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杜牡、李商隐的诗歌创作
一、 杜牧的生平与创作
杜牧(803~852),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杜牧才气纵横,抱负远大,继承了祖父杜佑以《通典》为代表的经世致用之学,注意研究“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上李中丞书》),很想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在诗歌创作上,他自称“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献诗启》)。结合他的诗歌创作看,追求的是一种情致高远,笔力劲拔的诗风。他不满当时诗坛的绮靡倾向,但他自己亦多绮情柔思,故而其诗能在俊爽峭健之中,时带风华流美之致。他很强调创作的内容,主张
“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之兵卫”(《答庄充书》)。在其今存的500馀首诗中,有不少写现实政治和社会生活题材。《感怀诗一首》针对藩镇割据而发;《郡斋独酌》有感国家的内忧外患,抒发了自己报国的愿望;《河湟》诗对河西、陇右之地被吐蕃侵占久久不能恢复表示愤慨;《早雁》诗写因遭受回鹘侵扰而流亡的民生哀怨:
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
运用比兴手法,把逃避回鹘侵扰的边民比作哀鸿。在抒发对人民同情的同时,隐含对朝廷未能御侮安民的不满。
杜牧写了许多怀古咏史诗,就是不少从总体看不属于怀古咏史的作品,也在即景抒情中注入了深沉的历史感慨。他的怀古咏史诗,多数是抒写对于历史上繁荣昌盛局面消逝的伤悼情绪。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登乐游原》)
千秋佳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唯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雨上金铺。(《过勤政楼》)
前一首感叹盛大煊赫的西汉王朝,只剩下荒陵残冢。后一首写唐玄宗时代作为盛世标志的勤政楼,被遗亡冷落,独任苔藓滋蔓。两首诗虽然一慨叹汉代,一咏年朝,但抒发的都是对于现实衰颓已经无可挽回的感触。杜牧的这种感触又经常还有盛衰兴亡不可抗拒的哲理意味。如《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澹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伤悼六朝繁华消逝,同时又以“今古同”三字把今天也带入历史长河。“人歌人哭”,一代代人都消没在永恒的时间里,连范蠡的清尘也寂寞难寻了。留下的只有天淡云闲,草色连空。这正是对于唐衰推移,一切都无法长存的认同和感慨。此诗禾意超脱,一方面在广阔远大的时空背景上展开诗境,一方面又以丽景写哀思,很能体现杜牧律诗含思悲凄、流情感慨的特色。
杜牧的怀古咏史诗也有不少是借题发挥,表现自己的政治感慨与识见,如《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借慨叹周瑜因有东风之便取得成功,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心情。这类诗虽主要意思不在怀古,但由于是由古代历史或遗迹触发的感慨,一般仍带有伤悼往事的情绪。
杜牧五、七方古今体诗都有佳作,七律、七绝更为擅长。尤其是七绝,向来受到推崇。名篇除前面已引的《赤壁》等诗外,《山行》、《秋夕》、《泊秦淮》、《赠别》、《寄扬州韩绰判官》等,也都脍炙人口。在写法上,有的描绘景物,鲜明如画;有的表达深曲,情思蕴藉;有的发议论而伴以情韵。他和李商隐同为晚唐七绝成就最高的诗人。李深婉而杜俊爽。
