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心经

作者:郑小琼




  视 觉
  
  都市浮于主色之上,疾苦流入江南的河道,堵塞的、哽咽的、伤残的病流着鼻血。盛开在枝桠之上的梅花,谢在旧宅新楼,谢在乌篷船下。
  初春停在秦淮河上,被疾病滋养的情色顺流而下。自唐,自宋,自元明清,一直流进今宵的笙歌与霓虹之中。
  它们像针,密密地缝着,和着线,和着布,和着中国的历史,和着远道l而来的文化,和着奢华与贫寒的咫尺之距。它们流了那么远了。远过边关告急的文书。远过黄河道的洪水。远过老百姓流离失所的疾苦。远过尘世间的冤屈。远过苦瘦贫寒的民间。
  唉,唱吧,唱吧……
  唱着。唱着。南朝四百八十寺;唱着唱着,今朝的烟雨往事。后庭,那株苦瘦的腊梅,花已离枝,风埋尘土。
  你读着这一路下来的笙歌艳舞,读着悲欢离合,读着欲望涌入的碧绿秦淮,读着一股悲怆,你有着一颗古朴而封建的内心,却为贫疾与蜚语所杀。
  写诗与磨墨,原本散淡的诗句越写越紧,紧得像一块石头,紧得像灌满金属与化学物品的秦淮河,紧得像荒芜下去的村庄,紧得像一把刀子,在割着,割着。
  割出了一颗越来越陡峭的内心!
  
  悲 经
  
  唿哨而过,秋天踩着昆仑的积雪,踩着周游的明月。她低挽发髻。绿袄红襟,返回城池与夕阳,在关口寨界相遇。冬天朦朦胧胧,江山水瘦山寒。
  岁月已横立于江山。拱形朱门铜耳环,青色城墙继承了前朝的章法。凤阁龙楼垂绦柳,护城河道原本是历史漂泊的痕迹,它的内心缓慢而汹涌。她眺望含烟的村庄、粗衣的百姓、雕塑中的佛寺与道观,多少楼台在烟雨中各安天命。
  城市崛起于江山之间,我已看不见。它如此义不容辞地穿上制服与威严,践踏着黎民与百姓。拆!旧祠堂与四合院,这可怜的湖水跟牌坊。
  啊。他们又将用石头、玻璃、钢铁玩出什么章法?嘿,造景的手段,不是来自传统而是来自借鉴。
  我的心间藏着万顷江山与千万个悲伤的陵墓。他们的死,他们的生,他们鳞次栉比的生活只剩断瓦残垣。他们只能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写着:爱!这些爱在诗歌中也需要章法,一笔一笔横涂竖写。汉字的横竖点撇折,原本是人民的血、肉、骨、精、气。
  黑暗中,多少所谓的英雄在贩卖生命与人血。皇帝们用史书与诰命守护着江山的博彩业。
  文明时代正和谐地浮出水面。百姓们安居在村野小巷。谎言却刊在地摊小报上领着酬金。砍掉了翠竹与黄杨,剩下泡沫与利润举起一个城市的繁荣。
  啊,对于这个时代,我有着不合时宜的孤单,怀念也有些古朴与封建。内心有着拆不掉也建不起的景象,一枝枯荷或者腊梅,贫寒的风水已像钟一样入暮入骨。
  
  视觉之中
  
  苍天跪向大地,雨声跪向大地。
  雪齑碎了河流中的石头,失重的石头,形骸消匿于大雪中。
  那里,有我眺望的家园,它们斜靠在老祖母栽在河岸的半亩葵花地边。家乡的人民种葵花,乳房干瘪的葵花,疾病缠身的葵花。
  提灯而过。我们目睹家乡正离弃我们而去,它渐渐把我们抽象,并且虚无。
  在没有村民的视角里,家乡已被自己虚无了。啊,你将遗弃我们多久?还将怎样把我们从这尘世间抽象?
  我提灯弯腰,看见家园的豁沟,我们正消失于它之中。
  我们正在离弃之中,我们正在抽象之中。
  于遥远之处眺望,这雪中,我呐喊天地。
  赠予我永恒的流浪中的孤独,我拒绝不了的豁沟!隔着的,是山河变幻中的一泓幽鸣,是一只飞鸟驮着河流穿过落日。
  而我形骸陪伴我,重量陪伴我,在形影漂现的魂穴魄墓里,我正虚无、抽泣,陷入长久汹涌的怀念之中。
  在苍茫的眺望与冥述中,我没有触摸到家园的热度,而我与它的距离正在我要返回之前訇然而倒。
  我已返回到了我们来这个世界之前的黑暗之中。我们的村庄。从此陷入对我长久地期待与怀念!
  
