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中古日本文学

  第一节 概述
  日本古典文学(书面文学)已有一千余年的历史。上起八世纪初,下至十九世纪中叶,大致可分为古代前期、古代后期,中世纪前期与中世纪后期四个阶段。(注:关于日本史的时代区分,日本国内及国外的史学界,有种种不同看法,众说纷纭,尚无定论。如日本封建社会究竟始于何时,竟有五种不同看法,上下悬殊达六、七个世纪。这里从日本国内多数史学家的看法,以
仓时期做为进入封建社会的分界。参见《岩波小辞典·日本史》“封建社会”项,岩波书店1964年版,第178页。)
  一、古代前期文学
  大约在公元前后,日本基本结束了原始共同体社会。最初出现的是一些地方上的群小酋长国。四、五世纪,在大和地方(今奈良县的一部分地区)兴起的强大豪族天皇氏,逐步统一了日本,建立了“大和政权”。日本古代天皇制中央集权国家的建立,与接受中国文化、技术有密切的关系。中国古代的文化、生产技术以及汉字,通过朝鲜半岛,或通过直接往来传入日本。特别是七世纪以后,日本的中央政权与中国隋、唐王朝直接往来更多,派遣了十数次大规模的遣唐使团及留学生、学问僧等到中国学习;这种措施先后持续二百余年之久,足以说明处于上升阶段的古代国家的进取精神。当然,日本古代贵族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加强他们的统治,创造其贵族文化。
  日本最早的书面文学出现于八世纪初叶,即“奈良时期”(710-784)。这时期书面文学的代表作品有《古事记》与《万叶集》。当时日本还未创造出“假名文字”,这两部著作都是借助汉字写成的。前者汉字既用于表义,又用于表音;后者汉字主要用做表音符号。
  《古事记》是一部记录古代神话与传说的作品,成书于公元712年。从这部书的序言可知,它是在天皇的命令下着手编纂的,目的是企图利用神话来证明天皇世系的权威性。由于这样的政治目的,所以《古事记》中有许多枯燥无味的关于神的世系的说明;虽然如此,并不能掩盖《古事记》这部书中一些生动的神话与传说的文学性。
  神话是古代人通过美丽的幻想,对自然现象的解释,或表达人们对支配自然的渴望;《古事记》也不例外。它的许多章节或片断,如上卷中的“海幸与山幸的故事”写的是渔夫与樵夫两兄弟的争执,然后转入山幸与海神之女结婚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还以美丽的想象解释了旱涝潮汐的自然现象。“大国主命求婚的故事”是以几组爱情歌谣为主发展起来的。在中卷中插有多首古代集团战斗的歌谣,在下卷中记录了古代部族之间的战斗传说。所有这些,做为反映古代日本民族生活气息的最初文学作品,具有鲜明生动的形象力量。
  八世纪的下半期,出现了一部和歌总集《万叶集》。全书共二十卷,收和歌(注:和歌是古代日本人将民族固有的诗歌与汉诗加以区分的称呼。一般称歌,即指前者;称诗,即指后者。和歌只有音数律这种固定的诗形,但无韵脚。)(长歌(注:长歌的音数律是5·7·5·7……7·7,其中5·7可反复多次,长短不限。)及短歌(注:短歌的音数律是5·7·5·7·7共三十一个音节。)等体裁)共四千五百余首。
  《万叶集》的编次方法,各卷不同。有的卷按年代编次,有的卷按内容分为杂歌、挽歌、相闻歌(广义指赠答歌,狭义指恋歌)三大类,有的卷还设譬喻歌防人歌(戍边兵士歌)等目。
  《万叶集》中有署名的作品,也有无名氏的作品。无名氏作品中有些属于民歌和民谣;具名的作品中有许多是所谓著名“歌人”的创作。集中署名的作者约四百五十人。
  除少量传说的作者(其中有的可上溯三、四百年)外,著名“歌人”的活动,大多集中于七世纪初至八世纪中叶这段时期。这百余年间又可细分为三个时期,前期的作者大多为天皇一族,如舒明天皇、中皇命、天智天皇、额田王等人。这个时期正是日本古代中央集权国家整备与壮大的时期,这些人的歌风,以格调醇朴率真见长。作歌的背景往往与当时历史的动乱有关。
  中期的作者,活跃于七世纪中期以后与八世纪初,其中代表作者有柿本人麻吕、高市黑人、志贵皇子、山上忆良、大伴旅人、山部赤人、笠金村、高桥虫麻吕等人。这些人是当时的贵族或中、下级官吏。他们的歌风各具特色,对和歌形式的完成及使艺术手法臻于完美方面,各自做出了贡献。柿本人麻吕自古以来被称为“歌圣”,他善于驱使长歌这一形式,写出了许多怀古歌及挽歌,如《高市皇子城上殡宫歌》、《过近江荒都歌》以及别妻歌、悼念亡妻歌等等。他写的以宫廷为题材的怀古歌,表现了对古代国家上升时期的景慕与追怀,声调功雄浑、沉郁悲壮。抒发个人感情的别妻歌、悼亡歌写得语重意真、哀婉
切。他善于运用对句及枕词(注:“枕词”是和歌中特有的修饰语,亦称“冠辞”。每一枕词,与特定的被修饰语发生联系,起着丰富联想及调整音调的作用。),词藻赡富,音韵流利,于浑厚中见性情的真挚。高市黑人与山部赤人擅长写叙景歌,他们所写的自然风光,寓情于景,格调清新有致。高桥虫麻吕擅长写传说歌,卷九中收录了他写的《咏江水浦岛子歌》、《胜鹿真间娘子歌》、《见菟原处女歌》等以民间爱情故事为题材的长歌,刻画事件与人物细腻生动,别具特色。
  在这些“万叶歌人”当中需要特别提出的是山上忆良。他年轻时曾做过遣唐大使的随员来过我国。他的长歌,大多附有用骈体汉文写的长序,可以看出他汉文修养之深。他写的著名长歌《贫穷问答歌》是唯一直接反映古代律令制国家统治下人民遭受横征暴敛之苦的一首绝唱。现将这首歌的全文译介如下:
  风雨交加夜,冷雨夹雪天。瑟瑟冬日晚,难御此夜寒。粗盐权下酒,糟醅聊取暖。鼻塞频作响,背曲嗽连连。捻髭空自许,难御彻骨寒。盖我麻布衾,披我破衣衫。虽尽我所有,难御此夜寒。贫尤甚我者,听我问数言:妻儿吞声泣,父母号饥寒。凄苦此时景,何以度岁年?
  天地虽云广,独容我身难。日月虽云明,岂照我身边?世人皆如此,抑或我独然?老天偶生我,耕作从不闲。身着无棉衣,条条垂在肩。褴褛如海藻,何以御此寒?矮屋四倾颓,稻铺湿地眠。妻儿伏脚下,父母偎枕边。举家无大小,鸣咽复长叹。灶头无烟火,锅上蛛网悬。忍饥已多日,不复忆三餐。声微细如线,力竭软如棉。灾祸不单行,沸油浇烈焰。里长气汹汹,吆喝在房前,手执笞杖来,催逼田税钱。世道竟如此,此生怎排遣?
