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晚唐诗歌(上)

  中唐诗歌新变在元和时期达到高潮以后,穆宗长庆年间开始逐渐衰落。唐诗创作进入晚唐阶段。经历了元和时期短暂的中兴局面之后,唐王朝的国势趋于全面衰落,晚唐时期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朋党之争等种种矛盾日益激化,兵连祸结,社会动荡。晚唐士人对国事日非深感忧虑,对唐王朝的中兴无望深感失落,这种衰世之象对晚唐诗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晚唐诗歌的基本特点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在情感内涵上,晚唐诗很少展现开阔而超越的精神气局和富于理想气质的激情,更多地转向了对日常人情、男女情爱这些精神世界的一般内容的表现,抒情基调以感伤低回为主,呈现出幽微细腻、沉迷绮艳、清丽淡远、怨刺讥弹等主要表现风格;其二,在艺术内涵上,晚唐诗一方面继承了中唐诗学推重“人工之美”的创作方向,追求语言与构思的雕琢与锻炼,发展了中唐以来的苦吟诗风,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深婉艺术取向;另一方面,又对中唐诗学进行调整,推重天真隽永的风神,表现出对盛唐诗学的回复,同时也流露出注重平淡,讲求意味的倾向。上述两个方面,共同造就了晚唐诗歌阴柔细腻、小巧蕴藉的诗歌意境,为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世界增添了极为独特的景致。晚唐诗歌以近体为主,古体成就较为衰落,主要存在四种主要的诗风:一、苦吟诗风,以贾岛、姚合为代表;二、清丽感伤诗风,以杜牧、许浑为代表;三、深婉绮艳诗风,以李商隐、温庭筠为代表;四、隐逸诗风,以司空图、郑谷为代表;五、乱世悲慨与怨刺诗风,以罗隐、皮日休等为代表。这几种诗风之间也存在交融渗透的现象,因此我们在介绍各类诗风及其代表作家时,将根据作家的主导倾向来归类,但介绍时则会兼及其整体的创作特色。
  晚唐诗坛可以分为前后两期,从长庆到宣宗大中年间为前期,懿宗咸通以后到唐朝灭亡为后期,前期的诗坛活跃着贾岛、姚合、产生了杜牧、李商隐这样较有成就的诗人,而后期的诗坛全面萎弱,主要以因袭前期的诗风为主,只有讥弹怨刺一种风格有一些独特的发展;有的文学史将这一时期称为唐末。我们这里还是将晚唐的前后期联系起来介绍,围绕上述几种主要诗风的变化轨迹,梳理相关诗人的创作成就。

  第一节 贾岛、姚合与苦吟诗风
  贾岛和姚合在元和后期就开始享有诗名,但他们在长庆以后还有相当长期的创作,贾岛卒于会昌中,而姚合卒于大中年间,而且他们所开创的诗风在晚唐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因此,将他们称为晚唐诗人比较合理。
  贾岛(779—843),字浪仙,一作阆仙,范阳(今属北京市)人。出身寒微,初为浮屠,法名无本。后到洛阳,结识韩愈,韩愈教其为文,遂还俗,举进士,终身不第,愤世嫉俗,作诗嘲讽权贵,为公卿所恨,号为“举场十恶”,长庆二年与平曾等同被逐出关外。开成二年(837),被任命为遂州长江县(治在今四川蓬溪县西)主簿,开成五年秩满,转授普州司户参军,未及受任,卒。
  贾岛早年深受韩愈的赏识,韩愈有诗咏贾岛云:“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顿觉闲。天恐文章中断绝,再使贾岛生人间。”贾岛作诗也以苦吟著称,视作诗如生命,赋诗云;“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笔砚为辘轳,吟咏作縻绠。朝来重汲引,依旧得清冷。书赠同怀人,词中多苦辛。”(《戏赠友人》)据曾糙《类说》引《唐宋遗史》云:“贾岛苦吟赴举,至京师,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又欲改‘敲’为‘推’,骑驴举手吟哦,引手推敲之势,不觉冲京尹韩退之节,左右拥之至,具述其事,退之笑曰:‘作敲字佳。’乃命乘驴并辔哦诗,久之而去。”又据《唐才子传》载,一次他因骑驴赋诗,以得“落叶满长安”之句来对“秋风吹渭水”而喜不自胜,因而唐突京兆尹刘栖楚,被系一夕。可见他作诗已到了心无旁鹜,废寝忘食,以至近于痴狂的地步,并将主要精力集中在推敲锤炼、一字不苟上。他曾在《送无可上人》中的“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两句诗后注过一首小诗曰:“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足见其作诗刻意于锻炼。
