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石头记
作者:柳含烟
(暗河深处,我是贩卖夜的盲眼鱼,时间对我并不重要,只要游动,心里自有冷暖的四季。)
盲夜,地球形成之初的盲夜,钟漏除过滤沙外,是不过滤时间的,时间的始与终呢——
在大山的洞府内,有高手在为时间塑像:
塑一尊佛,给菩提树下悟道的圣者;
塑一根柱,支撑盲夜,支撑时空;
塑一人间老者,讲混沌初开,天地玄黄。
用大山的眼泪塑像,塑成后仍归于石。
用时间雕刀塑像,塑成后复献时间。
时间是什么——是石上叮咚的泪落声?是暗河汩汩的水流声?是光阴匆忙的脚步声?是地心急促的脉动声?是地球绕太阳转动的呼呼风声……
永恒的夜,是永恒的昼。
塑一身洁白,那盲夜就不是盲夜了。
(游于暗河,夜就是我的双眼。生命无处不在,我的生命,也是时间塑的呵。)
硅化木
一尊隐藏时间的雕像,一具属于植物的木乃伊。
云飘过就藏在里面,雨落过就藏在里面,曾经以绿色的魂魄,张扬于莽林。
死亡磨蚀了肌肤,磨砺出铮铮铁骨。
以树的形象,兀立;以石的形象,沉思。
不浮不躁,不徐不疾,打磨着时间,也被肘间打磨得光怪陆离。
细听吧,消逝的鸟鸣也许在今夜复活,为曾经疯长的生命,招魂。
荣与枯,生与死,都会殒成一种缘分。
如人死后,肉身不在,千年后,骸骨是曾经生活过的惟一证据。生命,用骨骼进行图腾。
硅化木。沉默。沉默中,让人领略伟大与渺小,喧哗与静寂,荣与辱,盈与亏……
我细读着它的纹路,忆着流泪的树林,忆着微笑的石头。
陨 石
你是摸黑来的。用一尾光,挥一挥手,向星子们道别。
夜夜,满天星子瞪圆了眼睛,是在找你吗?(一次美丽的叛逆,便作了宇宙中的吉普赛。)
远处的篝火呢?萤火虫播下的火种呢?水面几片月芒的涟漪呢?山坡上一点垂死的灯晕呢?
一点亮光,便是一次望乡。
姐妹间,拘谨地坐着,说尽石间的语言。
雏菊谢了,花瓣遗香;潮水涨了,月光荡漾。
一只蜘蛛爬过,是在解读天相的舆图吗?
此刻,宇宙万物,谁是静止的呢?
爱石者,掬你于掌上,供你于窗前。
(窗,装饰了黎明,修正了黄昏。)
夜半,遥遥天边,一颗流星划过,又一个宇宙的叛逆者,投奔大地了,而满天的星子们,瞪圆了眼睛,在找寻谁呢?
矿 石
敲响石头的门,我心怀感恩,想走进石头世界,去呼吸,去感知每颗原子的分量。
石不语。
逐水而居,滩头弃落的最后一件石器,爬满蒺藜。先人们运来石头,在火中,冶炼青铜——
铸铜为鼎,尝鼎一脔,皆可知也。
铸铜为镜,看人照己,智慧顿生。
丰饶的矿脉,让人类迎来文明的黎明。
石头,天性会变成土,土,孕育生命。
谛视生命,是文明,引我们渡向彼岸。
端详一块矿石,是磷,就向往火花;是锶,就盼望节日,绽放满天彩霞;是铁,就愿变成铮铮金戈,迎向沙场……而矿石中稀有的铀,一次核裂变,在广岛就使生命,瞬间不现——谁之错?
(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有待重新排序吗?)
生命,诞生于泥土;文明,诞生于石头。
敲响石头的门,如同敲响文明之门。
周口店
铿镪,铿铿,镪镪。石头的碰击声,在岩壁间,响着金色的回音。一个原始的文明,便在猝不及防的火花中诞生了。
红彤彤的篝火,暖意可人,
灰暗暗的洞穴,蒙语如织。
祖先们,穿山过溪,端详一块石头,揣摩一块石头,敲击一块石头,敲击出一个石器时代。
这样一个时刻,是盲夜之初晓,是春蚕之破茧,是火中之凤凰……
刹那间的火花,凝成永恒,传薪后人。
火,让人识味、知羞、通慧,让人站立、追奔、迎敌。
火燃着,灰烬飘荡,岩石依旧,静静地立成看客,看祖先们,放纵地舞蹈。
(舞姿映在洞壁上,那是象形文字的雏形吗?原始的语言,是否还在后人的基因中传承?)
一件石器,让我们忆起夏、商、周……
——枚头骨,让我们识得文明是如何穿越岁月,泅向今天的呵。
带着大山里的火种,踩着大山里的乱石,祖先们走向平原、海边,那跋涉的足迹,似乎还新鲜如初,而这条荆棘之路,今天的我们,仍在辛苦地走着。
金字塔
立在风中太久了,岁月为每一块石头纹身。
驼铃叮叮咚咚,响在数个世纪里。有驼铃的地方,驼帮们,是归家,还是远旅呢?
空空大漠,灼灼星群,粒粒黄沙还在为流淌的岁月守口如瓶吗?
是谁将文明的种子,播在孤独的来世,将石头叠积成塔,展示傲世的图腾?是谁守着谜底,用玄奥的谜题,考问急履的过路人?
狮身人面像缄口到底,而每一块石头,夜夜都能窥见法老的灵魂,周游狮子座、处女座后,来到墓室,拥抱他的木乃伊了……
一声雀鸣,两声雁啼,三四声狼嚎……各种生灵,拎着迟疑的梦,追赶各自的命运去了。
不能向石头逼求答案。就像不能追问一颗树,是因何缘破土、伸枝、开花、结果和凋敝的。
落身为人,拍不落一生的红尘,谁又能打探明天的消息,占卜命定的死期?谜,设在今天,谜底,破在来日,明天的谜底又是后天的谜题。谁是考问者?(斯芬克斯的谜,你猜过了吗?)
追问生命,谁又不是旷野中的赶路人呢?
路经金字塔,搭石煮酒,酒热了,心暖了,不言冤家宿敌,不谈恩怨情仇,说出你心底深埋的一个谜吧,让石头生生世世为你守着。
庞 贝
如何走回去,走进两千年前耀眼的城池7
走进去,那城已不是城了。后人来此吊谁?
只因维苏威暴怒地深咳一声.使几千人鲜活的灵魂,沉沉地睡成石头人。
太阳升温,熔岩黑冷,喧嚣的城池瞬间尘埃落定,时间逃离了钟摆,空间的门丢失了钥匙,无助的手求向空中,上帝的手呢?
庞贝,一座城池死去,代价是几千条生命在同一时刻为它陪祭,站着、坐着、跪着、卧着,不改当初的姿势,来日君临时的苦呢、痛呢、呼呢、嚎呢,都被冷却后的石头封存。
石人石像,是凝固,是张扬?
落泪的绝美,美得如同两千年后,石缝间滋生的野花,童贞无危。
死者的城池,活人的风景区。
两千个春夏秋冬,屈指可数,穿越异度空间,直击死亡,是为古人哭,还是为今人笑?
看吧,庞贝古城的天空,纤云弄巧,雏菊似开在天堂;风中送来苏莲托的乳香……
体味死亡,珍爱生命,我们的双肩,担着生命之轻,也担着生命之重。
庞贝古城。人们管石头还叫石头,管生命叫死亡,管死亡叫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