  〔反歌〕(注:反歌——受我国“返辞”的影响,附在长歌之后,以短歌形式,集中地再次讽咏长歌的主要内容。)忧患兮人世!耻辱兮人世!恨非凌空鸟,欲飞缺双翅。
  这首歌,有种种解释,一般倾向于将前半首理解为一个古代读书人对贫困处境的自诉,并推己及人,连想到较己尤甚的农民的痛苦,下半首是代农民作答,道出了在古代班田制下农民抢地呼天、欲告无门的悲惨处境。
  《万叶集》的后期作者,以大伴家持及大伴坂上郎女为代表。这时,时代已进入律令制国家的后期,古代社会暴露出种种矛盾,开始走上解体的过程。大伴家持的歌风正反映了这个下降时期的特点。他的短歌,具有凄清纤丽、情致缠绵的特点。坂上郎女写了一些纤
绮丽的恋爱歌。
  《万叶集》中无名氏的歌,约占全部作品的三分之一。这些歌中最具有特色的是收录在卷十四中的二百多首“东歌”(本州东部地区的民歌)。这些民歌大多以爱情为主题,不但语言纯朴自然,而且利用各种劳动场景做为比、兴等艺术手段,使这些民歌表现得情趣盎然,富于劳动人民的生活气息。有些歌还表达了不畏父母横暴干涉,对爱情忠贞不二的感情。卷二十里收录了九十二首“防人歌”(戍边兵士之歌)。这些歌反映了在古代天皇制下被迫别父母、抛妻子,兵士远戍边疆的凄苦哀怨之情。除去上边提到的一些歌之外,《万叶集》还收有不少反映古代社会各方面生活的作品。
  总之,《万叶集》在文学史上的价值,不在于它的古老,而在于它反映古代生活的深度及广度,在于它格调的深厚真挚。在《万叶集》以后,和歌逐渐堕落为贵族们吟风咏月的消闲品,贵族们利用它做为社交赠答及男女求爱的工具,或利用它进行宫廷“歌合”(比赛和歌的游戏)。到了平安、镰仓时期,和歌也专为贵族及僧侣们所占有,成了他们抒发个人纤弱感情的手段。
  本时期除上述《古事记》与《万叶集》之外,在散文方面应提出的还有《风土记》。《风土记》原本是由当时各地方官吏,在天皇政权指令下编纂起来的地方志性质的书,但其中含有许多片断的地方传说与古老的故事。这些古老传说虽然经采集的地方官吏之手写得比较简略,但却往往洋溢着古代民众的生活情趣。有些传说,后来为民间故事所继承,不断加以发展。
  本时期在韵文方面,除了《万叶集》及在《古事记》等书中保存下来的歌谣外,还有宗教性质的歌谣《祝词》,这是古代祷神用的歌词,其中有的歌词反映了古歌谣中那种韵律的美及形象生动的比喻手法。
  二、古代后期文学
  古代后期起自九世纪初,迄十二世纪末。日本通常将这时期称为平安时期。在这期间古代国家发生了质的变化,班田制的土地所有制逐渐为大土地私有的庄园制所代替。天皇逐渐失去了权柄,藤原氏一族掌握了中央的政治实权。古代贵族的进取精神逐渐消失,天皇家、藤原氏一族以及所有居住在平安京的贵族阶级,蜷伏在京城,倚靠从全国各地庄园收刮来的财富,过着纸醉金迷、尽情享乐的生活。
  平安时期初期,和歌创作转入衰微。贵族之间,出现了模仿汉诗汉文的极盛时期,编纂了许多敕撰的汉诗集或诗文合集,如《文华秀丽集》、《经国集》等。他们致力的是如何模仿汉诗汉文的华丽辞藻及技巧,至于内容则完全脱离不开空具形骸的宫廷游
生活。因此,这些汉诗汉文除了可以看出当时贵族模仿能力外,对日本民族文学的发展,关系不大。
  另一方面,自平安初期以来,创造出由汉字草书演变而来的“平假名”,及由汉字偏旁演变而来的“片假名”。随后创造出假名与汉字交混在一起的书写方式。至此日本的民族文学,才获得了自由自在地表现的手段。这对平安时期的散文作品“物语文学”的产生与发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最早出现用“假名”创作的物语文学是《竹取物语》,成书的具体年代及作者均不明,大体推测写于九世纪后半期至十世纪上半期。这是一个带有民间故事性质的作品,内容叙述月宫天女下凡,住在一个以伐竹为业的老翁家里,几个大贵族向天女求婚,均遭天女拒绝与嘲弄,最后天女返回月宫的故事。从这个故事的构思来说,情节单纯,类似民间故事或童话。但从细节来看,由于作者以幽默、讽刺的态度,刻画了五个向天女求婚的贵族的种种丑态,使得这部最早的物语文学,从它情节描写的细腻,人物性格的突出以及对贵族保持的批判精神来说,都给日本文学带来了崭新的东西。日本文学已脱离了那种片断式的古代传说,发展成具有完整结构的短篇小说的形式。
  到了十一世纪初,由贵族妇女之手创作了许多散文文学的新的体裁:基于作者个人生活体验写成的“随笔文学”及“日记文学”,以及由作者通过虚构创造出来的“物语文学”等等。
  十一世纪是属于整个平安时期的中期,是藤原氏“摄关”(注:“摄关”是“摄政”与“关白”的简称。藤原氏自九世纪中叶起,利用外戚地位,取得政治实权;在天皇未成人时,由藤原氏摄政,天皇成人后,则藤原氏改称关白。这种政权形态,一直延续到十一世纪中叶。)政治,达到顶峰并开始走上没落的转折期。贵族阶级本身的腐败堕落,地方豪族势力的伸张、新兴武士阶级的抬头,使得中央贵族内部孕育着日益深重的危机。而藤原氏一族为了维护他们的统治,仍在热中于制造宫廷阴谋,在同族之间不断争夺外戚的地位,以达到操纵天皇这个傀儡的目的。他们除了卖官鬻爵,穷极奢欲之外,对全国政治完全丧失了处理的能力。正是在这种形势下,由中、下层贵族妇女之手创造了为这一时期整个贵族阶级奏挽歌的作品。这些贵族妇女,她们大多出身于中层贵族家庭,她们的父兄,或者不甘心雌伏于藤原氏一族之下,宁愿到地方去做“国守”成为熟悉地方民情的官吏;或者留在京师,以他们的才能学识,攀附藤原氏一族来维持他们不安定的地位。这些中层贵族出身的妇女,受这样家庭气氛及文化教养的熏陶,加上当时藤原氏一族习惯于招纳有才华的中层贵族妇女给他们做后妃的女儿充陪侍的女官,这样,这些中下层贵族妇女,既具有超出京城贵族狭隘眼界的教养,又身临目睹了藤原氏一族及宫廷等大贵族的生活实际情况,从而使这些贵族妇女产生了省察整个贵族生活的创作动机。
  这个时期出现的、最有才华的贵族妇女作者,要首推紫式部(详见本章第二节),长达八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就是她的杰作。这部作品是平安贵族的一部百科全书,它揭示了整个宫廷贵族生活,描写了贵族妇女的群像,并对她们所处的悲惨地位寄予了深切的同情。与《源氏物语》略约同时出现的还有清少纳言的《枕草子》。这是一部随笔或札记性质的散文集,记录了她在宫廷做女官时的一些生活片断及见闻。作者完全是以肯定与赞美的态度来描绘当时的宫廷生活的。作品中还用“杂纂集类”的形式,正面表露了作者对自然美的纤细感受及贵族生活趣味的评价。她的观察及感受虽然十分敏锐与细腻,但她评价自然与人事的标准,一步也未离开贵族阶级的立场。
  除了上述两个女作者外,还有其他一些贵族妇女的作品,如道纲母写的《蜻蛉日记》(成书大约在十世纪末,较早于《源氏物语》),写的是作者半生的生活体验,真实地记录了在贵族阶级一夫多妻制下自身的苦痛,这部作品无疑给《源氏物语》以多方面的影响。此外,还有《落
物语》(作者不明,大约在《源氏物语》前,作者为男贵族),描写贵族家庭继母虐待前妻女儿的故事,以及《狭衣物语》、《堤中纳言物语》等。前者也是描写贵族恋爱的故事,但思想境界远逊于《源氏物语》,后者是十个短篇集,追求故事内容的新奇,说明物语文学正在走上形式的多样化。
  十二世纪末叶,文学中出现了两种新的体裁。一种是被称为“历史物语”的《荣华物语》及《大镜》。前者叙述了宇多天皇(887)至堀河天皇约二百年间的“摄关”政治的大致情况,而以藤原道长的专权时期为重点,描写了他权势赫赫的半生及围绕他发生的种种政治事件。后者仿效我国《史记》的列传体,记叙了简单的帝纪,然后着力写了登上权臣宝座的藤原氏一族势要人物的列传。《大镜》对于“摄关政治”时期贵族内部的权势之争有所批判。