  贾岛怀有十分积极的人生理想,渴望在政治上建立功业,然而现实并不青睐这个胸怀大志的诗人。科场的坎坷,使他内心充满愤激的情绪,个性日趋狷介,《鉴戒录》记载他早年科场失利之后:“自是往往独语,傍若无人,或闹市高吟,或长衢傲啸”(卷8)。奇崛的心志和不平的呐喊,成为贾岛作品中最引人注目的内容。在《古意》中,他感叹岁月蹉跎,自己身负奇才却无人知赏:“碌碌复碌碌,百年双转毂。志士终夜心,良马白日足。俱为不等闲,谁是知音目。眼中两行泪,曾吊三献玉。”在《寓兴》中,他抨击时事的荒唐:“今时出古言,在众翻为讹。有琴含正韵,知音者如何。一生足感激,世颜忽嵯峨。”
  贾岛于五律用力甚勤,这些作品内容多为羁旅怀人与萧寺孤馆之作,以萧瑟孤寒的环境烘托孤介奇僻的气质;如《寄华山僧》:“遥知白石室,松柏隐朦胧。月落看心次,云生闭目中。五更钟隔岳,万尺水悬空。苔藓嵌岩所,依稀有径通。”全诗以奇险的句式造成峭拔之势,突出了华山僧的孤高不群;又如《宿山寺》:“众岫耸寒木,精庐向此分。疏星透林木,走月逆行云。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有僧年八十,世事未曾闻”。绝顶之上遗世独处的老僧,作为一个富含震撼力的意象传达出诗人迥脱凡尘的志趣。
  贾岛经常采用感情色彩十分凄清的意象,如“寒泉”、“寒骨”、“破宅”、“寒鸿”、“孤鸿”等等。为了增强效果,还经常在同一诗中反复使用这样的意象,如“孤屿消寒沫,空城滴夜霖”(《送韦琼校书》);“独鹤耸寒骨,高杉韵细颸”(《秋夜仰怀钱孟二公琴客会》);“萤从枯树出,蛩入破阶藏”(《寄胡遇》)等等。他有时还将多重通感容纳在简短的诗句里,使诗意变得十分深微幽曲,如“磬通多叶罅,月离片云棱”(《夏夜》)。诗句将磬声的传扬比喻为流水,又通过赋予行云以质感而在“流云吐月”的传统意象里生发新的诗意。
  贾岛的作品在创造含蓄的回味上相对欠缺,司空图称“贾阆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寒涩方可致才”(《与王驾论诗书》)。但他也有一些平淡有味的作品,如《忆江上吴处士》:“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团。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诗中以节物之变,秋风萧瑟寓怀人之慨,很有“味外之旨”。
  姚合(775?-855?),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宰相姚崇的曾侄孙。元和十一年(816)进士及第,授武功主簿。元和十四年(819)后任富平、万年尉。宝历年间除监察、殿中御史。之后历户部员外郎、金州刺史、刑部、户部郎中。大和九年(835)任杭州刺史。开成四年(839)八月起为陕虢观察使。会昌年间任秘书监。有《姚少监集》。
  姚合是贾岛的诗友,但生活经历与贾岛差异很大,他四十岁以后才进入仕途,后半生的仕途比较顺利。他没有流露很高的政治志向,因此对自己的际遇很容易满足,明显缺少贾岛的孤介奇僻之气。他时时流露出闲适自处的意趣,自称“万事徒纷扰,难关枕上身。朗吟销白日,沉醉度青春”(《闲居遣怀》);“身外无徭役,开门百事闲”(同上)。当然,官场生涯难免波折,姚合也时时有一些不如意的感叹,所谓“生计如云无定所,穷愁似影每相随”(《独居》);“微官如马足,祗是在泥尘。到处贫随我,终年老趁人”(《武功县中作》)。但无论是宦海浮沉的感叹,还是卑官贫贱的牢骚,这些都没有在姚合的内心激发出不平之鸣,他无奈地接受现实,甚至在其中找到新的乐趣。
