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个人史

作者:刘 川




  青春期
  
  就像豆荚在成熟、干透时,轻轻一碰就会裂开,弹出里面饱满的豆粒一样,在我18岁时,你不小心碰了一下我的胸膛,它剧烈地开裂,向你弹出了我的心。
  
  个人史
  
  历史像水管里的水,我听见以广大,天空为河床的流淌:哗哗。一个朋友说,它也在我们身体里流通。于是我倾听血管,没有声响。因为里面流的是微不足道的个人史,他补充说。
  
  脸破了怎么办
  
  我不许别人朝我的脸扔石块,如果我的脸破了,就会露出里面真实的表情。为什么我要隐藏它们呢?
  
  脸
  
  脸从不行动,不走、不跳、不说话,它只是在上面涂一些万能胶,把自己粘在其他人的心中。分手后,我的破脸,粘在你的心里,像一张未粘牢的招贴画飘在一间破房子的墙壁上。
  
  我想像别针一样
  
  哀悼一个朋友时,我发现他衣襟上别着我给他的别针。针尖绕了几个弯曲的圈子,绕回来,藏在别针顶部的铁帽里。我惊奇地发现,我不再害怕死亡,而是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枚别针。死亡如同别针,把我们的身体从天堂里伸出,绕了几个弯后,绕回来,又收进天堂里。
  只是:我将来能别住什么呢?我朋友的怀抱里有一束鲜花。
  
  城市是一堆砖
  
  如果我们举家迁徙到月球,我会带上妻儿,带上手表、电池,带上饮料、肥皂与换洗的衣服,但我无法带走我房子的一块砖、我城市的一块砖,它们堆垒在那里。我在里面住过,那么多的砖砌出来的空间。如果不是这次迁徙,恐怕我一生也不会从里面出来。
  
  鼻血
  
  第一次出鼻血,是被人用拳头击伤了鼻子。就这样,我的血从个人身体流到了社会里。
  
  退化
  
  忘了什么时间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大腿上长出了又黑又粗又弯曲的体毛,我羞涩而恐惧,害怕自己退化回到一头动物。夜里睡觉,我感觉自己裹着一张薄薄的毛毯。今天,我的下巴上长出了一把毛刷。我不再害怕自己退化成一头动物,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也没有什么。这城市早已退化成一个笼子了。
  
  砸
  
  开白花的灌木在不开花的灌木中间,像春天把石头投在绿色池塘中间溅起的水花,到秋天才会平静下来。我渴望找到那块沉重的石头。我将举起它在不开花的灌木上砸。直到处处开出洁白的花朵来。
  
  疼痛的牌子
  
  我已经感到了疼痛,被奔驰压到了左脚,或者是桑塔纳,反正是挺漂亮的车,因为站在它后面看标识,而被弄伤了。但至少我身上有了一片奔驰或桑塔纳牌子的伤(这个,值得对一同来打工的李四讲一讲)。
  
  呼吸
  
  捡到一枚子弹壳,它多像我们的一只鼻孔,战争用它呼吸,无数这样铜质的鼻孔与我们肉质的鼻孔一起争夺地球有限的大气层。
  
  清香
  
  妻子递给我一支用新烟叶卷的烟。它滚进我的被窝,我闭着眼睛也能嗅到它在哪儿——凭着一股清香。因此我祈祷神抬起我的床,向上,抬走我和妻子以及这支烟,像一艘去度假的小舟。我用双手划着暮色,有清香向后飘去。
  
  拥抱
  
  我们深情拥抱,像一把剪刀合拢。张开的剪刀合拢时,世界将有一部分被剪开;而我们不管那些,紧紧地抱在一起,尽情地把世界隔在我们之间的一切剪开。如果我们再次分开,也一定会再次相聚、拥抱,因为我们是一把剪刀。我们从不在乎身边的世界出现的豁口,地球变成月牙儿。
  
  如同一次日食
  
  有时候在地球与太阳之间,月亮闪现,挡住了太阳。多诡异的日食,我们都喜欢的传奇。但在我和你之间,有时候也会有另一个人闪现,挡住了你。你多么黯淡,如同日食。对于黯淡的你!我愿中间那人赶快闪开,或者你离开,去其他男人那里熠熠闪烁。总之,我惊恐于一生中多次出现这样尴尬的局面。
  
