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斧 头(外三章)
作者:李汉荣
铁的锋刃,木质的柄,一半是平和,一半是暴力,一半带着手和梦想的体温,一半呼啸着嗜血和征服的冲动。斧头的结构,也是人类文明的结构。
把耳朵贴近一柄锈迹斑斑的古代斧头,我听见树木倒地的声音、头颅滚动的声音;我听见宫殿和庙宇崛起,我听见桥梁在斧头的光芒里受到激励,缓缓地横过河流。
我听见在古代漆黑的夜晚,强盗和义士们磨刀、磨斧的声音,铁的锋芒,照亮了沉闷史书的某些段落。
我听见在混沌的时间那边,盘古举起巨斧,从宇宙的顽石里开凿黎明。
我看见祖父劈柴的身影,斧头如闪电划过世代居住的房檐,柴越堆越高,斧头瘦下去。斧头照看的炊烟,苦涩洁白,散发着淡淡的感伤。
我看见往昔岁月里的一群少年,依次从斧头边走过,掂量它的分量,学习磨砺的方法,斧头渐渐来到他们手中,进入他们的身体,成为他们性格的一部分。
我看见斧头渐渐老去。
我看见最后一柄斧头,它回到深山,回到泥土覆盖的岩层里,它对被它伤害的事物表示忏悔,同时也怀念那些砍伐夜色的日子、劈柴的日子,那些光芒闪闪的、快意的日子。
它怀着复杂的心情,返回到岩石深处,重新变成朴素、沉默的矿石……
握 手
手伸出去,表示对另一双手的好感。
心与心的峡谷间,手,搭起一座栈道,生命的温度走过去。
取掉手套,彼此触摸到血肉和骨头。
把戒指,把多余的饰物取下,它们会硌痛对方的手,生硬的相握,使真减大打折扣、
如果正好触到你手上的伤痕,请谅解,它使这一瞬间有了深度。
风走过去,会使岩石苍老,水面生出漩涡。
手与手相遇,会不会使手相发生些微的变化,也多少影响日后的手势?
你藏在腰间的手枪,使我颤栗,我不得不怀疑:你伸过来的手是一串无声爆炸的子弹,
如果你对我这双辛苦的、卑微的,然而干净的手,不存善意而怀着鄙视,那么,请不要伸出你尊贵的手?我的手渺小然而有尊严,泥土信任它,劳动给了它丰富的触觉,它情愿伸进低处的流水,而不攀援漂浮在高处的悬念,它拒绝傲慢的手对它的侮辱。收回你那尊贵的手。我的手平静地握在我自己的手里。
我的手喜欢干净,喜欢朴素的事物,此刻我与一株三叶草相握,露水和草木的清香打湿了我的记忆。
十指连心,终生,直到最后的时刻,我的手,都渴望握到你的心……
遗 忘
遗忘址生命为自己减负的方式之一。
海通过遗忘海难、海啸等不幸事件,而保持了自己的湛蓝。
琴弦不停地接待音符,又不停地遗忘音符,遗忘,使它对每一个降临的音符都有第一次相逢的惊喜。
问典遗忘了所有查问典的人,这使它永远是一部可信赖的词典。
河床遗忘了大部分顺流而下的事物,只把一些有分量的石头留了下来,让泡沫的深处有了坚硬的思想
幸亏遗忘搭救,要不,那么多恶梦再次找上门来,我岂不被吓死一千次?
我见过太多的假笑、刀子和伤口,幸亏遗忘俯在我身边低语:没关系,会过去的。否则,我岂不被假笑和刀子碎尸万段,又被埋进伤口?
幸亏遗忘,我们才不被那些痛苦的记忆五花大绑。在受伤的部位我们仍然生长羽毛,练习飞翔。
然而,十指连心,我的心怎能遗忘流血的手指?因之,我常常把布满伤痕的手揣在胸前。
心的祭台上,它们是燃烧的红烛。
毕竟,不能也不可能全都遗忘。
废墟保存了过去岁月的许多蛛丝马迹,所以值得号古学家挖掘。
日 记
每天部为自己送行。
通过它,你会看见岁月的一部分背影,以及那些一闪而逝的表情。
在每天的沙地上打凿,总想找到水的行踪。
渐渐地,自己把自己打成深井。
谁能拾起自己的脚印?把脚印积攒起来,或许是一条很长很汹涌的河流。
天天搜集,无非是几片云,一阵雨,数盏灯,或者是菜叶上的一粒青虫,人群里的一声狗吠或一点感动,也许仅仅是茶叶深入杯底的宁静,或者偶然在一本陈旧的书里翻出几十雷鸣,最大的事件,也许是尖锐的石头碰上往年的伤口,引起一阵新的疼痛,或者是失去植被的山上,咆哮的泥石流,让你感到生存的惊恐?
大大备忘,大大采集。
当你老了,面对夕阳衔山,就从记忆里找出些颜色,尽可能布置一个好的黄昏。
在一个宁谧的时刻,记忆渐渐淡去,而繁星升起来,这个时候,宇宙以及上帝本人,才出示他们那浩瀚细密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