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陆游的生平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出生的第二年适逢靖康之乱,随其父陆宰离开中原南归。他幼时常看到父辈“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
(《跋傅给事帖》)他因此很早就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的壮志。陆游29岁参加进士考试,因名列秦桧的孙子之前而受到秦的忌恨,复试时被黜落,直到秦桧死后才得入仕。他在后来的仕途中又两度因力主抗金而被罢职。但陆游的爱国情怀终生不渝,他一生中时刻盼望着有杀敌报国、收复中原的机会,直到临终前仍在绝笔诗《示儿》中谆谆嘱咐儿孙: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在南渡之初,正直的士大夫大多怀有抗金复国的理想。然而随着绍兴和议的签订,南宋小朝廷的投降路线渐占上风,很多士人渐趋消极。南宋最早在诗歌中高扬爱国主题的吕本中、陈与义等人晚年诗作的题材取向又转回到书斋生活和山水景物,便是这种态势在诗坛上的鲜明反映。陆游则与众不同,即使是在收复中原已毫无希望时,他仍然坚持夙志,大声疾呼抗敌复国,真不愧是南宋爱国诗人最杰出的代表。
陆游的生活经历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一、45岁以前,他任镇江通判等职,后因赞助张浚北伐而罢职家居;二、自46岁入蜀从军至65岁被劾罢官;三、66岁以后在山阴农村闲居20年。陆游的诗歌创作过程也可分成与之相应的三个阶段,其中第二个阶段是陆诗臻于成熟的关键时期。陆游晚年回忆说他在“四十从戎驻南郑”时创作上发生了“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的巨大变化。这种变化不是指诗歌题材的转变,因为陆游早期的诗歌内容已相当充实,而且忧国念时的主调已经确立,三十七八岁时就已写下《闻武均州报已复西州》、《送七兄赴扬州帅幕》等名篇。陆游所说的“诗家三昧”,是指他在地处抗金前线的南郑受到紧张、豪宕的军营生活的激发,而领悟到应该改变早年专以“藻绘”为工的诗风,而追求宏肆奔放的风格。由于只有这种风格才与陆游建立奇功的宏伟抱负、爱国忧时的炽烈感情、不拘小节的狂放性格最相适应,也只有这种风格才最符合陆诗所以反映的时代的脉搏,所以陆游一旦找到这种适合于自己的风格之后,他的创作就产生了质的飞跃。正如清人赵翼所说:“放翁诗之宏肆,自从戎巴蜀,而境界又一变。”(《瓯北诗话》卷六)最能体现陆诗雄放风格的七古名篇如《金错刀行》、《胡无人》、《长歌行》(人生不作安期生)、《关山月》、《秋兴》(成都城中秋夜长)等都作于入蜀从军以后的十年间,说明陆游诗的主导风格正是在巴山蜀水之间奠定的。正由于这个原因,陆游把自己的诗集题作《剑南诗稿》。
B. 陆游诗歌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
一、陆游诗歌的思想内容
陆游一生勤奋创作,流传至今的诗就有九千四百多首。诗歌的内容也极为丰富,几乎涵盖了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其中最重要的是爱国主题。
民族矛盾始终是南宋社会最受人关注的问题。宋帝国的半壁河山已经沦于异族的统治之下,而且金兵继续南侵的威胁也始终存在。是发奋图强待机北伐以恢复中原,还是屈膝投降以苟安于东南一隅?这直接关系到宋帝国的生死存亡,也关系到全民族的命运和尊严。陆游作为时代的歌手,理所当然要把抗敌复国作为最重要的主题。他写出了沦陷区人民对故国之师的期待:“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也写出了南宋军民不甘屈服的气概:“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金错刀行》)既然南北两地的人民都盼望着收复中原,又是什么原因使这种期望长久不能实现?陆游愤怒地指出,原因就是统治者但谋一己私利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追感往事》之五)陆游的深哀巨痛集中体现在《关山月》中: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诗中假托一位老战士之口,痛责统治者一纸和议抛弃半壁江山、苟且偷生贪图享乐的无耻行径,倾诉了爱国将士和沦陷区人民的满腔悲愤。这正是南宋中叶沉闷的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当然,陆诗中更多的是自抒报国壮志的忧国深思的作品,如《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一心报国的英雄却壮志难酬,空度岁月,诗人个人的遭遇也是民族命运的缩影。
爱国的主题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源远流长,每当国家面临危亡时这种主题总会在诗坛上大放异彩。陆游继承了这种传统,并把它高扬到前无古人的高度爱国主题不但贯穿了他长达60年的创作历程,而且融入了他的整个生命,成为陆诗的精华的灵魂。清末梁启超说:“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读陆放翁集》之二)如从数量来看,陆诗中爱国主题的作品不足十分之三,但这些诗代表着陆诗的主要思想倾向。
