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与名著1 曹雪芹

  1.1 曹雪芹
  曹雪芹,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圃、芹溪。他的生年,没有文献资料记载,是根据卒年推算出来的。关于他的卒年,有两种说法。一说他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1763)除夕,根据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眉批有“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的话。一说卒于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4)除夕,根据敦敏《懋斋诗钞》中有《小诗代柬寄曹雪芹》一诗。由于《懋斋诗钞》是按年排比,在此诗前面第三首诗《古刹小憩》旁注有“癸未”二字,由此证明癸未那年雪芹还在。又根据张宜泉《春柳堂诗稿》中《伤芹溪居士》题前“年未五旬而卒”的小注,以及敦诚《四松堂集》中《挽曹雪芹》“四十年华付杳冥”的诗句,知道雪芹大约活了四十多岁。假设他活了四十八九岁,那么他的生年当在康熙五十四年(1715)左右。
  曹雪芹祖籍东北辽阳,先世原是汉人,大约在明末,入了满洲籍,属汉军正白旗人。后来他的祖先随清兵入关,得到宠幸,成为显赫一时的世家。《红楼梦》中说:“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这里讲的是贾家,但也可以说是曹家的写照。据史料记载,雪芹高祖曹振彦,顺治年间,曾被任命为山西平阳府吉州知州,后升任浙江盐法道。曾祖曹玺,也因“随王师征山右有功”,当了顺治的亲信侍臣。曹氏不仅因武功起家,而且同康熙还有一种特殊关系。曹玺的妻子孙氏,是康熙的乳母;雪芹祖父曹寅,少年时则作过康熙的“侍读”。康熙继位后,开始设置江宁织造,第一任就是曹玺。所谓织造,就是为宫廷督造衣料、帷帐等各项丝织品的官职,官阶虽然不高,但被视为一个“肥缺”。而且除经济使命外,还兼做皇帝的耳目,访察江南吏治民情,提供皇帝借鉴。继曹玺之后,雪芹祖父曹寅、父辈曹颙、曹頫,祖孙三代四人担任过这一要职,共约六十年。因此,曹家成为当时江南财势熏天的“百年望族”。康熙皇帝六次南巡,其中有四次曾以江宁织造府为行宫,由此可见曹家的阔绰和权势。
  曹氏也是一个“诗礼之家”。据记载,曹玺“少好学深沉,有大志”,“读书洞彻古今,负经济才,兼艺能”。曹寅更是康熙时一位著名的学者和文人。他擅长书法,并能写诗填词度曲,终生写作不辍,又喜广交当时名士。他还是有名的校勘家,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全唐诗》,就是曹寅在扬州主持刊刻的。曹家既然是康熙的亲信近臣,那么它的兴衰际遇,就势必同皇室内部的矛盾斗争紧密联系在一起。大约在雪芹五六岁时,雍正夺得皇位,曹家遭到冷落。雍正五年(1727),曹頫以“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被革职抄家;次年被遣回北京。据说,在乾隆初年,曹家又遭到一次打击,从此便一败涂地了。
  曹雪芹生长在南京,他在少年时代,曾经历过一段富贵繁华的贵族生活。当时的南京,被称为“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板桥杂记》),给他留下许多可供回忆的东西,直到晚年,仍不能忘怀。正如他的友人诗中所说的“秦淮风月忆繁华”,“废馆颓楼梦旧家”。在他十三四岁时,随全家迁回北京,先在一所贵族子弟学校当“舍夫”,相当于杂役。晚年,迁徙到北京西郊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山村里,过着“蓬牖茅椽,绳床瓦灶”、“举家食粥”的贫困生活。大约在乾隆二十七年,因幼子夭殇,他感伤成疾,加上贫穷无法医治,于是年除夕“泪尽而逝”。他身后萧条凄惨,靠生前几个好友的资助,才得以草草埋葬。
  曹雪芹经历了贵族家庭生活的巨大转变,一方面使他深切感受到世态的炎凉,对封建制度的黑暗和腐朽,对贵族世家的堕落和贪残,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为他《红楼梦》的创作提供了良好的生活基础;另一方面,这样的家庭生活,也在他身上烙下许多难以磨灭的阶级印记,使他常常流露出一种人生空幻的消极情绪。这在《红楼梦》中也有所反映。
  曹雪芹的性格和为人,因材料缺乏,难以详细描述。我们从他朋友的一些诗篇以及他人的零星记载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傲骨嶙峋、愤世疾俗、性格诙谐、喜酒健谈,而又具有多方面才艺的人。有的朋友把他比作奇石,说“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敦敏《题芹圃画石》诗);有的把他喻为寒光闪闪的利剑,说“琴裹坏囊声漠漠,剑横破匣影铓铓”(张宜泉《伤芹溪居士》);有的说他像晋代诗人阮籍那样“步兵白眼向人斜”(敦诚《赠曹雪芹》)。至于他为人的风度,裕瑞《枣窗闲笔》记述说他“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敦诚在《四松堂集》卷一《佩刀质酒歌》题记中还记述了这样一件事:一个秋天的早晨,敦诚在槐园碰到雪芹。当时风雨淋涔,朝寒袭衣,雪芹酒渴如狂,但他们身边都未带钱,于是敦诚便解下佩刀沽酒,雪芹非常高兴,大笑称快,立即作长诗一首,高声朗诵,以致谢意。从这一记载,可以窥见雪芹当时壮怀激烈、肝胆照人的性格风貌。
  曹雪芹不仅擅长创作小说,而且还工于写诗和绘画,可惜这些诗画都已风云流散。现在保存的诗只有两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这是他题敦诚《白香山琵琶行》传奇中的诗句。他的诗风,据他的朋友说是“诗笔有奇气”,“诗胆昔如铁”,把他比作唐代诗人李贺。他的绘画,亦颇见功力。他善画奇石、山水,敦诚《题芹圃画石》诗说他“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磈礌时。”张宜泉在《题芹溪居士》一诗中也说他“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说明他常借绘画寄托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愤,抒发自己胸中的不平之气。
  《红楼梦》当写成于曹雪芹凄凉的晚年。具体成书过程,已难确考。有些人作过种种推测,也只能是提供一些线索。据考查,雪芹在写作《红楼梦》之前,曾写过一部小说,叫《风月宝鉴》。因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一回有一朱笔眉批说:“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这里所谓“新”,即指《红楼梦》;而“旧”则指《风月宝鉴》;“因之”是说保留《风月宝鉴》的书名,作为对棠村的纪念。顾名思义,小说所写的,大概是一个有关男女情事的“风月故事”。这类描写,自明朝以来,几乎已成为一种社会风气。有人认为,《红楼梦》第十一回到第十三回“贾瑞起淫心”、“正照风月鉴”和“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故事,可能就是根据《风月宝鉴》的一些内容改写而成的。不过,他所强调的是戒淫劝善的说教,而不是“淫秽污臭”的“风月笔墨”,所以题曰“宝鉴”。这在甲戌本第一回《红楼梦旨义》中说得很明白:“《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雪芹自己对这部小说大概也不很满意,因此《红楼梦》开宗明义就说:“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这当然也包括他自己早期的作品在内。作者或正是在总结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在不断探索新的创作道路。于是继《风月宝鉴》之后,又写过一部《红楼梦传奇》。《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在宝玉所作《寄生草》下有双行夹批说:“看此一曲,试思当日作者发愿不作此书,却立意要作传奇,则又不知有何词曲矣?”意思是说,曹雪芹当年曾发愿不写小说《红楼梦》,而立意要将小说的题材写成一部传奇。传奇内容,已不得而知;或以为小说第五回《红楼梦十二支曲》,就是从“传奇”中搬来的。后来,不知何故,雪芹又放弃《红楼梦》传奇的写作,回到小说的创作上来,而给我们留下了这部不朽的名著。
  关于《红楼梦》的具体写作年代,也有种种说法。据一些资料表明,雪芹大约在乾隆九年(1744)前后,他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开始写作《红楼梦》。这是由小说大体完成的时间推断出来的。甲戌本第一回说:“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这里的“甲戌”,指乾隆十九年(1754),是小说大致写完的时间。又据甲戌本第一回“凡例”中“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诗句,以及正文“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话,知道作者创作这部小说,呕心沥血,用了十年时间。由乾隆十九年,上推十年,证明他在乾隆九年左右便开始写作《红楼梦》。初稿完成后,到他逝世前,主要是进行修改和整理。当时他已结庐西郊,环堵蓬蒿,门巷薛萝,生活极为困苦。在他去世前,只整理出前八十回。八十回以后的一些片断手稿,当时就已经“迷失”了。这实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一大憾事。
  《红楼梦》本名《石头记》,最初以八十回抄本的形式在社会上流传。
  据记载,当时“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可谓不胫而走者矣。”(程伟元《红楼梦序》)
  这些传抄本,大都带有署名为脂砚斋、畸笏叟等人的评语,因此习惯上称之为“脂评本”或“脂本”。属于这个系统的本子,历年来不断有所发现,至今已有十多种。其中有的本子,在曹雪芹逝世前,已经在社会上流传。主要有“脂砚斋乾隆甲戌抄阅再评本”《石头记》,通称“甲戌本”,残存十六回,“甲戌”即乾隆十九年(1754),就底本说,这是目前发现的抄本中比较早的一种;“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己卯冬月定本”《石头记》,通称“己卯本”,残存四十一回又两个半回,“己卯”即乾隆二十四年(1759),据考定,这一本子是乾隆时怡亲王府藏抄本,所以又称“怡府本”;“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庚辰秋月定本”《石头记》,通称“庚辰本”,残存七十八回,“庚辰”即乾隆二十五年(1760),在脂本系统中是较为完整的一种。以上三种本子,因为离曹雪芹写作年代较近,对考证和研究《红楼梦》的成书过程,有重要参考价值。此外,比较重要的脂评本,还有前苏联列宁格勒藏抄本,通称“列藏本”,残存七十八回,正文有的接近于庚辰本,此本于道光十二年(1832)传入俄京;戚蓼生序本,通称“戚序本”,因通行的有有正书局石印本,所以又称“有正本”,鲁迅当年很重视这个本子。脂砚斋是谁,众说纷纭。或说是雪芹的父亲,或说是叔父,或说是雪芹的妻子,或说即作者自己,至今仍争论不休。从批语看,他与曹雪芹有密切关系,对《红楼梦》的创作过程非常熟悉,有时甚至直接进入角色,参与了小说的整理。所以,脂评对研究《红楼梦》的生活依据、创作过程、写作技巧和曹雪芹的生平、思想,以及《红楼梦》八十回以后的一些情节,都有一定参考价值,向来为红学研究者所重视。但各本评语,多少不等,文字亦颇参差;有些评语,则芜杂凌乱,多有错讹,不能把它看作评论《红楼梦》的主要依据。
  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伟元邀同高鹗将历年搜求所得的《红楼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做了一番“细加厘剔,截长补短”的工作,合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以木活字排印出来,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程甲本”。次年,程高二人“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对甲本做了一些“补遗订讹”、“略为修辑”的工作,重新排印,这就是社会上颇为流行的所谓“程乙本”。程本的印行,结束了《红楼梦》的传抄时代,使《红楼梦》得到广泛传播,更加深入人心。正如逍遥子《后红楼梦序》所说:“自铁岭高君梓成,一时风行,几于家置一集。”
  后四十回文字,一般认为是高鹗所补。高鹗妻兄张问陶《赠高兰墅(鹗)同年》诗题下注云:“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这一“补”字,伸缩性颇大,有人解释为“补作”;但细按文意,似可理解为“修补”之义,比较妥当。
  高鹗(1763—1815),字兰墅,别号红楼外史,祖籍辽东铁岭,属汉军镶黄旗内务府人。清兵入关后,流寓北京,后曾去他乡,依人作幕。乾隆五十三年(1788)中举,六十年(1795)成进士,历任内阁中书、汉军中书、江南道监察御史、刑科给事中等。著有《高兰墅集》、《兰墅诗抄》、《小月山房遗稿》、《吏治辑要》等。从他所写的一些诗文看,知道他少年时生活比较放荡,不大遵守儒家礼教。后来竭力追求功名利禄,思想相当庸俗。这在他修补的《红楼梦》中也有所反映。
  关于程伟元(约1745-约1819),过去介绍甚少,现在逐渐为人所注意。伟元字小泉,江苏苏州人。出身于诗书之家,有文才,能诗画。乾隆五十五年前(1790),流离北京,致力搜集《红楼梦》原作和续作的各种抄本。嘉庆五年(1800),应盛京将军晋昌的延邀,由北京到辽东作幕,两人结为“忘形交”。晚年卒于辽东。
  平心而论,高鹗和程伟元修补的《红楼梦》后四十回,有成功的地方,也有失败的地方。成功的是,他们补足了《红楼梦》残缺的部分,与前八十回相互呼应,使许多人物和故事,都有了一个结局,这就使整部小说结构完整,首尾齐全,成为一部浑然一体的文学巨著。同时,后四十回中的某些重要情节,遵照曹雪芹原意,处理比较得宜,如贾府的败亡、被抄家等。特别是关于宝黛爱情的描写,续书完成了它的悲剧结局,把黛玉之死,安排在宝玉和宝钗成亲的花烛之夜,构思巧妙,加强了悲剧的艺术效果,颇见才情和功力。此外,后四十回对大观园萧索冷落气氛的描写,与前八十回的情调,也比较一致,反映了贾府由盛而衰的变化趋势。前八十回对大观园的描写,起初是“花光柳影,鸟语溪声”,充满欢乐;后来则凄风苦雨,笼罩上一片淡淡的哀愁;到抄检大观园之后,更是“寒塘鹤影”、“冷月花魂”,呈现一派凄凉景象。至后四十回,写昔日繁华的大观园,花木枯萎,彩色剥落,“瞬息荒凉”,保持和发展了前八十回的描写,也有比较强的感染力。
  当然,续补的缺点也是很显然的。一是安排了贾府“兰桂齐芳、家道复初”的结局,违背了原作对它所作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宣判,削弱了作品对封建社会的批判力量。二是在某些方面歪曲了宝玉和黛玉的形象特征,写一直绝意于仕途的宝玉,忽然又攻读八股文,参加科举考试,名列金榜,中了第七名举人;黛玉也忽然变得“势欲熏心”起来,谈起八股文的好处。三是在艺术描写上,比之前八十回也较逊色,有的描写,显得重复;有些细节,处理失当。这些缺陷的出现,同高鹗的思想情趣有一定关系。
  总的说来,续补虽然有不少缺点,但还是功大于过,不能一笔抹杀。红学家启功先生《哈尔滨红楼梦研讨会开幕》诗云:“三曹之后数芹侯,妙笔高程绩并优。神智益从开卷处,石狮两个一红楼。”充分肯定了高程续补的功绩,这是公允的。《红楼梦》问世迄今,二百余年,别的续书,都未能站住脚;唯有高程续补与原著合在一起,风靡传诵,几乎代不衰歇,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很好的评价吗?