二、李商隐的生平与创作
李商隐(812~858),字义山,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原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县),迁居郑州(今属河南郑州市)。父亲李嗣受聘为浙东(后转浙西)观察使幕僚,他随父由获嘉至江浙度过童年时代。商隐十岁,父亲卒于幕府。孤儿寡母扶丧北回郑州,“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祭裴氏姊文》),虽在故乡,却情同外来的逃荒者。为振兴家道,他“悬头苦学”,获得高度的文化艺术修养,身世的艰难,也锻炼了他坚韧执着的追求精神。
文宗大和三年(829),李商隐谒令狐楚,受到赏识。令狐楚将他聘入幕府,亲自指点,教写今体文。楚子令狐綯又在开成二年(837)帮助他中进士。但就在这一年底,令狐楚病逝。李商隐于次年春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王茂元爱商隐之才,将最小的女儿嫁给他。当时朋党斗争激烈,令狐父子为牛党要员,王茂元被视为亲近李党的武人。李商隐转依王茂元,在牛党眼里是“背恩”的行为,从此为令狐綯所不满。党人的成见,加以李商隐个性孤介,他一直沉沦下僚,在朝廷仅任九品的秘书省校书郎、正字,和闲冷的六品太学博士。为时都很短。从大和三年踏入仕途,到大中十二年去世,30年中有20年辗转于各处幕府。东到兖州,北到泾州,南到桂林,西到梓州,远离家室,飘泊异地。他最后一次赴梓州作长达五年的幕职之前,妻子王氏又不幸病故,子女寄居长安,更加重了精神痛苦。时世、家世、身世,从各方面促成了李商隐易于感伤的、内向型的性格与心态。他所秉赋的才情,他的悲剧性和内向型的性格,使他灵心善感,而且感情异常丰富细腻。国事家事、春去秋来、人情世态,以及与朋友、与异性的交往,均能引发他丰富的感情活动。“庾信生多感,杨朱死有情”(《送千牛李将军》),“多感”、“有情”,及其所带有的悲剧色彩,在他的创作中表现得十分突出。
李商隐童年时代受业于一位精通五经、恪守儒家忠孝之道的堂叔,十五六岁时曾在玉阳山学道。晚年,“丧失家道,郁郁不乐”,藉佛理解脱烦恼,思想中儒佛道的成分兼而有之。他有“匡国”用世之心,也有过“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的出世念头。他重视自身的价值与创造,反对机械复古,认为道并非周、孔所独能,自己和周、孔都体现着道。为文不必援经据典,不必忌讳,应挥笔独创,不甘居古人之下。
李商隐是关心现实和国家命运的诗人,他的各类政治诗不下百首,在其现存的约六百首诗中,占了六分之一,比重相当高。著名的长诗《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一开头就展示了京西郊区“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
的荒凉残破景象。接着,借村民口诉,展示社会症结。长诗体势磅礴,既有唐王朝衰落历史过程的纵向追溯,亦有各种社会危机的横向解剖,构成长达百馀年的社会历史画面。藩镇的割据叛乱,宦室的专权残暴,统治集团的骄奢淫逸,赋税的苛重,人民生活的穷困,治安的混乱,财政的危机,边防力量的削弱,等等,都在长诗中不同程度地得到揭示,而这些方面,李商隐在其它一些诗中也一再予以关注。
文宗大和九年(835)冬,甘露事变发生,李商隐于次年写了《有感二首》、《重有感》、《曲江》等诗,抨击宦官篡权乱政,滥杀无辜,表现了对唐王朝命运的忧虑。当时慑于宦官的气焰,包括白居易、杜牧等诗人在内,还没有谁能像李商隐这样写出有胆识的作品。李商隐的朋友刘蕡,因反对宦官而被贬死。他在酬赠、哭吊刘蕡诗中,反复为刘蕡鸣不平:“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哭刘蕡》)把刘蕡受冤贬死的遭遇,放在宦官肆虐、皇帝昏愦的政治环境下加以描写,同时把比兴象征手法引入这种政治性很强的题材。
