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田芳传


第四回 受株连父母被捕 留遗恨小妹夭亡



  ●单永魁两只膝盖当脚走,感天动地叫了一声:“妈!儿子不孝啊——”

  ●初春的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胡同里的人们,单田芳刚从被窝儿里露出脑袋,一道电光便照到脸上,几个陌生人裹挟着冷气冲进屋子,大声喝道:“都老实点儿,谁也不许动!”

  ●单田芳抬起一双泪眼,望着天空默默地祷告:“小妹呀,妈终于让你等到了。哥哥会天天想你,还有咱们全家……”

  1949年,燕子归来,春暖花开。

  王香桂结束了在吉林市“九江茶社”的演出。听说长春、沈阳已经相继解放,失散的家人也该最终团聚了。于是,单家四口坐上了火车,从抚顺拐了个弯儿,直奔东北第一大都市——沈阳。

  最快活的就是单田芳了,他随着车身颠簸着,思绪也一起一伏地难以平静。他想到最疼自己的奶奶,还有另外两个妹妹,他们见到大全子以后,是不是还认得呀?离别一年,就像漫长的几个世纪,他的心早已插上了翅膀,飞得比火车轮子还快。

  刚到沈阳火车站,欢迎的人群便潮水般地涌上来。其中既有单家的亲戚朋友、曲艺同行,还有北市场上“四海升平大茶社”的掌柜及其随从。激动的人们握手啊、拥抱啊、感慨啊……说不尽的战乱飘摇,死死生生。

  单永魁一家刚刚安顿好住处,单永槐就把远在天津的老太太接回来了。单田芳想念奶奶都发疯了,刚得到消息,拔脚就跑。他雇了辆马车,一溜烟似的朝铁西区奔去。三叔说书的茶社就在那片市场里。从北市到铁西,横穿整个沈阳城,一时间,车轮马足,尘土飞扬,单田芳双眸放光地催促车老板儿:“快点儿!我有急事儿!再快点儿!”

  刚到茶社,单田芳便飞也似的蹿进去,哪里还顾什么人多眼杂?进屋之后,直奔三尺书台。单永槐说的是《三侠剑》——“蒋伯芳棍扫萧金台”,正热闹的时候,台上的演员忽然发现一个陌生的男孩子直愣愣地站在面前。这是谁呀?不认识。再仔细端详,竟是自己的亲侄儿!书台上,叔侄俩直愣愣地对视着,流泪眼对流泪眼,伤心人对伤心人。他们嘴唇颤抖,却不知道先说什么好。

  “你是……”

  “我是……大全子!”

  单永槐惊叫了一声:“大全子!”

  单田芳哽咽着,说:“三叔,我,我好想你呀。”“想”字出口,小男孩儿把头一低,泪如泉涌,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吐不出来:三叔,我还好好地活着。我长高了吧?是不是黑了,瘦了?咱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单永槐想像不到这个大孩子是怎么在刀尖儿上逃出来的,也想像不到他对亲人深深的思念和无限的依恋。孩子急不可待地央求:“三叔,咱们回家吧。我想……马上见到奶奶。”说到“奶奶”,单田芳的眼里又噙满了泪水。

  单永槐立刻打发茶社里的伙计护送侄子回家,马车穿街走巷,很快就到了。脚还没落地,喊声先进了门,单田芳响亮地叫着:“奶奶!奶奶……”

  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带着两个小孙女从屋里走出来,她昏花的老眼居然认不得朝思暮想的宝贝孙子了。当孩子一头扎进她怀里的时候,老太太仍然不敢相信,她抚摸着单田芳的小脸儿,嗫嚅道:“这不是做梦吧?你,真是我的大全子?你真是?”

  “奶奶,是我呀!我是大全子。”

  老太太呜呜地大哭起来,她搂着孙子,老泪纵横:“大全子,你可把奶奶想死啦!”

