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鲁迅书影录》后记

  孙郁

  记得在五年前,那时我还在报社工作,林浩基先生建议开一个专栏,名曰“百年纪程”。上面介绍鲁迅的书影,以此纪念即将过去的百年。这个创意很好,以鲁迅为线索,点染百年的文化转化,是个特别的视角。我当时与初小玲主持《文艺周刊》工作,编辑之余,每周要为这个栏目写稿,这一写就是一年。其间杂事缠身,亦有求友人帮忙的时候,总算在年底,将这个栏目办下来了。

  不久后就萌生了一个想法,将所写的短文汇成一册,但一拖再拖,今天总算要问世了。校稿的时候,才发现那时写作的仓促,新闻体的文字,有时不免空泛,离所谓学问之道远矣。但想一想在紧张的日子里,无意间写成了小册子,也自恋地宽慰了半天,似乎过往的生活,还做了一点小事。这些对我而言,好像也是空虚的填补。在这个时代,能抽出时间,与鲁迅对视,心里总是快慰些的。

  鲁迅一生与书相伴,可写的故事很多,他的藏书,算起来有一万四千余册,内容是深广驳杂的。他自己编书、写书、藏书,对其有特别的感觉,什么是恶书、劣书、精善佳美之书,心中有一个尺度,先生那个时代,正值古今转变之际,他在古文与白话,洋文和方块字上,都有自己独特的经验。看他一生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有时就让人感慨不已。从自然科学到人文学说,从西洋小说到现代版画,他差不多做的是现代中国开启性的工作。近来一些人,每每诋毁先生,以为学问浅薄,创作亦不足为观。但如果看到先生一生的劳作,用力甚勤的翻译与古籍整理,不知有何感想。在我而言,我们这个时代,已不复有这样一个丰富的存在了。

  旧书里鬼气与毒气的东西多,那是深读过古文的人所能感到的。鲁迅厌恶这些,虽然他的藏书中以古文为多,古人性灵与放荡的自由感在书中甚少,惟野史与笔记之中略见精魂,加之诗词戏剧的一些怨世之文,聊可一阅,其余的正史、经书、时文,不过滥调。鲁迅自写书的那天起,就在走一条别样的路。一切都别于旧书,或哲人语录,或写实小说,其中亦有美术、理论、文艺史料等等,凡此种种都是现代的,新颖的,与旧式著作不同。鲁迅一生之中,生活单调,写其日常起居,缺乏情节,亦无浪漫故事。但你看他所编的图书,何等耀眼多致。每本书的背后,都印有心性的波澜。那是中外艺术精灵的会聚,响着华夏从未有过的声音。我在先生的版本书库里,见到泛了黄色的初版本,不禁为之一动,好像先生的血液储藏其中,每每翻阅,都可感到汩汩流动的波响。那是一个不安的,翻卷着热忱和极大神往的精神之海。时下被某些人奉若神明的几位学人、作家,倘与之对比,读者自可见出高下的。

  我常常想,鲁迅的每一本书,都没有重复的,连相似的文章也没有过,他的每一次劳作,都是一座山岭,每一座山岭之间,无相似的存在。周作人、胡适这样产量高的人,均做不到此点。鲁迅的高度与深度,远远超于同代之人。他不仅创造了文本的奇迹,也书写了出版史的奇迹。我读邹韬奋、阿英、巴金、赵家璧这些出版家的文章,有时就感到鲁迅对同代人的辐射。真的,仅就出版的策略、胆识与视野而言,谁能与之并驾齐驱呢?

  我在近些年间,常常听到一个观点,中国文化几近沙漠,乃传统丧失的结果,这丧失的原因,鲁迅是要负责任的。这个话题复杂,我不想与人争辩。但要说的是,鲁迅是毁坏了一个旧世界,同时又构建了属于现代人的新的世界,在大量的译著、杂感间,能不看出个性的创见的火光?我们何尝真正读懂了先生,且接近了他的灵魂?在他那里,一切都是冲荡的,富有人性的美和思想的暖意。他构建了自己的哲学,那一切不属于古人的余晖,而属于我们个人自己。先生在古老的与现代的风景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后人远离传统,倘是真的与君君臣臣之类隔绝,那不妨说恰是先生的渴望。可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致,高楼越来越现代了,人的个性却越来越少了。如果这是一个沙漠的话,那么与绿洲的鲁迅是无缘的。他一生要跨越的,正是这类的荒原。要懂得先生,大约要看到此点的。

  书要出版了,照例要感谢几位友人,报社的陈戎、鲁博的肖振鸣、思源、冯英等等。他们或是文字的润色者,或是图片的搜集者,也可以说,是我们共同完成了它。至于书中的内容,倘有差错,那自然要由我来负责了。

  (原载《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