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漫游人生的精神苦旅

  漫游人生的精神苦旅——读徐星的《剩下的都属于你》

  李红真

  徐星的长篇小说《剩下的都属于你》只有10多万字,却耗时多年。从发表于80年代的第一部算起,写作的跨度长达20年。但是基本的人文主旨却没有变化。这就是对于社会公正的诉求,对于文明的质疑与反抗,对于真情的渴望与对于生命价值的追问。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以漫游的形式组织起来、前后呼应、文气贯通,丝毫没有因为写作时间的间断而影响到叙述的连续性。不仅主要的人物从始至终都保持了反文化的流浪汉姿态,而且低调的叙述语言和智慧的哲理思辨充满了反讽的幽默感觉。成功地逃离了各种文明的话语陷阱之后的喜悦,和面对生命价值的虚无感,相反相成地推动着故事的讲述。而人生值得珍重的只是一些记忆的碎片,使徒劳的生命之旅满怀欢欣。因此,尽管他被人们赋予各种命名,但却不是一个悲观恨世的人。故事层面的写实笔法和思想层面的怀疑精神,通过深度的心理体验,诉诸于充分个性化的语言,使得整部作品浑然天成。

  主人公的足迹从北到南、从东到西,从亚洲到欧洲,深入到社会的底层和文明的各个角落,单纯而犀利的目光在各种话语的缝隙中洞察着历史的残酷和人性的荒谬。时间的跨度则穿越了半个多世纪,概括了一代人成长的过程。这使这部以漫游为主要情节的小说,具有了成长的意义。而作者对于各种文化规范的审视与嘲弄,则是一种反成人札的结构方式。正是这一点使这部小说获得自己独特的精神品格。

  徐星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着世界,个体的生存是他基本的视角。无论是从童年到青年本土生存的物质匮乏和精神的压抑,还是成年以后在域外的感受,都借助于个体生命基本处境的描述,成功地完成对于各种意识形态的解构。而且,难能可贵的是,他在看似冲突的话语系统之间发现了同构的关系。无论是东西方社会都存在的阶级差异以及由此形成的权力关系,还是不同的意识形态状况所基于的共同的仇恨内趋力,都揭示了文明的缺陷与人性的黑暗。还有战争的正义性,伟大人物的历史功过,普通人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以及自我与他人、自我与社会的关系,等等,这些生动地揭示了历史的荒谬、社会的荒谬和人性的荒谬,因而超越了种族与文化,也突破了东西方的两项对立。这就使主人公的漫游,具有了寻找的普遍哲学意味,而夹叙夹议的演述方式,也使第一人称的叙事人带有了玩世的智者特征。

  这个无所认同的怀疑主义者,象征着在现代社会中找不到精神归属的民族尴尬的文化处境。他渴望在传统思想中找到归宿,但是一无所获。于是有了在进藏的途中,对于神佛的嘲弄;在藏北高原经历心理死亡时,对于庄子的辩难。而结构全篇的两个主人公近似于同性恋的友谊,除了可以看到从《堂·吉可德》到《哈克·贝思流浪记》的原型之外,也更多地传达出乌托邦式的理想。尽管最终以死亡消解,主人公陷入巨大的孤独感中,但是情感的深度震撼,却张扬了一种永恒的人性理想。

  徐星对于文化的种种怀疑,都是基于个体生命的存在价值。他以传奇的故事揭示世界不可理喻的残酷,以反讽的基本态度完成对于故事的讲述。将两者骨肉相连的血脉则是顽童式的感觉,展示出最为个性化的徐星风格,而区别于同一理想背景中的其他叙述。首先是对于身体的感觉,这是他自我意识生长的起点,两个主人公都骨瘦如柴。其次,则是对于浑朴的自然的感觉,这是他自我意识的外延,诸如对于西藏高原空气和天空的赞美。而处于两者之间的城市,则在由点到面的联想扫描之下获得不同的质感。他把站在高楼上俯视的大片灰色平房的屋顶想像成沼泽,而在夏日傍晚聚集在一起乘凉的人群比喻为蠕动着糜集在一起的微生物。称千百年来遗留下来的平房是城市的溃疡,而对它们的拆除则是强行剥夺记忆。残留的小胡同则是城市的肠子,印证着豪华之下的糜烂。他把西方现代工厂中高度自动化的流水线比喻为不知是什么庞大动物的大肠,把自己所处的尽头比喻为屁眼。他从大自然中归来时见到的西方大城市,是一堆没有生命的几何体。这样的想像力中,包含着以生命为本的人文理想,也蕴含着对于东西方文化不同方式的情感疏离。这使他的思索得以穿越阶级、社会。

  (原载《书摘》2004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