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三十年代散文诗经典三章

作者:佚名




  何其芳:黄昏
  
  马蹄声,孤独又忧郁的自远至近,洒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我立住。一乘古旧的黑色马车,空无乘人,纡徐的从我身侧走过。疑惑是载着黄昏,沿途散下它阴暗的影子,遂又自近至远的消失了。
  街上愈荒凉。暮色下垂而合闭,柔柔的,如从银灰的归翅间坠落一些慵倦于我心上。我傲然,耸耸肩。脚下发出凄异的长叹。
  一列整饰的宫墙漫长的立着。是环绕着一些凋残的华丽的古代梦,抑是一些被禁锢的幽灵们的怨叹呢?不少次,我以目光叩问它,它以叩问回答我。
  ——黄昏的猎人,你寻找着什么?
  狂奔的猛兽寻找着壮士的刀,美丽的飞鸟寻找着牢笼,青春不羁之心寻找着毒色的眼睛。我呢!
  我曾有一些带伤感之黄色的欢乐,如同三月的夜飕飘人我梦里,又飘去了,我醒来,看见第一颗亮着纯洁的爱情的朝露无声的坠地。我又曾有一些寂寞的光阴,在晦暗的窗子下,在长夜的炉火边,我紧闭着门而它们仍然遁逸了。我能忘掉忧郁如忘掉欢乐一样容易吗?
  小山巅的亭子因冥色天空的低垂而更圆,更高高的耸出林木的葱茏间,从它我得到仰望的惆怅。在渺远的昔日,当我身侧尚有一个亲切的幽静的伴前者,徘徊在这山麓下,曾不经意地约言:选一个有阳光的清晨登上那山巅去。但随后又不经意地废弃了。这沉默的街,自从再没有那温柔的脚步,遂日更荒凉。而我,竟惆怅又怨抑的,让那亭子永远秘藏着那未曾发掘的快乐,不敢独自去攀登我甜蜜的想象所萦系的道路了。
  
  陆蠡:海星
  
  孩子手中捧着一个贝壳,一心要摘取满贝的星星。一半给他亲爱的哥哥,一半给他慈蔼的母亲。
  他看见星星在对面的小丘上,便兴高采烈的跑到小丘的高顶。
  原来星星不在这儿,还要跑路一程。
  于是孩子又跑到另一山巅,星星又好像近在海边。
  孩子爱他的哥哥,爱他的母亲,他一心要摘取满贝的星星。献给他的哥哥,献给他的母亲。
  海边的风有点峭冷。海的外面无路可以追寻。孩子捧着空的贝壳,眼泪点点滴人海中。
  第二天,人们发现了手中捧着贝壳的孩子的冰冷的身体。第二夜,人们看见海中无数的星星。
  
  丽尼:鹰之歌
  
  黄昏是美丽的。我忆念着那南方的黄昏。
  晚霞如同一片赤红的落叶坠到铺着黄尘的地上,斜阳之下的山冈变成了暗紫,好像是云海之中的礁石。
  南方是遥远的:南方的黄昏是美丽的。
  有一轮红日沐浴着在大海之彼岸:有欢笑着的海水送着夕归的渔船,
  南方,遥远而美丽的!
  南方是有着榕树的地方,榕树永远是垂着长须,如同一个老人安静地站立,在夕暮之中作着冗长的低语,而将千百年的过去都埋在幻想里了。
  晚天是赤红的。公园如同一个废墟,鹰在赤红的天空之中盘旋,作出短促而悠远的歌唱,嘹唳地,清脆地。
  鹰是我所爱的。它有着两个强健的翅膀。
  鹰的歌声是嘹唳而清脆的,如同一个巨人的口在远天吹出了口哨。而当这口哨一响着的时候,我就忘却我的忧愁而感觉兴奋了。
  我有过一个忧愁的故事。每一个年轻的人都会有一个忧愁的故事。
  南方是有着太阳和热和火焰的地方。而且,那时,我比现在年轻。
  那些年头!啊,那是热情的年头!我们之中,像我们这样大的年纪的人,在那样的年代,谁不曾有过热情的如同火焰一般的生活?谁不曾愿意把生命当作一把柴薪,来加强这正在燃烧的火焰?有一团火焰给人们点燃了,那么美丽地发着光辉,吸引着我们,使我们抛弃了一切其他的希望与幻想,而专一地投身到这火焰中来。
  然而,希望,它有时比火星还容易熄灭。对于一个青年人,只须一个刹那,一整个世界就会从光明变成了黑暗。
  我们曾经说过:“在火焰之中锻炼着自己”:我们曾经感觉过一切旧的渣滓都会被铲除,而由废墟之中会生长出新的生命,而且相信这一切都是不久就会成就的。
  然而,当火焰苦闷地窒息于潮湿的柴草,只有浓烟可以见到的时候,一刹那间,一整个世界就变成黑暗了。
  我坐在已经成了废墟的公园看着赤红的晚霞,听着嘹唳而清脆的鹰歌,然而我却如同一个没有路走的孩子,凄然地流下眼泪来了。
  “一整个世界变成了黑暗:新的希望是一个艰难的生产。”
  鹰在天空之中飞翔着了,伸展着两个翅膀,倾侧着,回旋着,作出了短促而悠远的歌声,如同一个信号。我凝望着鹰,想从它的歌声里听出一个珍贵的消息。
  “你凝望着鹰么?”她问。
  “是的,我望着鹰。”我回答。
  她是我的同伴,是我三年来的一个伴侣。
  “鹰真好,”她沉思地说了,“你可爱鹰?”
  “我爱鹰的。”
  “鹰是可爱的。鹰有两个强健的翅膀,会飞,飞得高,飞得远,能在黎明里飞,也能在黑夜里飞。你知道鹰是怎样在黑夜里飞的么?是像这样飞的,你瞧,”说着,她展开了两只修长的手臂,旋舞一般地飞着了,是飞得那么天真,飞得那么热情,使她的脸面也现出了夕阳一般的霞彩。
  我欢乐地笑了,而感觉了兴奋。
  然而,有一次夜晚,这年轻的鹰飞了出去,就没有再看见她飞了回来。一个月以后,在一个黎明,我在那已经成了废墟的公园之中发现了她的被六个枪弹贯穿了的身体,如同一只被猎人从赤红的天空击落了下来的鹰雏,披散了毛发在那里躺着了。那正是她为我展开了手臂而热情地飞过的一块地方。
  我忘却了忧愁,而变得在黑暗里感觉兴奋了。
  南方是遥远的,但我忆念着那南方的黄昏。
  南方是有着鹰歌唱的地方,那嘹唳而清脆的歌声是会使我忘却忧愁而感觉兴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