  程刻本刊行后,开辟了《红楼梦》刊印流传的新时期。据一粟《红楼梦书录》著录,属于程本系统的本子,不下百余种。其中,研究者常常提到的有程甲本的最早翻刻本东观阁刊本、金陵藤花榭刊本、王希廉评双清仙馆刊本、张新之妙复轩评本,以及易名为《金玉缘》的王希廉、张新之、姚燮三家合评本等。这一类本子,都是程甲本的衍生本,当时流传颇广。1927 年,上海亚东图书馆据胡适所藏程乙本重新校读排印后,程乙本亦广泛流行。解放以后,大量标点校勘加注的印本,便都是以程乙本为底本整理的。而绝大多数读者,也就通过阅读这一本子,了解认识了《红楼梦》。
  1.2 红楼梦荣国府和宁国府在繁华的都城内有一条大街,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两府宅院相连,竟把大半条街给占了。两府的主人分别是宁国公和荣国公,都是当时的显贵。他们死后,儿孙们继承了他们的官爵,一代一代地居住在这里。如今的荣、宁二府,已经没有当年那种显赫的气象,大门口车马稀疏,冷落无人,一派末世的光景;虽说如此,府内的房屋建筑、树木山石,仍比一般的仕宦之家多几分排场。
  宁国公和荣国公是一母同胞的两兄弟。宁国公是兄长,生了四个儿子。
  宁国公死后,儿子贾代化继承了官爵,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贾敷,八九岁上就死了。二儿子贾敬继承了官爵,这个人信奉道家,终日与道士们烧汞炼丹,以求长生不死,其他的事情一概不放在心上。他早年生有一个儿子,名叫贾珍。贾珍也有一个儿子,今年十六岁,名叫贾蓉。由于贾敬每日里在城外与道士们胡闹,不管家务和后代,那贾珍就如同无缰野马一样,既不读书又不谋生,靠着先人留下的家财,终日花天酒地,寻欢作乐,把个宁国府闹得天翻地覆,也没人敢来管他。
  再说荣国府,自从荣国公死后,长子贾代善承袭了官爵,娶的是金陵贵族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贾赦,二的叫贾政。如今贾代善早已去世,妻子还活着。贾赦继承了官爵。贾政这个人自幼酷爱读书,最被祖父疼爱,原是想通过科举考试谋求官职,不料祖父死后,皇上动了怜悯之心,额外赐给贾政一个官职,如今已升为员外郎了。贾政的妻子姓王,头胎生的公子叫贾珠,十四岁入学,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不料一病身亡。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名叫元春。第三胎生的是一位公子,说来稀奇,这位公子落生时嘴里竟叼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石,上面还刻有许多字迹,于是取名叫宝玉。
  这宝玉有这样的奇事,人们都认为他来历不凡,将来必有大造化,尤其是他的祖母,更是对他爱如珍宝。周岁那年,父亲贾政要测验他未来的志向,就把世上的东西一件件摆在他的面前,看他抓取什么,据说抓取什么就说明他的志向是什么。贾政和家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哪知他别的一概不抓,一伸手就把脂粉钗环抓过来。贾政看罢,十分恼火,说:“这东西将来不过是个酒色之徒罢了!”从此就不喜欢他。只有祖母史老太君还是视他如命根一样。
  宝玉如今已有七八岁了,虽说十分淘气,但却异常聪明,一百个人的脑瓜也不及他一个。说起话来也新奇不俗,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孩就觉得清爽;见了男子就觉得臭气逼人。”一般人都以为他将来必定是色鬼,睿智的人却认为他天性非凡,不必忙着做那种坏结论。
  荣宁二府中,与宝玉同辈的还有几个姐妹,也都天资聪慧,贾政的长女元春,因德才兼备,选入宫中做女史去了。二小姐叫迎春,是贾赦的小婆生的。三小姐叫探春,是贾政的小婆生的。四小姐叫惜春,是宁国府贾敬的女儿,贾珍的妹妹。这几位小姐都被祖母史老太君极疼极爱,跟在祖母身边读书,个个能诗能文。
  贾政的哥哥贾赦,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贾琏,如今已二十岁了,娶的是贾政夫人王氏的内侄女,名叫王熙凤,过门已有两年。这位夫人好生厉害,不只模样标致,言谈爽利,那心眼儿多得竟像个蚂蜂窝,一万个男人也算计不过她。所以过门之后,便把丈夫贾琏压了一头,府中上上下下没有人不称赞她、敬畏她。
  荣宁二府的人物很多,应先介绍的便是上述几个;此外,还有后来进入荣府的林黛玉、薛宝钗。这些人物,演出了许多苦辣酸甜的故事,感动了后代人心。
  林黛玉寄住荣国府姑苏人林如海,娶了荣国府史老太君的女儿贾敏为妻,生了一个女儿,乳名黛玉,爱如珍宝一样。黛玉自小身体虚弱多病,从会吃饭起就开始吃药,请了许多名医诊治,都不见效。三岁那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劝说如海夫妻让黛玉出家,说只有这样她的病才能好。如海夫妻坚决不肯。那和尚又说:“不出家也罢。如果要让她的病情好转,从今以后不许让她听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其他的人一概不见,方能平安度此一生。”对疯和尚的话,如海夫妻也没有理会。
  黛玉生性聪明,小小年纪就已十分懂事了。五岁时,父亲请了一位先生,在家中教她读书识字,没有多久,她就把《四书》背得精熟。先生名叫贾雨村,教书时发现这位女学生有些怪异,凡是书中有“敏”字,她都念成“密”,写字时遇着“敏”字,都要减去一两笔。后来才得知,这位小学生是在有意去避家长的名讳呢。
  不到一年,黛玉的母亲一病身亡。生病期间,黛玉端汤送药,尽心竭力。母亲死后,她伤心过度,本来就虚弱的身体,更加难以支撑了。林如海官任在身,照顾不了女儿,便决定让她到外祖家中居住。黛玉原不忍心离开父亲前往,怎奈外祖母一再致意要她去。父亲说:“你身体多病,年龄又太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兄弟姐妹扶持,如今你去依傍外祖母和舅舅家的姐妹们,正好减去我的后顾之忧,为什么倒说不去呢?”黛玉听了,才洒泪与父亲告别,随同奶娘和荣国府的几个老妇人乘船而去。
  几天之后到了京都附近,林黛玉弃舟登岸,上了荣国府派来等候她的轿子。以前,林黛玉常听母亲说,外祖家排场大,礼数多,如今见到迎接自己的几个三等仆妇,吃穿上已是不同凡俗了,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惟恐被别人耻笑。
  不多时,轿子进了京都,林黛玉从纱窗向外瞧了瞧,只见街市极其繁华,自与别的地方不同。轿子拐进了另一条街,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坐着十来个衣帽华丽的人。正门上方悬着一块匾,匾上写着“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心想:这必是外祖家的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又是三间大门,这就是荣国府了。正门闭着,轿子从西边的角门进去,最后在垂花门前停了下来。
  林黛玉下了轿,扶着仆妇的手,走进一处房间,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心知这就是外祖母,正要拜见,早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肉地叫着,大哭起来,在场的人无不掩面哭泣。黛玉也哭个不止,在众人的慢慢劝解下,止住了哭泣,才拜见了外祖母。然后,一一拜过大舅母、二舅母等人,又与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见了面。
  众人问起黛玉的母亲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发丧等事。正说着,就听院中有人边笑边说:“我来迟了,没能迎接远客!”黛玉心中纳闷,想道:“这里的人个个都恭肃严整,来的这个人是谁?怎么这样放肆无礼?”正想着,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走进门来。这个人穿着打扮非常华贵,一双丹凤三角眼,两道柳叶吊梢眉,身材苗条,体态风骚。黛玉连忙起身接见。外祖母笑着说:“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泼皮破落户,南方人俗称为‘辣子’,你就叫她‘凤辣子’好了。”黛玉正不知如何称呼,只听众姐妹告诉她说:“这是琏嫂子。”黛玉明白了,这位就是大舅贾赦的儿子贾琏的媳妇,叫王熙凤。当下忙陪笑见过礼。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一番,笑着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天才算见着了!”说起姑妈去世,便用手绢擦泪;听到贾母制止,赶忙转悲为喜,责备自己该打。又问黛玉几岁,是否上过学,身体如何,吃什么药,叽哩咕噜说了一大串。吃过茶果,贾母让两个老嬷嬷带着黛玉去见两个舅舅。大舅贾赦推说身体不好,怕见了面伤心,改日再见。二舅贾政因为斋戒,不便相见。
  到了晚上,黛玉在贾母那里吃过饭,被暂时安置在一处房间住下。从此以后,这个飘零的女孩便一直住在外祖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直到十几岁上含恨死去。
  宝玉初见黛玉林黛玉进了荣国府的那天,二舅母王夫人就邀她到房中闲坐。闲谈中,王夫人说:“你的三个姐妹倒都很好,以后在一块念书认字学针线,她们都会照顾你,让着你。我不放心的就是那个宝玉,他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天他到庙里拜神去了,还没回来,晚上你一看见就知道了。以后你不要理他,你这些姐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也常听母亲说起,二舅母家有个表兄,生下来嘴里就叼着一块玉,十分顽劣,最讨厌读书,喜欢在女孩中玩耍,因祖母溺爱,没人敢管。就陪笑说:“在家时也曾听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虽很顽皮,但在姐妹性情中是极好的。我平常自然只和姐妹们相处,兄弟们另在一处,怎么会沾惹他?”
  王夫人笑着说:“你是不知,他与别人不同,从小就是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要是姐妹们有几天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要是哪一天姐妹们和他多一句话,他心里一乐,就会生出好多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理睬他。”黛玉答应着。不一会儿,有人传唤去外祖母那里吃饭。王夫人便带着黛玉前往贾母的后房。吃过饭,贾母与黛玉聊天,正说着,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着说:“宝玉来了!”话音未落,早见一位年轻的公子走进屋门。
  这位公子面似中秋之月,色如春晨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目似秋波。颈上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一身穿戴,十分整齐。黛玉看罢大吃一惊,心中想着:“真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样,怎么这般眼熟!”
