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6期
众神之鸟：朱鹮
作者：耿 翔
而朱鹮，只用一次简体的飞翔，就把一座秦岭迎面打开。
守候在季节的二十四个画面里，我看到农事之外，这些生性孤立的鸟，一天比一天飞得苍凉。穿越天空，在我无力追赶的风中，它们的身影多么像一封：
远古的遗书。
秦岭呵，能帮助我从一幅岩画里，读出仓颉造出的两个渐飞、渐远的汉字?
2、这两个叫朱鹃的汉字，埋没在秦岭尘封的档案里。
像一组方言，被时间误读。
两块擦伤所有岩石的碎片，今天，要从我仰望一座大山的目光里，擦出夜幕也遮挡不住的朱红。
历史的天空里，我是读者。我的身影，注定要沿着朱鹮的名字，在遥远的山体上移动。然后，心无栅栏地拣起岁月存放在秦岭宽大的手边，或我视野深处的一根羽毛。
3、沿着山体筋脉一样的走向，一种植被接替另一种植被，向我传递秦岭的体温。
不要打破一座静下来的山脉，和一群飞鸟保持在黄昏里的秩序。
就像泊在泥泞的路边，一间低矮又残缺的茅屋里，却留着生命的最原始的冲动。
从一路发热的山体上面，为一只受伤的朱鹃，我伸出一双抖索的手，采向一根草药。
4 落在尖锐的岩石上，我的手指像一节攀缘的蚯蚓。
爬得只剩下最后的痛苦，和痛苦深处，那一抹带血的岩石的纹理。
替一只突然收翅的朱鹮，刻下一次只有我感觉得到的心疼。也只有我，守候在秦岭一副没有多少表情，也没有多少语言的地图上，测量着一只飞鸟的高度。
挤过山脊与天空留给历史的夹缝，我被汉字灼伤的目光里，开始落雪。
5 这场缝合大地的外伤，也缝合内伤的雪呵，飘落在前边，像一卷丝绸。
那些性温而味苦的民间的草药，像一位投身山水的画家记忆中一个人的剪影。
而一群朱鹮，追赶着进入冷色调的山水，已经飞倦的翅膀，落在丝绸的一角，像谁按下一枚印章。
一卷铺开的秦岭。
一点红泥印痕。
替谁压住，一颗藏在画里的心跳?
6 走过王维的山水。
落在雪中的秦岭，终于给我捧出一卷入画的唐诗。
这些写给朱鹮的苍凉的绝句，被劫吹了一千年的大风，逐字刻在秦岭虚实的额头。像看见神的指环，我从一大堆歇落过朱鹃的岩石上，看见几个神秘的文字。
或许，这真是岩石的裂纹。但孤独者的声音，在山体破碎之前，就落满我的头顶。
7 我的头顶亡，突然落满了月光的翅膀，以及它要穿越万象时的隐秘。
秦岭黄昏的秩序，此刻，被几只朱鹊守护着，也被几只朱鹮不留痕迹地打破。靠近我守夜的，一块在细草间有灯盏漫游的洼地，谁的目光，站在更高处燃烧?
让秦岭升起来!我从内心连续听到的喊声，却被迎面的山体，撞出一片愤怒的红晕。
8 朱鹃呵，倦卧在我精力最疲惫的时刻，你的神态，让沉稳的秦岭也感觉到眩晕。
一阵风，——阵只让羽毛，标出山水走向的风，狂吹到我的身上，却像岩浆，要把大地凝固。
这时，我问自己：
这座把两条河流从血脉之上隔开的山体，应该是谁的家园?
秦岭之北．我清贫的目光，曾经跟随…—只大雁，一路丰满地飞向南山。
9 又见南山。这句在雁塔上，抬头碰着目光的诗句，把一组困扰心灵的死结，打在秦岭的深处。
我能用什么，在距离朱鹘最近的一面山坡上，突然掀开草木，发出众神的声音?我又能让谁，赶在前边，把一条被鸟声遮挡得很潮湿的山路，在诗句里反复地晾晒?
其实，我已经选择了众多带有灵性的汉字，就像天空，选择着有灵性的云彩。
10 这些灵性的汉字，会沉思着解开锁定在声音里的全部秘籍，然后开口朗诵。
六月的秦岭，如果有雪，就把我倾尽生命，吟得最苦的诗句，雕进远古的冰川。让它沿着山体新裂出的横断面，神圣地垂落，直到接近一只飞得最低沉的朱鹮。
而内心的火焰翻腾着，早已越过肉体的洼地，把我托举到一个能够自治的地方。
11 朱鹮呵，从我渴望一只求援之手的眼神里，你应该读出，远离鸟群的人类有多么悲凉。
凿入冰冷如铁的岩石中，是谁追悔莫及的残影?而这些神色茫然的泊旅者，正被山水整体地微缩。
此刻，我渴望有人从长安城里走来。
沿着秦岭的北坡，打开一卷唐诗的地图。
不要发出声音。等我从脸色里褪去那些断续的病隙碎笔，再敲秦岭的柴门。
12 这时，我从终南捷径，遇到在辋川按住干山万水，临摹心境的王维。
坐在诗人心中，秦岭，就是一尊佛像。芦苇临风不定的样子，也有一种思想。
而我，从他远去后只留下水墨的背影深处，知道谁驮着天空在飞。
不要用手，一卷尘封的地图，只需一只鸟儿对着天空的叫声，就能轻轻啄开。
13 对着被风锈蚀的秦岭，推开木门的乏维，要从闲云开合的缝隙里细读一些山水。
而众神之鸟飞过天地的那一团影子，多像一幅抹不去的国画，悬挂在大自然的红木框里。
玉石一样的身影，被隐秘地点缀在秦岭的细节里。
擦浮时间的尘埃，哪里有妙写它的汉字?
我看见摩诘，轻点一抹沉静的朱红，在一片唐朝的天空里，开始描绘朱鹮。
14 那时的秦岭，立在一卷丝绸或者宣纸上。
让朱鹮的翅膀一路装饰着大地的气象。
越过山水，谁把—只众神沐浴过的飞鸟，风情万种地押在唐诗的万种风情里。
它嘹亮的喉音，落在哪一个汉字的韵脚上，都像我唱得发蓝的一地星光。
而破碎的天空，从一座大山的顶峰上，把一只飞倦的鸟，纳入它破碎的心中。
15 朱鹮啊，让我仰望天空的高度。
从秦岭之巅的某一棵树冠上，把目光放出去。一抹朱红，把天空擦亮，把我多年深埋在长安城里的头颅，也突然擦亮。岁月的尘埃，正从天空的深处，一粒一粒地隐去，滑翔在大风之中，是你点亮山水的翅膀。
让我仰望，面对一座藏有你身影的大山，和大山之上隐秘的天空，让我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