  “奶奶,我……天天做梦都梦见你。”

  祖孙二人,相拥而泣。这就是评书里常说的“悲中喜”、“喜中悲”吧。旁边,两个小女孩儿也跟着抹眼泪,要不是奶奶在场,单田芳都认不出亲妹妹了。哥哥变,她们也变,兄妹几个都在乱世风雨中顽强地成长着。

  老太太被孙子接走了。刚到北市场的家,单田芳便像小猴子似的跳进院门,扯着嗓子喊:“我奶奶回来啦!赶快出来迎接呀!”

  房门“呼”的一声打开,单永魁三步并做两步跑出来,“咕咚”一声跪倒在老娘膝前,感天动地地大叫:“妈!儿子不孝啊!您老人家受苦啦——”他边哭边爬,两只膝盖当脚走,死死地搂住老太太的双腿。望着跪在眼前的儿子,老人泪眼婆娑。这哪是死里逃生的儿子?一年不见,他就满脸皱纹、目光浑浊了!刚刚三十来岁呀,还没有过盛年,就已经未老先衰。老太太心疼死了,暗想,那段走投无路的日子,他是怎么熬的?

  单家三代,哭一阵,笑一阵,悲喜交加。那个硝烟尚未散尽的时代,有多少破镜重圆的中国家庭上演过这催人泪下的一幕,又有多少人家,永远也不可能有单家这样幸运的机会了。隔着模糊的泪眼,单田芳欢喜地注视着每一张面孔,暗想:“谢天谢地,我们一家人总算活过来啦!”

  新中国成立,普天同庆。单家也开始了阳光灿烂的日子。

  奶奶又做起了大管家,单田芳也从繁重的家务事里抽出身来。他又背起当年的书包,重新回到了母校——协心完小。虽说中途入学,单田芳却格外勤奋,时间不长,他就成了名列前茅的优等生。正当单家好日子开头儿、母亲的曲艺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烦恼又不请自来了。

  最令人头疼的是,王香桂忽然染上了毒瘾——抽大烟。

  刚建国那会儿,抽大烟属于犯罪行为,弄不好就得下大狱。但是,王香桂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吵也好,闹也好,总是那套词儿:“我生了那么多孩子,又一年到头给这个家当牛做马,浑身上下都是病。如今我老了,累了,不抽两口儿撑着,谁出去挣钱?一家老少喝西北风啊!”这种毛病可不比别的事儿,既要命,又败家,肯定没有好下场。单永魁当然是据理力争,寸步不让。两口子的矛盾公开化,甚至频繁地在家人面前粗脖子红脸,唾沫星子乱飞。王香桂脾气“帅”,根本不买别人的账,说到兴头儿上,索性丢下一家老小,拔腿走人。

  借口很简单:我有病,说不了书啦,要回天津老家休养一阵。

  王香桂走了,一个月音讯皆无。单永魁礼节性的“求和”书信也没得到任何回应,这个厚道的汉子一筹莫展。最后,还是老太太看出了门道,她耐心地开导儿子说:“永魁,你比香桂大几岁,就让她一步,别再嘴硬啦,去天津请她回来吧。两口子嘛,狗皮袜子没反正,何必那么死心眼儿呢……”单永魁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随即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还好,没出别的岔子。半个月之后,夫妇俩又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沈阳,好像任何不愉快都未曾发生过。或许,两口子已在私下达成了某种妥协。自打王香桂从天津回来之后,她那杆大烟枪便在家人面前公开化、合法化了,顾虑重重的单永魁一味地依从妻子,甚至还委曲求全地帮着打下手儿,不是熬烟膏儿,就是递烟泡儿,忙得不亦乐乎。每当王香桂躲在小屋里吞云吐雾、飘飘欲仙的时候,单家都是大门站岗、二门放哨,过后还得用大蒲扇驱赶烟雾,以免鸦片特殊的气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母亲的“小插曲”刚刚结束,父亲的大麻烦就来叩门。