  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说:“去见你娘再来。”宝玉随即转身去了。不一会儿又回到贾母房中,贾母说:“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人群中多了一个姐妹,料定是林姑妈的女儿,忙来作揖。宝玉细看林姑娘的容貌,与其他姐妹大不相同,两道弯眉似蹙非蹙,一双秀目似喜非喜,娇娇怯怯,泪光点点,如姣花照水,弱柳随风。宝玉看罢,笑着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说:“又胡说了,你怎会见过她?”宝玉说:“虽然没曾见过,但我看着面熟,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了。今日只当是久别重逢,也未为不可。”贾母笑着说:“好,好,这么说就更相和睦了。”
  宝玉在黛玉身边坐下,又仔细打量一番,说:“妹妹读过书吗?”黛玉说:“没读过,只上了一年学,稍微认识几个字。”宝玉问黛玉的名和字,黛玉报了名,又说还没有字。宝玉笑着说:“我替妹妹取个字吧,叫‘颦颦’最好。”探春便问这二字出自何处。宝玉说:“《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一种石头叫黛,可以用作画眉的墨。’况且林妹妹的眉尖似蹙,用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着说:“只怕又是你的杜撰。”宝玉说:“除了《四书》以外,杜撰的实在太多,难道只是我杜撰吗?”
  宝玉又问黛玉:“你也有玉吗?”黛玉说:“我没有。那玉是件稀罕物,岂能人人都有?”宝玉听了,顿时发起痴狂病来,伸手摘下颈上的玉,狠命摔在地上,口中骂道:“什么稀罕物?连人的高低都不会选择,还说什么‘通灵’呢!我不要这玩意儿了!”
  众人吓了一跳,一拥而上,去捡那块玉。贾母急得一把搂住宝玉,说:“孽障!你生气,打人骂人都行,何苦去摔那命根子!”宝玉哭得满脸是泪,说:“家里的姐妹都没有,单我有,真没意思。如今来了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贾母连忙哄他说:“你这妹妹本来是有这个的,因为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便把她的玉带去了。”说着,从丫鬟手中接过那块玉,给他戴好。宝玉听了,信以为真,也就不再说什么。
  晚上,黛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伤心处,禁不住满脸抹泪。外面屋里的宝玉已经睡了,贴身丫鬟袭人悄悄走进里屋,坐在黛玉的床沿上,询问原因。黛玉的丫鬟鹦哥笑着说:“林姑娘说:‘今儿才来,就惹出宝玉的狂病,假如摔坏了那块玉,岂不是我的过错!’”袭人劝解说:“姑娘快别这样,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还有呢!如果为他这种举动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过来呢。快别多心!”戴玉说:“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块玉是怎么个来历?听说上面还有字迹?”袭人说:“一家子人谁也不知它的来历,玉上头还有个现成的眼儿,听说,落生时是从他嘴里掏出来的。等我拿给你看。”黛玉忙制止,说夜已深,明天再看也不晚。大家又聊了一回,才各自安歇。
  葫芦僧判断糊涂案应天府长官贾雨村刚上任,就遇到一桩人命官司案。据原告讲,被打死的冯渊是他家的主人,有一天,主人买了一个丫头,不料是拐子拐来的。拐子收了银子,又把人卖给一户姓薛的。冯渊得知,就去找那拐子要人,那女孩已被姓薛的领走。由于冯渊对这女孩很钟情,原打算让她做妾的,所以便来薛家讲理,不料那薛家是金陵一霸,倚财仗势,竟把冯渊活活打死。凶手逃走,无影无踪。案发至今一年,官府无人过问。
  雨村听了原告的陈述,勃然大怒,说:“岂有此理!打死了人就白白地走了!我不信捉不到你!”于是命令差役立刻将凶犯家中人拿来拷问,让他们供出凶犯藏身之处;一面又要写海捕文书,要在国内通缉凶犯。正要打发差役前往,忽见一个差役向他使眼色,不让他这么做。雨村心想其中必有名堂,便收回命令,退了堂,把那个差役领进一间密室。差役说:“老爷果真忘了我了?不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了?”雨村听罢,把对方仔细打量一番,终于认出他是九年前自己寄住在葫芦庙时庙里的小和尚,便连忙拉住他的手,让了座,问起刚才使眼色的缘故。
  差役说:“老爷到此上任,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雨村说:“什么是‘护官符’?我一点儿也不懂。”差役说:“这还了得!如今凡是做地方官的,手里都有一张私下抄的名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最富贵的大乡绅姓名,为的是避免触犯这样的人家。如果不知道这样的人家,触犯了他们,不但官职保不住,恐怕连性命都保不全呢!所以把这样的名单称为‘护官符’。刚才所说的犯案的薛家,老爷怎能惹得?”差役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护官符”,递给雨村。
  雨村接过“护官符”,只见上面写道: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差役说:“这上面写的贾、史、王、薛四家,不但极有权势,而且都是连亲。‘丰年好大雪’,指的就是打死人命的薛家。薛家公子名叫薛蟠,外号‘呆霸王’,是天下第一个混帐不讲理的东西,把人打死以后,就跟没事人一样。”雨村听了,问道:“眼下这官司,该怎么去断才好?”差役说:“我听说您能到应天府任职,也是得了贾府和王府的帮助。这薛蟠就是贾府的亲戚。您只能顺水行舟,了结此案,以后也好交待。”
  雨村低头思忖好久,才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吗?”差役说:“我已想出个好主意。老爷您明天升堂,尽管虚张声势,拷问薛家人,让他们交出凶手的去向。我先去给他们报信,让他们说凶手已经得了暴病死了,再让地方上递一张证词——凶手已死。您当下断给冯家一千两银子,薛家有的是钱。冯家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人,他们告状也不过是为了钱,有了钱,他们也就没说的了。”雨村点头说:“我再想想。”
  第二天升堂,将冯、薛两家有关此案的人全都带到堂上,雨村作出严肃认真的姿态,对双方详细审问,果然见到冯家人证稀少,不过是借此多得些银子罢了。薛家却依仗权势,不肯相让。雨村徇私枉法,对薛家判罚了银子,一桩人命案,就这样胡乱了结了。
  断了此案,雨村急忙给贾府写信,让他们放心,不须过虑;为的是向主子表功,献殷勤。对那个为他出主意的差役,雨村却不放心,怕他以后对别人说出此事的底细,就找个碴儿,定了罪,把他发配到远方充军去了。
  薛宝钗和冷香丸且说那打死冯渊的薛家公子薛蟠,幼年就死了父亲,寡母怜惜他是独根苗,溺爱纵容,致使他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说上过学,却没识几个字,整天斗鸡走马,游山玩水。母亲王氏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姐妹。在薛蟠下边,还生个女儿,小名叫宝钗,长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父亲在世时,最疼爱她,让她读书识字,她天资聪明,超过薛蟠十倍。自从父亲去世,她见哥哥不能孝顺母亲,便不把读书看得过于重要,只留心学习针线活计,好为母亲分忧解劳。
  近来皇上下了诏书,要征采官宦名家的女子入宫,充当宫中女官。宝钗估量自己的品貌才能,很有希望被选入宫中的,于是同母亲和哥哥一齐来到京都待选,住在荣国府的梨香院里。
  这梨香院是当年荣国公晚年养静的地方,小巧别致,十分安静。宝钗每天与黛玉、迎春姐妹一起看书、下棋,或做针线。她虽说年岁不大,却品格端正,容貌丰美,而且行为豁达,随合世俗,不像黛玉那样孤高自许,所以大得人心,那些小丫鬟们,也都喜欢与她去玩。
  一天,周瑞媳妇有事去梨香院,进了里屋,只见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散绾着发髻,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见她进来,宝钗放下活,满脸堆笑说:“周姐姐坐。”周瑞媳妇说:“这几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去,是你宝玉兄弟冲撞了你吧?”宝钗笑道:“哪儿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周瑞媳妇说:“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早早请大夫治治才是。”宝钗说:“发病时只是喘、咳嗽,也不觉得怎么着。为了这点毛病,不知请过多少名医了,花了许多银子钱,吃药总不见效。后来多亏一个秃头和尚,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吃平常的药不中用。他开了一个灵验药方,又给了一包药末作引子。吃了他的药倒挺见效的。”
  周瑞媳妇问:“不知是个什么样的药方,姑娘说说,让我也明白明白。
  不知姑娘肯不肯赏脸。”宝钗说:“瞧姐姐说的,这有什么?只是这个药方开得太琐碎,你可别着急,慢慢听着。”
  宝钗便把那名叫“冷香丸”的药方详细说了一遍。原来,这药方所用的药料都不贵重,但配起方来却很不容易。要用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把这四种花蕊采到之后,在第二年春分这天晒干,同药引子掺在一起研成细末,然后用雨水这天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天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天的霜十二钱,小雪这天的雪十二钱,四样水调匀之后,和了药,再加上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制成龙眼大的药丸,盛在旧瓷坛里,埋在花根底下。待发病时,拿出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服。
  周瑞媳妇听了,吐了口长气,说:“阿弥陀佛!真够玄的,要是雨水那天不下雨,小雪那天不下雪,这药正不知哪年才配得成呢!”宝钗笑着说:“姐姐算是说对了,这药配成都在‘巧’字上。那和尚走了以后,一两年间可巧都齐全了。我从南方把药带来了,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周瑞媳妇说:“多谢姑娘劳神讲解。”
  正说着,宝钗的母亲薛姨妈叫住周瑞媳妇,让她把十二支宫花分送给迎春、黛玉等姐妹们。周瑞媳妇接过宫花,见那宫花做得十分精巧,便说:“留给宝姑娘戴吧,总想着她们作什么。”薛姨妈说:“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是她让把这些宫花送给姐妹的。”
  周瑞媳妇拿着宫花匣子走出房门,心中暗想,早就听说宝钗为人厚道,通达事理,今日看来,果然不差。
  刘姥姥讨钱刘姥姥带着板儿进了城,找到宁荣街,来到荣府大门石狮子前。看见门口停着簇簇新轿,刘姥姥不敢走过去,掸了掸衣服,又教训板儿几句话,才慢慢蹭到角门前。几个看门人正在挺胸叠肚指手画脚地说东道西。刘姥姥小心翼翼地蹭到跟前说:“给太爷们请安。”看门人打量了她一会儿,问她哪里来的。刘姥姥陪笑说:“我是来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麻烦太爷们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理睬。其中一个老年人告诉她,周瑞在后一带住着,绕到后街到后门上去问。
  刘姥姥道了谢,领着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撂着一些生意担子,有卖吃食的,有卖玩物的,几十个小孩子在耍闹。刘姥姥拉住一个孩子,打听周瑞的住处,由小孩子带着进了后门。
  周瑞媳妇听到有人喊她,就迎了出来。刘姥姥连忙迎上去说:“你好哇,周嫂子!”周瑞媳妇认了半天才笑着说:“是刘姥姥,你好哇!快请屋里坐。”不过三言五语,周瑞媳妇就明白了刘姥姥的来意,说:“如今府中管家的是琏二奶奶了,她是太太的内侄女,大号王熙凤,嫁给贾琏贾二爷做夫人,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说起话来,十个男人也说不过她。”刘姥姥说:“阿弥陀佛!全仗嫂子引见了。”
  当下,周瑞媳妇带着刘姥姥来到琏二奶奶的住处。才进堂屋,只闻一阵香气扑面而来,刘姥姥也辨不出是什么气味,只觉身子如同在云端一样。满屋子的物体都耀眼锃亮,让人头晕目眩,刘姥姥此时只有点头咂嘴念佛而已。走进东屋,刘姥姥和板儿上炕坐好,忽听到咯当咯当的响声,好像打箩柜筛面一样,刘姥姥不免东瞧西望,只见堂屋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坠着一个秤砣似的东西,不住地乱晃。刘姥姥正猜不出是什么玩意儿,忽听当的一声响,吓得她一眨眼,接着又响了八九下。正要问时,只听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来了。”
  刘姥姥屏住气,侧耳静候,只听有一二十人渐入堂屋,往那边屋里去了。过了一会儿,有两个人抬着一张炕桌,放在这边炕上,桌上摆满了鱼肉。板儿一见,就吵着要吃肉,刘姥姥一巴掌打了过去。这时周瑞媳妇走进来,让她们到那屋去见琏二奶奶。