  大致与《大镜》、《荣华物语》同一时期,还出现了一部《今昔物语集》。这是一种其内容及文体与上述反映贵族生活完全异趣的崭新作品。全书共三十一卷(现存本已残缺不全),收有一千余篇短小的故事。日本文学史上将这种文学形式称之为“说话文学”,以区别于那些反映贵族生活的“物语文学”。《今昔物语集》收集的“说话”,一多半属于“佛教说话”,它的真正价值在于卷二十二以下的“世俗说话”。从这类“说话”中可以看到平安末期新兴的武士阶级的面貌及一般民众的生活情景。作品中出现的人物,包罗了农民、渔民、贵族、僧侣、武士、商人、艺人、妓女、盗贼等当时各阶级各阶层的人物,反映了这些人物的不同行径与新的历史时期各阶层的思想状态。这部作品,在语言上也有所创新,它使用的是明快、简素的“和汉混淆体”,完全脱离了“物语文学”那种纤弱的、情绪缠绵的“王朝文体”。因此,无论就内容或就表现形式来说,都给即将到来的镰仓时期反映武士阶级的文学开辟出新的蹊径。这部作品的出现,说明贵族文学已趋于没落,而崭新的文学正处于破晓的状态之中。
  三、中世纪前期文学
  这里所说的中世纪前期,是指从十二世纪末至十六世纪末这段时期。
  从十一世纪后半期,藤原氏专权的“摄关政治”出现了破绽,天皇氏一族从藤原氏夺回了政治实权,历史进入了“院政时期”(由退位了的天皇掌握政治实权),但这并不能挽救已经腐朽、注定灭亡的贵族统治。经过1157年的“保元之乱”以及接踵而来的“平治之乱”,从庄园制产生出来的地方武士阶级(武装了的地主阶级),挤入了中央政治舞台,并以源氏与平氏两家武士之争的形式,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战乱,终于在十二世纪末出现了由新兴的武士阶级掌握全国政权的局面。这就是源氏所建立起来的“镰仓幕府”。十四世纪初一度出现了由京都贵族策划的旧天皇政治的复辟。至1338年才又由武士足利尊氏统一了全国,建立了“室町幕府”。接着于十五世纪中叶,武士阶级内部又发生大规模的战争,居于中央政权的武士——足利氏逐渐失去了统治全国的力量,出现了诸侯连年征战不已的“战国时期”。在这种分裂与统一的过程中,终于消灭了古代贵族政治上的残余势力,使日本社会逐渐完成了封建体制。
  这一时期由于社会的动荡非常急剧,也由于统治者之间的不断纷争,使得统治力量日趋削弱,民众的力量日益兴起与壮大。特别是进入十五世纪以后,各地不断爆发农民起义,同时出现了都市要求自治的动向。在思想方面,由于统治者权威的失坠,出现了“下克上”的时代思潮,使得这时期文学具有鲜明地反映民众力量兴起的特色。
  这时期文学中最早出现、同时又具有代表性的文学体裁,是“军记物语”。十三世纪三十年代,首先出现了《保元物语》与《平治物语》,然后继之又出现了《平家物语》。由于这时的政治动乱离不开战争这一形态,所以这些作品都着力描写了新兴的武士驰骋战场,叱咤风云的形象。虽然一般把这类文学,统称为“军记物语”或“战记物语”,但实际上它所反映的决不单纯是战争场面,而是多方面地反映了进入巨大历史转折期的阶级的、政治的种种面貌。
  《保元物语》与《平治物语》两书的作者不明,据推两书可能出于一人之手。《保元物语》描写的是历史上的“保元之乱”,《平治物语》描写的是继“保元之乱”三年后又一次出现的“平治之乱”。这两部作品有个共同主题,那就是通过文学形象,如实地生动地再现新兴的武士阶级的种种的刚毅、勇猛的性格以及他们的积极、果断的行动。前一部作品中的主要人物是“无位无官”的武士源为朝,为他在宫廷权力之争中的智勇以及失败后被流放,最后终于兵败自杀的过程;后一部作品的中心人物是恶源太义平,书中专写了他的勇猛的作战行动及他那虎虎有生气的武士性格。这两部作品成功地塑造了由担当新的历史使命的武士阶级中涌现出来的英雄形象,同时也刻画了已处于垂死阶段的公卿贵族的怯懦与愚蠢。这两部作品与前一时期经贵族妇女之手创造出来的文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呈现出本质上的不同。这两部作品在着力描写新兴阶级的英雄人物行动的同时,也没有忽略了做为新的剥削阶级——武士本质的另一侧面:这些武士们在卷入贵族内部的阴谋纷争当中,进行了子杀父,兄杀弟等等极其无情的骨肉相残。作品对这方面的忠实描写,有力地传出了历史的真实面貌。
  这两部作品,继承并发展了《今昔物语》在语言上的创新,说明一种新的文学的产生必然要求作品的语言突破以往的窠臼,要求创造出崭新的艺术形式。
  《平家物语》是较前两部作品稍晚一些时候出现的军记物语的白眉。这部作品内容也是描写平安末期新兴武士阶级与中央贵族势力进行殊死斗争、终于将政治实权掌握到本阶级手中的巨大历史事件的。就文学成就来说,它所反映的时代本质,较前两部作品更为深刻,塑造的英雄人物,也更富于生命力。
  《平家物语》这部作品,正如书名所示,是以源平之争的一方,平氏一族的命运为主线进行描绘的。这部作品,带有浓厚的佛教净土思想,对平氏一门灭亡的命运,做了种种文学上的渲染,使用了悲哀的语调,极尽叹婉之能事。这说明作者的同情显然是在平氏这一边的。但是,作者对这次巨大的历史动乱,又表现出矛盾的态度。固然作者从贵族出身的立场出发,对贵族化了的平氏子孙的所谓风流蕴藉的生活态度,处处流露了赞美与同情;但从客观上却揭示了失去了原有武士阶级属性的平氏一族,早已变得纤弱萎靡,他们的灭亡,已成为历史的必然。另一方面,作者虽然认为兴起于东国的源氏一族,都是一些不解风流为何物的、蛮勇粗犷的武士,甚至加以讪笑;但在描写他们作战的场面时,却又不能不投以惊异、畏服与赞叹的目光。作者生动地刻画了他们那种刚毅、勇敢的性格,描绘了他们疾风怒涛的战斗行动,尤其是对源氏大将们的英雄形象,对源义仲、源义经等人的刻画,写得有声有色。这部作品,除了对史实上的人物,予以文学加工,塑造了许多鲜明的典型外,还插入了若干“王朝物语式”的故事,如“祗王祗女的故事”、“小督的故事”等。这些哀婉有致的、关于妇女命运的描写,为这部作品增添了浓厚的抒情色调。
  这部作品,在艺术语言上,也为古典文学开辟了崭新的境地。它继承了《保元物语》《平治物语》开创出来的刚劲有力的汉文调的文体,又将《源氏物语》以来王朝物语中那种缠绵悱恻、委婉多姿的和文调文体,有机地结合起来,创造出一种“和汉混淆”、韵散结合的文体,对以后文学语言的发展,具有很大的影响。
  镰仓初期出现的这几部作品,是在武士阶级已取得政权的政治背景下出现的。它有力地反映了处于上升阶级武士阶级的思想感情。这几部作品还有另一个共同的特色,那就是它们带有说唱文学的性质。这些作品,原始版本与现今普遍流传的版本之间,存在着不断增添、润色的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又可能有演唱这些作品的盲艺人——“琵琶法师”参与其间,说明了这类文学创作的民众性。也正因为如此,这些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形象,长期地广泛地为以后的戏曲、小说所大量继承,在为后世戏曲及民间文学素材的丰富来源,直到今天,日本古典文学中广为流传的典型的人物形象,大多出自这几部作品。
