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一半冷一半暖
作者:徐俊国
有一种昆虫,叫声太亲切了。我想成为其中的一只;有一把镰刀太锋利了,我想长成它的芦苇和稻草;有一种生活简单得让人甘愿受穷,有一种情感浓烈得让人欲罢不能。
把我的肉体埋在那片土地上,允许我发芽,允许我认出每一种春风吹又生的小草,深深弯腰,并脱口喊出故乡的名字……
乡村词典
天空:蔚蓝色大锅,倒扣。谁也出不去。
大地:人活着时它在下面,死后,它在上面。
小沽河:白头鸭照镜子和人清洗肉体的地方。
镐头:挖掘硬物。擅出火星。
麦子:被削掉头颅,拥抱在一起成为草垛,
男人是灶膛里的灰烬。女人是刚蒸出来的白馍。
不拧紧发条不跑的事物叫挂钟。
山顶上的小草比田野上的白杨高,铁匠铺的铁在寒风中格外红。
为什么往井里扔石子总有回声?因为十米之下有魂灵,
最后说说脚底下的虫子:那也是一条命啊。
一半冷 一半暖
我可以忘却一生中最干净的荣光,最肮脏的耻辱。但忘不了娘纳鞋底时的姿势。
灯在土墙洞里,我在温暖的被窝里,总是半夜,多半刮风或飘雪,娘总是背靠东墙,低着头穿针引线。永远像第一次教我数星星那样认真,娘的右半身被灯光照亮,左半身却永远是暗的。
我多想让她转转身子。换个姿势。多想让她的左半身也亮一会。暖一会,哪怕就那么一次……但我总是开不了口,所以,娘的一生总是一半亮。一半暗;一半冷,一半暖……
大雁的翅膀
我枕着葵花盘在山坡上歇息,一群大雁扑棱棱打翻我的仰望。
大雁的翅膀带走了炊烟和饭香,带走了一个孩子八九点钟的太阳,带走了姐姐晒在菊花上的内衣、九月九的诗、空酒瓶上的霜……
我挥着鞋子去追那些消失的事物,闪电把我击倒在大地上,我的胸前沾满泥巴。我的灵魂多了时光的补丁,拍不掉的忧伤……
抬头是佛陀和众神飞过的天空,低头是鹌鹑蛋里的故乡,颤巍巍晃荡在小木桥上的,是背,着残生和苦命的娘……
小南风
柳枝吐芽时,小南风逼过来,鹅塘村的人一天天老去。只有哑巴娘肚子里的好胎在长大。
我在丰山洼走来走去,爬上陈年的草垛才发现,我已经长出挂霜的胡须。
小南风逼过来,村庄在变大,村庄南面的墓地也在变大。
布谷鸟的叫声永远是清晰的,它碎石一样的重量永不改变,时常从高空扔下,散落在我和这个春天的前后左右。
太阳睡去之前
太阳睡去之前我先睡了,谷秸垛让充满劳顿的心变得柔软。细小的碎花无声地落满脸庞。这当儿,候鸟又翻过了一座大山。亲爱的村庄往后挪了一点。
天黑时,小鸟啄光了果树上所有的小虫子。
一只野兔从碑林中蹿出来,大地的灵魂蛰伏已久,现在,它显现、奔跑,我赶紧让路。
一本无字的大书突然打开,然后轻轻合上。
送葬
大雨铺天盖地,像要把缓缓的人群冲到另一个世界。
那天,最小的是我爷爷。队伍狭窄,足有一里长,爷爷给整个家族的悲痛添了一条小小的尾巴。他才三岁,只会踩着水花。蚂蚱般又蹦又跳。闪电绽放,打个冷战;雷声炸开,捂紧耳朵。
人群匀速前进,雨越下越大,铺天盖地。
那天,爷爷始终都没弄明白,水泥棺材怎样稳稳停下?大人们怎样大把大把去抹脸上的浊水?唢呐齐鸣,泥巴被巨大的铁锨扔过头顶……
十秒钟
我向神或命祈求十秒钟,山无棱,天地合,树叶不再枯,花儿不再谢,十秒钟就可以达到永恒。
第一秒先蒙住俗世所有的眼睛;第二秒抱你;第三秒亲你;第四秒告诉你我生于鹅塘村,死于未知;第五秒告诉你我曾经爱过三个女人,咬破过三次手指,九岁时差点淹死。十二岁时被小偷用腰带毒打;第六秒为你数数白发;第七秒我哭。像个婴儿;第八秒我用拐杖敲打鞋上的寒霜;第九秒我用尽最后的气力说爱你……
剩下一秒什么也不做,任时光把我们吹成两只哆哆嗦嗦的老绵羊,互相抱着,泪眼汪汪。
缝
尖锐啊,疼啊,一个针脚一个针脚地疼……谁也绕不过乡村的夜晚。
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从缓慢的光阴里捻出慈祥。为跋山涉水的鞋底加些硬度。
谁的喘息重了……谁的胃病犯了……
谁内心一紧,吮着指尖上的血……
蜜蜂呵,人间最小的过客,黑夜咳出曙光,你缘何颤抖着右翅掩面飞远?