  走进那边屋里,只见二奶奶一身珠光宝气,端端正正地坐着,低着头,拨着手炉里的灰,慢条斯理地问:“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头去看,只见周瑞媳妇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呢。于是王熙凤满面春风地向刘姥姥问好。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几拜,问姑奶奶的安。然后又拉板儿给二奶奶作揖,板儿躲在姥姥身后,怎么哄也不出来,气得刘姥姥暗暗咬牙。二奶奶笑着说:“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厌弃我们,不知道的呢,还以为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连忙念佛说:“我们家道艰难,走动不起。来这里,也没的给姑奶奶带些什么。”二奶奶笑着问周瑞媳妇是否回报了太太。周瑞媳妇转身出去,一会儿回来说:“太太说了,今日没空儿,由二奶奶陪着也是一样。有什么要说的,只管对二奶奶说。”一边说,一边给刘姥姥递眼色。
  刘姥姥明白周瑞媳妇的意思,刚想张口,脸就绯红了;想不说,今天又是为什么来的呢?只好厚着脸皮说道:“论理,今儿个初次见姑奶奶,是不该说的,只是大老远来了,也只好说了。今儿个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爹妈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棉衣也没钱做。”二奶奶明白了,说:“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又问吃了早饭没有,刘姥姥说:“一早就往这里赶哩,哪里有吃饭的功夫哩?”二奶奶就让他们去东屋吃饭。
  不大工夫,刘姥姥就吃完了饭,拉着板儿过来,向二奶奶舔舌咂嘴地道谢。二奶奶说:“你刚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像我们这样的大户大家,外头看着虽是轰轰烈烈,殊不知大有大的难处。今儿你既然老远的来了,怎好让你空手回去呢。可巧我手头还有二十两银子,你要不嫌少,就先拿去用吧。”刘姥姥先听她告难处,以为是不肯给,心里突突地乱蹦;后来听说给二十两银子,喜得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老再艰难,拔根汗毛也比我们的腰粗。”周瑞媳妇见她说话粗俗,忙使眼色制止她。
  二奶奶让人把银子包好,又让人拿出一吊钱来,送到刘姥姥跟前,说:“改日没事,只管来逛逛。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一面说,一面就站了起来。
  刘姥姥拿着银子,向二奶奶千恩万谢。领着板儿,同周瑞媳妇告别,仍旧从后门出去了。
  焦大骂街宁国府内有个老年仆人,姓焦名大。此人生性憨直,容不得事,常在酒醉之后,连主子也骂个底朝天。一个仆人,如何有这般气概?这还得说说他的来历。
  焦大在小时候就跟随府中太爷身边伺候。太爷们几次出征打仗,他都跟在鞍前马后,寸步不离地保卫、照料。有一次打了败仗,太爷受了伤,眼看活不成了,焦大硬是从死人堆里把他背了出来。他自己挨着饿,偷来东西给主于吃;两天没喝着水,得了半碗水都给了主子,自己渴极了,喝马尿。为感激救命之恩,太爷对他总是另眼相待,与别的仆人不同。
  自从太爷死后,后代的主子可以说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在这宁荣二府中,腐化堕落越演越烈,有公公跟儿媳妇胡搞的,有嫂子跟小叔子胡搞的,个个花天酒地,吃今天不管明天。焦大看在眼里,烦在心上,烦极了就喝酒,喝醉了就海骂。宁国府老少几代主子,碍着他对祖宗的功劳和情份,都不肯难为他。
  这一天,荣国府的王熙凤、贾宝玉等人,来宁国府闲逛,恰巧贾蓉的妻子秦氏的弟弟秦钟也在宁国府中,大家谈得很投机。天色已晚,秦钟起身告辞,秦氏的婆婆尤氏问仆人:“派了谁去送呢?”仆人们说:“刚才派了焦大,谁知他喝醉了,又在骂人呢。”尤氏说:“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么多小子,派哪一个不成?”凤姐说:“我看你们也太软弱了,把仆人纵成这样还了得!像这样人,就该远远地打发到农村去,留着他干什么!”
  凤姐说着,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走出门外,见焦大乘着酒兴正高声叫骂。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办事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样深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群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在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忍不住骂了他两句,让人把他捆起来。那焦大哪里把贾蓉放在眼里,他知道贾蓉与王熙凤相好,心里早就憋着火,听贾蓉骂他,便如火上浇油一样,大叫起来,他追着贾蓉说:“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也不敢对焦大挺腰子!要不是我焦大,你们就能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可叹,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如今要败在你们手里了。你不报我的恩,反倒对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对我说别的还算罢了,若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凤姐在车上对站在车旁的贾蓉说:“赶快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真是祸害,如果亲戚们知道了,岂不要笑话咱们没有王法规矩。”贾蓉答应着。
  那焦大越骂越上劲,几个年轻的仆人走上来,把他揪翻捆倒,往马圈里拖。焦大急了,连贾蓉的父亲贾珍的事也抖搂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到祠堂里哭太爷去。太爷呀!你怎会想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里偷鸡摸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那几个仆人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吓得魂飞胆破,也顾不上别的了,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往他嘴里填,填了满满的一嘴,让他说不出话来。
  焦大刚才的几句话,凤姐和贾蓉都听到了,却都装作没听见,心里却又怕又恨。只有宝玉在车上听到这样的醉骂,感到很有趣味。
  贾瑞照镜贾瑞的父母早早就去世了,从小跟着爷爷贾代儒生活。这个人不务正业,吃喝嫖赌,心地肮脏。他见熙凤长得风流俊俏,就几次上来勾引。凤姐自有心上人贾蓉,哪里把贾瑞这个癞哈蟆放在心上。可是,她却从不严厉拒绝,而是假意逢迎,暗中设下圈套,要把贾瑞整死。
  一天,贾瑞来到凤姐房中,闲拉海扯中问道:“琏二哥出门这么多天,还不回来,八成是叫谁给缠住了吧?”凤姐说:“很难说。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说:“我就不那样。”凤姐笑着说:“像你这样的好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喜得抓耳挠腮,说:“嫂子一定很闷,我愿意天天过来给嫂子解闷,不知好不好?”凤姐说:“你哄我呢,你哪里肯到我这里来。”贾瑞连忙发誓说:“我要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说着,不由得往前凑了凑。凤姐悄悄说:“放尊重些,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你先回去,晚上起了更再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那里等我。”贾瑞听了,喜出望外。
  盼到晚上,贾瑞趁黑摸入荣府,钻进穿堂。在贾母那边去的门已经锁上,向东的门没关。贾瑞侧耳听着,半天不见人来,忽听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倒关上了。贾瑞想出去已是不能了,又不敢出声,只好困在穿堂屋里。正是腊月天气,夜长风冷,寒透骨髓,几乎被冻死。好不容易盼到早晨,东边的门开了,贾瑞趁开门人没留意,一溜烟地跑了。
  回到家中,爷爷责问他为何一夜未归,他谎称去舅舅家中住了一夜。被爷爷打了三四十板,不许吃饭,跪在院子里读文章。
  但是他仍不死心,过了两天,又去找凤姐。凤姐故意埋怨他失信,急得贾瑞赌咒发誓。凤姐说:“你要是真心,今天晚上,在我房后的小过道里那间空房等我。”贾瑞说:“果真?”凤姐说:“谁哄你?你不信就别来。”贾瑞说:“来,来,来。死也要来!”
  贾瑞走后,凤姐找来她的心腹贾蓉和贾蔷,告诉他俩贾瑞今晚要来的密事,并让贾蓉在黑暗中冒充她去房后的小过道,让贾蔷去现场作证。一切安排妥当,只等贾瑞来上钩。到了夜晚,贾瑞果然来了,错把贾蓉认成凤姐,被弄得无地自容。贾蓉、贾蔷威胁他,说要去告发。贾瑞苦苦哀求,答应给他们一百两银子,乞求了结。贾蓉说:“算是便宜了你。”便把贾瑞拉出房门,让他在房檐底下蹲着别动。二人说去给他开门,好放他走。
  贾瑞只好蹲在房根下,心里正在盘算此事,忽听头顶上哗啦一声响,一桶屎尿直泼下来,浇了他满头满身。贾瑞心中一惊,却不敢声张,披着满身的屎尿瑟瑟发抖。这时,贾蔷跑过来,说:“门开了,快走吧!”贾瑞如同得了命一样,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中,此时天已三更。
  到此,贾瑞才明白是凤姐在玩弄他,心里发了一阵恨;再想想凤姐的俏模样,还是不能割舍。此后便彻夜失眠,终于得了重病,卧床不起。贾代儒四处求医诊治,好药吃了无数,总是不见效。后来有个大夫开了一副“独参汤”的药方,要用一二两重的人参,代儒买不起,只得去求王夫人。王夫人让凤姐秤二两给他,凤姐却说没了,经王夫人再三劝说,凤姐只包了几钱的渣渣末末,让人送去。然后回复王夫人,说已派人送去了二两。
  这一天,忽然有个跛脚道人来府中化斋,口称专治邪病。贾瑞忙让人请入房里。道士说:“你这病,药是治不好的。我这里有一面镜子,两面都能照人,但你千万别照正面,只瞧反面,三天内,包你能好。”说罢,扬长而去。
  贾瑞拿起镜子,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站在里面,吓得连忙移开,骂道:“混帐道士,为啥吓我!——我再照照正面看是什么。”于是反过镜子去照正面,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觉得荡荡悠悠地进了镜子,与凤姐鬼混了一番,凤姐又送他出来。心中仍感到不足,又举起镜子去照正面,只见凤姐又招手叫他。如此三四次。贾瑞身体极度虚弱,终于一命呜呼。
  王熙凤管理宁国府贾蓉的妻子素可卿得了重病,百般医治,总不见效。王熙凤平时与秦氏友好,少不得前往看望几次,心情日益沉重。这天夜里,三更时分,她刚觉得睡眼矇眬,恍惚间只见秦氏从外面走进来,带着笑意说:“婶子好睡!我要走了,也不送我一程?我有一件心愿还没了结,须得告诉婶子。”凤姐恍惚问道:“有什么心愿,只管托给我就是了。”
  秦氏说:“婶子,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胜过万千男子,却怎么连两句俗语都不知道?常言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近百年,倘若乐极生悲,到头来‘树倒猢狲散’,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
  凤姐听了,十分敬畏,忙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永保家业不衰。秦氏冷笑了一声,说:“婶子真傻!人世间祸福转化,荣辱更替,历来如此,岂是人力能够保全的?如果能在富贵时安排好将来衰落时的出路,就算不错了。”凤姐请求详细赐教。秦氏让她在祖坟附近多多购买土地,置办田庄,将来衰落了,作为子孙务农之处,并说:“繁华总是瞬息的,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话。”
  凤姐还想再问,只听二门外报丧的传事云板连敲四下,猛地惊醒,就听有人报说:宁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连忙穿好衣服,往王夫人的住处走来。
  消息迅速传开,宁荣二府陷入悲哀的哭声里。秦氏平时待人和善,聪明贤惠,上上下下都为她的年轻早逝而痛心。公公贾珍更是哭成了泪人一样,发誓要尽家中的钱财去办丧事。他找到了凤姐,请她协助料理事务。凤姐也正想趁机显示自己的才干,便一口答应下来。
  凤姐一早就来到宁国府,让管事的把全府的男女仆人召集来,说道;“既然托我料理,我就要讨你们的嫌了。我可比不上你们的奶奶那么好性儿,凡事由着你们。如今要依我的话去行事,错了半点,也别管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律严肃处治。”说完,让彩明念花名册,一个一个唤进来认识。然后,把这些仆人分成若干班,每班各负责一项差事,凡丢失或损坏器物,由该班赔偿。又让来升媳妇负责督察,对偷懒的,吃酒的,打架拌嘴的,一经发现,立即报告;如果徇私掩盖,定要惩处。最后,又把上班的时间说定了,每天早晨卯时二刻集合点名,不得迟到。众人见凤姐办事井井有条,说话干净利落,都恭恭敬敬地站着听训。
  这一天早上,凤姐过来点名,发现迎送亲朋宾客的班中有一人未到,立即让人去传了来。凤姐看了那人一眼,冷笑说:“我说是谁敢迟到呢,原来是你!你比他们都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是吧?”那人说:“小的天天都来得早,只有今天醒得早些,又迷糊睡着了,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