李商隐反对藩镇破坏国家统一。一方面他赞成朝廷对藩镇用兵,歌颂在平叛中立功的将相;另一方面,对于朝廷存在的问题,他也尖锐批评。如针对伐叛中暴露的军政腐败现象,追究根源,认为关键在于宰辅不得其人。将反对藩镇割据和批判朝政结合起来,在思想深度上超出以前的同类作品。
李商隐的咏史诗历来受到推重,而内容则多针对封建统治者的淫奢昏愚进行讽慨。如《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写隋炀帝的逸游和荒淫,从已然推想到未然,从生前预拟死后,在含蓄微婉的抒情中,寓深刻的思致,尖锐的讽刺。
唐代后期,许多皇帝不重求贤重求仙,希企长生。李商隐一再予以冷嘲热讽。《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借贾谊宣室夜召一事,加以发挥,发泄了对于皇帝不识贤任能的不满。《瑶池》:“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在传说的基础上虚构出西王母盼不到周穆王重来的场景,含意深长地说明了求仙无益,神仙也不能使遇仙者免于死亡。
安史乱后,唐王朝由极盛走向衰败,李商隐对玄宗的失政特别感到痛心,讽刺也特别尖锐。如《马嵬》: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诗中每一联都包含鲜明的对照,再辅以虚字的抑扬,在冷讽的同时,寓有深沉的感慨。他的《龙池》诗更为尖锐地揭露玄宗霸占儿媳的丑行,连本朝皇帝也不留情面,不稍讳饰。
除政治诗外,李商隐诗集中的其它篇章,多半属于吟咏怀抱、感慨身世之作。其中一部分诗篇表现了他的用世精神。如“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安定城楼》),希望有一番扭转乾坤的大事业,然后归隐江湖。“贾生游刃极,作赋又论兵”(《城上》),借历史人物喻自己的才能抱负和追求。但无论怎样执着,生逢末世,现实总是不断让他感到抱负成虚。他在诗中抒写得更多的是人生感慨。“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有感》),写怀才不遇、命薄运厄之慨。“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天涯》),伤春残日暮,与伤自身老大沉沦融成一体。这类诗伤感中带着时代黯淡没落的投影。
李商隐是唐代咏物诗大家,他的咏物诗大多托物寓慨,表现诗人的境遇命运、人生体验和精神意绪。如:“流莺漂荡复参差,度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流莺》)流莺漂荡流转,在长安无所依托,象征诗人飘零无依的身世。它的巧啭,虽蕴含着内心的愿望,但未必有美好的期遇。《流莺》慨叹不遇,还比较含蓄,《蝉》诗则出语愤激:“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这类诗对于周围环境和自身的描写,可以说传达了中晚唐士人的普遍感受。
李商隐抒情之作中,最为杰出的是以无题为中心的爱情诗。这些诗在李诗中不占多数,却是李商隐诗独特的艺术风貌的代表。我国古代不少爱情诗的作者,往往以一种玩赏的态度来对待女子及其爱情生活。李商隐的爱情观和女性观是比较进步的,他以一种平等的态度,从一种纯情的而不是色欲的角度来写爱情、写女性。他曾在《别令狐綯拾遗书》中对女子被深闭幽闺缺乏婚姻自主权,寄以极大的同情。他的爱情诗,情挚意真,深厚缠绵。如《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一开头就说尽了离情别恨。颔联春蚕蜡炬,到死成灰。比喻中寓象征,至情至性,已经超越爱情而具有执著人生的永恒意义。颈联于细意体贴关注中见两心眷眷,两情依依。末联是近乎无望中的希望,更见情之深挚。他把爱情纯化、升华得如此明净而又缠绵悱恻,在古代诗歌中是罕见的,千百年来脍炙人口,不为无因。李商隐还写了“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无题》),那种被“贮之幽房密寝”,无权过问自己婚事的怀春女子;写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二首》其一),那种显然难得结合,却已经目成心许的爱情;写了那种终生难忘而又无法排遣、不易言说的恋情。这些描写,都或多或少有悖于封建礼教对于女性和爱情的态度。