  姚合也用力于五律,但主要流露出沉潜和品味普通人生的闲适意趣,艺术上追求平淡含蓄的风格。如内容多风景流连、池台院落之作,其集中的《闲居遣怀》十首、《武功县中作》三十首、《秋日闲居》二首、《闲居晚夏》、《闲居遣兴》、《春日闲居》、《早春闲居》、《游春》十二首、《题金州西园》九首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意象取材比较广泛,而且对意象的处理也采取比较自然的态度,一般不显示过分强烈的主观色彩。他很少使用奇僻的意象,而是善于以平淡的语言摹写景致,创造回味,如《送李起居赴池州》之颔联:“红旗高起焰,绿野静无尘”,通过比喻准确地捕捉了红旗在旷野之上迎风飘动的态势。又如《送裴中丞赴华州》之颈联:“径草多生药,庭花半落泉”,通过细节的捕捉刻画出华州公署的幽静。又如《武功县闲居》云:“马随山鹿放,鸡杂野禽栖”表现了山居萧索的景况;姚合对五律表现功能的开掘前人早有注意,《唐才子传》卷6云:“(姚合)多历下邑,官况萧条,山县荒凉,风景凋敝之间最工摹写也”。
  姚合有时也运用一些比较奇僻的语言方式,如《闲居晚夏》:“片霞侵落日,繁叶咽鸣蝉”,诗中动词的使用就相当奇异,又如“红旗烧密雪,白马踏长风”(《送郑尚书赴兴元》)“烧”字的使用就比较深曲。在刻画荒僻之景时,姚合也不时象贾岛一样大量地使用孤清的意象,如“蚁行经古藓,鹤毛落深松”(《过无可上人院》);“斜阳通暗隙,残雪落疏篱”(《过城南僧院》);“寒蝉近衰柳,古木似高人”(《假日书事呈院中司徒》)。但这样的作品并不是姚合作品的主流。
  在晚唐五代诗坛,一大批诗人接续了贾岛与姚合的创作道路,尤其用力于五律。方干、李频、曹松、张乔、许棠、李洞等人是其中的代表,许棠的“饭野盂埋雪,禅云杖倚松”(《赠志空上人》);“逼晓人移帐,当川树列风”(《边城晚望》);“喷月泉垂壁,栖松鹤在楼”(《宿华山》);曹松的“直峰抛影入,片月泻光来”(《题鹤鸣泉》);“林残数枝月,发冷一梳风”(《言怀》);“湖影撼山朵,日阳烧野愁”(《岳阳晚泊》)张乔的“孤峰经宿上,僻寺共云过”(《送陆处士》)“板阁禅秋月,铜瓶汲夜潮”(《金山寺空上人院》);都有贾岛求奇立僻的风格,而最得贾岛奇言僻句之神的是李洞,如“吏穿霞片望,僧扫月棱归”(《寄贺郑常侍》);“溪声过长耳,筇节出羸肩”(《赠禅友》);“夜寒吟病甚,秋健讲声圆”(《登圭峰旧隐寄荐福栖白上人》);这些诗句都酷似贾岛之作。姚合的影响也相当大,方干“凉随莲叶雨,暑避柳条风”(《东溪别业寄吉州段郎中》)“野渡波摇月,空城雨翳钟”(《送从兄郜》);“满湖风撼月,半夜雨藏春”(《湖上言事寄长城喻明府》);李频“微泉声小雨,异木色深冬”(《送延陵韦少府》)等都明显受其影响。这些诗人的创作形成了晚唐诗坛的苦吟诗风。

  第二节 杜牧、许浑与清丽感伤诗风
  晚唐时期一批工于七律创作的诗人,普遍追求以工丽的语言创造空灵飘逸的意境,流露出萧瑟感伤的抒情基调,由此形成了一种清丽感伤的诗风,成为当时诗坛的重要诗风之一。晚唐前期的许浑、杜牧、张祜、赵嘏、李群玉、刘沧等人都是其中的代表,以许浑和杜牧最突出。杜牧是晚唐时期成就最大的诗人之一,其诗歌艺术并非清丽感伤的诗风所能苑囿,但与此派诗风关系最为密切,因此放在本节介绍。
  许浑(791?—?),字用晦,祖籍安州安陆,寓居润州丹阳(今江苏丹阳市)。早年参加科举,多次下第,大和六年(832)进士及第,开成初任当涂令。会昌四年随岭南节度使崔龟从去南海,在广州幕中约一年余,府罢北归,重到长安。大中三年(849)任监察御史,不久即谢病东归,改授润州司马。次年春在京口丁卯别墅编定诗集,秋,再次离家去京洛,以监察御史分司东都。大中六年出任郢州刺史,大中十一年改睦州刺史。有《丁卯集》,其诗约五百二十首左右。
  许浑的远祖虽为宰相,但到他这一辈,家道早已衰落,他有一定的政治抱负,精神也有慷慨壮浪的一面,《唐才子传》卷7云:“浑乐林泉,亦慷慨悲歌之士。登高怀古,已见壮心,故为格调豪丽。”许浑对现实的黑暗有很激烈的批判,边将刘皋被监军的宦官杀害,他作《闻边将刘皋无辜受戮》明确表达了愤慨与复仇的心情,所谓:“三千客里宁无义,五百人中必有恩”。他的《闻开江宋相公申锡下世二首》,对因直谏宦官之祸的宋申锡表示敬佩和哀悼,“位极乾坤三事贵,谤兴华夏一夫冤。宵衣旰食明天子,只伏青蒲不敢言。”