  这时,门外有不少仆人等候凤姐发放领取东西的牌子,凤姐沉住气,把这些仆人要领的牌子都核准发完,然后接过那人的话头说:“照你这样,明儿他也睡迷糊了,后儿我也睡迷糊了,以后就没人按时来了。我本来想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就难管别人了,所以不如现在就照章办事为好。”说完,登时沉下脸来,喝道:“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的对牌,说:“告诉来升,取消他一个月的钱粮!”众人见凤姐眉毛立起,知道她恼了,于是不敢怠慢,把那人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凤姐说:“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谁想挨打,只管误!散了罢。”众人这才知道凤姐的厉害,从此不敢偷懒,兢兢业业,各负其责。
  三千两银子与两条人命且说凤姐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为秦氏送葬,把灵柩安置在铁槛寺,诸事办妥,便来到馒头庵休息。
  馒头庵原名叫水月庵,因为庵里的馒头做得好,就起了这个诨号。尼姑净虎听说凤姐要来暂住,早早地打扫了两间房子,迎接凤姐进庵。等到凤姐身边的侍从走散了,净虚说:“我正有一件事,想到府中去求太太。如今奶奶来了,就先跟奶奶说说,怎么办,请您指示。”凤姐问她有什么事,净虚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净虚曾在长安县的善才庵里当尼姑,有个姓张的大财主,经常给善才庵行布施。这个财主有个女儿,名叫金哥,每年都到庵里来进香。有一次,在庵里进香时遇见了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李衙内一眼看上了金哥的美貌,便要娶她为妻,派人到张家来求亲。那张小姐已经与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定了亲,两个人相互爱慕,即将择日成婚。张家若要退亲,又怕守备不答应,只好告诉求亲的人,说女儿已有了人家。谁知李衙门仍然不死心,仗着权势,一定要娶金哥。张家一时没了主意,正在为难时,守备得到了消息,也不管青红皂白,走上门来辱骂张家,说他欺软怕硬,坚决不许退定礼,两家打起了官司。张家财主恼羞成怒,派人到京都来找门路,也不管女儿的心愿,赌气要打赢官司,退还定礼,把女儿嫁给李衙内。因为张家以前曾与这尼姑有过交往,所以就找到她请求帮忙。
  说完了事情的经过,尼姑又讲:“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关系最好,想求太太老爷说句话,写封信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这事如能办成,张家表示情愿倾家孝顺府上。”
  凤姐听完,笑着说:“这事倒不大,只是我们太太不会管这种事的。”
  尼姑说:“太太不愿管,就请奶奶做主吧。”凤姐说:“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管这种事。”尼姑听了,心中的妄想才彻底打消,沉了半天,叹了口气说:“虽说如此,可是张家已知道我向府里求过情了,如今你们不管这事,张家会怎么想呢?他不知道你们没工夫管这事,倒会以为府里没能力管似的。”
  凤姐素来争强好胜,听了尼姑的最后几句话,不禁陡然来了兴头,对尼姑说:“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的报应,管它是什么事,我想干就干,干就让它干成的。这事就交给我好了,你叫张家拿出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尼姑听了,乐得眉开眼笑,连忙说:“成,成,三千两银子,他们不难。”凤姐说:“我可不是图银子,这三千两,不过是打发仆人做盘缠用的,让他们赚几个辛苦钱。我是一个钱也不要的,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我当下也拿得出来。”尼姑连忙应和,又说:“既然奶奶肯帮忙,那就尽快吧。”凤姐说:“你瞧我近来忙的,哪一处少了我能行?既然答应了你,自然尽快地了结。”尼姑满脸赔笑地说:“那是,那是。这点子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还不知忙成个什么样子呢。放在奶奶身上,那就跟掸掉一根鸟毛一样。俗话说得好:‘能者多劳’哇!”几句话说得凤姐心里美滋滋的。
  第二天,凤姐把这件事交给仆人来旺去办。来旺按着凤姐的意思,急忙进城找人代写书信一封,以贾琏的口气,请长安节度云光从中斡旋。云光与贾府关系密切,见是贾府来信求办,岂有不允的?当下给守备发了信,让他自重自爱。守备惧怕权势,只好忍气吞声收回定礼。
  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当金哥听说父母退了前夫,便用一条麻绳悄悄上吊了。那守备的公子听说金哥上了吊,也投河自杀了。两户人家落个人财两空,得利的是凤姐一人,三千两银子全都归入她的腰包,王夫人、贾琏等人一点儿也不知道。
  宝玉题联贾政的女儿元春选入宫中以后,被封为贤德妃,宁荣二府上上下下个个喜笑颜开,欢天喜地,只有宝玉毫不介意,就同没有这事一样。二府的老爷们商议,在府中修一座三里半方圆的大观园,作为元春回家省亲的别墅。于是,各行工匠,金银铜锡,土木砖瓦,潮水般地涌入府中;垒山的垒山,造屋的造屋,开沟的开沟,架桥的架桥;种花的,栽树的,凿池的,铺路的,各显其能。不多时间,大观园建造完工。
  这天,贾政带着一帮宾客进园观看,准备题些匾额对联,以增园景光彩。半路上遇到宝玉,贾政心想,这孽障虽然不喜欢读正经书,却听说能题对联,有点歪才,今日何不试他一试。于是让宝玉随同前往。
  进了大观园的正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人齐声赞叹:“好山!好山!”贾政说:“如没有这座山,一进来就看遍了园中的景物,那还有什么趣味?”说罢,往山上望去,只见白石峻.,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山石上面苔藓斑斑,藤萝掩映,一条羊肠小径微现其间。贾政带了人要从小径游览过去,刚入山口,就见山坡上有一块镜面白石,正是题字之处。贾政对众人说:“这里题个什么名字才好?”众人有的说该题“叠翠”的,有的说该题“锦嶂”的,有的说可题“赛香炉”的,有的说可题“小南”的。问到宝玉,宝玉说:“不如直接题上‘曲径通幽处’,倒还显得大方气派。”众人齐声赞叹:“好极了!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非我们能比。”贾政笑着说:“不可谬奖。他年岁小,不过是知道一点就到处来用罢了。等以后再拟定吧。”
  说着,走进石洞中,只见佳木葱茏,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曲折折泻到石隙下面。再走几步,则见清溪泻着雪浪向远处流去,一座石桥架在溪上,桥上有座亭子。贾政问道:“诸公想在这里题上什么?”众人说:“当年欧阳修先生的《醉翁亭记》中有句话是‘人亭翼然’,就题名为‘翼然’吧。”贾政说:“‘翼然’虽好,但偏离了此亭压水的特征。依我拙见,欧阳公的‘泻出于两峰之间’,用他这个‘泻’字为好。”一个宾客说:“太对了,就题为‘泻玉’吧。”贾政捻着胡须沉思,抬头看看宝玉,就让他拟出一个。宝玉说:“此处是省亲别墅,用‘泻玉’这样的字眼,显得粗陋不雅,应拟个比较含蓄的。我看‘沁芳’二字较为新雅。”贾政捻须,点头不语。众人忙来迎合,夸宝玉才情不凡。贾政说:“匾上这两个字是容易拟的。你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就站在亭子上,四面环望,进行构思,口中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称赞不止。
  离开亭子往前走,忽见一带粉墙横在眼前,墙里有几间房屋,被千百竿翠竹遮映着。屋后有一树梨花,几棵芭蕉,十分宁静。贾政说:“如能月夜坐在此处读书,也算没有枉生一世。”说罢,看着宝玉。宝玉知道父亲在训斥自己,吓得忙低下头来。众人忙用话岔开,有人说道:“此处的匾该题上四个字。”贾政笑问:“哪四个字?”一个说是“淇水遗风”,又一个说是“睢园雅迹”,贾政都说俗。贾珍说:“还是宝兄弟拟一个吧。”宝玉说道:“这里是第一处行幸的地方,必须颂圣才可。我看‘有凤来仪’四个字为好。”众人都哄然叫绝,贾政点点头,说:“畜生,畜生,可说是管窥蠡测了。”又让他题一副对联。宝玉念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摇头说:“也不怎么好。”一边走,一边说,忽见青山斜阻,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矮墙,墙头都用稻茎掩护。几百棵杏花开得如云似霞,杏花丛中,有几间茅屋。篱笆外面有个土井,井旁架着汲水的辘轳,附近分畦、列亩,种着蔬菜。众人正要走进篱门,忽见路旁立着一柱石碣,也是为题字准备的。贾政请众人题字,众人说:“此处题为‘杏花村’最妙。”贾政听了,笑着对贾珍说:“亏了各位提醒我,明日做个酒幌子挂在这里。”原来,杏花村是山西有名的酒乡。宝玉说:“题写‘杏花村’太实了,不如‘杏帘在望’四个字引人遐想。”众人齐声说:“好个‘在望’!既有韵味,又暗含‘杏花村’的意思。”宝玉冷笑说:“古人有诗道:‘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为妙?”众人越发拍手称妙。贾政喝道:“无知的孽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也敢在老先生面前卖弄!”
  说着又游了几处地方,宝玉都有题作,不再一一细表。贾政想,宝玉自小与元春亲厚,元春常常教他念书识字,入宫后也一直惦念宝玉的学问长进;为了让她感到欣慰,就把宝玉所拟的匾额和对联,题写在大观园中。元春后来省亲来到大观园,见到这些文字,果然十分高兴。
  元春省亲大观园内诸事料理妥当之后,贾政向皇上上书,请求贾妃回府省亲。皇上批示:次年正月十五日省亲。圣旨一下,宁荣二府越发昼夜忙碌。
  转眼十五已到。一大早,贾母就带着一些有官爵的妇女,等在荣府大门外。贾赦带着一些有官爵的男人在西街门外等候。等了很久,才见有开路的太监一对对地来到,队伍的后面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慢慢地走了来。贾母等人连忙在路旁跪下,被几个太监扶起。版舆进了大门,朝大观园抬去,进了园门,元春由宫女扶着下了舆。只见园内香烟缭绕,灯火辉煌,花彩缤纷,音乐喧喧,说不尽的富贵风流。元春看罢,轻轻叹了口气,感慨园内奢华太甚。
  乘舟游玩了一会儿,又上舆往前走去,只见一处宫殿极其美丽,石片坊上写着“天仙宝镜”四个字,元春觉得文字奢华,忙让人换成“省亲别墅”四个字。这时,礼仪太监领着贾赦、贾政在殿前平台上站好,要元春升座受礼,元春传谕免去,又有太监领着贾母等女眷在殿前平台上站好,元春又传谕免去。然后,元春更换衣服,乘坐省亲车驾出了大观园,来到贾母的房间,要行家礼。贾母等人一齐跪下请求免去。元春满眼垂泪,走上前来,一手搀着贾母,一手搀着王夫人。三个人心里装着许多话,只是都说不出,只顾相对哭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等人,围在元春的身旁,垂泪无言,过了好半天,元春才强装笑颜,安慰贾母、王夫人说:“当时既然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地方去,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儿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贾母等让元春入座。元春问:“薛姨妈、宝钗、黛玉怎么见不到?”王夫人说:“她们是外眷,不敢擅自来见。”元春听了,忙让快请。一时,薛姨妈等人进来,各叙阔别之情。
  这时,贾政到门帘外来问安。元春隔着门帘,含泪对父亲说:“普通人家,虽说粗茶淡饭,却终究能朝暮相聚,享受天伦之乐;如今我虽富贵至极,然而骨肉分离,又有什么意趣!”元春这番话乃是人生至理,表达了她身处深宫的寂寞心情,对父亲当时的决定也有怨意,但贾政满脑子是富贵荣华的庸俗思想,不能体谅女儿的苦衷,听了元春的话后,反而文绉绉地讲了一大通感戴君恩的话,还让元春安下心来好好伺候皇上。元春也只好回答些“保重身体,切勿惦念”的套话而已。贾政退出。
  元春见了宝钗和黛玉,便问:“宝玉为何不来进见?”贾母说:“没有谕令,他不敢进来。”元春让人快快领他进来。小太监出去带宝玉进来,先行国礼,然后元春让他走到跟前,拉着手揽进怀里,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比以前长高了些..”一句话还没说完,泪水便如雨点般滚落下来。原来,宝玉自小跟元春最亲近,二人虽是姐弟,实同母子一般。
  这时,尤氏、凤姐等人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春站起身,让宝玉引路,同众人走进园内,游历了“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几个地方。元春极为赞赏,又规劝说:“以后不可过于奢华。”不一会儿,来到正殿,元春让大家入座。筵宴开始,贾母等人在下相陪,尤氏、凤姐等人亲自捧盏倒酒。
  元春传命笔砚伺候,拿起毛笔,为大观园内几处最佳的地方题名。然后又题了一首绝句: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
  写完,请各位姐妹每人写一首,并让宝玉为“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这四处最佳景地各写五言律诗一首,以慰自幼教导的苦心。
  迎春等人很快就写成了,元春看完说:“还是薛、林二妹的作品与众不同,非我们姐妹可比。”宝玉在宝钗和黛玉的帮助下,也写完了。元春看罢,非常喜欢,说:“果然长进了!”