  1950年初春,沈阳满城鹅黄浅绿,闷了一冬的人们纷纷走出户外享受新鲜的空气与明媚的阳光。

  单田芳还记得那次宴会,家里高朋满座,有曲艺演员佟浩儒,还有他的朋友王子明,另外几名男女就不熟悉了。席面上,斟酒布菜,谈笑风生,宾主都开心极了。看得出,满口京腔的王子明是来求单永魁办事的。当时,单永魁只知道这位陌生的座上客是“朋友的朋友”,并不清楚他的真实姓名和具体身份。据说,此人刚从天津赶来,想在沈阳北市场租赁一门脸儿,卖王家祖传的熏肉和烧酒。既然是好朋友佟浩儒的引荐,单永魁自然是满口应承,大包大揽。工夫不长,王家的熏肉烧酒店在北市场开张了,据说,生意还挺红火。本来帮朋友一个小忙算不了什么,然而,就是这点儿鸡毛蒜皮的琐事竟把好端端的单家推入了无边苦海,它的后遗症直接影响到了单家三代的人生命运。

  初春的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胡同里的人们,单田芳刚从被窝儿里露出脑袋,一道电光便照到脸上,几个陌生人裹挟着冷气冲进屋子,大声喝道:“都老实点儿!谁也不许动!”单田芳心里怦怦直跳,他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灯光炫目,适应了好半天才看清屋里的一切:为首的是街道派出所的小张,其他几个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单田芳暗自嘀咕:“是不是我妈抽大烟的事儿犯了?真给翻出来可怎么办呢?……”

  单永魁以为半夜查户口,正要够墙上的牛皮纸口袋,立刻被那几个人制止了:“别动!”随即,有位负责人开始查问:“你叫什么名儿?”

  “单永魁。”

  “王香桂是你什么人?”

  “我爱人。”

  “她在吗?”

  “正在奶孩子。”

  “叫她出来!”

  “孩子还没满月,不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都得出来!”

  见躲不过去了,王香桂便潦草地披上羊皮袄,神色恐慌地走出里屋。她最担心藏在家里的“大烟枪”,万一被查出来,麻烦就大了。

  那位负责人似乎并未深究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只是把手一扬,问:“你叫王香桂?”这边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声:“是。”

  “好啊,那请你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吧。”

  “去、去那儿——干什么?”

  “有个问题,跟你核实一下。”

  王香桂走了。单田芳望着母亲远去的身影,心急如焚。他还没醒过味儿来,剩下的人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全家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点心盒子里的大烟枪被迅速拽了出来。

  单永魁父子大气儿都不敢喘,心里不住地敲小鼓儿:“这下完蛋了,人赃俱获。”那个起获“赃物”的人似乎并不吃惊,只轻轻一笑,把东西丢回去,说:“呦,你们家还干这个……”显然,人家查的不是大烟枪。那么,究竟还有什么小尾巴攥在他们手里呢?前思后想,单家老少清清白白,再也没有犯忌讳的事儿了。

  单田芳与父亲面面相觑,枯坐了一宿。次日中午,单永魁被带走讯问。

  单田芳又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按照奶奶的吩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三舅家狂奔。三舅是曲艺界里的“明白人”,也是单、王两大家族的“智囊”,慢说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就是圈子里的是非恩怨,他也能当家主事,很有些“姜太公在此,诸神让位”的宗主派头儿。如今,单家有难,只有投奔他。

  单田芳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三舅家,惊愕地发现,屋子里空空荡荡,舅妈正歪着脖子,向隅而泣。原来,舅舅也在三天前的夜里被带走了。

  不得已,单田芳又求到单永槐门下,这位三叔一拍大腿,愤愤地埋怨道:“谁让你爸你妈结交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哩,怎么样?出事了吧!”埋怨归埋怨,还得出来收拾残局。单永槐分析的结果是:单、王两家同时出事,绝非巧合,也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抽几口大烟,看来,这个案子大有来头。