  从十四世纪开始,在当时的京城周围的农村里,通过演剧酬神逐渐兴起了民间戏剧和艺能。后者逐步沿着音乐、舞蹈及表演等综合艺术的方向发展,后来成为一种以音乐、歌唱、舞蹈为主的戏剧——“能”。前者则发展成为以对白为主的独幕喜剧——狂言。最初,狂言都是演员们的即兴创作,讽刺当时的某些社会现象。到了十五世纪前后,它逐渐成熟,产生了许多定了型的传统剧目,它的脚本也由各个流派之手固定并保存下来。现在的狂言脚本,约有三百出左右。
  狂言的高度文学价值,在于它反映了当时民众力量的兴起。狂言采取集中一个突出的矛盾,用喜剧或闹剧的手法,讽刺、嘲笑了欺压民众的一切邪恶势力。狂言中的许多所谓“大名”类的剧目,大多写的是“大名”(中世纪京都周边的地主武士阶级)与仆人的矛盾。在剧中“大名”被刻画为贪婪、蛮横而又愚蠢的形象,而仆人则被刻画为聪明、伶俐,富于机智的人物。在戏剧冲突中,一般都以“大名”的失败与仆人的胜利告终。狂言还对僧侣使用欺骗手段进行敛财以及酗酒渔色等等丑恶行径,进行了无情的揭露与嘲笑。对统治者乐于宣扬的、束缚人民意识觉醒的神鬼观念,进行了大胆的嘲弄。狂言中的妇女形象也是性格泼辣,非常富于进取的。正是由于狂言充分反映了中世纪“下克上”的时代精神,因而它深受下层民众的喜爱,在民众的支持下日益得到发展。当然,由于狂言在逐步走上定型化之后,它的讽刺精神已不象它初期即兴演出时那样泼辣尖锐;到了室町时期,它成了演出“能”时的附随物——幕间狂言,做为狂言生命的讽刺精神,也就停滞了。
  这时期的另一种文艺是连歌。这是利用一首和歌分为上下两句,由不同的作者进行互相连句的艺术形式。它原是出于平安贵族比赛和歌时,做为会后余兴发展起来的,最初在贵族及僧侣之间流行,后来浸透到下级武士及商人之间,形成一种带有娱乐、社交性质的文艺活动。参加连歌的一些人,叫做“连众”,他们一边进行连歌创作,一边进行互相品评与欣赏。但后来出现了种种连歌的繁琐规则,形成了教授及品定连歌优劣的“宗师”制度。到了室町末期,连歌的首句独立出来,发展成为俳句,而连歌本身则逐渐丧失了它的生命力。总之,连歌做为一种特殊创作活动的文艺,就其发生与发展来说,也是这时期文学逐渐走上民众化的一种反映。
  这时期另一种文学创作是随笔文学。其代表作品有十三世纪初期问世的《徒然草》,作者为鸭长明(1153-1216),十四世纪初期出现的《方丈记》,作者田兼好(1283-1350)。这两个作者均出身于没落的贵族阶级,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后来出家为僧。他们对本阶级注定的死亡命运都有一定程度的觉察,但又不能对新兴的武士阶级做无条件的肯定,因此他们采取了一种旁观的态度,过着一种隐逸的生活。在《方丈记》中记录了平安末期的天灾与人事异变,对异族争夺权势持否定的看法,也流露了隐逸者的、消极的生活态度。《徒然草》是一种杂感性质的小品集,全书分为长短不等的二百四十三段,作者的人生观基本上也是消极的,但也有一些短小精辟的寓意性小故事,富有教训意义,说明了作者重视理性的一面。这两部作品,由于采用的都是和汉混淆体,文字精确简练,长期被视为古文的典范。书中一些消极的、旁观者思想及生活态度,对后世文学产生相当大的影响。
  这时期,还有两部值得提出的作品,一部是《曾我物语》,成书于十四世纪初,一部是《义经记》,成书于十五世纪初期至中期之间。前者是写两个武士曾我兄弟为父报仇的故事,后者是写源氏的大将源义经的传奇式的、悲剧性的一生。这两部长篇作品,虽然也列入军记物语之中,但它们描写的已不是象《平家物语》那样大规模的武士阶级的集团搏斗,而是专门刻画武士个人历尽艰辛、波澜起伏的一生。这两部作品实际是摭拾当时民间广为流传的有关这些人物的传说,经过加工润饰而成的。由于这两部作品中的人物本身的传奇性,加之情节曲折,富于戏剧冲突,所以作品中的许多情节为后世的戏剧、曲艺所大量采纳。
  四、中世纪后期文学
  从十七世纪初至十九世纪中叶,是为中世纪后期,日本历史家也有将本时期称为江户时期或德川时期的。
  中世纪前期动乱频仍,到了本时期,这种动乱基本结束,日本全国受德川幕府的严密统治。
  德川幕府的统治,意味着前一时期一度高涨起来的民众力量遇到了挫折,严密的封建身分制度使社会发展停滞下来,中世纪前期“下克上”的时代风潮消失了。统治者利用儒家的封建道德与宗法观念建立了等级森严的“四民制”(注:“四民制”——德川统治的二百余年期间,社会上划分为士、农、工、商四种固定身分。子孙世袭父业,不准改易。)社会。武士阶级脱离了“在地”(注:武士阶级初兴时期,是属于“兵农合一”的,到了德川时期,武士都居住到城市中来,不再是“在地武士”了。)的地位,成了纯粹的寄生阶级。农民阶级被紧紧束缚在土地上,处于完全无权的状态。
  但是从另一方面说,全国出现了统一的局面,各封建领国的地区经济有了进一步发展。各地区的封建领主所在地,也都发展为大小不同的城市,另外在港口、大寺院的周围也出现了一些城镇,商业、手工业也相继发展起来。这样,本时期出现了一个新兴的阶级——町人阶级。
  町人阶级,是一个利用商业资本及高利贷资本从事剥削的阶级。这个阶级,有与封建武士阶级矛盾、对立的一面;但同时它又寄生于武士阶级。町人最大的商业活动是倒卖封建领主从农民手里搜刮来的米谷。町人所经营的城市消费品以及所从事的高利贷活动也是以大小武士为主要对象的。这样就使町人阶级的反封建意识及要求,受到很大的制约。同时,他们受封建主及武士的种种政治压迫,身分低微,于是形成了町人阶级特殊的思想意识,支配他们的是颓废的、虚无的、享乐主义的世界观。不择手段追求财富与追求肉欲上的享乐,便成了他们生活的唯一目的。大坂与江户两大都市是町人阶级最密集与活跃的地方,“游里”(妓院所在的地区)繁盛到惊人的程度。本时期的町人文化及文学,就是在这种特殊的社会环境中发展起来的。
  最能代表町人生活意识的文学创作,是以“元禄年代”(十七、八世纪之交的前后三、四十年间)为中心发展起来的“元禄文学”。这种文学的代表作家有“浮世草子”的作者井原西鹤(1642-1693)、“净琉璃”(古典木偶戏)脚本作者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4)、“俳谐”(一种以十七个音组成的短诗)的作者松尾芭蕉(1644-1694)。
  井原西鹤,出身于中、上层町人阶级,最初他从事“俳谐”创作,后来改写小说,称做“浮世草子”。“浮世”有种种解释,一是“现实世界”的意思,一是“虚幻的人世”的意思。这说明西鹤的小说既有现实主义地反映社会的一面;也有把现实看成是虚幻的,从而肯定享乐生活的一面。他最初写了一些“好色物”(以描写男女情欲为主题的小说)如《好色一代男》等,对町人阶级肉欲享乐大胆的肯定,以此来与统治者的封建礼教相对立。但这部作品只描写了町人男女的放荡不羁的生活,缺少正面反封建的积极思想建树。《好色五人女》是五个短篇的爱情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是妇女,她们为了追求真实的爱情,不惜甘冒封建礼法的大不韪,终于招致悲惨的结局。这部作品的积极意义要较他写的其他“好色物”为高。
  西鹤的真正本领,在于他写了一系列以町人经济生活为题材的作品。这方面的代表作品有《日本永代藏》与《世间胸算用》。《日本永代藏》(1688,书名亦可意译为《日本致富故事集》),由三十个故事组成。作品描写了町人发家致富的过程。作者通过许多短篇故事集锦,非常精细地描绘了町人生活的细节,其中大部分是写町人依靠聪明才智(有时是靠狡狯诡诈)白手起家,成为大町人的过程。也有少数是写町人如何挥霍浪费以致倾家荡产的,作者深刻地刻画了町人与金钱的关系,有时对町人的爱惜金钱,表示赞叹;有时又对町人视财如命、如痴如狂的丑恶灵魂,加以嘲笑与批判。这部作品如实地记录了本时期处于上升阶段的町人阶级的内面史,有很大的认识价值。《世间胸算用》(1692,书名也可意译为《年关故事集》),由二十个故事组成,在这部作品中,作者把对现实的观察,从大町人的发家致富史,移向了表现中、小商人的悲惨处境上来。作者构思了一个对小商人来说致命的“年关结算”这一典型环境,展示了金钱带给下层町人的种种悲喜剧。因此这部作品的批判精神要比前一部作品更为强烈。