  作完了诗,看完了戏,又把大观园里没游过的地方游赏了一遍。正在流连,太监启道:“已到时辰,请驾回宫。”元春听了,不由得满眼又滚下泪来,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地不忍放开,再三叮咛说:“如今皇上开恩,允许一个月进宫探望一次,以后见面的机会是有的,不必伤心。”贾母等人哭得哽咽难言,只是不住地点头,望着元春远去的舆影,百感交集于心头。
  贾环的心肠贾环是贾政的妾赵姨娘生的,长得委琐不堪,心地卑鄙。他见宝玉深得众人的喜爱,非常忌恨,心想如果宝玉死了,自己的地位自然会提高。
  这一天,他下了学,被王夫人叫住,王夫人让他抄写《金刚咒》。贾环上了炕,让人点上灯,拿腔作势地抄写起来。写了一会儿,就叫丫鬟彩云倒茶来,又叫丫鬟玉钏儿来剪蜡花,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把个字写坏了,等等。丫鬟们一向很讨厌他,谁也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得来,就倒了杯茶递给他,看见王夫人正和别人说话,就悄悄地劝他说:“你安分些吧,何苦讨这个厌讨那个厌的。”贾环听了,反而起了疑心,说:“你也跟宝玉好了吧?当我看不出来?少跟我说这个。”彩霞气得直咬嘴唇,向贾环脑门上戳了一指头,说:“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这时,凤姐和宝玉探望贾赦回来。宝玉一头滚进王夫人的怀里,王夫人用手满身满脸地抚摩着他,说:“我的儿,你又喝多了,看脸上滚热的,快到那边炕上躺一会儿去。”宝玉在王夫人身后躺下,叫彩霞给他捶打身体,又和彩霞说说笑笑,彩霞却淡淡的,不答理他,眼睛总向贾环那边看。宝玉就拉她的手,笑着说:“好姐姐,你也跟我说句话儿吧。”彩霞夺过手来,说:“再闹,我就嚷了。”
  这情景被贾环都看见了,心里的妒火直往上蹿。心中暗想,我就要整治整治你,只是没机会下手,现在正是好时候,你离我这么近,就用热蜡油烫瞎你的眼吧。想罢,故意装作失了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推过去。只听宝玉“哎哟”了一声,满屋人都吓了一跳。丫鬟们连忙把外屋的灯移进来,向宝玉那里一照,只见宝玉满头满脸都是蜡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让人替宝玉擦洗,一面骂贾环。
  凤姐三步两步上了炕,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着说:“老三还是像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了高台盘!赵姨娘也应该时常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她让人把赵姨娘找来,指着鼻子骂道:“你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的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三番五次找事儿,我都不理睬,倒好,得了意了,越发上劲了!”
  赵姨娘平时最恨的是凤姐和宝玉两个人,对王夫人也很嫉妒,却不敢直接表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只得忍住心中恶气,老老实实听着训斥,走上前去看宝玉脸上的伤,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眼睛竟没有伤着。
  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天贾母发现了要追问责骂自己,急得又把赵姨娘狠狠数落一顿,然后让人取来败毒消肿的药,给宝玉敷上。
  宝玉说:“不碍事。明天老太太要问,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烫的。”凤姐笑着说:“就说是你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反正是有一场气要生的。”王夫人让人把宝玉送回房去,袭人等丫鬟们见了,都慌得不得了。
  黛玉一整天没见到宝玉,心里闷闷的,没有一个可说话的,曾打发人去怡红院看了两三遍,到夜晚才得知宝玉回来了,却又被烫伤了,便连忙赶来瞧。进了屋,见宝玉正举着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地敷了一层药。宝玉见她来了,忙把脸遮住,摇着手让她出去,不肯叫她看着,他知道黛玉生性好洁,见不得这些东西。黛玉明白宝玉的心思,笑着说:“让我瞧瞧烫了哪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凑上来,强扳住脖子瞧了瞧,问疼不疼。宝玉说:“没事儿,养一两天就好了。”
  黛玉坐了一会儿,闷闷地回房去了。
  马道婆兴妖作怪马道婆是个道姑。宝玉生下后,为了消灾免病,认了她作干娘。这一天,她来荣国府请安,见宝玉脸被烫伤,吓了一大跳,然后向宝玉脸上画了一画,嘴里又嘟囔了几句,说:“好了,好了。”又对贾母说:“凡是公卿大人的子弟,一生下来,就有许多鬼跟着他,得空就拧他一把。不过也有个办法可以免除,那就是每月向菩萨供奉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贾母问需要供奉多少香油,马道婆说,随个人心愿,心愿大,一天就是四十八斤,心愿小家里穷,四两半斤也行。贾母答应每天供奉五斤,每月初让马道婆来取。
  马道婆辞别了贾母,又来到赵姨娘房中,见赵姨娘正在粘鞋,便说:“我正缺鞋面子,你有零头碎脑的,不管什么颜色,给我一些。”赵姨娘叹了口气,说:“我这里哪有像样的东西,但凡好的东西,也到不了我手里。我们娘儿俩就是对付活着。那宝玉,被人看成一条龙似的;还有凤姐,好家伙,谁敢惹哟!”
  马道婆知道她最恨凤姐和宝玉,便用鼻子一笑,半晌才说:“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明着不敢干,不兴暗中算计吗?”赵姨娘听着话里有话,忙问如何算计。马道婆故意不说,逗得赵姨娘指天发愿,表示要重重感谢她。马道婆说:“你拿什么感谢我呢?”赵姨娘拿出私下积攒的一些银子,还有几件衣服、首饰,又说事成之后还要给五百两银子,当下写好了欠契。
  马道婆收起了银子,装好了欠契,就向腰中掏出十个用纸剪成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又用纸剪成两个人形,递给赵姨娘,悄悄说道:“把凤姐和宝玉的年庚八字分别写在纸人上,连同五个鬼一起掖在他们的床被下面。嘿,等着瞧吧!”
  第二天,赵姨娘来看望宝玉,坐在宝玉床上,与众人说笑谈天,坐了一阵儿便告辞了。众人也渐渐走开了。宝玉忽然哎哟一声,说:“头真疼!”接着又大叫一声:“我要死!”说着纵身一跳,有三四尺高,嘴里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丫鬟们忙去报知王夫人和贾母。大家赶来时,只见宝玉正在拿刀弄杖,寻死觅活,闹得天翻地覆。
  贾母、王夫人吓得浑身颤抖,“儿”一声、“肉”一声地放声大哭。一时间,贾赦、邢夫人、贾珍、贾琏、贾政、贾蓉、贾芸、薛姨妈以及荣宁二府的上上下下,纷纷来到大观园内,园内顿时乱成一窝麻。
  正没办法可想,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钢刀,风也似地砍进园内,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更慌了。周瑞媳妇带着几个身强胆壮的婆娘,冒死扑了上去,抱住凤姐,夺下钢刀,把她抬回房去。
  贾政心中烦乱,百般祈祷,求医问神,总也不见效。叔嫂二人不省人事,躺在床上,胡言乱语,浑身火炭一般的烧着,病情一天重似一天,眼看连气都没了。贾政没了主意,只好认作天命。全家人忙着把他们二人的后事装裹准备了,个个哭得泪人一样,只有赵姨娘和贾环心中得意。
  第四天早晨,宝玉睁开眼说:“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收拾,打发我走吧。”贾母听了,如同摘去心肝一样难受。赵姨娘在一旁劝道:“老太太也别太伤心了,哥儿已经不中用了,不如把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他这口气不断,在那世里也不安生。”贾母照她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舌头的混帐老婆!你愿他死,有什么好处?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这时有人回报说,两口棺材都做好了。贾母听了,如同火上浇油,要把做棺材的人打死。
  正在吵闹,忽听大街上传来木鱼声,有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脚道人声称能治各种邪病,贾母、王夫人急忙叫人请入府中。那和尚让人取出宝玉颈上的玉石,拿在手中摩弄了一会儿,说了些疯话,然后让人把玉石悬挂在门楣上,嘱咐说,除亲生母亲和自己妻子以外,不准其他女人进入屋中,三十三天以后,邪病可除。贾政正要安排送谢礼,回头一看,早已不见了二人的踪影。
  晚上,凤姐和宝玉清醒过来,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如同得了珍宝一样,急让人熬了米汤给他二人吃了。此后,二人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一家人才把心放下来。
  黛玉葬花林黛玉见宝玉被贾政叫去,不知有什么事一天没回来,不免心中忧虑。
  到了晚上,才听说宝玉回来了,便到怡红院来找他,只见院门关着,就用手敲门。
  不料晴雯和碧痕两个丫鬟正斗嘴,没好气,听见有人敲门,也不问是谁,就说:“都睡下了,明儿再来吧!”黛玉以为是丫鬟们没有听出她的声音,就高声说:“是我,还不开门么?”晴雯偏是还没听出来,使着性子说:“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
  黛玉听了,气得怔怔的,本待高声去问,又一想,虽说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可到底还是客居。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要是认真怄气的话,也没大意思。一边想着,一边落下了泪珠。正没主意,只听里边传出一阵笑语声,细细一听,是宝玉和宝钗二人。黛玉又气又悲,站在苍苔冷露的花荫下面,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回到房中,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如同泥塑的一样一动不动,一直坐到二更天。
  第二天是农历芒种节,古代风俗,这一天要摆上各种礼物,祭奠花神。
  大观园里一早就热闹起来了,女孩子们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用绫纱制成旗子,悬挂在树梢、花枝上,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香菱和许多丫鬟们在园内尽情玩耍,只是不见林黛玉。迎春说:“好个懒丫头!难道还在睡觉?”宝钗说:“你们等着,我去吵醒她。”说着,往潇湘馆走去。忽一抬头,看见宝玉转进去了,宝钗低头沉思一会儿,便抽身回来。
  宝玉走进黛玉的房门,忙向黛玉打招呼,黛玉也不理睬,吩咐丫鬟收拾屋子,自己出了房门。宝玉摸不着头脑,只得随后追了出来。路上,被探春截住,说了几句话,再找黛玉,已经没了踪影。宝玉低头沉思,无意中见到许多凤仙花、石榴花落了一地,便用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来,用衣襟兜着,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到那天同黛玉葬桃花的地方。只听山坡那边有人哭泣,一边哽咽,一边数落着,好不伤感!宝玉还以为是哪房的丫鬟,受了委屈,跑到这里来哭,便停住脚步细听,只听那人哭着念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听了,内心十分伤感,特别是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几句时,不禁悲痛地倒在山坡上,怀中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黛玉正在自我伤感,忽听山坡上有人在哭,抬头一看,见是宝玉,便说:“啐!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嘴掩住,长叹了一声,抽身便走了。宝玉哭了一会儿,抬头一看,黛玉已经走了,就忙去寻找,走了好多路,才看见黛玉,说道:“你且站住,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撂开手。”黛玉听话里有文章,才站住说:“既是一句话,请说来。”宝玉笑着说:“两句话,你听不听?”黛玉扭头便走。宝玉在后面叹息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只这两句话,便把黛玉定住了。宝玉走上前来,苦苦诉说自己的一片赤诚之心,又消解了昨晚黛玉的误会,黛玉才转忧为喜。
  宝黛互明心迹史湘云又来到荣国府,是给平儿、袭人等几个姐姐送戒指儿的。姐妹们正在说笑,有人报告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宝二爷去会见。”宝玉听了,就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很不自在,他最不愿意跟这班官僚来往,抱怨地说:“有老爷跟他坐着就得了,何必回回要见我!”湘云说:“你这个性情还是没改。如今大了,你也该想想读读那些正经八百的书,以后考个举人进士。即便不愿读书,不愿科考,也该常去会会那些当官的人们,向他们学学如何当官的学问,将来也好应酬世务,多个朋友。没见过你这号人,成天就会在我们群里搅和!”