李商隐以他的诗,表现了美好的理想、情操,表现了人性中纯正、高尚的一面;同时,也曲折地显现了他那个时代政治环境气氛与士人的精神面貌。
李商隐诗歌在艺术上具有多方面成就。名篇如《有感二首》(五排)典重沉郁;《韩碑》(七古)雄健高古;《筹笔驿》(七律)笔势顿挫;《骄儿诗》(五古)类似人物写生;《鄠杜马上念汉书》(五律)具有古诗排奡之笔势;《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七古)豪放健举中见感慨深沉,等等,都各具面貌,极见功力。但从诗史的演进角度看,他以近体律绝(主要是七律、七绝)写成的抒情诗,特别是无题诗,以及风格接近无题的《锦瑟》、《重过圣女祠》、《春雨》等篇,其艺术成就和创新意义,尤其值得重视。李商隐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类作品所产生的巨大而持久的影响。
中唐后期,李贺的瑰丽诡谲,开启了晚唐重心灵、重自我的趋向。之后,诗歌创作中出现三种值得注意的走向:
一、情爱和绮艳题材增长,齐梁声色又渐渐潜回唐代诗苑;
二、追求细美幽约;
三、重主观、重心灵世界的表现。
三者从不同的侧面表现出来,又有其内在联系。情爱和丰富细致的心灵活动常常是相伴随的,而表现爱情和心灵世界又需要写得细美幽约。李商隐自是受这一走向推动,在表现包括爱情体验在内的心灵世界方面作了重大开拓,同时创造了“绮密瑰妍”(敖器之《诗评》)的诗美。
政治上的失意潦倒,生活经历中爱而不得和得而复失的悲哀,使李商隐常被一种感伤抑郁的情绪纠结包裹,这种感情基调影响了他的审美情趣。从文学渊源来说,在最能代表李商隐风格的那些诗中,不难看出他吸收了六朝骈文用典精巧、秾丽绵密的特点,杜甫近体诗音律严整的成就,韩愈、李贺等人炼字着色瑰奇新颖的长处;但由于自身情感基调与审美情趣的原因,也出于大诗人对艺术独创性的追求,他把前人的这些特点融汇再造为自己独特的风格。他擅长用精美华丽的语言,含蓄曲折的表现方式,回环往复的结构,构成朦胧幽深的意境,来表现心灵深处的情绪与感受。在他的无题诗(包括以篇首数字为题而实际仍为无题的诗)中,这种特点尤其显著。
在李商隐的诗中,意象、结构、意境都是非常独特的。
首先,我们看到李商隐非常喜爱而且擅长用典故,也非常善于捕捉富于情感表现力的意象。如著名的七律《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中间四句各用了一个典故:第三句用《庄子·齐物论》中庄生梦蝶的故事,呈现了一种人生的恍惚迷惘;第四句用《华阳国志》中蜀王望帝化为杜鹃,每到春天便悲啼不止、直至出血的故事,包含了一种苦苦追寻而又毫无结果的悲哀;第五句用《博物志》里海中鲛人泣泪成珠的故事,在这里具有浓厚的伤感意味;第六句虽不知出自何典,但中唐人戴叔伦曾以“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形容可望而不可即的诗景(见司空图《与极浦书》),这里大致也是指一种朦胧虚幻的感觉。
这样,四句中四个典故便传达了迷惘、悲哀、伤感、虚幻的情绪体验,并与开头两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中的“无端”,末尾两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中的“惘然”交相映衬,构筑起全诗朦胧、伤感地追忆华年的情绪氛围。