  西鹤的创作,在描写方法及艺术语言表达方面均有独到之处,他观察精辟,状物写情刻画入微,于写实之中时常杂有幽默、谐谑。在这点上,本时期的群小作家均难望其项背。
  这时期戏剧创作的代表作家近松门左卫门,出身于武士阶级,但他甘愿放弃武士的地位,成为在当时说来地位低贱的戏剧专业作者。他一生写了一百多部剧本,他先是为歌舞伎写剧本,后来转为古典木偶戏净琉璃写剧本。他的代表作品大都属于后者。他写的古典木偶戏的脚本题材很广,有写历史题材的,有写武士生活的,其中成就最大的是他写的以町人生活为题材的“心中物”(情死剧)。这方面著名作品有《曾根崎心中》、《心中天网岛》、《心中宵庚辛》等。这些作品都是以当时社会实际发生的悲剧事件为题材的。作者笔下的这些町人社会的底层人物(小商人、小伙计),身受封建专制礼法、封建身分制的束缚,又受到商业资本的压迫,在武士社会及町人社会的巨大机构中,想要通过男女恋爱,实现一点象样子的生活而不可得。这些素朴而善良的小人物,在现实重压面前,一方面感到封建的伦理规范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一方面又抱有向往美好生活的炽烈愿望,两者的矛盾无法克服,最后被迫陷入男女双双情死的悲剧结局。西鹤在写这方面的人物时,大多写他们盲目地受本能支配,甘犯封建的禁令至死而不悔;近松笔下的人物,则着重揭示他们低徊瞻顾,内心里充满的痛苦。因此近松作品中的人物写得更为复杂入微,对武士阶级与町人阶级本质的揭露与批判也比较深刻。
  这时期在韵文方面,承继了前一时期的连歌,发展成为俳句,并将这种俳句推向了很高的艺术境地。
  俳句的代表作家有松尾芭蕉(1644-1694)、与谢芜村(1716-1785)小林一茶(1763-1827)。
  松尾芭蕉,是由下级武士地位脱落出来的知识分子。他在连句中以俗语入诗,反映农民、町人的日常生活。在俳句中,他将以前以滑稽突梯为主的、带有游戏成分的俳句,提高到严肃的、以追求诗的意境美为主的作风上去。芭蕉一生对封建社会的黑暗现实采取鄙夷与逃避的态度,他寄情风雅,不断离开大都市的利禄世界,到各地去旅行,以便接触大自然的清新空气与醇朴的地方风物,从中寻找创作连歌与俳句的素材。这使他的连歌、俳句及俳文达到很高的艺术境地。但另一面这种对现实消极逃避的生活态度,也不免使他放弃对现实的批判精神。试看他逝世之前的最后之作:
  旅中卧病
  梦里
  奔驰在荒凉的原野
  象征着作者在封建社会中甘处寂寞,一生追求艺术境界的孤独心情。芭蕉的俳句必须放在作者生存的历史条件中去看。他的这种不满现实逃避到艺术境界中去的倾向,给日本后世许多知识分子以很大的影响。
  另一个著名的俳句作者与谢芫村,他的俳句,擅长对自然景物做细致的观察,作写生式的描写。作风以绚烂华美见长。但多数作品只限于描写形式美。
  小林一茶,出身于农民家庭,一生坎坷不遇。他的俳句,时时流露出对现实的愤懑不平,有时又流露出他特有的那种天真、质朴的特色。
  故乡啊,
  我靠近你,我接触你,
  到处开满了荆棘的花!
  俳句是中世纪后期发展起来的民众诗,它以极其短小形式(只有十七个音)集体表现作者刹那间的感受。由于俳句在发展中出现了众多的流派,所以这种创作活动又带有很大的社交性,学作俳句的人往往要跟随某一“宗师”,结成师弟关系,在同门内部举行创作与品评集会。这在闭锁的封建社会里,就成为民众的一种带有社交性的文学活动。由于它植根于民众当中,所以很受群众的喜爱。但它由于本身受形式短小的制约,不适于表达复杂、丰富的思想感情。同时又由于它长期以来受创作手法上种种制约,写来写去,容易堕为千篇一律的陈词旧套,这又是它的所短。
  俳句的语言以隽永、警策、含蓄见长(早期的俳句还以滑稽取胜),由于它经常要采取象征、暗示的手法,有时不免陷于晦涩费解。在译为外文时,很难传出原文的妙味。
  本时期的后半,即从十八世纪初起,日本封建社会的内部矛盾逐渐激化,武士阶级及寄生于武士阶级的町人阶级,一齐走上腐朽的道路。做为中央政权的幕府,财政紊乱不堪,上层武士们穷极奢欲,下级武士日益贫困化,町人则沉醉在享乐的旋涡里。对农民的苛敛诛求,激起了激烈的反抗。整个封建社会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在这样形势下,文学也走上了腐败堕落的道路,产生了称之为“戏作者文学”的总倾向。
  这时,由于印刷术的发展及町人阶级享乐倾向的加剧,社会上出现了大量的娱乐性质的小说,种类繁多。如“赤本”、“青本”之类,是以装订的封面来划分的;如“读本”(长篇说部)、“洒落本”(以写嫖妓为主的小说)、“人情本”(以艳情为主的小说)、“滑稽本”等,则是用题材来称呼的。在作者方面,著名的有曲亭马琴(1767-1848)、式亭三马(1776-1823)、十返舍一九(1765-1831)等人,至于那些等而下之的作家,则多得不可胜数。
  在作品方面,有马琴的《南叫里见八犬传》,内容写得见家的小姐伏姬生下了八犬士,从而自尽。这八个犬士分别具备仁、义、礼、智、忠、信、孝、悌等品德,他们最初流落四方,行侠作义,助善抑恶,备尝艰苦,最后八犬士团聚在一起,辅佐里见家,使里见家家门兴盛。这部小说共九十八卷,作者随写随印行,前后共用了二十多年。据说作者的构思是从我国的《水浒传》得到启示的。但从内容来看,作者是以宣传封建道德为骨子,并以波澜起伏的情节和惊险场面取悦于读者的。
  三马是滑稽小说的代表作者,著有《浮世澡堂》、《浮世待诏店》等作品。这两部小说利用当时的底层民众的活动场所——澡堂与理发馆为背景,用写实的手法,精细地再现了众多市井人物的言谈行动。虽然作品的目的在于写出滑稽可笑的事,但在描写当时各种职业身分的民众生活情态及时代风俗上,取得一定的成功。十返舍一九也是写滑稽小说的作者,他写的《东海道中旅行记》,写两个下层的“江户儿”(注:指土生土长于江户(东京)的人。“江户儿”的形象,在好的方面,他们具有侠义心;在坏的方面,具有轻浮、急躁及轻信、好胜的弱点。)弥次郎与喜多八在旅行中演出的种种滑稽的言行。这两个既鲁钝又自负,既狡猾又天真的人物形象,博得了当时读者的欢迎。
  本时期大量流行的这类娱乐小说,除了具有上述倾向外,还有其他五花八门的娱乐小说,这里不一一赘述。总之,江户末期文学总的倾向,是日趋颓废与烂熟,它是封建末期商业资本日益腐朽的产物。当时的这些作者自称为戏作者,说明他们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到只为读者提供游戏笔墨的位置上来。从而也就放弃了作家负有揭示人生意义的严肃使命。在明治维新以后,戏作者文学的影响仍若隐若现,直接间接地影响到现代文学中来。  

   第二节 紫式部