  派出所也问过,公安局也找过,就是打听不出单永魁夫妇的下落。事情一拖再拖,三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音信。单家居然碰上了一桩“无头案”。文艺圈儿是个巨大的是非窝子,屁大的事儿也能添油加醋,谣言满天飞,何况陷入官司里的是东北三省的两大“书曲世家”。似乎一夜之间,这个消息就传遍了,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可不得了啦,老单家、老王家被抓了,恐怕是捅大娄子。说不定得罪了哪个大人物……”

  真是“现世报”,一向威风八面的书曲世家转眼就遭人冷遇。当初,高朋满座;如今,门可罗雀。单田芳的感觉最明显了,过去,宾客来访,对待自己热乎极了,一口一个“大侄子”地叫着,比亲人还亲;现在呢,走得脸对脸,人家都扭脖子,甚至老远就躲开,那情势,比碰上麻风病人还晦气。少年单田芳深深地体味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就很容易解释,他的评书怎么会时常表现出对社会的远观与怀疑。

  沈阳那个漫长的春天,使单田芳触摸到了人性固有的弱点。他对一切美好的标榜再也不盲从、不轻信了。

  新政权正在全国肃反、镇压“反革命”,沈阳城的大街上天天都有警车呼啸而过。从瑞雪飘飞的二月,到柳绿桃红的五月,单田芳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父母音讯杳然,他们不会被抓去当“反革命”吧。

  单田芳祈祷爹娘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否则,这个家,就彻底垮了。他挤进观看公告的人群,伸长了脖子努力张望,天啊!有个姓单的!心马上紧缩起来。再一看,哦,同姓不同名——太好啦。孩子心里哆里哆嗦,又疯跑着去查看其他地方的“生死簿”。还好,哪张“黑名单”上都没有父母的名字,也没有三舅的名字。惊恐的单田芳只能以这种最简单、最笨拙的方式来判断亲人的旦夕福祸。

  那段日子,一个未成年的半大男孩灰溜溜地穿行在街巷深处,谁来关心谁来疼啊?甭说亲戚朋友躲着走,就是学校里的老师都变成了“凤凰眼儿”。当初的单田芳是什么光景?语文也好,数学也好,全校学科竞赛也好,绝对是第一,这样品学兼优的学生到哪儿都是“王牌尖子”、“领袖人物”,一见他,老师打心眼儿里往外喜欢。如今,单家摊上官司,一切都变了。单田芳周围的世界简直是天上地下两重天。同学们有说有笑,只要单田芳一露面,马上散场。老师跟他讲话也是脸色阴沉、爱理不理的。

  自尊心强的单田芳终于忍不住了,他找到班主任杨老师。还没说话,泪水先在眼窝儿里转:“杨老师……为什么……我不属于……欢乐的集体了?”

  “你?你……现在跟别人不一样。”老师的话头儿有些硬邦邦。

  单田芳立刻追问:“怎么不一样?”

  “呵呵……你们家有什么事儿,你自己知道。”

  滚烫的童心一下子凉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单田芳的嘴巴颤抖着,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绝望地站在那里,默默地叨念:“原来,快乐不再是我的,生活也不再是我的了。这个世界,已经把我抛弃了。”谁会多看一眼这个失魂落魄的小人儿?谁又能排解得了他内心的积郁和痛苦?热闹是别人的,单田芳只有眼巴巴地看着,他只是幸福生活的旁观者,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那么遥不可及。明媚的阳光根本就照不到他心灵的深处。

  校长、教务长三番五次地找他谈话,见面没别的,劈头就问:“你爸妈被抓起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儿?”单田芳被激怒了,他鼓起眼睛反驳道:“怎么回事儿?你问我,我问谁呀!不知道……”

  大山一样的压力,成年人都顶不住,何况十多岁的孩子。单田芳后来回忆说:“那些日子,我天天晚上做噩梦,让野狗咬、被饿狼追……总是大呼小叫地惊醒过来,满身冷汗,四肢发抖。”

