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原
作者:湖南蝈蝈
你看得见的我。水面之上的我,是形而下的我,是我的衣着。我一身葱郁,我略显肥胖。
你看不见的我,水面之下的我,才是形而上的我,是我的魂魄。我喜欢水下的黑暗,喜欢黑暗中的孤独,像一尾不游动的鱼。却有着无限长的须,思想的须,在水中自由穿梭。
我是水柳。水是我灵魂的村庄,水是我灵魂的祖国。
2我宁愿相信。太阳是因为吃了这些谷子而散发出金色的光,它用吐出的谷壳来照耀大地。
因此,一切都显得如此的祥和、恬静,甚至太阳的、谷子的、我的,黑暗自己的影子。
或者谷子本身并没有光,它身上所散发出的,是农人的青花瓷碗、带泥点灰白的粗布、暗红的嘴唇和微笑所照耀。它们再照耀大地、人间、鬼魅、死亡。
大地、人间、鬼魅、死亡,折射太阳,宇宙才有了这恒常的、无限的、循环的光亮。
3村庄。一层一层地叠起,像我小时候太多的梦想,倚着山势一天天长高。
我们常常爬到屋后的山头去看大河流水,甚至想看到大海,看到烟雨茫茫中的布帆。那些梦想,嫩嫩胖胖的,充满着汁液。像篱笆围拢的青葱,城里人一眼就能辨认出它的乡村背景。
记不起是哪一年开始,儿时一起长大的伙伴都看海去了,在看到海的那一刻。也看到了文明和鲸,还有大海嘴里吐出的死亡。
4谷子们走了,每根稻草都是一座空城。一万座空城拼成的方块,就是一个守望的世界。
从打谷机的嘴里,稻禾深入打谷机的胃。再吐出稻草,并把稻草纠结在一起,随意往田畴里一丢,整个得与失的过程就是一道早已设计好的方程式。是不二的法门。
天色将晚,谷子随农忙的人们一起回家,长长的队伍像在迎娶谷子出嫁。曾经繁盛的田垅只剩下秦俑一样站着的稻草,正回望赢政一统天下时的繁华。
5活着的时候,我们叫稻禾;死去以后。我们叫草垛,活着的时候,因太饱满,我们平躺在田垅间;死去以后,因太虚空,我们相拥着。站得比群山还要高。
活着的时候。我们太平凡,就是沧海一粟;死去以后。历史将我们高高叠起,写在教科书最醒目的位置。
6从村头放眼望去,我从油菜花看到了村庄深处,此刻正在午睡的碾房,和久远的榨油声,和从古枫树的肚子里榨出的油,和奶牛挤出的奶,和银行取款机故障时疯狂吐出的人民币,和唐代的开元通宝、汉代的五铢,和诗、雅、颂……
从山冈上放眼望去,一垅金黄色的油菜花,像坠落的夕阳,卧在村头,眼巴巴地看着另一个夕阳,高高在上。
7两丘油菜花,用篱笆围成两个圆。一个在路的东边。一个在路的西边。
这条通往村庄惟一的路,像娘的长辫。而那两丘油菜花像两朵大大的山茶,戴在娘的发间。
娘早就离我而去了,我无法确知娘的长辫的长度。有人说,这条路有多长。它就有多长;有人说你离家有多远,它就有多长;也有人说它无限长,飘扬起来像美丽的骑士,你是乡村在他乡设置的大使馆。每一寸土地都是她的疆场。
8毁圯的篱笆围拢一园的荒芜。两树草垛像两个守夜人。站成村庄的哨所。它们彼此挨着。为了抵御风寒和荒芜里传来的恐惧。
此时。夜正悄悄袭近,夕阳把它们一边的身子照得暖暖和和。可另一半身子,夜露也悄悄爬了上来。它们从没移动过半步,所以,你无法确知它们是否半身不遂。它们用向着夕阳的一面向着村庄,却用被夜露侵蚀的一面守护时间。
9水那边,是水一样浩瀚的芦苇荡。芦苇荡的那边,是水天一色的洞庭。而我,把我洁白的花高高地举过秋天,如擅长表白的素笺。
我的叶似剑,敢于深入生活的真实;我的茎似篙,能把人性的顽石捅出窟窿;我的根在黑暗中穿行,却能抵达冰凉的哲学和潮湿的历史。
而你,在我面前拍照。拍了你自己,把我当背景。也拍了我。你说我背后的水洼真的很美丽。你就匆匆地走了,留下一串长长的汽车尾气。
10黄昏,蜜蜂在油菜花间清点一天的收成。
母亲背着的柴禾,像她一样干枯;父亲赶着的水牛。和他一样勤劳。他们与乡村相濡以沫。
河滩上的牛蹄和脚印,深深浅浅,每一洼都映着乡村的蓝。和父母心底的阔。
不论季节怎么更替,日子仍旧一枚枚地散落在浅水滩里,有棱,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