  紫式部并非作者的真姓名。她是藤原为时的女儿,由于当时妇女地位低下,一般有姓无名。紫式部是当时人们送给她的绰号。大概是由于她是“紫物语”(即《源氏物语》)的作者,她父亲官居式部丞,所以人们这样称呼她。紫式部的生平,还有一些不明之点,据考证,她大概生于公元978年,卒于1015年。她虽出身于藤原氏,但自祖上已降为中等贵族。她的父亲擅长汉诗文,曾做过两任地方官。她二十二岁时,和一个做过地方官的中等贵族结婚(但她并非她丈夫的正妻),婚后两年,她的丈夫就死去了。1006年,她入宫做了一条天皇的皇后藤原彰子(藤原道长的女儿)的女官。
  紫式部的中等贵族出身,及她的不幸的结婚生活,对她创作这部作品,有重要的影响。中等贵族,是个不安定的贵族阶层,这使她既有接触上层贵族生活的可能,又使她与上层贵族保持一定的距离,养成她静地、理智地观察上层贵族生活的能力。她的不幸的婚姻体验,使她懂得一夫多妻制下贵族妇女的痛苦,使得她能以同情的态度来观察贵族妇女在男女关系上的种种不幸遭遇。
  紫式部对文学的理解,也有独到之处。在《源氏物语》中,她借作中人物之口,表明了如下的见解:“《日本纪》不过只是记录事实的一面而已。只有这种物语,才精细地记录了许许多多有用的事实”。又说:“物语虽说是写某个人,但并非将那个人的事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好事也罢,坏事也罢,都是从世上实有的人的行动当中,将那些百看不厌、百听不烦的事,将那些希望传之于后世的情节,通过作者有动于衰、情不获己的感受,把它写出来的。”从这些见解看出作者的创作态度是非常严肃的。她认为物语担负着正史所不能担负的使命,在创作方法上,她认为不能原封不动地写真事,而是应该将那些足以引起作者创作激情的典型事例写下来,才能达到艺术上的真实。
  紫式部的长篇小说《源氏物语》是古代后期贵族文学的代表作品,也是整个日本古典文学中取得最高成就的作品。这部作品成书于十一世纪初,当时正是日本古代贵族阶级开始走上没落的时期。当时的摄政藤原道长,拥有从全国各地的庄园搜刮来的巨大财富,过着穷极奢欲的生活,历史上称之为“藤原氏荣华绝顶”时期。而究其实际,则贵族内部矛盾重重,天皇一族与藤原氏的矛盾,藤原氏内部各支派为取得摄关地位进行的争斗,中、下层贵族对藤原氏专政的不满,以及地方豪族势力的抬头,如此等等,说明整个贵族阶级正面临着危机四伏的局面。在这样的局面下,藤原氏这些大贵族及成为藤原氏傀儡的、以天皇为首的宫廷贵族,却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他们除了热中于搞宫廷阴谋,争夺皇位与摄关的权柄之外,便是尽情享乐。特别是掌握政治实权的藤原氏(严格地说,应说是“藤原北家”这一支派)为了巩固他们的摄关地位,形成了一种惯例:将他们的女儿送给天皇做后妃,一旦生下皇子,就迫使天皇退位,以便挟持幼小的天皇来独揽大权。藤原氏内部,则为了使自己的女儿能获得君宠,早日生下皇子,各支派之间,又相互竞争。他们竞相招纳有才艺的中层贵族妇女做他们女儿的侍从女官,随同入宫,协助他们的女儿来击败其他妃嫔以固恩邀宠。这种风气,促成这个时期出现了许多贵族阶级的有才华的女作者。
  《原氏物语》共五十四帖(卷),约八十余万字。各卷都有卷名,如“桐壶”、“帚木”、“空蝉”、“夕颜”、“末摘花”等等。各卷的命名,根据不一,有的以作中人物居住的地方而得名,有的是利用该卷中主要人物所咏的和歌中某一词语而得名,有的根据贵族的行乐内容而得名。如“空蝉”、“夕颜”、“末摘花”等,既是卷名,同时又做为作中妇女的代称。这是因为当时妇女地位低下,一般都没有名字的缘故。
  这部作品,虽然长达八十余万字,但实际上类似短篇集锦,而以源氏这个主人公贯穿全篇。作品的前四十卷,写源氏五十余年的一生,第四十一卷,只有卷名,而无本文,暗示源氏之死。第四十二卷至第四十四卷,写源氏死后的一些事,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最后十卷,写的是源氏之子薰大将的情欲生活造成的悲剧性事件。由于后十卷事件主要发生在宇治地方,所以又称“宇治十帖”。
  这部作品以男主人公光源氏为中心,围绕他的生平遭际,出现相关连的男女各色人物不下四百个,随着情节的展开到结局,不论地位高卑,都同归于毁灭的命运。
  光源氏的生父是桐壶帝,他的生母出身于没落贵族门弟,受着有权势背景的其他妃嫔的嫉妒与凌辱,平时郁郁寡欢,产下一子不久就死去。但桐壶帝十分宠爱这个幼子,为了维护他日后不受皇族权势派贬降身分,赐姓源氏。这源氏生得美貌绝伦,诗歌、音乐无不精通,众人都称他光源氏。
  源氏十二岁时,举行了成人仪式,娶左大臣的女儿葵上为妻。十四、五岁时,任近卫中将。他生性多情好色,从十七岁起,便放浪逐香猎艳于裙钗之间。例如有一次到他家臣纪伊守家中去避嫌,看中了幻伊守的年轻后母空蝉,闯入闺房奸宿一宵,从此空蝉拒绝再见他。空蝉的魅力不在容貌,而在于守妇道流露出来的闲雅风度和默默神态,以致使源氏终生念念不忘,而空蝉虽理智战胜感情,但苦恼萦怀,无时或释。不久,源氏既沾惹比自己大七岁的六条御息所(已故皇太子妃),又与夕颜(不肯透露真实身分,一如源氏也有所顾忌而隐瞒出身)偷情。后来源氏又爱上一个流落的贵族幼女,亲自把她教养成人,待葵上死后,纳她为正妻,这就是紫上。早在认识紫上时,源氏和他的后母(桐壶帝的妃子藤壶女御)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她因此怀孕生了一子,就是后来的冷泉帝。桐壶帝死后,她落发为尼。
  源氏二十一岁晋升为近卫大将。次年,桐壶帝让位给源氏之兄朱雀帝(右大臣之女弘徽殿女御所生),从此权柄执掌在右大臣家,左大臣及源氏一派失势。源氏因与右大臣第六女胧夜月(朱雀帝的宫中女官)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触怒了右大臣及其女儿弘徽太后,遂退隐到须磨,后到明石。两年后被赦免回京。这时朱雀帝退位,源氏与藤壶女御私生之子冷泉帝继位,源氏被任为内大臣,左右臣也晋升为摄政大臣,从此左大臣及源氏一派,权势大盛。后来冷泉帝得知源氏是自己生父,想让位给他,源氏不肯,便做了太政大臣。
  源氏四十岁时,是他的荣华绝顶时期,冷泉帝亲自为他祝寿。源氏修筑了两座府第,在府第中划出许多区域,将过去他结识过的十多个妇女,收养在里边。他经常与这些妇女,赠歌酬答,举行各种“风雅”的活动。但也就在此时,使源氏精神上产生了不安与苦恼。原来朱雀帝退位后,准备出家,但考虑到源氏的权势,决定将小女儿女三宫嫁给源氏。源氏辞退不得,只好将女三宫迎娶过来。女三宫身分高贵,这使得源氏的正妻紫上十分不安,源氏周旋其间,已感苦恼;不料女三宫年纪幼小,举措失于检点,被内大臣之子柏木(即源氏死去的正妻葵上的侄儿)看上了,并生下一子。源氏发觉后,联想到自己过去与藤壶女御的关系及生下一子冷泉帝的往事,内心十分痛苦。以后柏木为此事郁郁病死,女三宫也落发为尼。
  源氏的正妻紫上,经过种种身心劳瘁,体弱多病,她几次请求源氏允许她出家,源氏不许。源氏五十一岁时,紫上病死。源氏不断思念紫上,痛感人世之虚幻,经常想到出家,这样,又过了几年,源氏也死去了。
  《源氏物语》通过源氏一生政治上的浮沉及他一生渔色生活的描绘,展示了宫廷贵族的错综复杂的权势之争、各贵族门弟之间的聚合离散,特别是整个宫廷贵族、大贵族们的紊乱的男女关系;细致地、真实地反映了本时期上层贵族腐朽的精神面貌。
