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主义文学的兴盛

  1870年前后,以左拉为中心的法国自然主义文学兴起。“自然主义”的基本特征是崇奉科学实证主义方法论,主张人权平等。然而日本时值明治三年 (1870),国家、民众的关注焦点是政治,即社会的“维新”运动。虽然亦涉及一些法国作家的作品,但局限于雨果、大仲马等少数作家。且对于这些作家作品的译介,实际上出于某些表面性的政治目的。说起来,自然主义也是符合历史进程的一种时代潮流,尊重科学的客观性,也包含了一些民主主义的人文精神。因而尽管在文学方法上呈消极特征,仍无可辨驳地波及世界各国。在日本,最早介绍左拉文学的是尾崎咢堂与森鸥外,当时毋宁说持否定态度。

  首先运用左拉自然主义创作所谓“写实小说”的日本作家,名叫小杉天外。他的“写实小说宣言”,堪称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第一声号角。他在《流行曲》 (1902)一文中说到,“自然就是自然。既不是善也不是恶,既不是美也不是丑……诗人,只须依客观存在的模样去发挥空想。”这里要求艺术同一于自然。作为艺术理论有失偏颇,但在当时的日本符合时代要求。当时,日本极度崇奉合理、实证的科学精神。

  实际上,日本最早的自然主义作家是永井荷风。永井荷风(1879—1959)后为唯美主义代表作家。但他的早期作品《地狱之花》(1902)、《梦中女》 (1903)等,据说以左拉的文学为范本,表现上更符合正统的自然主义文学。他在 《地狱之花》跋文中即写道,“人类不可能没有动物性”。

  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真正代表是岛崎藤村和田山花袋。文学史上第一部真正的自然主义小说,正是岛崎藤村的《破戒》(1906)。《破戒》具有强烈的问题意识,通过客观化的真实描写,涉及了部落民歧视以及近代式的个体觉醒。岛崎藤村 (1872—1943)曾是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但巩固其作家地位的,却是小说《破戒》。《破戒》不仅示明了自然主义文学运动的兴起,也标志着日本近代小说的真正开始。《破戒》之后,藤村又刊出第二部长篇小说《春》(1908)和第三部长篇小说《家》(1910)。其中《家》以发自内心的静态文体,确立了藤村独特的自然主义小说风格。岛崎藤村的代表作品尚有《新生》(1916)和《黎明前》(1929)等。

  夏目漱石,是日本著名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他赞美《破戒》是“明治以来的第一部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小学教师濑川丑松,某种意义上正是岛崎藤村自身的缩影。丑松出生在部落民地区(受到种族歧视的未开化村落),他听从父亲的告诫,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真实出身。师范学校毕业后,丑松在信州饭山町的小学校当教师。他受到学生和同事们的尊重,校长却要伺机赶走他。丑松的父亲是个老好人,为了不连累孩子,只身一人隐居到遥远的山村,过着孤寂的牧牛生活。父亲临终时留下遗言,“千万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世”。一旦说出自己是个部落民,就会遭到社会的遗弃,失去赖以为生的工作。丑松无力改变不合理的社会现状,又为必须这样隐匿身世而痛苦。

  丑松敬重的一位前辈猪子莲太郎也是部落民,他却没有隐匿自己的出身,而与社会的邪恶、偏见进行了坚决的斗争。丑松读过莲太郎的著作,还常常去听他讲演。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生活在虚伪之中,隐藏的是作为人的真实。可他又没有勇气剖露自己内心的真实。时隔不久,丑松十分崇敬的猪子莲太郎遭人杀害。莲太郎的死,令丑松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之中。同时他也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励。他终于决意破除父亲留下的“规戒”,告白自己的真实身份。丑松在前往学校的路上心中想,“啊,破戒——多么悲壮的思想啊!”在教室,他面对自己班上的孩子们,说出了自己的一切。此刻,丑松突然间感觉到,自己的将来一派光明。他毅然离开学校,去朋友经营的美国得克萨斯州农场开辟新天地。临行的场面十分感人,挚友银之助、学童们和恋人志保,一起来为他送行。