  人迹罕至
  
  人迹像刀割着大地。一层层的痛,脱落。你发现它时,它消失在一块化石间,顽固地守着自己的愚蠢。许多路已游进水间。它仍在脱着,脱,脱,脱成枯叶般的波纹,你看见的不过是一张失散多年的脸,在水中,散着,一层又一层卷起。
  你在消失中寻找自己:
  你在消失中隐匿自己。
  你发现它时,它已熄灭、沉沦,在收缩或者平静间,世界如此嘈杂。清风依旧翻阅着《航海日志》,锚在等待出发中老去。
  许多时候,伟大的船只也无法挣脱细小的丝草。习惯于一张睡床上迷失自己的前途。这年代,人人都在审判别人,却没有勇气审判自己。
  在错觉的幻影中,世界仍在错乱之间。有人居然把这错乱分案立卷……讪笑或者质疑,成了一个巨大的钢印盖在你的脸上,建立起所谓的病历档案,我们半生就随着它们漂来漂去,离自己真实的人生越来越远,剩下一层化石不断地包裹着自己。
  终于让自己活在别人看不见的黑暗之中了。
  终于让自己的生命在化石中窒息了。
  而当我们欢呼着“好了”,在四周的所谓保护层蟹,再也找不到自己。
  
  跋涉者
  
  喝下一腔岁月的哭泣。弯下一门最为深沉的技艺,肋骨间飘荡着白云,血液里涌动着两岸青山中的一串猿啼(古老的、沧桑的诗句沿着长江的洪水滔滔而下),而最年轻的树种原本是第一万次来到人间。骑驴人去了长安城,剩下一脊晚钟在壁画上沉默地敲响。
  一年,又一年。轮回。
  去耶路撒冷的风沙问,那脚印还没有回来,路上,诸鸟飞绝,干踪难觅,而我从未见他归来。
  所有古老都已陈旧,所有胡杨都已死去,只有一双悲悯的眼睛在千年之间眺望着,像燃烧的火焰,照着远游者。准告诉我,这风沙间曾有过的车的轮、马的蹄、闪亮的驼铃、不倦的意志都让千年的巨掌一一抚平之后,只有这双眼还在眺望着,超然于路途之上。
  我曾以为一双不会停下的鞋子会灌满岁月的风与雨,会比那些眺望走得更远些,
  多少次,它喝够了泥与水、沧与桑,哭泣过月色、箫声、羌笛。它还在继续地活着、爬着。朝着魏晋课本、唐宋试卷,拖着一条长辫子的命题,在乱篱间活着。活着便是用黑色灯芯绒的鞋脊驮着时间,饱受它的触摸……在黑字标题问,它承受着比寂寞更寂寞的眺望。
  世间万物如此,路与鞋,冬与夏,霸王与虞姬,天与地……相互殉情着,而活在人问的却还在走着。
  日子老了,剩下落日;岁月老了,剩下皱纹。人老了,剩下活着,继续地活着,朝时间的尽头。
  
  鱼
  
  它飞快地穿过浮云,折断了彼岸的方向,荒原上有波涛竖起苍茫的影子,时间之鳞片如此的月黑风高,剩下一条尾巴摇摆着。
  秋天正越过山冈,把爱传递给栎木。
  三三两两的鸟鸣,隔着一条海峡的距离。
  放逐在水中,反对着没有源头的风声,在水中游荡着,在世俗的鱼界游动,倍受折磨的水绿着,这世界原本也是一团看不见的浑浊,懵懂的少年发育在釉质的水间,它的纯洁的亮光灼痛幻象的时代。
  它把自己放逐在水中,原本想断绝对浊世的眷恋。它从浊水中游动着,却又停在浊水之中,它陷入回忆之间,却倾听原本虚幻的明月之语,它金属的嘴唇喃喃低语。
  一条鱼在滚烫的水间成熟着,而水草在月光里藏着一副古老的药方。
  这世界仍在黑暗之中漂泊,它举灯看见无辜的无知的人游动着,他们睡在自己的躯壳里。
  嘴唇间的铀质以光的速度潜入血液与肌肉,这病态的身体、病态的人间需要以一种病态的方式来确认在尘世间生存的道路……
  它游过它身体里每一个角落,它占据着它每一寸水域的梦境。它活在水的命里,却把自己的命放弃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