  这时期的贵族们,利用一夫多妻制这种落后的婚姻制度,同时又利用婚姻中非常松散的男女关系(男女结合后,女方仍留在女家,并无家庭这种形式来维系男女双方的关系)。从而使得男贵族们以妇女为工具进行他们的政治交易,或作为渔色生活的享乐对象。尽管这些贵族妇女被养在深闺,锦衣玉食,珠帘绣幕,由侍女、乳母围绕伺奉,自幼被教以种种视为贵族必备的技艺;但她们所处的地位,不过是一种高等的女奴隶而已。本书的作者紫式部,正是由于她本身是个中层贵族妇女,出于她自身的生活感受,出于她对众多贵族妇女的同情,从而真实生动地描写了贵族妇女在一夫多妻制下,遭受的种种不幸与痛苦。通过本书对这些妇女的悲惨处境的描绘,有力地反映出贵族们行为上荒淫无耻,精神上空虚萎靡的真实面貌。
  这部作品,描写的贵族妇女,不下数十人,他们的命运都是充满了痛苦,甚至是非常悲惨的。她们自身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有的做为政略结婚的工具,由她们的父母来摆布;有的在一夫多妻制下,一任男贵族朝秦暮楚,肆意加以玩弄与凌辱。在作品中,每当妇女遭受种种不幸时,她们总要发出“宿世罪业”这种叹息,也就是说当她们无法解释妇女为什么总是被置于这种悲惨处境时,只能用“前世罪业造成今世生为妇女”这种宿命论来麻痹自己。当她们痛苦达于极点,或无法解脱悲惨的处境时,摆在她们面前的唯一出路,就是落发为尼。本书有好几个妇女,最后都逃脱不了这样的结局。在最后十卷“宇治十帖”中,女主人公浮舟,在两个贵公子都去占有她的情况下,她无法摆脱她的痛苦处境,被迫投河自尽,得救后,还是落发为尼。《源氏物语》最后以这样一个结尾来做五十四卷的长篇故事的收场,决不是偶然的。它深刻地象征着整个贵族妇女陷入绝望的境地,从而也象征着整个贵族阶级已经腐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即以源氏一生所结识的妇女来看。空蝉是个有夫之妇,她嫁给一个老地方官,不幸可知。源氏对她钟情,在源氏说来,不过是贵公子为了满足“偷情”的好奇心,但却引起了空蝉的理智与感情的矛盾,平白给她增添了无限痛苦。她幸而理智战胜了感情,没有落入源氏的圈套。但在她的年老的丈夫死后,她丈夫前妻的儿子又来纠缠她,迫使她落发为尼。
  六条御息所是个寡妇,她最初本不愿以身相许,后来她与源氏结合了,以她的身分年龄招来许多物议,这说明她为源氏是付出了很大代价的。但源氏与她结识后态度冷淡。在当时迷信观念盛行的时期,竞相传说她出于嫉妒,生魂经常出现在源氏所结识的其他妇女面前。这种流言,更增加了她的痛苦,当她女儿到伊势去做“斋宫”(注:“斋宫”——日本古俗,派遗未婚的皇女到伊势神宫等处去事奉神,要到下一代天皇继位时,始能替换。)时,她决心随同女儿前往,以避开源氏,这说明她对她与源氏的关系感到痛苦之深。
  夕颜原是源氏的妻兄——左大臣之子头中将所结识的贵族妇女。她出身低微,也无特殊的才艺,但性情温顺,十分天真。由于头中将的正妻依仗母亲的权势,企图危害夕颜,逼使夕颜藏踪匿迹以避祸。源氏与她结识后,由于源氏轻率的行动,使她过早地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她遗下的幼女,被迫流落到外地。说明了夕颜这个贵族妇女是个一夫多妻制的明显的受损害者。
  末摘花的身世则更为可怜。她虽然是亲王的女儿,门第高贵,但她成人时父母已双亡,家道中落。她做为一个孤女,容貌丑陋,才艺全无。她是个由上层贵族家庭没落到中、下层贵族地位中来的一个典型。源氏与她结识,发现她是个丑女人后,对她仍给予经济上的照顾,完全是出于对她的怜悯。尽管源氏没有抛弃她,但却在和她进行和歌赠答中不断嘲笑她的丑陋。当源氏谪居须磨她失去经济靠山,立即被抛进世态炎凉的大海中去,饱尝艰辛,几遭不幸。后来她虽然被源氏接进府中,受到源氏的豢养,但源氏及其他妇女不过是将她做为供他们取笑的玩物。
  女三宫的遭遇,则是罪恶的贵族政略婚姻造成的。朱雀帝在退位后,执意要把小女儿女三宫嫁给源氏,源氏当时年已四十,女三宫只有十三、四岁。源氏是个渔色老手,家中又收养着许多妻子,朱雀帝这样做完全是出于源氏权势赫赫这一考虑。女三宫嫁给源氏后,由于内大臣(原来的头中将)之子柏木爱慕女三宫,买通了侍女,和女三宫发生了关系,并生下一子。源氏发觉后,柏木忧惧交集,郁郁而死。女三宫也痛苦万分,落发为尼。柏木与女三宫的故事,说明完全是政略婚姻所造成的悲剧。
  作者还在本书中塑造了一个以忍从为美德的妇女形象,这就是源氏的正妻紫上。紫上是源氏按照贵族阶级的“理想”教育出来的妇女,所谓“永远的理想女性”。紫上做为一个贵妇人,不但才貌出众,而且具备男贵族所要求的忍从的“美德”。源氏做为一个身分高贵的大贵族,结识了许多贵族妇女,作者描写紫上对此是尽量不把内心的痛苦流露于外。即使如此,源氏还认为她的为人虽近于完美无缺,“只是有一个缺点,嫉妒”。在女三宫嫁过来后,源氏贪恋新欢,紫上表面上未流露过一句怨言,但背地里却珠泪暗弹,把痛苦深深埋藏在心里。由于源氏一生放纵的男女关系,使得紫上心身交瘁,身体逐渐衰弱,终于在中年就死去了。在她生前的最后几年,她几次要求源氏允许她出家,源氏不许。这说明紫上决不是什么幸福的正夫人,她也不过是贵族阶级的纵欲生活的另一种形式的牺牲者罢了。
  以上只是本书中着重刻画的几个妇女形象,其他次要一些的妇女形象还有很多。不管书中出现的妇女遭遇、结局多么不同,但做为贵族妇女,她们都是男贵族的渔色对象,是被损害者,则是毫无疑问的。
  本书对于贵族政治的担当者、那些男贵族的描写,却不同于对贵族妇女的描写那样深刻。在写男贵族时,既有暴露、批判他们的一面;也有美化他们的一面。特别是在塑造源氏这个形象时,则批判少而美化多。
  总的说来,作者在写源氏及包括天皇一族在内的其他大贵族们时,除了写他们过着穷极奢欲的物质享受外,还写出了这些男贵族一无例外地淫糜的纵欲生活;同时也写出了他们空虚、萎靡、纤弱、颓废的内心世界。书中所塑造的这些男贵族的形象,他们一方面追求感观的刺激,拼命享乐;一方面又总想到人世的无常,“厌离秽士”,动辄想要出家。他们在男女关系上十分紊乱,但在表面上又显出一副温文尔雅的嘴脸。动辄临风洒泪、对月伤怀;对妇女则柔情蜜语,如醉如痴。一遇到他们的爱欲生活发生不如意时,则长吁短叹,涕泪涟涟。他们十分迷信,经常请神官、僧官、阴阳师为他们做祈祷、诵咒。所有这些,都说明了贵族阶级的精神世界已完全处于朽腐状态之中。
  作者在塑造源氏这个形象上,给予这个人物以很大的美化。这不但表现在对源氏的仪容、才艺等方面的赞美上,更主要的表现在把源氏写成一个放荡不羁的渔色家的同时,又把他描绘为一个有始有终的人,对妇女是个广大无边的博爱主义者。作者对源氏所结识的众多妇女的种种痛苦遭遇与处境,只是从女人生来的“宿世罪业”这一角度发出叹息,而很少对源氏有所讥评。在“玉鬟”卷的开头,作者通过一个侍女之口来评论源氏说“他即便对那些不是他所深爱的妇女,也决不轻易遗弃,而总要给予照顾”。作者为了把源氏写成这样一个人,描写了源氏兴建六条院这所大宅邸,并把它分成春夏秋冬四个区划,各区划中广植奇花异树、筑成假山泉水,把他一生中结识的妇女都收养在里边。这完全是做为贵族妇女出身的作者,对男贵族所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当然,作者在虚构这种调和世界的同时,也并未掩盖隐藏在一夫多妻制下贵族家庭内部的种种矛盾与冲突。结识了玉鬟的黑髭大将与他正妻的冲突,源氏的长子夕雾与柏木的遗孀落叶宫的关系,造成夕雾与正妻云居雁的不和,这类举不胜举的事实,都说明六条院的调和世界,在现实面前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本书虽然着重写宫廷上层贵族们的权势之争以及他们的渔色生活,但它塑造的男贵族形象却并未局限在宫廷及大贵族这一狭隘的圈子内。