  其实,这部日本自然主义小说的开山之作,并不是单纯法国式的自然主义作品。首先,这部作品受到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影响,表现出对于社会不公正、不平等的强烈愤怒与抗议。其次,藤村年轻时喜欢卢梭的《忏悔录》,早已确立起崇奉真实的生活态度。最后,《破戒》在形象塑造上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因而相当程度地具有现实主义文学的表现或内容特征。 《破戒》通过客观的写实,体现出当时日本国民要求个性解放的意愿。这种意愿通过主人公的个体意识展现出来。而不同于木下尚江的小说《火柱》,将主人公置身在广泛的民众生活中。

  田山花袋(1871—1930)的《棉被》(1907),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另一开山之作。不同的是,《棉被》与《破戒》相比,更加拘泥于个人化的世界。为此《棉被》又被称作“私小说”之先驱。“私小说”在日本现代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简要说来,“私小说”是自然主义文学的一个变种。或者说是日本式的自然主义文学。“私”即自我,“私小说”固执地将小说中的人物限定于表现客观性的自我。因而,“私小说”在表现上更趋消极。有人将“私小说”作家称作“半封闭性的逃亡奴隶”。

  不过,岛崎藤村、田山花袋等为代表的早期自然主义文学,其根本特征却“不在文章或文体,而是包含着某种意愿的运动——破坏旧日本的习惯、道德、形式、思想或审美情趣” (田山花袋《近代小说》)。

  《棉被》是一部短篇小说。一般认为小说应当超越事实,而《棉被》的第一特征恰恰是囿于事实。田山花袋出生于群马县馆林町的土族家庭,没有学历,但1899年他却跻身于博文馆编辑部,在此工作近10年。在时代风潮的作用下,花袋受到尼采、屠格涅夫等不同类型的思想家、作家影响,写出具有自然主义文学倾向的短篇小说《重右卫门临终》(1902)等。1904年,花袋在《太阳》杂志上发表文章:“露骨的描写”。文中竭力主张一种新的文学理论——没理想、没技巧的平面描写。亦即不论现实美丑,一味照现实存在的本来面目去创作。《棉被》一作,实际上正是其偏颇理论的印证。

  《棉被》的主人公,是一位已届中年、功名未就的小说家竹中时雄。时雄在文坛默默无闻,却收留了一位女弟子横山芳子。身为三个孩子的父亲,他竟对年仅19岁的芳子产生恋慕之情。妻子觉察后,他将芳子藏在姐姐家。而当他发现女学生有了自己的情人,便居心叵测地将其退回父母身边。芳子走后,时雄在芳子的居室里看到芳子的棉被,“突然,性欲、悲哀、绝望一股脑儿向时雄心中袭来。时雄铺开棉被,穿上睡衣,把脸埋在冰冷汗污的羽绒被角里哭泣。屋内昏暗无光。窗外,突然狂风大作” (《棉被》)。这是小说的结尾。实际上,小说并没有过份的肉体描写,只是赤裸裸地写到人的生物本能或称人性中的阴暗部分。这种描写在后日的日本文学中简直不足为怪,但在本世纪初却引起了很大震动。小说获得了众多读者。人们认为这种回避空想、专写事实、赤裸裸告白隐秘的描写方法很有新意。评论家岛村抱月将其誉之为自然主义代表作品的同时,评价说,“这是一部肉体的人、赤裸裸的人的大胆忏悔”。当然,人们无法从伦理上肯定时雄的阴暗心理,但从艺术表现上却赞赏花袋告白真实的勇气。

  人们赞赏第一位吃螃蟹的人。田山花袋毋宁说正是第一个“吃螃蟹者”。他在当时获得了文坛很高评价。而实际上,作为小说的创作方法,田山花袋的“平面描写”并不足取。文坛的过高肯定,却使人们误以为,只要是作者本人亲身经历的私生活体验,就可不加任何批判地照样搬到作品中去。应当说,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盛极一时,但由于田山花袋的存在,却很快失去岛崎藤村《破戒》中的社会性视野,而向缺乏灵活性、拘于个体现实的“私小说”方面发展。当然,出现这种日本式的“自然主义”,尚有历史文化、社会状况及文学传统等多方面的基因作用。