  模仿
  
  我上眼药的时候,他们模仿我,以为我在看天;他们看天的时候,我也模仿他们,我继续上我的眼药。
  
  脚印
  
  我们用脚掌在柔软、潮湿的泥地上留下的歪歪扭扭的脚印像一个思想:清晰、深邃,在干裂的地面上更加具有说服力。而现在,我们有着统一尺码的正规的思想,留下来的脚印像鞋子。
  我们把脚伸进鞋子里。在学校,我们把脑袋伸进鞋子里,以获得可以走路的思想。
  
  名字
  
  人们的名字经常重复使用,不论是学名、乳名、昵称或绰号。这些名字像最方便流通的硬币一样。只是它们不是从一个口袋到另一个口袋,而是从一张嘴巴到另一张嘴巴。
  我的名字已经使用了三十年,它依然没有磨损,而我感到自己正在变老,我的肉.体是我名字的硬币所代表的价值——正在贬值,我的灵魂是我的肉体银行里储备的黄金,越来越少。
  我的名字终将被扔到大街上,像瓶盖儿。
  
  爱我
  
  爱我,像不会爱的人那样,而不要像一个可以熟练地爱的人那样。不要练习爱,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我不要用心灵做实验。
  我不要用嘴巴练习誓言、用眼睛练习眼泪、用手练习拥抱的人。我要一个爱我的傻子。他在等我来到时,把世界都扔到一边,像一个书包。他不要练习爱情的学校,他只要我。
  
  柜子里的云
  
  把云锁在柜子里,直到它风干成一只坐垫。
  把云上的天堂锁在柜子里,直到它成为柜子里的一只箱子,依然紧锁。
  之后,我把我的柜子紧锁,我的嘴巴也像一把锁,锁住这个秘密。
  
  马脸
  
  马的脸很长,为了伸向遥远的草地更方便一点;为了伸向深深的马槽和水桶更顺利一点;为了伸出栅栏更多一点。
  马的脸长而善良,马流着长长的眼泪,苍蝇在那湿湿的泪痕里聚集着,获取丰富的盐。
  马用脸拨开长长的草,走进去,啃短短的更安静的草;我们用绳索在它的脸上磨出笼套的形状,它没法解开。
  春天,马看着我们短短的脸,看着我们短得伸不到草地的脸。它开始怜悯我们。
  
  悄悄话
  
  我把舌尖伸进你的耳朵孔里,像钥匙伸进锁孔里。
  
  嘴巴的用途
  
  用骂过人的嘴巴祈祷与祝福,像我们对待金属一样:既用它们铸造武器,也打制乐器。
  现在,我想让嘴巴里的声音只用于制造歌声,而不是诅咒。
  世界没有嘴巴,它会借我的嘴巴一用。用吧,但它只有乐器的功用,没有武器的效果。
  有时候它当然可以暂时做一次武器,当我们接吻,两只嘴巴——一条最短的锁住人的链子,我们一人一环。
  
  水瓶座
  
  把瓶子里的啤酒喝光,之后把空瓶子枕在脑袋下面,看天上的水瓶座。
  身子疲惫得像一块泥土。松间的微风、野花的气息,嘴巴上粘着的饼干渣儿。电缆在半空摇晃。没有梦,只有现实。而水瓶座一动不动。
  信在我衬衫左边的口袋里,写着再见,你还说不会再见了。
  只有水瓶座,像一只天上的啤酒瓶,不会离开我。等我把天上的啤酒喝光,就把对你的思念盛进水瓶座里,交给它保管。
  
  衬衫
  
  喜欢刚脱下的衬衫上的汗味。而不是新洗过的衬衫上的洗衣粉味。
  我像一条嗅觉非常灵敏的狗,只要嗅过一次你的衬衫,就能把你的身体找出来。你的肉的独特气味,让我迷恋,以致于你走后,我钻进你留下的衣服里,变成你的模样。
  
  资金
  
  我没有获奖,一笔我急需的钱的数目正被别人领取、清点。而我只有领取一笔遗憾,仿佛它是一只空口袋。我希望它可以装进别的钱。
  我看着错过的钱,像云朵一样飘走。我低下头,回家,我已经被错过,每个人都有了一笔,我却两手空空,仿佛最大的一笔在等我。
  我梦见天堂在我隔壁,与我的房间一墙之隔。一面混凝土的墙壁。天堂和我的房间共用这一面墙壁,如果没有我的房间,也就不会有天堂。想到这个,我在床上练起了倒立:头顶着枕头,把脚搭在这面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