明石上的父亲明石入道,是个想利用女儿巴结上层贵族的典型人物。明石入道原也是个京城中的中等贵族,他从实利主义着眼,见到在京城无多大出路,便甘愿舍弃他的贵族身分,去做地方官,在地方上搜刮了大量民财。在致富的欲望满足后,他出了家,专心去向神佛祈祷,要神佛保佑他的女儿明石上能结识身分高贵的大贵族。源氏谪居到明石后,他认为时机已到,不顾妻子及女儿的强烈反对,想方设法诱使源氏与他的女儿结合。源氏回京后,明石上由于身分悬殊,被留在明石,整日悲叹。后来,明石入道利用他的财力,给他的女儿在京城修了一个宅邸,同时明石上生有一女,给源氏提供了将来把女儿送入宫中为后妃的希望,这样,源氏才把明石上迎入六条院中来。当明石入道得知明石上的女儿入宫,生下皇子,并被立为东宫太子后,欣喜若狂。他以为现世的希望完全得到满足,唯一剩下的愿望就是死后能进入西方的极乐世界了;于是尽散家财,入深山修行去了。明石入道这个形象,活画出“摄关政治”时期所有贵族的丑恶灵魂,他们以女儿为奇货可居,想利用女儿向上巴结,以满足他们对地位、权势及财富的欲望。他们不但对现世的欲望,执拗地追求不舍,而且死后还想要进入极乐世界,这正说明了他们作为剥削者的极端的贪婪与自私性。
  本书中除了塑造明石入道这个鲜明的典型人物外,还在后十卷的“宇治十帖”中塑造了左近少将这样的人物。他最初本与常陆守的女儿浮舟订婚,但当他听到浮舟并不是常陆守的亲女,便简单地毁弃了婚约,改与常陆守的另一个亲生女儿结合。左近少将的形象,活画出中央贵族为了谋求经济后援,不惜屈身去与广有钱财的地方官结亲。他一听到浮舟并非地方官的亲女,便立即改变嘴脸,置浮舟于不顾。这说明这些中央贵族,已经拜倒在他们一向看不起的地方官吏这一阶层的财力之下,从而他们的卑污灵魂,也就暴露无遗。其他,如企图利用武力强行霸占玉鬟的九州豪族大夫监的形象,虽然着墨不多,而且是带有贵族阶级的嘲弄口吻来写的,但地方豪族,也就是正在兴起的武士阶级的粗犷风貌却跃然纸上,与作品中中央贵族那种文弱萎靡的精神面貌,形成鲜明的对照。
  《源氏物语》这部作品,不但真实而具体地展示了平安贵族华糜生活的长幅画卷,给后世提供了一般史书所不能提供的贵族阶级内面史,而且在艺术成就上,也独放异彩,灿然屹立在日本古典文学的群峰之上。这首先表现在对作品人物性格的精细刻画上,也表现在对隐微的爱欲心理的描绘上。做为全书主人公的源氏,在他的爱欲遍历当中,充分显示出他那内向的性格。做为处于由盛转衰的平安贵族的典型,源氏这种思前想后、多情善感、柔弱纤靡的性格特征,恰恰反映了当时贵族阶级已失去前一时期(奈良时期)处于古代国家上升阶段那种进取有为的精神境界,已经完全堕落为柔弱无力的、动辄陷于暝想的、或低徊瞻顾式的一群人物。这种性格特征,必然给人物带来种种纤细隐微的内心世界的起伏。比如在描写源氏将夕颜带往一所废邸的那段描写里,源氏一方面陶醉在与夕颜的爱欲旋涡里,一方面内心里却想的是父帝如寻觅他不着,将会如何惊慌,同时又想到他所新结识的另一个妇女——六条御息所,如果得知他与夕颜的缱绻,将会如何嫉妒得发狂,最后则又想及六条御息所的嫉妒,也是理所当然。作者始终使用这种细微的心理描写,来刻画源氏思前想后的性格特征,这就难怪人们认为《源氏物语》在描写男女爱欲的隐微心理方面,已摩近代心理小说的壁垒了。
  作者在描写源氏的爱欲对象——众多贵族妇女时,都极力赋予每个人物以鲜明的性格特征。老国守的后妻空蝉之明敏而富于自我克制的性格,没落的亲王的女儿末摘花之古板及执一而终的性格,以及明石上之稳重,紫上之贤淑,葵上之偏执等等,所有这些性格特征,都写得鲜明而可信,都是与她们各自的不同身世、处境相吻合的。即使写那些在某些点上处境相似的人,作者也擅于突出她们各自的鲜明性格来说明她们最终导致的不同结局。如在《夕颜》卷中,作者同时写了两个与源氏情交的妇女夕颜与六条御息所,前者是个弃妇,后者是个寡妇。她们在结识源氏之前,都已有过男女关系的不幸遭遇,都抚育着一个幼女,度着凄凉的岁月,当她们一旦与源氏结识后,由于她们性格各异,便形成了两个迥然不同的人物形象。夕颜的婉转依人、婉约温顺的性格与六条御息所那种压抑在内心,一旦爆发出来立即化为火一般痴情的性格,形成极其鲜明的对照。而这种迥异的两种性格,恰恰说明了为什么她们与源氏结识后造成两种不同的结局。动辄依人摆布的弱女子夕颜,最后在源氏轻率的举动中暴亡;身分高贵、性格执拗的六条御息所,在痛恨源氏薄情之余,毅然割断情缘,随女儿离京南下。这说明作者在描写同是当时贵族妇女所遭受的悲惨命运时,总是在她们身上赋予鲜明的性格特征,以此来引出在现实环境中情节的复杂性。
  作品的另一个很重要的艺术特色,在于利于环境的描写来煊染每一个情节所需要的气氛。在描写源氏执拗地追逐有夫之妇夕颜时,作者着意煊染了源氏以高贵的身分,微行到夕颜的家中,在侍女、乳娘众多妇女的众目睽睽的气氛当中,突出了源氏那种急于偷情而不可得的焦急心理。在描写夕颜暴亡时,作者着力煊染了废邸中阴森怪异的气氛;在描写末摘花一旦失去源氏这个经济靠山之后,则着力煊染了末摘花所固守的祖业,那座破宅邸的颓垣断瓦、草木雕零的冷落气氛。在描写源氏失意远谪、退居须磨这个荒僻的海滨时,则着力煊染了酷苛的大自然的肆虐,以此来衬托源氏失意寡欢的心情。所有这些煊染气氛的描写,在这部作品中是随处可见的,它形成为“王朝物语”所独自具有的人事与自然交融的浓郁的抒情性,而这部作品正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巨著。如在开头的“桐壶卷”中,在描写桐壶帝派遣宫中女官——禁卫命妇去吊问死去的桐壶更衣的母家时,作者是这样描写的:
  刮着凄风的傍晚,突然使人感到一阵侵入肌肤的寒意。帝触物添悲,思念更衣不已,乃使禁卫命妇去探更衣的母亲。当此良宵月夜,帝遣走命妇后,独自凭栏眺月。过去每值此良宵,游宴取乐,更衣时常调弄丝竹,弹出一曲情意缠绵的琴音,或低吟一首和歌,以显示其过人的才艺。死去的更衣形影和容貌,仿佛紧偎在身旁。然而幻影毕竟比不上现实。
  命妇来到更衣的娘家,车子刚一进门,立刻感到景况的凄凉。更衣的母亲虽说是过着孀居的生活,但过去为了顾全更衣身分,还维持一定的体面,粗看去总算过得去。但是现在由于思念亡女,整天悲痛万分。庭院中杂草没人,又加上这晚上的凄风,更显得凄凉雕落,只有那月影孤零零地空照蒿莱罢了。命妇在寝舍的正面下了车,更衣的母亲感激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通过以上的描写,可以看出作者是如何擅于驱使情景交融的手法来煊染气氛的。而这种凄清怅惋、情意缠绵、恻楚动人的抒情主调,正是这部反映王朝贵族没落命运的作品所不可缺少的。
  当然,这部作品的艺术特点,还远不只此。有的艺术特点,突出表现在日本民族语言之中。如作品中大量插入了贵族男女在爱欲生活中相互赠答的和歌,在叙事行文中,也每每渗入古代的名歌或汉诗,这些抒情的诗歌,为这部作品整个情调,增加了无限的和声,加强了这部作品的感人力量。这部作品所使用的文体可称“连绵体”,与描写这些贵族男女复杂隐微的心理活动相适应,形成了这部作品婉约多姿、缠绵悱恻、典雅艳丽的独特的文章风格,这些要通过原文才能体味到的。
  总之,《源氏物语》这部作品的艺术特色,是日本王朝文化臻于烂熟阶段开出的一朵妖艳之花,它的艺术形式,恰恰适应了它的主题的需要,达到了它独自的和谐的境地,是后世许多追随者所难望其项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