  宝玉听了,心中不乐,说:“你请到别的姐妹屋里坐坐,当心我这里污了你这位知道当官学问的。”袭人说:“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宝姑娘也是说的这话,他也不管人家脸上过得去过不去,咳嗽了一声,抬起脚来就走了。弄得宝姑娘满脸通红。幸亏是宝姑娘,要是林姑娘,不知又要闹到何等地步呢。真真宝姑娘叫人敬重,我以为她要恼了,谁知过后还是那样,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位从那以后反倒和她生分了。要是林姑娘跟你赌气,你不知该赔多少不是呢!”
  宝玉说:“林姑娘说过这些当官学问的混帐话吗?要是她也说过,我早和她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着头笑他说:“原来这是混帐话。”
  且说林黛玉自从前些日子见到张道士送给宝玉一个金麒麟,宝玉暗暗收在怀里,黛玉猜想宝玉一定要送给史湘云,因为史湘云身上也佩戴着一个金麒麟,只是小一些。现在史湘云来了,宝玉去找她,一定要说起金麒麟的事。黛玉思忖,近来宝玉看了不少才子佳人的小说,里面的人物都是因为一件小巧玩物撮合成夫妻的,要是宝玉也闹出这种风流韵事来,岂不可怕?于是悄悄走来,观察他二人的行动,以便见机行事。刚走到门前,正听见史湘云劝宝玉的一番话,宝玉又说道林妹妹如何如何。黛玉听了,不禁又惊又喜,又悲又叹。喜的是,果然自己眼力不错,平日把他看作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惊的是,他竟敢在别人面前一片诚心地赞扬我,一点也不避嫌疑。感叹的是,既然是知己,为什么又有金玉相配的说法?为什么又来了个薛宝钗?悲伤的是,自己父母双亡,没人为自己的婚事作主。想到这里,不禁滚下泪来,悄悄转身回去了。
  宝玉走出房门,硬着头皮去见父亲和贾雨村,忽见黛玉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好像是在擦眼泪的样子,就忙赶上来,说:“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你了?”黛玉回过头,勉强笑着说:“好好的,我哪里哭了?”“没哭,脸上怎么会有泪珠?”说着,就要上前给她擦泪。黛玉连忙后退几步,说:“你要死?干什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笑说:“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上死活了。”黛玉说:“你死了倒不要紧,只是丢下什么‘金’呵,什么‘麒麟’呵,就不好了。”
  一句话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个!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黛玉见他急得一脸汗,连青筋都暴起来了,后悔自己说话不当,禁不住靠上前去为他擦汗。
  宝玉瞅着黛玉好半天,才说了“你放心”三个字。黛玉装作不懂。宝玉说:“好妹妹,你别哄我。你要是真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不但我平常对你的心意白用了,而且连你平常对我的心意也辜负了。你就是因为对我总不放心,才弄了一身病。”
  黛玉听了这些话,句句都如轰雷闪电一样,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要恳切,一时间心里涌上万语千言,却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怔怔地望着宝玉。宝玉心中也有千言万语,不知从哪句说起,也怔怔地望着黛玉。
  两个人相对怔了半天,黛玉咳嗽了一声,两眼滚下了泪珠,回身要走。
  宝玉忙上前拉住,说:“好妹妹,且等等,我说一句话你再走。”黛玉一面擦泪,一面把手推开,说:“还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知道了。”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宝玉望着黛玉的背影,呆呆地站了半天。
  宝玉挨打宝玉会见了贾雨村,回来后听说金钏儿跳井自尽,就如万箭穿心一样难过,在园子里转来转去,茫然不知所往。正走着,不想与对面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大吼一声:“站住!”宝玉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正是他父亲。
  贾政说:“刚才雨村来了要见你,你迟迟不肯来,等了好半天才露面。
  见面谈话时,又是无精打采的,没有一点挥洒的言词。现在又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你究竟是为什么这样!”宝玉一颗心泡在悼念金钏儿的泪水里,对父亲的话一句也没听见,只是愣愣地站着,像个木头人。贾政的气又长了几分,正要发作,仆人禀报说,忠顺亲王府有人来见老爷。贾政忙让人快快请进来。
  来者是忠顺府的长史官,他说:“我们府里有一个演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的在府里,如今竟三五天不见回去,我们到处察访,得知他近来与令郎宝玉来往亲密。我们府中王爷对琪官很是喜欢,万望您能协助归还此人。”贾政听了,又惊又气,急忙传宝玉进来。宝玉不知为了何事,赶忙走进去。贾政骂道:“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怎么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怎敢引逗他出来!”
  宝玉听了吓了一跳,忙说不知道有这个人。
  长史官说:“公子不必掩饰。现有证据,何必抵赖!你如果不知道这个人,那条红汗巾子又是谁给的?”
  这一问,把宝玉搞得目瞪口呆。原来他那条红汗巾子正是琪官送给的,那天薛蟠在家中聚众饮酒,在酒宴上认识了琪官,从此两个人结下了友谊。宝玉暗想,连这件事他都知道了,别的也瞒不过了,干脆说了,打发他走吧,就把琪官在东郊的新住处告诉了那个人。
  贾政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位长史官,一面回头吼道:“不许动!回来跟你算帐!”回来时,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道:“跑什么!”贾环见了父亲,吓得骨软筋酥,忙低头站住,说:“本来没乱跑,只因刚才从那边的井旁经过,那井里淹死过一个丫鬟,我们害怕,才赶忙跑了过来。”
  贾政听了很是惊疑,心想,我家从没有过这样的事,便让人去叫贾琏等人来问。这时,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衣襟,跪下说:“父亲不用生气,这事除了太太房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内情。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拿眼向周围扫了一圈。贾政明白,挥手把小厮们赶走,贾环悄悄地说:“我母亲告诉我说,前天,宝玉哥哥去太太屋里,拉住太太的丫鬟金钏儿,就要强奸,金钏儿不答应,被宝玉打了一顿,就赌气跳井死了。”
  贾政听了,气得面如黄纸,七窍都要喷出火来,对手下的人大喊:“快把宝玉抓来!”一面说,一面走进书房,发恨地说:“今天再有人阻止我,我就把这官职和家业全给了他,剃了头发出家当和尚!”
  仆人们见贾政从来没有这样暴怒过,知道大事不好,赶忙退出去了。
  贾政气喘吁吁,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满脸泪痕,脸上的肉不住地抽动着,连声喊道:“拿宝玉!拿大棍子!拿绳子捆上!把各个门都关上!有人胆敢去报信,立刻打死!”
  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前去捉拿宝玉。宝玉自从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就知道今天凶多吉少,哪里想到贾环又给他造了谣言。想让人去告诉贾母,偏偏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正在着急,只见一个老妈妈走了过来,便像见了救星一样,赶上去拉住她,说:“快去告诉老太太,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不想这老妈妈耳朵聋,把“要紧”二字听成了“跳井”,笑着说:“跳井的事,我早知道了,别大惊小怪的。”宝玉急得直跺脚。这时,贾政的小厮走过来,逼他走进了书房。
  贾政见到宝玉,眼都红得发紫了,也不问问他的罪状,便喝令:“堵上他的嘴,往死里打!”小厮们不敢违抗,只好把宝玉按在凳子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
  贾政还嫌打轻了,一脚把掌板的小厮踢开,夺过大板,咬着牙,狠命打了三四十下。众人见打得太凶了,忙上来劝阻夺板。贾政哪里肯听,说:“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平常都是你们这些人把他教坏了,到了这步田地还有脸来劝!”
  众人听了这话,不敢再说什么,忙退出来,让人快去给王夫人报信。王夫人得知了,立即赶到贾政的书房。
  贾政见夫人进了房,如同火上浇了一盆油,那板子打得更狠更快。按着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开手走开了,宝玉已经不能动弹。贾政还想再打,被王夫人抱住了板子。贾政便去找绳子,要把宝玉勒死。王夫人忙抱住宝玉,哭着说:“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在夫妻的份上。我如今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只有这个孽障。老爷要勒死他,不如先来勒死我。我们娘儿俩到阴曹地府也有个依靠。”说完,趴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
  贾政听了这话,不觉长叹一声,坐在椅子上,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内衣上鲜血淋漓,解下内衣去看,从屁股到大腿,皮开肉绽,没有一块好地方。王夫人一阵心疼,失声大哭。
  正在这时,丫鬟来报:“老太太来了。”话音没落,只听窗外一个颤巍巍的声音说道:“先打死我,先打死我。”贾政知道母亲来了,忙出去迎接,只见贾母扶着丫鬟,喘吁吁地走来。贾政上前陪笑说:“大热的天,母亲何必亲自走来?有话就叫儿子去见您才是。”贾母听了,站着喘了一会儿,厉声说:“儿子?只可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叫我跟谁说去!”贾政连忙跪下,说:“当儿的教训儿子,也是为的光宗耀祖。母亲这话,叫我这做儿的怎么受得了?”贾母啐了一口,说:“一句话你就受不了,你那样往死里打板子,宝玉就受得了?我猜你是讨厌我们娘儿们了,不如大家趁早散伙,离你远远的!”说着就让人准备车马,要同王夫人、宝玉一起回南京去。贸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认罪。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走上前去看宝玉的伤,只见今日这顿打不同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抱着宝玉哭个不停。王夫人和凤姐等仍劝解了一会儿,才渐渐止住。
  丫鬟媳妇们上来要搀宝玉,凤姐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
  打成这个样儿,还能搀得走?还不快去把那条藤屉子春凳抬出来!”众人连忙进去抬出春凳,把宝玉抬放在凳子上,跟随贾母王夫人,送到贾母房中。大家围上去给宝玉治疗,调停完毕,又把宝玉抬到怡红院自己的床上。乱了半天,众人渐渐散去。
  手帕传情袭人见众人走了以后,就在宝玉身边坐下,含着眼泪察看宝玉的伤,咬着牙说:“我的娘,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这时宝钗走进来,手里托着一丸药,对袭人说:“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给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了,就可以好。”又问:“这会儿好些了么?”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了。”一面又让坐。宝钗说:“你早听人一句话,也不会有今天。”又与袭人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宝玉昏昏欲睡,只见琪官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的事;又见金钏儿走进来,哭着诉说为他而投井的心情;忽然又觉得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地听见有人在悲泣。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黛玉,忙把身子欠起来,仔细去看,只见黛玉的两眼肿得像桃一样,满脸都是泪光。宝玉叹了口气,心疼地说:“你何必又跑来!虽说现在太阳落了,可是那地上的余热还没消散,小心要中暑的。我没事儿,虽然挨了打,却不觉得疼,你不必担心。”
  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但那种哽哽咽咽的抽泣,实在比痛哭还要难受。听了宝玉这番宽慰的话,心中虽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出来,半天,才抽抽噎噎地说:“你往后可都改了吧。”宝玉长叹一声,说:“你别这样说。我就是为这些人而死,也是情愿的!”