只不过
对大地而言,石头只不过是一粒坚硬的泪滴,不够大。更不够重。
我在胶东半岛的平原上干活,鹰飞得太高了,如果稍微降降,就能看清我眼里的寒霜。
风一阵紧过一阵,弯腰挖花生的人一个个老了。她们粗大的骨架盛满了空气……
注视
我注视着无垠的黑暗、厚重的寂静,大地动用一群萤火虫回报我。
温暖的微光闪烁,我甘愿失眠,为落人梦境的亲人祝福:祝他们双颊红润。不再受苦,准时领到一碗白米饭……
今夜,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版图上,我的爱浓缩为一只蜗牛。一寸寸,向休眠状态的曙光进发……
为什么
我担心那双扒出花生的手。接下来会扒到玻璃渣和死老鼠。
秋深了,风处理掉最后一小撮绿色……
秋深了,我的身体开始降温……
有家的人背着粮食匆匆回家,无家的人从土里爬出来,仔细寻找时光遗漏的果实,他们的眼睛明明已烂成黑洞,为什么还能分拣出月光和阴影?
黑夜降临,我为什么不敢轻易翻动族谱?当亲人们在梦里把我团团围住,我为什么不敢大声喊叫?是怕一群人冷笑着飘散,还是怕他们用发霉的手指点痛我的脑门,还活着吗——我们种下的那颗乳牙?
归来者歌
赤脚走在秋天的深处,空中飘着青草与薄荷的忧伤。羊齿草锯痛皮肉。那是应得的惩罚。
我依然深爱故乡的沟渠,这些大地敞开的血管,足以倒映出归来者的浑浊。
半跪着喝了一口水。冲了一把脸。洗了洗被黄昏染黑的心和肺。深一脚浅一脚,我踉跄在时光深处。
蚯蚓惊醒豆秸上丰硕的泪水,一枚沤烂的草戒指让我想起:我曾去过哪里?为什么归来?我曾经是谁……
十二点的田野
卡在睡与醒、暗与亮、死与生之间,我就此爱上了午夜十二点的田野,一切透明起来,一粒萤火虫就能照见肋骨的栅栏。
好不容易才忘掉锄头,坐在三棵高树之间,第一次感到人是如此渺小和孤单。
今夜,谁失眠谁就是我遥远的亲人。
星星够不着天堂,离忧伤仅十厘米。
暖风
暖风吹到鹅塘村,吹翻山东地图上这只小小的甲虫。麦苗营养不良,怀胎十月的跛脚娘背着葵花籽去墓地。
十年前癌症确诊的人现在还活着,牛羊活着,光阴活着。暖风吹过头顶,头顶上的梨花杏花桃花全开了。
有人在春回大地的深夜。忍着眼泪离家出走,你们看见他消逝,我却看见他回来,迟疑的伤痛被暖风吹得一步步后退……
无可奉告
鸟变少,村庄变小,泡在池塘里的驼背柳一年比一年老。蜂针刺向同一片肉体,无可奉告什么叫疼,什么将被牢记。
花谢了,芬芳慢慢消逝,幸福压在心上的重量忽然变轻……
无可奉告是谁教会我傻笑,容忍,闪电一样安静……
一个老头种地,养猪,起早贪黑,他要赚钱做一口最美的棺材。不是不说,是说不清伴随劳动的那种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