  还能安心念书吗?算了吧,单田芳就想脱光膀子出去打零工。父母养不了家了,撇下一个老奶奶、四个小妹妹,这个担子再重也得挑,哪怕挣个块儿八毛的也可以贴补家用啊。摸到了孙子的心思,奶奶横竖不答应,说:“大全子,趁早别打这个主意。你还小呢,太小啦,细骨头嫩肉儿的没长成,累出毛病来可是一辈子遭罪啊……”胳膊拧不过大腿,单田芳不敢违拗年迈的奶奶,既然小工打不成,还是继续念书吧——先将就着呗。

  五月的小雨,淅淅沥沥,滋润着广袤的黑土地,也打湿了少年单田芳皱皱巴巴的心情。

  单田芳放学回家,刚要出门挑水,就给派出所的周组长撞了个正着。对方乐呵呵地招呼说:“先别挑水去了,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好消息?”没有坏消息就算万幸,单家已经很多日子没听到过好消息了。单田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又问了一遍:“什么……什么好消息?”

  周组长凑上来解释:“上边来人通知,明早七点,分局开会。我看,八成是……”他神秘地压低嗓门儿,四下望了望,才说:“八成是,你妈那档子事儿。”

  果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单田芳心花怒放,激动得一宿没合眼。第二天清早,他忐忑不安地赶到分局大门口。透过细密的雨丝,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啊,是母亲和姥爷!憋了四个多月了,他压抑在心里的喊声像火山一样喷薄而出:“妈!”

  母亲身子一颤,慢慢地扭回头来:“是……大全子!”

  “妈!”单田芳带着湿漉漉的雨水扑了过去,饱受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亲人了,他一下子扎进了母亲怀里,纵情地流淌着积蓄已久的泪水。有妈在,不会感觉自己是孤儿。母亲的泪水也滴滴答答地落在儿子的脸上……

  “妈,他们,让你回家了?”

  妈妈点点头,随即看看四周,不安地问:“全子,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爸呢?”

  “出事儿第二天,爸爸就接你去了。他也是四个多月没回家。你们……没在一起呀?”

  妈妈立刻脸色陡变,她迷茫地晃着脑袋。单田芳不知所措地问:“那么,我爸去哪儿了?还有二舅三舅……”

  妈妈拧起眉毛,疑惑地瞪着眼睛,问:“他们都……出事啦?”

  “和爸爸同一天被带走的,现在,谁也没有下落……”

  原来,父母没在一起。满以为他们会一块儿回家,不可能了——爸爸肯定还被关在什么地方。还是先回家吧,妈妈惦记着她月子里扔下的小女儿。

  奶奶噙着泪花跟儿媳妇交代:“快去最后见一面吧。你走后,那个小可怜儿已经病得不行啦。孩子就是活活儿地等着妈妈回来,怎么也不肯咽最后那口气……”

  母亲发疯似的扑进里屋,抱起奄奄一息的女儿,撕心裂肺地叫着:“小萍,小萍!乖宝宝,妈回来了,你睁睁眼啊!……”

  可怜的宝宝,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很远很远,最后一刻,她依然眷恋着自己的亲人。可能,她已经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然而,母亲心连心的呼唤竟使这个垂危的小生命神奇地张开了无神的眼睛。奶奶赶忙催促道:“快!快给孩子吃口奶,省得娃娃走得太委屈。”又颤声呼唤孩子:“乖,吃——妈妈喂奶呢……”

  母亲三把两把扯开衣襟,她擦了擦干瘪的乳房,把奶头儿慢慢送进婴儿的小嘴儿里。那两片小嘴儿早已经没有血色了,干裂,无力,轻轻地翕动了两下,也不知道吃着了没有。一旁的单田芳激动地喊道:“妈,你看——妹妹吃哩,妹妹……”

  孩子的小脑袋软软地歪向一边。她走了,带着人世间最宝贵的一丝母爱,带着这个家庭最后的一点温情,走了,再也回不来啦。

  单田芳抬起一双泪眼,望着天空默默地祷告:“小妹呀,妈终于让你等到了。哥哥会天天想你,还有咱们全家……”

  母亲回家来,可是父亲在哪儿呢?