  《棉被》之后,田山花袋又围绕自己的家庭生活经历,写出长篇小说三部曲《生》、《妻》、《缘》。这些作品仍然保持花袋式的自然主义文学风格。简要说来,即在不堪回首的丑陋中发现真实。或者说完全地弃置主观,客观原样地描写现象。“三部曲”亦被称作“私小说”之先驱作品。1909年,花袋刊出他另一部代表作《乡村教师》。小说中的主人公林清三,是琦玉县属下的一位青年教师。清三中学毕业后,梦想能和朋友一样,到东京去上学。然而家境贫寒,梦难成真。于是他只有一面干小学教员,一面将未来的梦想寄托于自己憧憬的文学之中。清三十分自卑,教书期间,他开始悄悄热恋朋友北川的妹妹美穗子。可是当他得知自己的另一位朋友加藤也爱美穗子时,痛苦之余,决心放弃自己的爱情。但是,他又无法割断自己的情思。他感觉到无以排遣的孤寂与苦闷。于是常常到和根川的中田妓院去找一位面容酷似美穗子的妓女。清三精神上、经济上统统垮了下去。有一天,清三无意之中竟又看见了美穗子。从此,他便不再去妓院。一年以后,他在日记中写道: “能够顺从命运的人,才是强者”。他决心当好乡村教师,在这份工作中体验生命的价值。最后清三患了肺病,日益衰弱下去。临终前,身边只有年迈的父母。耳边则是战争时期游行队伍的疯狂呼喊“万岁!日本万岁!”

  清三这个人物是有现实原型的,但田山花袋一方面拘泥于事实,另一方面则将自己的生活感受融合进去。作品中人物那种消极的宿命式的生活态度固不足取,但却十分真实且富于感染力地呈示出一个特定生命的悲哀历程。因而,《乡村教师》被誉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中的青春文学杰作。

  除了岛崎藤村、田山花袋,作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开拓者,尚有另外一位重要作家亦即国木田独步(1871~1908)。确立其自然主义文学先驱作家地位的作品,主要有《富冈先生》、《牛肉和马铃薯》、《少年的悲哀》和《春鸟》等。不过,明治自然主义文学中更为重要的却是另一位代表作家德田秋声 (1871~1943)。秋声的自然主义文学特征更加明显。有人将他称作“天生的自然派”(生田长江)。尤其是1913的小说《糜烂》,不仅体现了秋声的写作风格,而且在整个明治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为小说中既没有岛崎藤村的人道主义,也没有田山花袋式的感伤趋向,甚至看不出他对自己生活中遭受的苦难有过任何反应。整部作品贯穿着彻底的客观描写,似乎完全取消了主观。或者说,至德田秋声,才真正地确立起所谓“私小说”这一文学样式。这种日本式的自然主义文学,主张完全的“无理想或无解决”。德田秋声的《糜烂》和另一部小说《胡闹》(1915),正是从这一意义上显现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一个顶峰。德田秋声的小说世界统统构建于市井陋巷的背景之中,描写的人物则多为无道德、无思想的下层草民。

  德田秋声作品甚丰,且大部分属于“私小说”。晚年,他的重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假面人物》(1935)和《缩图》(1941)等。至此,他的所谓“无方法的方法”得以完成。最后一部小说《缩图》,被川端康成誉为“日本近代小说的最高杰作”。

  从那种平铺直叙的纯客观式描写中,可以看出他独特的文体风格。小说通过均平、银子的生活纠葛,不无哀怜地述及银子的坎坷经历。遗憾的是,作品没有写完。

  最后,堪称自然主义重要作家的尚有正宗白鸟、青山真果和岩野泡鸣等。正宗白鸟(1879~1962)的代表作品有《寂寞》(1904)、《尘埃》(1907)、泥偶》 (1911)以及《文坛人物评论》(1932)。岩野泡鸣(1873~1920)则是诗人、小说家兼评论家。作为自然主义作家,泡鸣的代表作品有 1909年刊出的中篇小说《耽溺》,以及此后陆续发表的小说五部曲《放浪》、《断桥》、 《发展》、《喝毒药的女人》和《着魔》。他还写了许多评论文章,重要的有评论集《神秘的半兽主义》(1906)等。岩野泡鸣不同意田山花袋的所谓“平面描写”,他倡导的自然主义方法是“一元描写论”。简要说来,这种理论认为“存在是无目的的,盲目的”,因而作家应当追求每一瞬间的充实。他主张文艺与人生同一,认为艺术即实行,现象即神秘。作品中,他采取不同于花袋的写作标准,允许主人公表现他人 (非第一人称者);但是同时,他又将文学表现与现实生活一元化地合而为一。相对说来,泡鸣的自然主义加强了主观性,文坛称之为“新自然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