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民间
作者:鲜 圣
酒壶。旱烟袋。支猎枪和一条狗。
山爷惬意地眯着眼睛,热辣辣的太阳像一块狗皮膏药,贴在他的脊背上。
风吻来,白须乱作一团,草丛里的野兽,潜伏在他的意识里,砰、砰,两只眼睛喷出子弹,山爷仰天长啸,树叶子跟着乱成一团。一天的日子就这样惊心动魄。
山爷,陶醉在死亡里的山爷,山歌子从嘴角流出来,一股火药的味道。
仇恨,山爷一生咬紧了牙根,子弹射出去,血,浸在自己的骨头里。
牙齿一天比一天衰老,猎枪愉快而幸福的表情,每天都在发烫。
黑叔
村里人的目光都长满了钉子,黑叔偏偏就是一块钢板。
黑叔明白自己小名的来历。活了一辈子,没讨上老婆,偷过邻居的一根黄瓜,用一方手帕换了一个女人的一次爱。
现实就这么残酷。自由自在或随心所欲,让黑叔就成了一粒沙子,无法掺进村里人的眼睛。
黑叔像一只虫子,爬在每一个好人的心上。-——黑叔老了,想起从前的事,就一个劲儿傻笑。村里人说:他得了怪病。黑叔时常骄傲地宣称:他才是英雄,活得十二分的自由。
村里人见他真的老了,才放心地对他笑笑。黑叔说:人与人,就是一种感觉,好感不会因为根黄瓜、一次偷情而烂掉。
八婶
八婶是村里惟一的美女。
八婶没谈过恋爱,却生了一串儿女,坐在老屋里,像一尊活菩萨,神情是那么丰富,幸福的瓷碗里盛着一生的歌谣。爱情有多美,她的眼睛就有多么深邃,眸子就有多么明亮。
八婶的世界,呈现出来的都是女人的美德、月亮的光芒。
八婶究竟属于哪一个儿女,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乡下的日子是一根长长的线,她纺呀纺呀,像脐带总是被人一刀剪断,一生也没有纺出一个新花样。
作为女人,八婶满足了,因为那么多的秘密,恪守在心里,直到死去也没有走漏风声。
春哥
出生那年,母亲梦见一只鸟,善良的母亲把门窗打开,鸟住进了家里。
漫山遍野乱飞的春哥,最终飞出了山梁梁,那年,他穿一身绿军装,像山里一棵嫩绿的苗。
春哥长成了村里人的骄傲,那年,他倒在战壕里,像一棵伐倒的树,根一直扎在家门口。
春哥,镜框里的春哥,笑得像一棵樱桃,母亲一抬头,心就酸了。
多年以来,母亲就这样站在门前,望着天上飞来飞去的鸟;多伞以来,母亲对我说:你的春哥出生在春天,每一棵树都是他的影子。
幺妹
掌上明珠。幺妹明白自己的分量。
春天的绿裙子、夏天的圆草帽、秋天的红纱巾、冬天的白围巾,幺妹把自己装扮得多姿多彩。走过村头,幺妹像一束光,把村里男人的眼睛照亮。
幺妹说:山那边没有山,我要嫁到山那边。
村里男人慌了神,摇头、再摇头……
幺妹越来越坚信自己的想法。有一双翅膀多好啊,有一条河或船该多好啊!
白天、夜里,幺妹像一条鱼,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长出了翅膀,她飞过了山巅巅,她站在石头上,她看见了山那边。
仍是山、山、山,幺妹回家时,变老了许多。
幺妹重复了一个人的梦,那个人就是母亲。
父亲
远远地,我看见父亲穿行在阳光的丛林中,阳光总是跟着父亲在赛跑。阳光在村头打转,把父亲的脚步挤乱。此刻,我不知道他又要上山做什么,躬腰下地,阳光也跟着弯下了腰。
阳光从父亲的身旁挤过来,落在院子里,父亲把牛羊清点一遍,然后将一把青草交给它们,看了看吃得沉醉的牛和羊,顶一身阳光离开了。
此刻,我不知道父亲又想起了什么,阳光总是把父亲的心思搅乱。很多时候,父亲就这样沉默着,干完一天的活。
沉默着,父亲像一颗不说话的果子,慢慢变老。阳光新鲜地活着,把父亲紧紧包围。
老陶
乡干部老陶是庄稼的朋友。
老陶,家在城里,他住在乡下指挥农业生产。庄稼看他,是纯粹的外地人,老陶认识的朋友都是同一张脸,粮食的面孔。
老陶在乡下构思春耕和秋分。老陶没一点脾气,任瓜秧结自己的瓜,任豆子长自己的模样。老陶不明白,这一亩三分地为啥打了白条。
乡干部老陶住在乡下,忙得不亦乐乎,手里攥着的白条子,像一把荆棘,扎得老陶心痛。老陶说:咱明天就回城,乡下的日子,活见鬼。