  许浑的许多作品都流露出对隐逸的向往。在晚唐黑暗的现实中,他深感“性拙难趋世”(《闻两河用兵因贻友人》),以对隐逸的向往,表达了追求素志、不苟流俗的心声。
  许浑诗歌的内容比较丰富,体裁则以近体五、七律为主,以清丽的风格意境,表达了萧瑟感伤的情绪,形成了很有个性的艺术风貌,其中最有特色的是怀古诗,如《咸阳西城门楼晚眺望》:
  “独上高楼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州。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
  芜秦苑夕,蝉鸣秋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又如《金陵怀古》:
  “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钟断戍楼空。秋梧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石燕拂
  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英雄一去豪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
  这些作品都是典型的怀古诗,不以议论具体的史事为主,重在抒发今昔之慨,流露出强烈的感伤情绪,其中“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句尤其表现了对现实的忧戚。
  许浑很注重字句的雕琢锻炼,前人谓之“每首有一定章法,每句有一定字法,乃拗体中别自成律,不许凌乱下笔”(《贞一斋诗话》)。具体来讲,许浑诗中的对偶十分工整,在对偶形式中使事、咏史、写景、状物、抒怀,都表现得十分自然,使对偶虽工而并不觉得板滞;在声调平仄方面,许浑深谙韵律,粘对得法,平仄合辙,并时作拗体,这些特点融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句法,前人谓之“丁卯句法” (参见罗时进《丁卯集笺证·前言》,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如:“月过碧窗今夜酒,雨湿红壁去年书”(《再游姑苏玉芝观》); “经函露湿文多暗,香印风吹字半销”(《题灵山寺行坚师院》)。在表现题材上,许浑工于写水,宋初人谓之“许浑千首湿”(《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桐江诗话》)。有关水的意象,为许浑的作品创造了独特的意境,这也是构成其“诗格清丽”特色的重要方面,如《凌歊台送韦秀才》“云起层台日未沉,数村残照半岩阴。野蚕成茧桑柘尽,溪鸟引雏蒲稗深。帆势依依投极浦,钟声杳杳隔前林。故山迢递故人去,一夜月明千里心。”
  许浑的诗歌在晚唐影响很大,韦庄有诗赞之曰:“江南才子许浑诗,字字清新句句奇。十觚明珠量不尽,惠休空作碧云词”(《题许浑诗卷》)。
  杜牧(803—852),字牧之,京兆万年(今陕西省西安市)人。祖父杜佑系中唐名相,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大和二年(828)进士及第,曾长期在江西宣歙观察使府和淮南节度使府为幕僚,会昌年间,先后为黄州、池州、睦州刺史,大中二年八月为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官终中书舍人。
  杜牧有理想、有抱负,对现实十分关注。他对唐王朝的衰落深感忧虑,有志于唐室的中兴,曾表达了“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郡斋独酌》)的远大抱负。他认真研究“治乱兴亡之迹,财赋甲兵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上李中丞书》),尤喜谈兵,认为军事关乎国家的兴亡,主张削平藩镇,收复边疆,他的《原十六卫》、《罪言》、《战论》、《守论》、《孙子注》都表达了这方面的思考。由于怀才不遇,生活上表现出放旷不羁的特点,成为晚唐时期有名的风流才子。
