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南宋后期词坛

  除了辛派词人之外,南宋后期词坛最有成就的是以姜夔、史达祖、高观国、吴文英为代表的江湖词人,以刘辰翁、周密、王沂孙、蒋捷和张炎为代表的遗民词人。

  第一节 姜夔的词
  姜夔(1155~1209),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年轻时期曾游历江淮、湘鄂等地,受到著名诗人萧德藻的赏识,并在他的介绍下与杨万里、范成大等人结交为友。中年以后移居杭州,漫游吴越一带,与南宋名将张浚的后代张钅兹  、张鉴交好,互相唱和。五十岁前后,他还与辛弃疾有过文字交往。姜夔是南宋后期的大艺术家,精通诗文,兼擅书法音乐,他的词具有高雅的情趣和脱俗的韵致: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暗香》)

  上片将月色笛音、花光人影融入一派清冷幽雅的境界之中,下片则将梅花之清香在缠绵怀旧中缓缓释出,令人回味不尽。词人并未在梅的形态上多费笔墨,而是以梅的形象联系昔盛今衰、昔聚今散的两段生活,让它成为相思之情的见证。全词点染梅“清寒”、“香冷”的特点,将人生失意、家国感慨与咏物之语融为一体,将江西诗派的清劲瘦硬与婉约词的华美婉曲结合起来,空灵蕴藉、寄托遥深,创造出清刚醇雅的审美境界。
  姜夔一生布衣,浪迹江湖,寄食诸侯之间,他的作品往往表达出浓厚的身世漂泊之感,这种情感又常常与家国离乱之恨紧紧的联系在一起:

  云隔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穴来去。使君心在,苍厓绿嶂,苦被北门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
  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

  词中极力赞颂辛弃疾,称之为诸葛、桓温,对他恢复中原寄予厚望,甚至具有辛词豪放一派的某些特点。当然,对于姜夔而言,描绘在羁旅行役中缠绵悱恻的情感生活与人生阅历,显然更加真切动人,这也是他词作最突出的特色之一: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词的开端以梦境起兴,引出对伊人无限的思念,结尾处竟然想象离魂在冥冥中归去,构思新奇,意境清越缥缈,在幽冷的情调中透露出强烈的美感。其实,在词中频频使用阴冷、枯败的意象本来就是姜词意象选择的主要特点,清人刘熙载说姜词“幽韵冷香”,这个概括相当准确,比如《霓裳中序第一》: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炉侧。

  全词的情感中心就是一个愁字。词人愁“归未得”,愁“多病无气力”,愁“流光过隙”,为了衬托出愁的意境,作者煞费苦心,精心选择如“乱落江莲”、“乱蛩吟壁”、“柳下坊陌”、“坠红”、“漫暗水”等清幽悲凉的意象,烘托出浪迹江湖凄凉悲苦、孤独寂寞的人生感受。
  姜夔擅长写咏物词,这也是他词创作的一个显著特色。比如〔齐天乐〕之咏蟋蟀,〔暗香〕之咏梅,〔疏影〕也是一首很有名的咏梅之作: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照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营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上片用杜甫《佳人》《咏怀古迹》诗意描摹梅花孤清的疏影,下片用昭君出塞及金屋藏娇等故事渲染咏梅主题,将咏物这一传统题材点染得含蓄高雅,但也不免有晦涩难解之累。
  姜夔的词善于写景,往往有新奇的构思,如《扬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用拟人化的手法赋予“废池乔木”等自然景物以生命、情感,衬托出词人内心的主观感受,同时也以“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这样的无情之物反衬词人之有情多情。整首词在扬州今昔景观的对比中,抒发了伤时念乱之情,并结合身世之悲,寄托了深沉的家国之恨。笔致清虚,意境空灵,“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张炎《词源》卷下),这就是为后人反复称赏的“清空”词境。
  姜夔词前的小序很有韵味,比之北宋的张先、苏轼,他的小序不仅有实用功能,更具有美文的特点。如《扬州慢》前的小序: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戌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不仅交待了此词的写作时间、地点、背景及其缘由,而且宛如一篇清俊高远的小品文,与清空的词境相互映照,别具情味。
  姜夔词的最大特点就是力求醇雅,代表了南宋后期文人的审美趣味。清人汪森在《词综序》中对姜夔在当时的影响有准确的描述:“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在这一辈追随者当中,史达祖、高观国最富盛名。史达祖(生卒年不详),字邦卿,号梅溪、河南开封人。曾在扬州、荆楚一带漂流,作过中书省堂吏,后因韩侂胄被诛遭流放。他作词工于咏物,精于炼字炼句,如〔绮罗香〕《咏春雨》: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沈沈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翦灯深夜语。

