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我的村庄

作者:陈衍强

大山坡
  大山坡是八十度的斜坡。只要刮大风、下暴雨,不管根有多深的大树,都会四脚朝天。
  如果不是那些插进坡里的房屋,谁会相信大山坡上有人;如果不是那些东倒西歪的庄稼,谁又会相信大山坡上可以劳动?
  大山坡的人,为了播下的种子站住脚,每年都要挖出很多坎子。大哥在坎子上割草,不小心碰松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就会滚到坡底,砸烂小妹洗衣的瓦盆。他们恨透了大山坡,又无法离开。大山坡是他们的命根,一年的希望都长在上面,谁也不知道有多大的收成。
  大山坡的人,没有谁比他们更懂,爬坡腿软,下坡崴脚,连发脾气也找不着一个坝子,真恨不得一脚把大山坡,踢到它的背面。
  大山沟
  一条冬天也扯不断的河,是缠在大山沟里的一根藤。沟边的人家,就是这根藤上的瓜,互相牵连。一家的牛被盗,百家的人都去抓贼。他们抬头是山,低头是沟,即使在梦中,也不过是一群欢乐的麻雀,在大山沟里飞来飞去。
  大山沟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有水色,她们不是你的姨妹,就是你的表姐。她们下河挑水,上山砍柴,转身时奶子就挤破了衣裳。你如果偷看了她们,这辈子就别想走出大山沟。
  大山沟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耐心。他们像门口的那条河,除了在雨季发点脾气,始终细水长流地把最苦的日子,过得比洗热水澡还温暖。
  木匠父亲
  挂着雨水的瓦檐下,蹲着我那磨斧子的父亲。一块沙石,磨去岁月的缺口,刀锋照出父亲从前的面目。
  父亲再也想不起,他在哪一件家具上出名。父亲,森林的刀斧手,在梦中遇见鲁班,在现实中大刀阔斧,砍断成材的树,用辩证唯物主义的锯子,将木材一分为二。他的年纪在木材的年轮上,伸手可触。
  正直的父亲,用尺子量出木材与家具的距离,用穿孔的凿子戳穿我学过的几何。我在他刨平的家具上看不见榫头。然而榫头作为家具的核心,早已深入父亲的日常生活,以人格的力量牢固我们的感情。
  父亲的苦乐的年华在哪里?乡亲们摆饭吃的桌,挑水的桶,以及姐妹们像样的嫁妆,被一层漆抹去斧凿痕迹。传统的父亲,日益古朴。工具会锈的。他最后打做的家具,是一口棺材。
  家居峡谷
  家居峡谷的人,打开门也看不远。山就是路,水就是桥。太阳是一只旧电筒,刚从他们的头上晃过就不亮了。
  他们在这种地方过日子,闷了,唱山歌也不管用。因为歌声还没有拐弯,又被悬崖弹回来。他们只能把属于他们的日子,一天一天地持续下去。砍柴烧火,挑水煮饭。哪怕头上掉下房子大的石头,也不搬家。只要河边的青草上,还有一件没有晒干的花衣裳,这里就还有爱情和幻想。
  家居峡谷的人,使出一生的力气,也无法把峡谷逼退半步,使天空再宽一巴掌,看一回完整的月亮。他们在这种地方过日子,从儿子过到父亲,从姑娘过到媳妇,感觉不出来任何压抑。
  石磨的歌谣
  母亲,石磨为何咬牙切齿?咬住你的一生,咀嚼朴实的劳动,吐出粮食中最纯粹的语言。
  母亲,飘落的往事回到你的手上,成为老茧,转动石磨沙哑的民谣。在原地打转的角落,消磨了时光的粮食在哪里?筛去糠,剩下的是不是泪水?
  乡村音乐穿过弯曲的时空,多余的庄稼在石磨中死亡,开出花朵的芬芳,燃烧黄金的翅膀。
  母亲,你被石磨碾瘦了丰富的背影。你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薄。我在遥远的梦中,也能听到你生命的歌唱。那是老掉牙的石磨,碾得我心痛.
  早晨写生
  妹妹起床的时候,鸡还在叫。她开门先看天色,然后才梳头。晨风徐徐的小院,妹妹扎红头绳的姿势特别好看。
  炊烟自妹妹的发上升起,再没有落下。鸟的声音飘散在房前屋后,一只狗咬开邻居的门,大叔坐在门槛上抽叶子烟。包谷叶上滴着折射阳光的露水,一根藤上的两只瓜,像妹妹的胸脯,越长越大。
  挑水的扁担,等着妹妹的肩膀。放牛的小哥哥,在离流水最近的草上,等妹妹经过小桥。牛趁小哥哥望妹妹的机会,偷吃大叔家的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