半爿蓝天……那只大快马远远地跑过来了,船头犁开的浪花有如雪蹄踏踏。兄弟们神情振奋地欢呼起来。可是,它并没有理睬我们求援的信号,很快地从我们船头远处斜斜地滑了过去,只把它屁股后面冒出来的一缕缕乌烟甩给我们……
  "干伊娘!"戆仔高嗓大喉臭骂了一声,颓坐在舷边网堆上。
  桅梢顶上的白衣人无力地垂下双手,艉楼上的火烟渐渐灭了下来。
  我重重地倒回睡舱,却见戆仔早已躺在对面他的铺头上,两眼痴痴地望着头顶那张"茶花女",又抬起身来把他的嘴唇狠狠地印在这洋美人的白白脸蛋上。戆仔是想阿茶了。阿茶跟"茶花女"长得一样鼻子一样眼,美得很凄伤。戆仔他是把"茶花女"当阿茶带到船上来的。阿茶的男人阿火那年在海上没了后,她便在岸边摆摊卖甘蔗,养着个妖小的细妞仔。蓝月湾的讨海人,每趟出海都像约好似的向阿茶买几些;戆仔更是不装满网袋不下船,还常常有事没事就找阿茶说啥去,说得阿茶有时笑出声来有时掉下泪,记得只有这趟出海戆仔却是空着两手下船的,不知为的啥。
  我很想过去找戆仔说些啥,无奈这会的眼皮懒得再睁开。波浪轻轻地摇着,阳光把它长长亮亮的独脚从圆圆舷窗探进来……压在我的脸上又缩回去。恍恍惚惚家山的影子又在眼前显出来,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回到了蓝月湾的港仔内,沿着那条卵石小路,我回到那座小石屋,高高的刺桐树下,圆圆的月娘妈正攀上矮矮的墙头,一声亲亲的啼唤从屋里飘了出来……
  "海鬼精,海鬼精!"珊妹子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我,"你忘了家么?忘了天上的月娘妈圆了么?害得我直想变成鱼儿游去海面,变成海鸥飞到天边,去找你唤你……
  "都说我是你家的童养媳,可你们这些海鬼精,不都是大海的童养郎么?生来注定是要嫁给大海的,一长大就被大海娶走了,把我们女人扔在岸上家里,像是守寡的母猫咪,让我们夜夜守着黑洞洞冷清清空屋子,望着门前的大海,望着天上的月娘妈,一颗心儿喵呀喵呀把你们不停地啼唤着,直到大海放你们回来走一趟,你们才把我们当宝贝似的摸呀亲呀,又野又疯地抱着我们睡一回。而我们生来也注定要做你们的母猫咪,吃腥爱腥离不开腥,一见你们就扑上去倒在那腥腥咸咸的怀里不是哭来就是笑,直想把你们像一尾鱼似的紧紧咬住不松口,可一个滑溜又让你们蹦下大海唤不回……"一滴泪珠滴落我的脸颊,却冰冷冰冷的叫人打个寒战,赶紧睁眼一瞧,却是一个浪头掴在船舱外面,从舷窗跳进来的一瓣浪花落在脸颊上。
  天快黑了。海潮又退了。船不知啥时已经泊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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