  全篇并无一个雨字,但看那春水、江潮、遥峰、新绿、落红,哪一处不是春雨的踪迹?“做冷”、“欺花”、“困柳”、“偷催春暮”等词句用笔尖巧,俱是精妙的巧对。但与姜夔相比,到底浑厚不足,意境气骨还有不少欠缺之处。
  高观国(生卒年不详),字宾王,号竹屋,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与史达祖唱和词作甚多,年辈也大体相当。他特别善于锻炼名句警语,如“开遍西湖春意烂,算群花、正作江山梦”(《贺新郎·赋梅》)中群花装点的好梦,“棹沈云去情千里。愁压双鸳飞不起。”(《玉楼春》)中沉重的愁绪,“新愁万斛,为春瘦、却怕春知。”(《金人捧露盘·梅花》)中女子的深沉情怀,“香心静,波心冷,琴心怨,客心惊”(《金人捧露盘·水仙花》)中幽怨的琴音等等,颇为后人广为传诵。

  第二节 吴文英的词
  吴文英(1207?~1269?),字君特,号梦窗,又号觉翁,四明鄞县(今浙江宁波)人。吴文英一生不曾入科举,以江湖游士的身份辗转在苏杭吴越一带的权贵豪门之间,长期充当府台的门客、幕僚。晚年境遇艰难,生活颇为困顿。
  吴文英虽然只是一介清客、幕僚,但对于朝廷国家的形势非常关注,他的不少词作往往在游宴吟咏之余感慨时事,如〔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

  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凭阑浅画成图。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余。自销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
  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欹枕,雨外熏炉。怕舣游船,临流可奈清臞。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