  杜牧是晚唐时期最优秀的诗人之一,虽然较之盛唐和中唐元和诗人,他在艺术上的开拓之功没有那么巨大,但他还是为唐诗艺术增添了许多新的特点。晚唐诗人普遍格局不大,作品内容贫乏,体裁的运用也十分单调,而杜牧则兼善众体,诗歌内容丰富,不仅如此,其文的创作也有相当高的成就,清人洪亮吉甚至说:“有唐一代,诗文兼备者,惟韩、柳、小杜三家”(《北江诗话》卷三)。
  杜牧对中唐元和诗歌的偏颇表示不满,既不赞成韩孟一派僻涩的倾向,也反对元白一派的流易之弊。他自述作诗的追求云“某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献诗启》)他的诗歌追求高绝的精神趣味与峭拔的气势,而在艺术上则能融合古今之长,创造出自己的风格。
  他的诗歌表现了相当丰富的现实思考,如《郡斋独酌》一诗,反映了民不聊生的现实,表达了削平藩镇、收复失地的愿望,所谓“太守政如水,长官贪似狼。征输一云毕,任尔自存亡”;“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腥膻一扫洒,凶狠皆披攘。生人但眠食,寿域富农桑。”其《感怀诗》反映了安史之乱以来藩镇跋扈、边患不断的政局;其《早雁》一诗托物比兴: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莫厌潇湘少人处,水深菰米暗莓苔。”这首诗表现了对因回纥南侵而仓惶南逃的人民的深切关怀;其《河湟》一诗:“元载相公首借著,宪宗皇帝亦留神。旋见衣冠就东市,忽遗弓剑不西巡。牧羊驱马虽戊服,白发丹心尽汉臣。惟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诗中对国势衰微,无力收复河湟,表示了无限的忧愤;他甚至渴望亲自参加收复河湟的事业:“何当提笔待巡狩,前驱白旆吊河湟。”(《皇风》)杜牧有志难伸,因此不少诗歌表达了他的牢骚不平,如在《感怀诗》中写道:’关西贱男子,誓肉虏杯羹。请数系虏事,谁其为我听。……韬舌辱壮心,叫阍无助声。聊书感怀韵,焚之遗贾生。”这些感愤激动的作品,塑造了杜牧诗歌奇崛的骨气。
  咏史诗是杜牧诗歌中最有成就的内容之一,这些作品针对具体的史事申发议论,寄托了深刻的现实关怀,如《过华清官三绝句》: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诗作讽刺唐玄宗为满足杨贵妃吃新鲜荔枝的要求,而不惜令驿马传递的荒唐做法,语意辛辣,寄托了深刻的现实感慨。杜牧议论史事,常对历史有大胆的假设,从中流露对历史的独特看法,如其《赤壁》一诗: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这首诗假设如果在赤壁之战中,如果孔明所预料的东风没有刮起的话,那么胜败的结局就完全不同了。这是对历史的大胆假设,但其中流露了诗人对历史的沧桑虚无的感受。如此重大的成败兴亡,不过取决于一些很偶然的因素,那么历史的价值与意义也就很可怀疑。诗作从沉埋于沙土中的前朝断戟生发感慨,很巧妙地烘托了所要表达的情绪。
  杜牧有些作品很有气势,格调也比较开朗,如《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首诗描绘了秋天高爽绚丽的景象,没有一丝悲秋的感伤;又如《长安秋望》:“楼倚霜天外,镜天无一毫。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诗作通过明朗的秋景,抒写了开阔的心胸。杜牧一些表现日常风物的作品,也很明丽生动,如《齐安郡后池绝句》“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薇。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这首诗以鲜艳明媚的色彩,刻画了生意繁茂的盛夏气氛。这些作品在感伤低迷的晚唐诗坛都显得特立杰出。当然,杜牧毕竟生活在国事日非的晚唐,他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感伤的情绪,如《九日齐山登高》“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叹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这首诗借重阳登高,抒发人生短暂,欢寡愁殷之叹,以旷达之语抒郁闷之情。