  王香桂回家的第二天,派出所的小张就登门道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该说书还说书吧。”似乎,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满天乌云就散了。

  当然要说书,那是一家人的饭碗啊!再度出山的王香桂不像经受过丝毫磕碰,反倒气贯丹田、韵味十足了。她演出的茶社,海报一出,照样是应者云集,甚至比当初还红火。单田芳察觉到,台上台下,母亲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台上意气风发,台下则是魂不守舍。还用问吗?惦记生死未卜的亲人呗。石沉大海的局面令她唉声叹气、无所适从。这期间,单家也得到过不少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有的说,在沈阳火车站见过单永魁;也有的说,见他被带到北京了……但是,王香桂一条也不相信,她只想静静地等待,直到获得确切的音讯。

  整整僵持了一年零三个月。忽然,单家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歪歪扭扭的几个字令全家人如获至宝,落款是“单永魁”。笔迹也像,大致内容是:“我在外边很安全,正在学习,请家里人别惦记。如果方便,寄过一些生活用品和香烟来……”

  王香桂马上照办。东西汇出去不久,很快就收到了单永魁的第二封来信,白纸黑字,一清二楚,说他被拘押在北京,没有生命危险,家里人可以前往探视了。王香桂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有了着落,她立刻掐断了签约的演出,双脚如飞地跳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几天以后,风尘仆仆的王香桂返回沈阳,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目光炯炯,神色开朗,和前些时候判若两人。带回来的消息说,单永魁很好,家里随时都可以去北京探视。至于罪名,这边没问,那边也没提——肯定跟抽大烟那件事儿拉扯不着。

  单田芳嘴快,立刻提出想去见父亲。母亲沉吟了一下,居然爽快地答应了。不料,兑现这个诺言足足等了三年。

  就在王香桂进京的第三年头儿上,单永魁又来信了,明确告诉家里:他已被宽大处理,判处有期徒刑六年,现在北京市第一监狱服刑。希望家人能来看他,一并把手表、凡士林和辣椒油等日常用品捎过去。

  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停当了,这次南下的,果然是单田芳。

  列车呼啸,风驰电掣地驶向关内。窗外,远山乱舞,色流疾飞,单田芳一直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从夕阳晚照到满天星光。他想像着大墙深处的父亲,四年之久,骨肉离散,也不知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他暗自呼唤着父亲:“爸,等着我,大全子看你来啦……”

  一路颠簸,长夜无眠。旭日东升的时候,北京火车站的大钟敲出浑厚的声响,庄严的《东方红》乐曲回荡在长安街的上空。单田芳通过了出站口,望望四周陌生的楼群,想,虽然到了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自己也是两眼一抹黑;又不是来旅游的,赶紧找第一监狱吧。他拎着鼓鼓囊囊的包裹,叫了一辆三轮儿就朝目的地奔去。

  总算到了!铁门、高墙……探视罪犯,当然要经过森严的警卫和审查,末了,单田芳按

  照序号等待传唤,坐起了冷板凳。前头已经排了二十几个家属,轮到他进门早已是望眼欲穿了。钻进小角门儿,是一个空旷的大院套儿,荒凉、寂寥,只有起起落落、旁若无人的麻雀。“刷刷”的脚步忽然刹住了,单田芳像被定在原地一样不能挪动。对面的房檐下是谁?强烈炫目的阳光毒辣地照着,那个人半边白亮半边黢黑,就像一个梦,既虚幻,又真实,一点一点地转过身子……真的是,朝思暮想的亲人!