  这一类分韵歌咏之作,本来没有多少真情实感,往往是应景酬唱一番而已。但这首词不仅抒写了个人际遇的伤痛,还蕴含着对国势衰微局面的深深忧虑,词人在观览景物之际,面对残山剩水,西风落照,心旌摇荡,不能自己,那满怀的愁绪中既有个人身世浮沉的慨叹,也有对国家前途的无比关切,不仅是真情实感之作,而且思想境界颇高。
  梦窗词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高超的艺术境界。吴文英打破了词的传统写作方式与章法结构,打乱叙事与抒情的一般顺序,完全从抒情主人公的主观内心世界进入客观的写作过程。也就是说,梦窗词的组合顺序所遵循的不是写作章法,而是人物的心理活动轨迹。对于他的词,不能完全按照传统的阅读经验来体会,而要深入感受词作内在的心理活动特征,《莺啼序》就是这方面最典型的作品: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萎,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这是词史上最长的词调,从内容上看,抒发的无非是思念故人以及羁旅之情,并无什么新意,其引人注目之处在于铺排的结构。词的第一片因暮春景象而引起对往事的追忆;第二片追念西湖十载的缠绵欢愉;第三片悲叹别离之后从此音讯全无,只有败壁题诗还时时勾起对往事的点点记忆;第四片则陷入深情的期待之中,然而这期待却并无确定的时日,只不过是对于美好情事逝去的无奈挽留。
  整首词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词的结构缺乏缺乏内在的逻辑联系,仅仅由跳荡的思绪连缀其间,换言之,贯穿此词全程的线索就是作者对故去恋人的款款深情,就是对自己人生蹉跎的无限慨叹,情感抒发所至之处,也就是章法结构所至之处,所以一路读来未免有支离破碎之感;二是词语中大量运用借代、典实来表露情感。比如用“歌纨金缕”表示欢情乐事,用“春宽梦窄”比喻爱情遭受挫折,用“事往花萎,瘗玉埋香”暗示女子的亡故等等。再比如“溯红渐、招入仙溪”用刘义庆《幽明录》刘晨、阮肇逢仙女故事,暗喻自己与恋人的情缘,“亸凤迷归,破鸾慵舞”则用刘敬叔《异苑》罽宾王之鸾照镜一奋而绝的故事,暗喻自己形单影只的处境。
  由于诸多情事皆不明说,只用暗示来表达衰世末运中的才士文人,对个人爱情悲剧的追怀,对过往温馨的无限留恋,借以添补寥落生涯的空虚寂寞,所以措意凝涩晦昧,加之词的结构缺乏必要的过渡照应,更增加了理解的难度。梦窗词也因此被指斥为“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张炎《词源》卷下)。其实以现在的眼光看,这未尝不是一种艺术思维的新变。所以在梦窗词中才会出现许多虚实交错、幻化无穷的景象,如《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鱼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上片由一个“幻”字总领,将眼前实景都看做是长星落地幻化而成,后来连西施屐响也进入幻境,形象地表达了作者对于古代遗迹的历史虚幻感。下片则幻虚为实,从一派青山斜阳着眼,在琴台高处呼酒,人生愁绪在无边秋色中得以消解。《风入松》也是一首虚实相间,错综交织的代表作品。全词以幻觉幻想将眼前景致与往日情事融成一片,点染出一派虚幻景象: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精。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吴文英也长于锻炼字句,梦窗词的语言不符合常规语法逻辑,全凭心理感受随意组合,如“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有些语言更是充满了主观象征的意味,全然不顾客观的真实性,如写池水是“腻涨红波”(《过秦楼·芙蓉》),写花容是“腴红鲜丽”(《惜秋华》),形成密丽深幽的语言风格。梦窗词还善于点化前人诗句,不着痕迹的融进整篇词中,往往有画龙点睛的作用。如“最伤情,送客咸阳,佩结西风怨”(〔琐窗寒〕《玉兰》),“箭径酸风射眼”(〔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就分别化自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之“衰兰送客咸阳道”与“东关酸风射眸子”。
  吴文英还特别善于提炼生活中的色彩美,他的词有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色调丰富,对比鲜明,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如“苍茫外、天浸寒绿”(〔三部乐〕)、“冷云荒翠,幽栖久、无语暗申春怨”(〔解语花〕《梅花》)、“还紧鸳鸯不住,老红香月白”(〔好事近〕)、“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澡兰香〕《淮安重午》)、“蓝云笼晓,玉树悬秋”(〔声声慢〕《咏桂花》)“最赋情、偏在笑红颦翠”(〔三姝媚〕)“变须臾、翠翳红暝”(〔还京乐〕)“小池面、啼红怨暮”(〔杏花天〕《重午》)等等,仿佛在素裹淡妆里走的久了,正感到有些索然无味,迎面却忽然走来一队浓妆艳抹少女,令人赏心悦目,精神为之一振,这其实就是梦窗词在语言上最突出的特点。
  当然,吴文英的词也并非全是深曲密丽,明朗疏快之作也不少,如〔唐多令〕《惜别》: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第三节 其他词人
  宋元之际,继承姜夔、吴文英一派词风的是周密、王沂孙、张炎、蒋捷、刘辰翁等宋遗民词人。
  周密(1232~1298?),字公瑾,号草窗,又号四水潜夫、弁阳老人。济南人,后来迁居吴兴(今浙江湖州)。他博学多闻,交游甚广。宋亡之后专心收集故国文献,撰著多部野史笔记,并编选《绝妙好词》。其词风典雅清丽,与吴文英并称“二窗”。《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作于临安陷落之后,是周密的代表作:

  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免仰千古悠悠。岁华晚、漂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阴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怜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销忧。阁在绍兴,西浦、东州皆其地。