李商隐使用包括典故在内的各种意象时,都经过精心的选择。一方面,这些意象大都是色彩秾丽或神秘谲诡、本身就带有一定美感的,诸如“云母屏风”、“金翡翠”、“绣芙蓉”、“舞鸾镜匣”、“睡鸭香炉”、“红烛残花”、“凤尾香罗”等等,使诗歌呈现出一种令人目眩的视觉效果;另一方面,这些意象又大都蕴含有一定的哀愁、彷徨、伤感等感情色彩,像《锦瑟》中的那几个典故一样。此外,感觉凄冷而逗引愁思的月、露、细雨、夕阳等景物也是他所喜欢写的。以《出关宿盘豆馆对丛芦有感》为例:
芦叶梢梢夏景深,邮亭暂欲洒尘襟。昔年曾是江南客,此日初为关外心。思子台边风自急,玉娘湖上月应沉。清声不远行人去,一任荒城伴夜砧。
诗人独居关外荒城,所见所闻,是芦叶瑟瑟,风急月沉,一夜砧响,不绝如缕,全诗选择的都是令人感觉凄凉的意象,表现他的“有感”,即流落天涯,内心寂寞、荒疏、冷清的感受。
其次,李商隐的诗在结构上比起盛、中唐诗人来要收敛细密。盛、中唐诗的结构常是平行或递进式的,一层一个视境,一层一个意蕴,境界开阔舒展,如高山远眺,而李商隐的诗却迂回曲折,全诗往往吟咏的是一种情绪,而在不同角度上叠加复重,犹如人在深谷徘徊,缠绵无休。如《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一二句点出别离之苦,以东风无力百花凋零烘托愁绪,三四句写相思不断,又以春蚕丝尽蜡炬干写心情的灰暗失望和纠缠固结,五六句再写相思之苦,以镜中白发、夜月寒光来映衬两地别愁的萧瑟,七八句再借青鸟传书的典故,寄托自己的希望,却又以蓬山暗喻人神阻隔,终于只能通音信而不能见面,增添了一层愁苦,全诗回环起伏,紧紧围绕着别愁离恨来制造浓郁的伤感气氛。而《促漏》一诗:
促漏遥钟动静闻,报章重叠字难分。舞鸾镜匣收残黛,睡鸭香炉换夕薰。归去定知还向月,梦来何处更为云。南塘渐暖蒲堪结,两两鸳鸯护水纹。
全诗从静夜钟漏声写起,在朦胧中将读者牵入一个幽渺隐密而宁静的世界,这里闪烁着秾艳而凄凉的色泽和气息,给人以虚幻和神秘的感觉。而后点出一场幽会已经过去,归去之人却仍在月下徘徊难眠,来日悠悠,更不知这样的云雨幻梦在何处重现。最后画面转为明亮,写南塘中蒲草结,鸳鸯游,水波荡漾,更令人触目伤心。一层又一层地渲染,首尾回应,烘托出寂寞和孤单之情。这种利用视角变化而形成的回环往复的结构,在七绝《夜雨寄北》中也同样使用得非常巧妙: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四句诗先在实境中想象虚境,又把眼前实境变成虚境中的虚境,像电影蒙太奇一样重叠,表现了诗人对妻子深长的感情。
李商隐诗歌有许多写得意境朦胧迷幻,构成了一种显著特征。这里面有些具体原因,譬如他的特殊经历造成了压抑的心理,他的某些秘密恋爱不可明言等等。但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诗歌终究是一种艺术创造活动,一定的艺术特色总是和诗人的有意追求分不开的。李商隐那些朦胧诗篇,虽然不大容易读“懂”,却有很强的感染力,受到人们普遍的喜爱,那就是因为它有真实的艺术生命。这种特殊效果主要由以下几方面因素构成:
首先,李商隐诗歌所要表现的内容与一般诗歌不同,他并不打算用诗来记述具体的人物事件,而且,他也不是直接抒发单纯明了的喜怒哀乐之类的情感,他着重表达的是对某些人生经历的内心深层体验,这种体验往往是多方面的,流动不定的,有时连自己也难于捕捉,更不易明白地转达,因而只能用象征手段作印象式的表现,由此造成意境的朦胧。但是,诗人也不是没有控制晦涩的程度,他还是作了必不可少的点明,像《锦瑟》诗,虽然无法知道它所表达的伤感是由何而起,但“一弦一柱忆华年”,却让人们了解其范围是在对过去美好年华的追忆。所以,这一类诗要作详尽的解析简直不可能,但它的情绪却是可以感受的。
第二,李商隐诗在构成伤感寂寞的意境时,甚少使用老一套的已经缺乏活力的意象,而是经常使用一些有着秾丽诡异色彩的非自然意象,这不仅在朦胧中闪耀起具有刺激性的光彩色泽,而且它总是成为强烈的生命欲望的象征,前面对《促漏》诗的分析即可作为一例。因此,这一类诗中情绪虽然偏于低沉,却毫不衰弱。
