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厚道的克里玛——读《爱情对话》

  苏七七

  伊凡·克里玛,捷克作家,1931年出生于布拉格一个犹太人家庭。10岁时随父母被关进了纳粹集中营,在那里度过三年时光,儿童时代的伙伴都死于毒气室。1956年,他毕业于布拉格大学文学语言系,开始做编辑,写小说与剧本。1968年苏军进入捷克后,克里玛应邀去美国一所大学做访问学者,一年后,他谢绝朋友的劝告回到捷克。随即失去工作,为了生计做过救护员、送信员、勘测员等,同时作为自由撰稿人写作。有20年的时间他的作品在捷克完全遭禁,只能以“地下文学”的形式在读者中流传。近来年,声望日上。

  在对新出版的伊凡·克里玛五册中译作品集的介绍中,米兰·昆德拉总是被用来与克里玛作比照,他们都是捷克人,而一个选择了离去,一个选择了留守,写下了完全不同的两种作品。“克里玛与昆德拉都同样在写同一时代背景下的生活压抑与人性扭曲,但昆德拉更偏重于在对伪崇高的批判中表达主观理念,而克里玛则更倾向于在对世俗生活的认同中表现客观景象。与昆德拉常常把人物抽象为各种类型化的性格迥然不同,克里玛更注重经由日常的凡人小事呈现人生的复杂与人性的丰富。”

  白烨的这段推荐语听起来大致不错。昆德拉的小说极其聪明,但有一股不讨人喜欢的智力优越感,以及在明晰的剖切之下的冷静至于冷淡。相对而言,克里玛要温和温暖得多,在任何的黑暗时代中,只要人还活着,就总还有着情分与希望。昆德拉在精英主义的居高临下的思辨中,走向了一种隔绝的悲观主义,而克里玛保持着一个平视的角度,他的“同情”,是身处其间,感同身处的“同情”,因此他不太讽刺,而有幽默,从不高蹈,但也不轻易绝望。从文学史的角度进行更高一个程度的对比的话,昆德拉是奥威尔的具象版,而克里玛虽然离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很远,却像《死屋手记》的一个非天才的临本,提供了一个普通人观察与理解的世界。

  事实上,在读《爱情对话》这个短篇集子时,克里玛更容易让人联想起一个同样是东欧的艺术家: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这些小故事像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那样,有一个难以逃避的政治背景,却将视线最后集中在情感与道德上,并在从中寻找与发现“丰富”与“宽大”的可能性。从风格上说,《十诫》是秩序井然的,基耶斯洛夫斯基需要设计森严的情节,从而能进行悖论的推导,而《爱情对话》则更像是记录,容许生活本身的散漫、琐碎、偏差,不那么合乎“艺术理想”的地方。

  读《爱情对话》,有些时候,心里是非常感动的。这种感动不是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时,那种被光照亮的感动,几乎存着对大师的感恩之心的感动;而是一种执手相看的、相濡以沫的感动。书中的“三个情感故事”,《外面在下雨》中,法官瓦采克有一个婚外恋人,她问他:“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思呢,马丁?”他说:“可能是因为,当我在这种倒霉的天气里回到家里时可以有人让我对她说:外面在下雨。”他们分手了。他情绪低落,茫然、沮丧。回到家里,妻子把一碗热汤放在他面前,他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终于说了声:“外面在下雨。”雨其实早已不下了,夕阳照进屋子。妻子有点吃惊,但她早已习惯不与他唱反调了。“那就好,”她说:“至少田里会有足够的水分。”

  这个小说看着平淡,中间还是有精巧的地方。没有人多么多么好,也没有人多么多么坏。“习惯”的力量,比“爱情”要大些。这些人的快乐与沮丧,愿望与敷衍,都表达得很熨帖。当然这种熨帖程度,也还没有达到怎么的高度,就像是回家的一碗热汤。从短篇小说的角度说,它比长篇的经营性要更强些,需要一个小包袱来达到高潮和表现思想、趣味。而这个小说不错但还不够好,却又在于包袱太明显了,生活在被“提炼”时,留下了“提炼”的痕迹。相比之下,《弱者靠梦想》要更饱满些。一个妻子有了外遇,于是梦想着丈夫可能出现种种意外,这个夜晚忽然来了:丈夫没有回家。她想像到了劫案、警局、丧礼甚至讣告的写法,“掏出一支唇线笔来画了一点阴影,然后用银灰口红涂了一遍下嘴唇”。天亮时,丈夫回来了,他有一个情人,想要自杀,他没有办法离开。——现在呢?她要到哪里去昵?她的情人那里?她去上班了。“她意识到她只是孤独一人……孤独得没什么可梦想的了”。这个小说,要更残酷些,更痛苦些。也因此,通过“梦想”而写出了对现实的深入理解。

  幸尔不是全然的如此悲观。克里玛还是写着爱情——他相信有爱情。不管这种爱情是怎么样与琐碎的生活混杂在一起,那它的质地也毕竟是爱的质地。《不可理解的选择》中,玛丽亚有丈夫,有孩子,但她爱上了一个残疾的老人。她就是爱,并且把爱担当起来。虽然所有的人都难以理解她的选择,丈夫,以及情人。她离开了他们,走下楼去。——“命运向每一个人提供可以闪光和以某种行动超越自身的‘空虚’的时刻。但是转瞬即逝,然后会怎样昵?下一步行动该是什么?”小说没有结果,但这个过程本身是一个证明,她暂时地告别了“空虚”,虽然也许因此要面对,也许更为可怕的“孤独”。

  我很喜欢这篇《不可理解的选择》,虽然读着,心头非常难过,对于空虚与梦想,对于生命的有限与人们的妥协,作者的态度是近于玛丽亚的,一种“无力的谅解”。只是他帮助玛丽亚把这些描述出来,表达出来了。并且他对玛丽亚,没有劝阻或者鼓励,他只是以一种饱含着同情与敬意的目光,注视着她离去的身影。

  克里玛的小说,许多都以婚外恋为主题。秩序与自由是永恒的主题,爱情坐落其间,把这个主题与个人、身体、生活贯通起来。面对眼前的生活与笔下的故事,克里玛体会出一种深刻的无奈,但是他不去追求终极的救赎,而在生活本身:在生活的质感中体会生命的本能,并且以一种幽默把人性的弱点加以宽容。

  这是克里玛的好处:他是个厚道的人。他懂得生活中的酸甜,并能在笔下保持着生活的原味。回过头去再说昆德拉与克里玛。其实,昆德拉是要比克里玛来得更为深入明晰的,思想的深入有时候需要抽象,需要“冷酷”地踩着生活往上走。这两个作家都算得上是二流中的高手,事实上,读过了昆德拉,是能更懂克里玛的好处的。——正因此,我对评价中的喜新厌旧,非此就彼有所反感,在一步步的感受与思想的丰富进展中,每一部作品都给我们提供了营养,在对比中的嫌弃与抛弃,那未免有些“不厚道”。

  (作于《文汇读书周报》2004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