  然而杜牧之诗常能将峭拔的气格和惆怅的情绪联系在一起,如《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此诗感叹时人不知国事之非而犹流连歌舞,将讽刺现实的用心和迷茫惆怅的心绪结合在一起。又如《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首诗以开阔的视野,刻画江南春色的明媚绚丽,而其中通过隐藏在烟雨迷蒙中的寺院楼台,传达了历史兴亡变幻的沧桑感受,在开阔明媚的基调中又融入了反思历史的惆怅。
  杜牧一生有很多时间是在繁华的江南度过,本人又是一个喜好声色歌舞的风流才子,其放荡生活的内容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在诗歌中,但这些作品常能具有脱俗的格调,如《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首诗虽是取材于友人携妓游乐的生活,但诗意清雅脱俗,深刻地传达了江南风物的巨大魅力。又如其《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首诗前人多有指责,其实诗中流露出诗人壮志消磨的无尽感慨。
  从艺术上看,杜牧兼擅众体,他的古诗受到韩愈古诗的影响,善于叙事、抒情、议论,气格紧健,造句瘦劲。律诗和绝句的创作方面,成就更为引人注目,其中尤以七律和七绝为最出色。这些作品“能于拗折峭健之中,有风华流美之致,气势豪宕而又情韵缠绵,把两种相反的好处结合起来”[10];在创作特点上,杜牧的律诗和绝句善于从客观生活中提炼鲜明的画面,构成明快优美的意境,显示出意境创造的极高功力。[11]。如他的绝句,能在“短短的两句或四句中,写出一个完整而幽美的景象,宛如一幅画图,或者表达深曲而蕴藉的情思,使人玩味无尽,而音节顿挫上,尤其安排得好”[12]。这些作品很好地借鉴了盛唐诗歌的意境艺术,而在构思的细腻巧妙上,又体现出对中唐诗歌的继承。
  总之,杜牧的诗,以豪爽劲健的气势、精美的语言、疏朗的神韵,形成豪爽俊逸、清丽明快的风格。《新唐书·杜牧传》称其诗“情致豪迈”;刘熙载《艺概》称其诗“雄姿英发”,胡应麟《诗薮》更以“俊爽”二字来概括其基本风貌,均为中肯之论。
  杜牧和许浑的七律都很有成就,善于以工丽的语言创造空灵飘逸的意境,流露出萧瑟感伤的抒情基调。晚唐时期有一批诗人,都受到影响,如张祜、赵嘏、李群玉、刘沧、李频、郑谷等,他们善于创造意境,诗句空灵,情味隽永,如张祜的“楼影半连深岸水,钟声寒彻远林天”(《秋夜登润州慈和寺上方》),赵嘏的“残星数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长安晚秋》)等,李频《鄂州头陀寺上方》之“西江帆挂东风急,夏口城衔楚塞遥”;《湘口送友人》之“去雁远冲云梦雪,离人独上洞庭船”;郑谷《鹧鸪》之“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雁》之“石头城下波摇影,星子湾西云间行”等,都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赵嘏的诗句传诵一时,本人被称为“赵倚楼”。这种七律艺术与大历时期的七律多有接近,只是在语言风格上趋于雕琢和工整稳丽,如许浑“月过碧窗今夜酒,雨湿红壁去年书”(《再游姑苏观》);“经函露湿文多暗,香印风吹字半销”(《题灵山寺行坚师院》)。赵嘏较多雕琢细碎的特点,而杜牧、张祜、李群玉、刘沧等人则多取工整稳丽的句式。前人称晚唐七律“大抵组织工巧,风韵流丽,滑熟轻艳,千首雷同”(清钱良择《唐音审体》),主要是指这些诗人的作品。[13]这类创作形成了晚唐诗坛的清丽感伤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