第三,他的诗境通常不是全景式的扫描,也不是几种相关意象的平面缀联,而常常是以一些似乎不相干的精巧象征从多个方面叠合起来,构成多棱面的、意蕴复杂的境界。这样的诗气势缩小了,内涵却扩大了,它要求读者投入更积极的参与、更多的联想。
总之,李商隐的创作证明了诗歌并不一定需要表述明白的事实,而可以以朦胧的形态表现复杂变幻的内心情绪,这是一大贡献。还有,近体诗尤其七律,在他手中也更成熟了,因为反复回环、重叠复沓的结构、凝炼浓缩的象征性意象正好与限制字数、声律回环复沓的近体诗相吻合
李商隐的诗歌创作,给在盛唐和中唐已经有过充分发展的唐诗,以重大的推进,使其再次出现高峰:一、对心灵世界作出了前人未曾有过的深入开拓与表现。任何诗歌都这样那样地表现着心灵世界,李商隐的独特贡献,在于他对心灵世界的丰富层次,它的变化的复杂奥妙,它的清晰的和不清晰的难以言说的领域,做了前所未有的细腻、传神的展示。围绕表现心灵世界,他在对于诗歌语言潜在能力的发掘,比兴象征手法和典故运用等方面,亦有许多独到的探索。
二、开拓了一个全新的艺术表现的领域:非逻辑的、跳跃的意象组合;朦胧情思与朦胧境界的创造;把诗境虚化。这样的非写实的艺术表现手法,不仅极大地扩大了诗的容量,且亦留给读者以更大的联想空间。就艺术表现手法的创新而言,在中国诗史上是空前的。
三、在无题诗、咏史诗、咏物诗三种类型诗歌的发展上做出重要贡献。他所创写的无题诗,在诗歌中成为一种富有特色的新体式。他的咏史诗,情韵深长,善于突破“史”的拘限,真正进入“诗”的领域,将咏史诗的创作,往更具典型性、抒情性的境界推进。他的咏物诗,托物寄怀,表现诗人独特的境遇命运、人生体验和精神意绪,在物与我、形与神、情与理等类关系处理上做出了新贡献。
四、在体裁方面,他的七律、七绝,深婉精丽,充分发挥了这两种诗体在抒写情感、表现心理方面的潜能。清代吴乔云:“唐人能自辟宇宙者,惟李、杜、昌黎、义山。”(《西昆发微序》)李商隐确实是继李白、杜甫、韩愈之后,再次为诗国开疆辟土的大家。
B.晚唐其他作家
一、皮日休、聂夷中、杜荀鹤
皮日休(834?~883?),出身贫寒,咸通八年登进士第。推崇儒学,很有用世之心,在诗歌理论方面,曾有过类似白居易的讽喻美刺之说。其《正乐府十篇》,针对现实,有美有刺,
是他现实主义诗歌的代表作。名篇《橡媪叹》,写老农妇一年收成被贪官污吏剥削殆尽,只得拾橡粟充饥,可以令人联想起白居易的《卖炭翁》等作品。皮日休咸通十八年入苏州幕府,结识隐居其地的陆龟蒙,诗歌创作就起了变化。两人诗酒唱和,歌咏风物,写了六百多首诗,编为《松陵唱和集》。二人并称“皮陆”。
皮日休也是晚唐重要的小品文作家,他的的散文继承发扬了韩柳古文运动的精神。他的许多小品文,具有比他的诗更为强烈的战斗精性。往往是托古讽今,三言两语,一针见血。
聂夷中(837——?),出身贫寒,咸通十二年进士。他的诗歌一方面讽刺贵族的奢华,一方面同情农民的痛苦。他的《伤田家》是和李绅的《悯农诗》并传千古的现实主义名篇。
杜荀鹤(846—907),出身寒微,四十六岁举进士。他的诗相当广泛地反映了唐末的黑暗现实和人民的灾难。他的《山中寡妇》描写了农民极度贫困的生活,并深刻地揭露了造成农民痛苦的原因,是官府的苛捐杂税。
杜荀鹤专攻近体,所作三百多首诗,没有一首古体。但他的近体诗平易委婉,能够反声律对偶和浅近通俗的语言结合起来,如旆家常,可以说是律诗的通俗化。他的创作精神与新乐府运动是一致的。
二、陆龟蒙、罗隐的小品文
陆龟蒙(?~882)、陆龟蒙通《春秋》等儒家经典,自称有“致君术”、“活国方”(《村夜二篇》),但又认为“命既时相背,才非世所容”(《自和次前韵》),还是选择了退隐的道路。时谓‘江湖散人’,或号‘天随子’、‘甫里先生’。”是晚唐著名的隐士。他存诗600首,大部分是闲散隐逸之作。思想艺术价值不高,但他的讽刺散文却取得了较高的思想艺术成就。他的讽刺散文或用譬喻、寓言,借物寄讽;或用历史故事,托古讽今。都有较强的讽刺力量。如《野庙碑》,开始是哀悯农民祭奠庙中土人木偶的迷信,接着便把讽刺的笔峰转向现实,无情地揭露那些大小官吏凶狠而腐朽的面目。这些尖锐的讽刺,表达了人民的愤怒情绪。”。《记稻鼠》上承《诗经·硕鼠》的主题,指出老百姓要对付大贪官和小贪官两种老鼠,则民“不流浪转徙、聚而为盗,何哉!”这里展示的,已经是晚唐人民在沉重压抑下忍无可忍、准备揭竿而起的先声了。
