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滩涂琐记
作者:俞 强
浪峰里的水手是船的高度,它像桅杆一样矗立,没有海岸线的弯曲,而白色之鸟穿过风,天空的轰鸣与寂静的反光,成为海岸线的高度。
脊梁瘦硬的男人是女人的高度,而骨盆肥硕的女人是男人的深度,在这片滩涂吱吱作响的巨大床架上,厮守在一起,跌打滚爬在一起.酸甜苦辣地缠绕在一起。泥与脚趾的亲密,阳光与海水的结晶,棉铃与篮子的契合,日子与日子无休无止的交融中,一只空洞的贝壳奏出坚实的音质,一滴水长出果实丰硕的海与陆地。
向屋顶飘升的炊烟与目光,是村庄的高度,向盐碱地伸延的根与姓氏,是滩涂的深度。
从滩涂上,走来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
二 潮水退去之后。淤泥依然是淤泥,水洼依然是水洼,泡沫依然是泡沫——
而岩石依然是岩石。
月亮,仿佛也长出了浸透水渍的腮与鳍,在滩涂的反光里游动,闪烁。一些留在淤泥上的脚印被带走了,还会有另一些脚印,像盐碱地上过冬后的青草一样出现。
刮不走的是炊烟,这被网拖住的滩涂;毁不坏的是堤坝,这被岩石支撑住的滩涂;冲不垮的是移民的意志,这被铁锚勾住了心的滩涂。台风,是一张被海掀掉的桌布,抖去了尘埃、垃圾与昨日,铺上满眼干净的阳光,滩涂还会摆出一桌丰盛的酒宴。
潮水退去之后,滩涂依然是一个男人与女人的滩涂。
三 谁说滩涂没有高塔?谁说淤泥没有脊梁?一条由岩石构成的丁坝,刺向潮水与东北方海面的丁坝,在自然的巨齿间耸立,牵制并镇住了风与浪,把身后苍茫的时间转换成南缘的陆地。
高塔的顶峰太高了,会承受更广阔的天空更沉重的虚无,脊梁向海靠拢的姿态太投入了。会被自己的孤独不断放大的侧影吞没。因此,有时候必须回到滩涂的泥泞与水洼.就像一个在沿海城市里生息的先锋诗人,必须从生活中回到人群与世俗。这是一种策略,一种智慧,这也是一种责任。
为了让风暴与狂潮转化成更多的绿的陆地,丁坝还要悄悄收起自己的锋芒,重新整合缝隙与缝隙之间的凝聚力,用比岩石更加坚定的寂静加紧磨砺。它已将青春的热血提炼成冷却的经验。
这就是沉默无言的堤,另一种丁坝。人们从它的身上匆匆踩过,在荒草与时间的掩蔽中,它所支撑的承受远远超过了丁坝的风口浪尖,同时也承受着更多忽视与遗忘的挤压。
四 充满弹性的海腥草,从潮汐的齿缝里幸存下来:一棵,二棵,三棵,又以青翠的复数的方式;点缀波浪的曲线创作的海的图案。海带走了交响乐的乐谱.留下了撒得满地都是的空贝壳,从雨水中滚落的正在腐烂的棉铃,在水洼与淤泥的倒影里暂时失去了联系。
不会被摧毁的是盐与阳光达成的共识,陷入泥泞的岩石与嵌在网甲—仍然不肯变质的锡柱找到了共鸣:腥咸的墨水书写了滩涂的卷帙,掘土为灶,斫茅为屋,雨篷挡住了酷热的饥渴,庇护着世世代代箩筐的阴影与潮湿。泥墙上秤砣的空虚与日子的充实构成了平衡,风雨灯凝聚着内陆不会知道的怒涛的呐喊与夜的沉寂。
这是弹涂鱼的世界,弹涂鱼,继承了滩涂的血液与基因:暴突的双眼,黝黑皮肤里的白斑,这分明就是滩涂的肤色与模样,在雨后广阔的地毯上跳跃得多么自由与欢畅!这使一位曾捕获过蓝鲸的老船长感到退休或闲居岁月的孤独。
但他不会绝望:他看见了年轻的儿子从海岸线那边扛着大橹归来。
五 石砌小尾落脚于海边不知有多少年了,像一只牡蛎紧紧依附着岩石,台风刮不去,潮水冲不走,酷热与严寒摧不垮,牢牢地扎根于这一块腥咸的土地。
它沉溺于自我的忘却与无名的状态之中,处在两个极度的峰顶之间:风浪的喧哗或者大地边缘的沉寂。它在对立统一中逐渐成为从容的自己。
有人打开小屋的窗户,一阵腥臊的炊烟与烧酒的气息糅杂在一起。是痛苦在发酵,抑或是欢乐在荡漾?在自在的存在中,根本难以分辨或许无须分辨,但这应该是真实的现在时的味道。
一只鹌鹑从屋顶向远处飞去,使每一个早晨变得更加辽阔,水在闸门下低低地流淌着,季节像野草一样疯长,几乎要遮住了岸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