  全词主要抒发羁旅思乡之情,由于身处国破家亡的困境之中,所以“回首天涯归梦”的一派清愁显得十分苍茫黯淡。
  蒋捷(1245~1310),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进士。入元后不出仕。学者称竹山先生。竹山词融清奇流畅、含蓄蕴藉于一体,既无辛派词末流粗放之病,也无姜派词后劲隐晦之失。如《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首词上下两片浑然一体,抒发了今昔变化与不堪回首的悲哀心情。在身世之感的倾诉中,不难看出时移世换带给词人的悲痛,含而不露,余哀无穷。蒋捷还有一些小词写得清新流丽,如《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度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全词写作者乘船漂泊途中倦游思归的心情。一个“摇”字,刻画出游子动荡飘摇的生活状态;一个“招”字,揭示了词人愁绪无处排遣渴望借酒浇愁的内心活动,而“洗客袍”、“调笙”、“烧香”又将作者渴望温馨家庭生活的心理暴露无遗。无奈时光流逝太快,转瞬之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或许作者的后面还有一句潜台词没有说出口“白了少年头”。这首词采用逐句叶韵的格式,故而铿锵悦耳,富于节奏感,宛如一曲悠扬动听的归乡之歌。
  张炎(1248~1331?),字叔夏,号玉田,杭州(今属浙江)人。南宋功臣张俊的后代。宋亡时祖父被杀,家财被抄没,遂长期隐居。晚年曾漫游吴越。张炎的词风清雅疏朗,雅正含蓄,特别注重句法、字面、用典的功夫,尤其擅长咏物,如《南浦·春水》: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渌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这首词从水色的变幻中暗示初春至暮春的转换,从断桥之“荒”,扁舟之“小”烘托出水面的宁静空阔与阴阴的绿意。下片则化用前人曲觞流饮、刘晨入桃溪等故事将情义婉转,芬芳碧绿的的春水描绘得出神入化,张炎也因此被后人称为“张春水”。
  张炎还有不少的词抒写亡国之痛,于苍凉悲壮的风格中弥见思曲情深之妙,如《高阳台·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南宋故都临安的西湖春色,自然是无比的妩媚窈窕,但此时此地的春景却只能勾起作者无限的悲哀,所以本来如羽纱般清柔的一抹雾岚,在词人的眼中却是那样的惨淡迷离。至于临安城中的权贵豪门也都如同失居的燕子无处托身,那一种深切的黍离之悲与亡国之思又如何说的清楚!
  张炎的著作《词源》对后世影响很大。《词源》主张“清空”、“骚雅”的词风,反对“质实”的格调、《词源》还总结了歌词创作的经验,强调协音合律的重要性,对于后人解读两宋词人创作经验以及了解宋代音乐机构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王沂孙(?~1291?),字圣与,号碧山,又号中仙,会稽(今浙江绍兴)人。宋亡入元后曾被迫出任庆元路学正。王沂孙的词风远绍周邦彦,近取姜白石,尤以咏物词为最多。他善于运用象征、拟人及用典等多种手法营造词境,用语峭拔,重在寄托。如《眉妩·新月》: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华影。

  这首词生动描绘了新月初升时刻的美妙景象。上片从新月的具体形态落笔,表现了作者高超的咏物功夫;下片从新月不圆立意入手,以新月的残缺模糊暗喻中原大地山河破碎,寄托了词人复国无望的深哀巨痛。
  刘辰翁(1332~1297),字会孟,号须溪,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进士。曾任赣州濂溪书院山长,后又任临安府学教授。曾在文天祥的抗元义军中担任幕僚,宋亡后避地山中。刘辰翁的词具有“诗史”的精神,在宋末遗民词人中独树一帜。比如《柳梢青·春感》就刻画了蒙古铁骑占据临安后横行中原的惨烈社会现实: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更有一些抒发身世感慨的词作,将黍离之悲、家国之恨融入其中,读来令人深感悲愤:

  春汝归欤,风雨蔽江,烟尘暗天。况雁门厄塞,龙沙渺莽,东连吴会西至秦川。芳草迷津,飞花拥道,小为蓬壶借百年。江南好,问夫君何事,不少留连。
  江南正是堪怜。但满眼杨花化白毡。看兔葵燕麦,华清宫里,蜂黄蝶粉,凝碧池边。我已无家,君归何里,中路徘徊七宝鞭。风回处,寄一声珍重,两地潸然。(《沁园春·送春》)

  在满目萧条的景象之中,作者与南宋王朝俱是天涯沦落之人,个中的痛楚与悲怆难以言表,所以只能无奈的“寄一声珍重”,却也止不住“两地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