罗隐(833~909),字昭谏,馀杭(今属浙江)人,曾十举进士而不第,后依镇海军节度使钱镠,历任钱塘令、著作令等职。其文集名《谗书》,其中多为“愤闷不平之言,不遇于当世而无所以泄其怒之所作”(方回《谗书跋》),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著私书而疏善恶,斯所以警当世而诫将来也”(《谗书重序》)。罗隐好谐谑,遇感辄发,其文多取寓言形式,要言不烦,一针见血。《说天鸡》是一篇短小精练的寓言,借两种“天鸡”外观和技能的不同,巧妙地讽刺了那些“峨冠高步”却无甚德能的达官贵人,表述了不能以貌取人的道理。《英雄之言》则直斥刘邦、项羽盗取国家,与强盗无异,毫不留情地剥下了他们
“救民涂炭”的伪装。他如《蒙叟遗意》、《越妇言》、《辨害》等,或寓言托意,或借古讽今,无不文笔犀利,情绪愤激,给人留下广泛的回味馀地,堪称小品佳作。
三、韦庄、司空图
韦庄(836?~910),广明元年在长安应举,值黄巢军攻占京城。其后写了长诗《秦妇吟》,借一曾委身黄巢部下的妇人之口,述乱离之景。虽对农民起义军有所诋毁,但像“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等一系列叙述和描写,还是相当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历史面貌。韦庄的抒情诗,伤时之作亦占有很大比重。对时代丧乱和社会问题的表现,较郑谷具体。如《汴堤行》:“俗上隋堤举步迟,隔云烽燧叫非时。才闻破虏将休马,又道征辽再出师。朝见西来为过客,暮看东去作浮尸。绿杨千里无飞鸟,日落空投旧店基。”虽似略带一点怀古的意味,实则描写了烽火连天,一片伤亡残破的现实图景。又如《闻再幸梁洋》:
“才喜中原息战鼙,又闻天子幸巴西。”写战鼓刚刚住声,皇帝又因爆发新战争而再次出逃。针对这种无休无止的战乱,韦庄在《悯耕者》中说得更痛切:“何代何王不战争,尽从离乱见清平。如今暴骨多于土,犹点乡兵作戍兵。”韦庄前逢黄巢农民大起义,后遇军阀大混战,不见清平之世,唯见骸骨蔽地。诗通过悯被征者,抒发对整个时代的痛心。庄弟韦蕴谓其:“流离漂泛,寓目缘情。子期怀旧之辞,王粲伤时之制。或离群轸虑,或反袂兴悲。”(《浣花集序》)由于有这种身世和抑郁怀抱,韦庄诗能在通俗平易中见感慨深沉,非当时一般平浅成篇之作可比。
司空图(837~908),所处的时代稍后于皮、陆,屡经动乱艰危,其避世思想的产生,跟战乱有着直接的联系。蒿目时艰,苟全一身,其避世情怀内含浓重的悲凉,诗境一般比较凄冷。如《重阳阻雨》:
“重阳阻雨独衔怀,移得山家菊未开。犹胜登高闲望断,孤烟残照马嘶回。”不愿去高处看乱离衰败景象。由节候的凄冷,进而推向内心的凄冷,形成冷寂淡漠的诗境。司空图是晚唐诗论家,强调“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与李生论诗书》)。而从他的创作看,所追求的韵致,也往往是淡冷清雅的。其所举以自矜的诗句,如“草嫩侵沙短,冰轻着雨消”(《早春》)、“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残句)、“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残句)、“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归王官谷次年作》),等等,所具有的韵致,都偏于清幽,可见司空图的淡泊诗境总是带有一丝孤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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