  “爸爸!”苦涩的呼喊伴着恣肆汪洋的泪水喷涌而出,儿子张开双臂,迎接梦一样虚幻的重逢、梦一样真实的父亲。这个许久没有父母翼护的大男孩儿,咬牙支撑着破碎的家,他不想父亲看到自己的肩膀有多疼,只愿告诉,儿子有多么想念他。

  单田芳含泪微笑,揽住父亲,说:“爸爸,我来……看您来啦。”父子俩彼此注视着,肚子里憋着说不完的知心话。

  单永魁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法院的判决书递给儿子,说:“已经……判了——六年。”单田芳磕磕巴巴地问:“什么……什么罪?”父亲挥挥手道:“你自己看吧。”

  一共是三条“重罪”,不偏不倚,每条判两年。大致是:窝藏包庇“反革命”罪犯佟荣工(化名王子明),判处有期徒刑两年;以六十元钱资助“反革命”罪犯生活费,加刑两年。再加上一条类似的罪名,单永魁总共获刑六年。

  单田芳立刻红了眼,问:“爸,你知道那个王子明是干嘛的吗?”

  “不知道。”

  “是啊,不知道,凭啥逮捕你?凭啥判你的罪?!……”正当他为老实忠厚的父亲大喊大叫鸣不平的时候,四周的管教人员被惊动了,他们围拢上来质问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瓜蛋子”:“这是什么地方?你瞎嚷嚷啥!”单田芳不服气,两方面气粗声高,越吵越僵。最后,他居然一甩袖子,走人了。光顾吵架,捎给父亲的东西还拎在手里,可再想回头,为时已晚。虽说最后把东西勉强留下了,遗憾的是千里迢迢的会面却只持续了短短的五分钟。

  当天晚上,单田芳悻悻地坐夜车,匆匆赶回沈阳。

  一进家门,亲戚朋友聚了一大屋子,他们都等单永魁的信儿呢。结果,吵架的事儿一亮,母亲的大巴掌就劈头盖脸地扇过来。儿子捂着火辣辣的脸,大气儿都不敢出。王香桂声色俱厉地教训道:“叫你去看人还是去吵架!十几岁了,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打归打,骂归骂,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法子呢?五分钟虽短,却成了单田芳终生的遗憾。他后来说:“那也是我几十年来为人处事的历史上,最失败的一页。”

  单永魁继续他的监狱生涯。北京市第一监狱,服刑四年;黑龙江省密山县监狱,服刑两年。就在他出狱前夕,又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王香桂正式提出——离婚。

  理由很简单,单永魁是“反革命”,这属于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为了自己的演艺生涯和发展前途,夫妻二人必须分手,才能在政治上彻底“划清界限”。

  密山监狱里的单永魁惊呆了,他曾亲眼目睹很多“狱友”家庭离异,心里还很庆幸自己的婚姻固若金汤,哪儿成想,在即将合家团聚的时候,一纸冰冷的离婚协议书丢在了眼前。他不相信,也不甘心,希望和王香桂见上一面,但是,监狱负责人转告说:“签字吧,人家不愿意再见你啦。”单永魁摇摇晃晃地扶住土墙,险些摔倒。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心里非常清楚,多年的婚姻就这么完了。

  单永魁撂下签字笔,王香桂便正式走出了单家的大门。虽然,她舍不得几个亲生儿女,每个月仍然寄来六十块钱的生活费,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开,选择了抛弃单家的老老少少,远走高飞,过甜甜美美的小日子去了。

  这场婚变结成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深深地烙在单田芳的心上。他始终不能原谅母亲的薄情与轻率,从此,也不愿意再同母亲的生活有什么联系——她义无反顾地走了,丢开了一切珍贵的东西,包括夫妻恩义、母子深情,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了。

  哈尔滨,同样位于关外,也落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飘着家里那种淡蓝色的炊烟。而在单田芳看来,它却在天之尽头,是那么遥不可及。每月六十元的汇票,是母亲同孩子们惟一的联系,可是,那一点儿钱总会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逝世。同一天,王香桂也死在了哈尔滨。当时,单田芳正隐遁长春,躲避追捕,他没能亲自奔丧,也不想出席那种场合,只派出儿子作为代表前往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