陆游热爱生活,善于从各种生活情景中发现诗材。无论是高山大川还是草木虫鱼,无论是农村的平凡生活还是书斋的闲情逸趣,他都有细致入微的描绘,如《游山西村》和《临安春雨初霁》: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前一首赞美宁静的村景和淳朴的民风,后一首抒写以京华红尘的厌倦,但对江南春雨和书斋闲适生活的描写却优美动人。这又反映出时时梦见铁马冰河的志士陆游,也同样热爱和平的日常生活。
陆游年轻时经历过一段不幸的爱情生活。他的前妻唐氏不得翁姑的喜欢,两人被迫离婚,不久唐氏即抑郁而死。在以后的50年间,陆游一直把悲痛深藏心底,偶尔也形诸篇咏。如《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陆游75岁时重游旧地,触景生情,无法压抑心中的哀痛,遂写下这两首
“绝等伤心之诗”。陆游的爱情诗虽然数量很少,但却是古代爱情诗中不可多得的精品,在爱情主题已基本上从诗歌转移到词的宋代,它们尤其值得重视。
二、陆游诗歌的艺术成就
陆游性格豪放,胸怀壮志,在诗歌风格上追求雄浑豪健而鄙弃纤巧细弱。53岁时写的《白鹤馆夜坐》说:“袖手哦新诗,清寒愧雄浑。屈宋死千载,谁能起九原?中间李与杜,独招湘水魂。自此竞摹写,几人望其藩?兰苕看翡翠,烟雨啼青猿。岂知云海中,九万击鹏鲲。”此时陆游正处于诗风成熟的关键时刻,他不满“翡翠兰苕”般的纤巧,而赞美屈宋赋和李杜诗的“雄浑”。正是在这种风格论的指导下,陆游形成了气势奔放、境界壮阔的诗风。
陆游热情奔放,神采飞扬,把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壮志豪情都倾泻在诗中,常常凭借幻境、梦境来一吐胸中的壮怀英气。他在梦中亲临前线,斩将夺关,尽复汉唐故地。甚至在老病僵卧之时,尚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的奇情壮思。丰富多彩的纪梦诗,构成了陆诗飘逸奔放的特点,而神似李白。然而严酷的现实环境毕竟给诗人心灵压上了无法摆脱的重负,梦中的幻境终究是要消逝的,“破驿梦回灯欲死,打窗风雨正三更”
(《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酒醒客散独凄然,枕上屡挥忧国泪”(《送范舍人还朝》)等诗句,就表现出诗人的真实心态。所以陆游的诗风又有近于杜甫的沉郁悲凉的一面。兼融李白的飘逸奔放与杜甫的沉郁顿挫于一炉,构成了陆游的独特诗风。但陆诗又不像李、杜诗那样雄奇莫测,陆诗的语言平易晓畅,章法整饬谨严,即使是七言古体也不例外。如《长歌行》:
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金印煌煌未入手,白发种种来无情。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晶偏傍僧窗明。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豪竹哀丝助剧饮,如巨野受黄河倾。平时一滴不入口,意气顿使千人惊。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空有声。何当凯旋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
笔力清壮顿挫,结构波澜迭起,恢宏雄放的气势寓于明朗晓畅的语言和整饬的句式之中,典型地体现出陆诗的个性风格,故被后人推为陆诗的压卷之作。赵翼评陆诗是“看似奔放实则谨严”(《瓯北诗话》卷六),正是指此而言。
陆游擅长的诗体是七言诗,他的七古、七律和七绝的成就都很高。其中的七律尤以对仗工整而著称,刘克庄甚至说“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后村诗话》前集)。陆诗的对仗常常能做到一整而不落纤巧,新奇而不至雕琢,同样体现出平易近人的倾向。如“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夜泊水村》)、
“戏招西塞山前月,来听东林寺里钟”(《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全家稳下黄牛峡,半醉来寻白鹭洲”(《登赏心亭》)。这就与他深为不满的晚唐诗风拉开了距离,而与苏、黄以来的宋诗的倾向一脉相承。
陆游的七绝笔致流传,情韵深永,《剑门道中遇微雨》是其代表作: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悲愤的情绪出之以清丽流转的字句,情致深婉,颇有唐人绝句意境回归的迹象。
三、陆游的影响
陆游在南宋诗坛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随着南宋小朝廷偏安局面的形成,士大夫渐趋消极,诗坛风气变得萎靡不振,吟风弄月的题材走向和琐细卑弱的风格倾向日益明显。陆游高举起前代屈、贾、李、杜和本朝欧、苏及南渡诸公的旗帜与之对抗,以高扬爱国主题的黄钟大吕承担起振作诗风的历史使命,并对南宋后期诗歌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江湖诗派中的戴复古和刘克庄都师承陆游,戴曾登门受教,刘则为私淑弟子,他们在主题倾向和艺术风格上都受到陆游的深刻启迪。到了宋末,国破家亡的时代背景更使陆游的爱国精神深入人心,林景熙在宋亡之后作《书陆放翁诗卷后》,对陆游继承杜甫的传统给予高度评价:“天宝诗人诗有史,杜鹃再拜泪如水。龟堂一老旗鼓雄,劲气往往摩其垒。”并沉痛地追悼陆游:“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
陆游的爱国诗歌在后代也有深远的影响。特别是清末以来,每当国势倾危时,陆诗往往成为鼓舞人民反抗外来侵略者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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