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故土
作者:乔书彦
拖拉机在秋天的胸脯上,拖曳着轰鸣声同收获的人群共舞。农田肥沃连绵没有尽头:这片土地提供给我生命的粮食和精神的归宿。庄稼成熟了,耕耘的人也老了。祖父祖母坟前墓碑上的字迹在风雨剥蚀中,逐渐模糊不清。我无法拒绝脚下的黄土以及黄土之上的花开花落。一片叶子下面,老农荷锄而立。
静立的村庄,透着历史的沧桑与厚重。鸟雀在村口的槐树枝头啁啾。被搁置于此,又当如何应对四面八方吹来的风?黄叶在秋天的枝头凋落,融入泥土的种子悄悄萌芽,新一轮的生命历程已经开始。日子的链条套着村庄的轮子飞奔。村庄已经跟记忆中的村庄大不相同了。
深深弯下腰,饱含对大地以及大地上所有生命诚挚的爱。对生活感到满足却掩饰不住更高的渴望。放下碗扛起锄。把乡村小路踩成粗暴的血管,凸现在我干瘦的躯体上。我的伙伴们怀揣梦想流落在祖国的大海边,从泥土中拔出的双脚在繁华的街道跌宕。他们熟知技术,知识面宽广,想象力丰富却喜欢四处游荡。
凝望乡村,我的视线被抬得很高。我有一百种理由在乡村继续走下去。道路深深浅浅。前行者在秋风中身影模糊,后来者紧紧跟随。注视深远的世界。我正从背面走来。带着期盼在大地上走。怀念那些失去的日子,却把目光投向未来。双手摊开,十个指头长长短短。生活就这样在庄稼地里磕磕绊绊。
回南阳
爬上山坡,注视唐河跟白河流过的广袤原野,南阳城就在这里。我熟悉的男人和女人照料土地,也照料孩子,他们啃馒头喝面汤。风吹过之后。他们老去。
我从外省归来,在祖父墓地,按照家乡风俗点燃纸钱。麦苗连结着大片油菜,经历风雨。茁壮生长。我多次梦见蹒跚的背影,转过村口的老槐树,身后跟随的黄狗,跟他一样苍老。我在这一瞬间迷失方向。在大地上行走,我一贫如洗。唐白河流出省境,在湖北襄樊注入汉江。有一次我差点坐上打渔船,准备顺流而下去到很远的地方。那些年,我父亲在武汉,他是工人,心脏不好,在一九八七年死于那倒霉的疾病。安葬在离祖父不远的麦田。黄牛在他身边喘着粗气。我和母亲还有弟弟,在城市的小巷里,珍惜痛苦,也梦想欢乐。
此刻。我在南阳感受故乡,舅舅们到田里去喷洒杀虫剂,他们逐渐老去,在丰满的庄稼面前弯下腰。村干部到镇里去开会。他们不戴草帽,跟舅舅们擦身而过,扭过头向我打招呼。唐白河在这里拐了个弯儿,麦秸秆被风吹到河面上,打着旋顺水流逝。
时过境迁
那么我们走吧。正当秋收之后。
在土地上,在这地方,干燥的气候制造那么多话题。如同那些了解过去事物的人们,我躬身而过,保持沉默。许多事情超出预期的想法。我又能在密集的劳作中收获些什么?
小时候,大人们相互帮衬,而今天,争吵和欺骗被掺合进肥料出售,那是否值得?成千上万的人在辛苦劳作后返回家,青草塞进牛槽,井水咸涩,无法解除干渴。乌鸦在乡村的额头聒噪,它无法解除笼罩的迷茫。生活出现裂缝,道路又该在何处修补?
人们涌出村庄。那么多人涌进相同的车厢,每个人都望着前方。簇拥在虚幻城市的外围,无法愈合的溃疡让容颜苍老。比起我们,城市的人们出生高贵。火车源源不断,我不能确定这自信建立在何种基础之上。我几乎不相信我能够摆脱困惑和无助。
城市不适合种植。
陷入过多烟尘。我不喜欢忍受太多的虚伪。大雨莫名其妙。我挽起裤角,赤足在地上走。雨水静静地流。那么就做些事情。沿着城南大街,走向有着低矮民居的城郊。朋友们相继离开,没留下地址,直到我转过身也没有反应过来。
这时代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应付。
咳嗽
从雄楚大街拐弯穿过图书批发市场,没有在杂乱的夜市停留,刚才尽兴饮酒。不再对眼前的小吃着迷。我们咳嗽不止。灯光。只在这个时刻抚摸最隐痛的部位。昔日的菜地如今高楼林立。人们离去、到来,自愿或无奈。不停地转换角色,将不同的鼾声发泄在阴晴不定的夜晚。身子单薄的兄弟来自外乡,无非是期待有个美好前程。
烟头灼烧手腕,有意识留下几个疤痕,在青春的皮肤上放纵疼痛。几棵树在武昌郊外零落分布,我想到分布在其他城市的兄弟们,我们也曾彻夜饮酒。被岁月压弯了腰,青春小路上曾经奔放的足音,随着人生漫长的旅程而枯涸,青春余韵,如同刻印在岁月额头的斑驳壁画。仓促的行走,也是人生的积淀。
刚刚品尝过辣子鸡,打出的嗝泛着啤酒的馊味。要到哪儿?七百一十路公共汽车停靠路边,司机不知去向。我们可要整夜穿行?脸色苍白的兄弟抱怨脑袋疼。我又何尝不是?雄楚大街是城市的向下延伸,建筑群高低错落,丑陋的屋顶,酷似青春的霹雳舞。我无法看见的是它曲折的尽头。
坚硬的灯光生猛地劈开夜。
咳嗽声此起彼伏。
行走琴断口
不同的行走者,出现在相同的山水间。油菜花在阵风里高低起伏,辉煌与沉落熙熙攘攘,大桥横跨南北,满载的船舶在江面上往来穿梭,我放下旅行包,从青春到中年,仿佛欢快的鸟雀唱破喉咙,却未找到落脚点。汉江滔滔,在日光下拖着亿万年的身躯横穿过去与未来,最终成为凝聚在大地上的那滴洁白晶莹的甘露,渗进民族的骨头,我们直接继承它的血性。
在琴断口,风影一晃而过,孤独之光从云层洒下。沉迷于对周朝的向往:不仅仅是因为琴声戛然而止。那时代,有两位老者放牧于高阔而凄惶的精神至高之境界!巍巍乎,高山:荡荡乎,流水!高山流水最终锻成民族知音之魂。波浪此起彼伏从二○○七年的琴断口涌过,热烈的阳光携带油菜花的芬芳席卷而来。那逝去的他们,那活着的我们,在时间的长廊中擦身而过。
如今,很多人在积累钱财,置身于伟大的都市。匆匆忙忙,他们炒房炒股票,不打算片刻停留,不打算欣赏美妙的琴声。
漫长的穿越之后,我们能卸下重负吗?当我匆匆赶来,来到晋国大夫摔琴的河畔,汉江滔滔,鸟群随风飞翔,遍寻不见当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