老陶从城里回采,像一束秧草又抛进了稻田。老陶说:我在城里转来转去,总比不上在田坎上转得自在。
县委书记遇见老陶,紧握着他的手,老陶的手里也像握着一把荆棘,扎得心里一阵阵痛。
等他回过神来,田里的稻子由青变黄,二十四个节气,过了一半。
田嫂
田嫂是乡下的人才。乡里人说起她,常举这样的例子:一条蚂蝗钻进她的大腿,她抹一把盐,活生生地把蚂蝗拔了出来。
田嫂像棵柏树,总弯不了腰。那年,她把一张白条子吞进肚里,涨着肚皮去找乡长评理。乡长见她,躲来躲去,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
田嫂种田三分,没一棵粮,全是些树苗苗。
田嫂养猪又养兔,就是不养指手划脚的乡干部。
田嫂从没被评上致富能手,左邻右专都来旗她的窍门。
昨天,她进了一趟城。回来后,她说:她要办班讲学,那地膜玉米——真的有些神。
田嫂,三十二岁,高中文化,农民的妻子。
石匠
在石匠眼里,鸟语是一把把化肥,石头.晶莹的粮食,养育一生一世。
祖传的手艺,石头开花,结出形态万千的果子。
入木三分的眼光,使石头支离破碎,一滴汗水献给了爱情,一只手拭去所有的汗水。
吆喝,抖动炊烟,一生辛苦的敲打,厚重如山。抡起的大锤砸在自己的影子上,不觉得疼。
石匠回家了,村庄还在颤抖;最年轻的石匠成了爷爷,村庄还在颤抖。
在石匠眼里,石头是敌人,也是朋友。
石匠厮守着大山,石头和他们玩耍。快活的石匠死了,就住在石头打造的墓穴里,一块石碑上,刻下他的名字。
石匠临终之前,看中丁这块石头。
铁匠
师傅,铁这家伙好硬好硬,骨头里装着火沫;师傅,再添一铲煤,铁实在顽固,死死地咬住火苗。
铁匠张三,十二岁的一把钳子把铁牢牢钳住,火炉照红他的脸,油黑闪亮,两只眼睛看火候,老练的目光反反复复锤打着一块铁。
火星四溅。张三咯咯地笑。铁,成了镰,成了犁,成为了匕首和钥匙。
把一块锈迹斑斑的铁——废铁交给他,张三如同握住一块面团或者面包,一锤下去,铁就死了,再锤下去,铁又活过来。这种游戏像把一块面团捏成公鸡或麻雀。
定数都在心里。火候不到,不要停止锤打。
丁丁当当的敲击声,是铁匠的喜怒哀乐。
敲打一生,最终仍手无寸铁。
张三的梦呓,是打把剪儿送姐姐。
乡村覆盖着一座城市
我所居住的城市,种川以北的一座小城,四周是山、麦地和玉米林,准确地说,是乡村包裹、养育和覆盖了这座城市。城里人绝大多数来自乡下,包括当官的和卖水果的,乡村的气息和传统,在这座城市里无处不在。比如:城里有一条街,专卖草帽、斗笠、农药和喷雾器,乡下的牛在城市马路上逍遥自在地走着,几堆牛粪还在冒着热气。
乡下的新鲜事,随时都在发生,一夜之间就会传到城里来。这些新鲜事,时常在城里又显得无足轻重。茶余饭后,挂在老百姓嘴边的龙门阵,像盖碗茶,一杯冲淡了.又换上一杯。
生活很平淡,还有些惬意。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接受和接触的都是凡人琐事。我热爱这种充满人间烟火的生活,热爱这座乡村城市,水果是刚刚从树上摘下的,吃着土鸡蛋,享受着山风吹进城市,还夹杂着麦苗的清香和油菜花的味道。
一场雪把城市笼罩,把乡村与城市连成一片。雪一到,年关也快到了,父亲进城来又捎了许多乡下的消息:山爷死了,八婶活到了九十岁,铁匠张三开了一家大铺店,黑叔娶了一个外地婆娘……这些与我无关而又有些牵连的人物,一辈子守望着乡村,守望着一亩三分地,他们是城市的过客,乡村给他们打上了自己的烙印。我想象他们的模样,像我年迈的父亲,白发苍苍,一张古铜的脸。
年关的炊烟缭绕在城市上空,夹杂着米酒的醇香和雪花的冰凉,山风一吹,又消逝得无影无踪。望着窗外的远山,我想起了他们,我写下他们的故事,我在寒风中搓着自己的双手,呵着一团热气。民间生活像一幅水墨画,我离它尽管只有这么一点点距离,但我看得格外清晰。《民间》叙事,让我过了一个心事重重的新年。
乡村就这样覆盖着一座城市。我在城市里奔走,像进城探亲的父亲,总惦记着乡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