  正说着,院外人报:“二奶奶来了。”黛玉见凤姐来了,忙站起身说:“我从后院走吧,回头再来。”宝玉一把拉住她说:“你怎么怕起她来了?”黛玉急得直跺脚,轻声说:“你瞧瞧我的眼,她又该拿我取笑了。”宝玉连忙放开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从后门走了。
  凤姐探望宝玉的病情,接着薛姨妈又来了,贾母又打发人来探视。宝玉疼痛难忍,勉强把这些人都应付了,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见袭人在身边,宝玉心中挂念着黛玉,满心要打发人去看望她,只是怕袭人,就想出一计,让袭人到宝钗那里去借书。袭人去了,宝玉叫过晴雯吩咐说:“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她在做什么呢。她要问我,就说我好了。”晴雯说:“平白无故的干什么去呢?就是捎句话儿,也行啊。”宝玉说:“又没什么话儿可说的。”晴雯说:“要不就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想,伸手拿出两条手帕递给晴雯,笑笑说:“也罢,就说我叫你给她送手帕去了。”晴雯说:“奇了。她要这半新不旧的手帕?只怕她又该恼了,说你拿她取乐。”宝玉笑着说:“你放心,她自然知道其中的意思。”
  晴雯听了,只得拿着手帕往潇湘馆来。屋里黑黑的,没有点灯。黛玉躺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报了名字,说:“宝二爷给姑娘送手帕来了。”黛玉问:“这帕子是谁送给他的?一定是很好的,叫他留着送给别人吧,我现在不用。”晴雯笑着说:“不是新的,已经用过的。”黛玉听了,思付了一会儿,才明白了宝玉送手帕的用意:宝玉知道她此时正伤心落泪,不能前来为她擦泪,就送来手帕以表示心意。想到这里,连忙说:“放下,去吧。”晴雯放下手帕,抽身回去了。
  黛玉抚摩着手帕,不禁心荡神驰:宝玉能体贴我的这番苦意,令我可喜;我的这番苦意,不知将来结果如何,又令我可悲;宝玉让别人传递情物,又令我可惧;我自己常常哭泣,想来也没什么意思,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间胸腹沸腾炙热,不由得情意缠绵起来,于是掌灯,也不顾及嫌疑避讳了,伏在桌子上,研墨蘸笔,在那两块手帕上写起诗来:其一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
  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刘姥姥卖傻刘姥姥二进荣国府,除了带来板儿,还背了一大口袋枣子、倭瓜和蔬菜,还是由周瑞媳妇领着找到了凤姐。凤姐去禀告贾母,好半天没有回来,刘姥姥就与平儿闲聊着。平儿说起吃螃蟹的事,周瑞媳妇说:“一早起来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个儿真大,一斤也就是秤两三个吧。一共三大篓,有七八十斤呢。”刘姥姥说:“这样的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总共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活一年了。”聊了一会儿,刘姥姥往窗外看看天色,说:“天也晚了,我们走吧,天黑了出不了城可坏了。”周瑞媳妇笑笑说:“你老等着,我去瞧瞧。”去了半天才回来,说:“你老的福来了,二奶奶留你住下,老太太请你过去见见面呢。”刘姥姥说:“我这份长相怎好去见面?好嫂子,你就说我已经走了嘛。”平儿说:“没事儿,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你要是害伯,我们送你去。”说着,同周瑞媳妇领着刘姥姥往贾母这边走来。此时贾母房中,大观园里的姐妹们正与贾母说笑。刘姥姥走进去,只见满屋子珠围翠绕,花枝招展,不知都是何方美人。又见一张床上正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绫罗裹着的美貌丫鬟正在给她捶腿,凤姐站着正说笑呢。刘姥姥断定她就是贾母,忙过来陪着笑,道了几个万福,说:“请老寿星安。”贾母欠欠身子问了好,问她多大年纪,刘姥姥说七十五岁了。贾母向众人说:“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硬朗。我要是到了这个年纪,准是动弹不了了。”刘姥姥笑着说:“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如果我们也这样,那庄稼活就没人做了。”
  大家说笑了一阵,贾母又说:“听说你带来了好些瓜菜,我正想地里新摘的瓜儿菜儿吃,街上买的,不如你们田地里的好吃。”刘姥姥笑着说:“这是野玩意儿,不过是吃个新鲜。依我们的心思想吃鱼肉,只是吃不起。”贾母说:“今儿既然认了亲,就别空手走。不嫌我们,就住上一两天。”凤姐说:“你住两天吧,把你们那里的新鲜事说给我们老太太听听。”刘姥姥就把乡村中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通,贾母越发来了兴趣,让丫鬟抓了些果子给板儿吃,又让人拿些钱给板儿。
  吃过晚饭,凤姐便把刘姥姥打发过来,鸳鸯忙让人带着刘姥姥去洗澡,又挑了两件衣服让她换上。刘姥姥哪受过这种款待,忙换了衣服,来到贾母床前,尽量搜寻些故事来说。宝玉和众姐妹们也早到了,他们哪里听过这些故事,听起来真是津津有味,比说书先生强多了。刘姥姥虽是乡野粗人,但生来会编故事,看到贾母和众人这么爱听,就把好些根本没有的事儿,像真事一样讲了出来:“我们种田人,春夏秋冬,风里雨里,天天都在地里忙,什么奇怪的事没见过!就说去年冬天吧,连下了几天雪,好家伙,三四尺深!我那天起得早,还没出屋门,就听外头柴禾响。我想一定是有人偷柴禾来了。我扒着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上的人。”
  贾母说:“一定是过路的人,冷了,抽一些柴禾去烤火。”
  刘姥姥笑着说:“也不是客人。说来奇怪,您猜是什么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标致小姑娘,头发梳得油光,穿着大红袄,白绫裙子——”
  刚说到这里,外边的人吵嚷起来,原来是南院马棚失火了。贾母忙扶着丫鬟出门去看,只见东南上火光闪亮,吓得连忙念佛,又让人到火神庙去烧香,直到火灭了才回到房中。宝玉接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大雪天抽柴禾干什么?要是冻出病来怎么办?”贾母忙拦住说:“别说了,都是刚才说柴禾说的,说出火来了。别说这个了,说别的吧。”刘姥姥想了想,又编了一段新鲜事。贾母王夫人听了,很投心思。
  一时故事讲完,众人散去了。宝玉拉住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好编个名告诉他:“那是我们庄北一个小祠里供的,不是神佛。我们那儿有一位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知书识字的,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十七岁那年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跺着脚,连声叹息,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说:“后来老爷就盖了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人去烧香拨火,日久天长,那个像就成了精。我刚才说的抽柴禾的就是她。我们庄上的人商量着,要平了这个庙呢。”宝玉说:“快别这样。要是平了庙,罪过可不小。”刘姥姥说:“亏了哥儿告诉我,我明儿回去告诉他们就是了。”宝玉还说要攒钱把庙修修,把塑像再装潢一番。又问这个庙在什么地方,离这儿多远,刘姥姥顺口胡诌说给了他。
  宝玉信以为真,第二天一早,就给了茗烟几百钱,按刘姥姥所说的方向、地名去寻找,等踏看明白了,再想办法集资去修。
  茗烟找了一天,累个臭死,也没找到。上哪儿找去呢!
  贾母为了给史湘云还席,要在大观园摆酒宴。依着宝玉的主意,每人一个小桌,摆上各自爱吃的一两样菜,又经济又实惠。
  第二天一早,贾母就带着一群人进了大观园。李纨把一盘子各色的菊花端过来,让贾母戴花。贾母拣了一朵大红的簪在鬓角上,回过头来也让刘姥姥戴。凤姐忙拉过刘姥姥,说:“让我打扮你。”说着,把一盘子菊花横三竖四地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得肚子疼。刘姥姥说:“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个这么体面了。”众人笑着说:“你还不拔掉?都成了老妖精了。”刘姥姥笑着说:“不能拔。我虽说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着呢,爱个花儿粉儿什么的,如今老了,也风流风流才好。”
  酒宴设在秋爽斋,大家入了座。鸳鸯悄悄对凤姐说:“咱们今天也有了逗趣的笑料了。”凤姐知道说的是刘姥姥,点点头说:“对,今天就拿她取个笑儿。”李纨劝道:“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当心老太太说你们。”鸳鸯说:“去去,不关你的事,有我呢。”
  贾母让人把一张小楠木桌抬到自己身边,让刘姥姥跟自己坐在一起。鸳鸯就把刘姥姥拉出去,悄悄地嘱咐了一番话,说这是家中的规矩,说错了,人们会笑话的。刘姥姥认真地记住了,入了座,拿起筷子,觉得沉甸甸的不好使。原来风姐和鸳鸯商量好了,单拿出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姥姥用。刘姥姥说:“这叉筢子比俺家的铁锨还沉,哪里犟得过它。”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这时,一个媳妇端着一个盒子走进来,盒子里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把那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说了声“请”,刘姥姥就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饭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鼓起了腮帮子。众人先是一愣,听了以后,上上下下便都哈哈大笑起来,史湘云憋不住,把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在桌上直哎哟;宝玉早滚到贾母的怀里,贾母笑得搂住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用手指着凤姐,笑得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憋不住了,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整个扣在迎春身上;惜春离开了座位,让她奶妈揉肚子。丫鬟、媳妇们无不笑得弯腰屈背。只有凤姐和鸳鸯二人憋着,一个劲儿地让刘姥姥吃菜。
  刘姥姥拿起筷子,觉得不听使唤,看看碗里的,又说:“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蛋这么小巧,怪俊的,我先攘它一个。”众人刚止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得直流眼泪,说:“这准是凤丫头捣的鬼,快别信她的了。”
  凤姐对刘姥姥说:“快吃吧,这东西一两银子一个呢。”刘姥姥伸着筷子要夹,哪里夹得起来,搅得鸽子蛋在碗里乱转,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正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掉在地上,忙放下筷子去捡,早被伺候的人捡了扔出去了。刘姥姥叹了口气,说:“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就没了。”
  贾母见她如此有趣,就把自己的菜碗也端给了她,又让一个老妈妈过来,把各样的菜夹到板儿的碗里。
  贾母吃完饭,就同众人到探春房里说闲话去了。李纨和凤姐开了一桌,坐下来吃饭。刘姥姥看着她们吃饭,叹了一声说:“别的也就罢了,我只是喜爱你们家的做法。难怪说‘礼出大家’。”凤姐忙笑着说:“你可别多心,刚才不过是大家取取笑儿。”鸳鸯也说:“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
  刘姥姥说:“姑娘说哪儿去了,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在吃饭前嘱咐我时,我就明白了,不过是大家取个笑儿。我要是恼了,也就不说那些话了。”
  鸳鸯急忙让人给刘姥姥倒茶,刘姥姥说已经喝过了,让鸳鸯她们快吃饭,别饿着。
  贾母见刘姥姥言行逗乐,不禁来了兴趣,决定再摆一次酒宴,边饮酒,边看戏,好好乐一乐。刘姥姥自然非常高兴。
  酒宴上,刘姥姥逗趣说:“我的手脚笨,弄不好会打了酒杯。如果有木头杯子,请拿个来,掉在地上也摔不坏。”众人听了,又是一阵笑。凤姐正在想点子逗乐,听见这话,忙让人去书架上拿竹根套杯。鸳鸯说:“你这竹根套杯个儿还小,不如把我们那黄杨根抠的大套杯取来。”风姐说:“那更好了。”
  过了一会儿,杯子取来了。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只见那最大的一个简直像个小盆子。鸳鸯让人在最大的这只杯子里斟满了酒,刘姥姥两手捧起来,咕咚咕咚,真像老牛饮水一样。贾母让凤姐给她夹菜,凤姐把一筷子茄鲞送进她嘴里,说:“你们天天吃茄子,今天也尝尝我们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着说:“别哄我了,茄子能跑出这个味儿来?要真能有这味,我们就只种茄子,不种粮食了。”众人笑着告诉她真的是茄子。刘姥姥问是用什么法子弄成的,凤姐说:“这也不难。你把才摘下的茄子削了皮,把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与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把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实,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丁一拌就成了。”刘姥姥听了,伸伸舌头,摇摇脑瓜,说:“我的佛爷!一盘茄子就用掉十来只鸡,难怪有这种味!”
  酒足饭饱,又听了会儿戏,贾母觉得疲倦,就离了席,去稻香村歇息。
  王夫人和薛姨妈也告退了。鸳鸯要带着刘姥姥在大观园里逛逛,众人也都跟着混热闹。
  来到“省亲别墅”的牌坊下,刘姥姥说:“哎呀!这里还有个大庙呢。”说着,就趴下磕头。众人笑弯了腰。刘姥姥说:“笑什么?这牌楼上的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这样的庙多着呢,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众人笑着问她这是什么庙,刘姥姥抬起头,指着那四个字念道:“‘玉皇宝殿’——是不是?”众人笑得拍手跺脚,还想要拿她取笑时,刘姥姥觉得肚子里咕噜噜一阵乱响,忙拉住一个小丫鬟,要了两张手纸,就在原地解裤子。众人又是笑,又忙喊道:“这里不行!”让一个婆子带她去东北上的厕所。那婆子领到了地方,就走开歇息去了。
  刘姥姥因为多喝了酒,她的脾胃与黄酒又不相宜,再加上吃了许多油腻的菜,口发渴,又多喝了几碗茶,不免泻了肚,在厕所里蹲了好半天才完。且说众人还在等她回来取笑,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都感到奇怪。有人说:“八成是掉进茅坑里了吧,快去叫人瞧瞧!”两个婆子前去寻找,回来说,往茅坑里仔细看过了,没有人掉进去。板儿听说奶奶不见了,急得放开嗓门猛哭了一阵。众人又分头去寻找,还是没找到。刘姥姥上哪里去了呢?原来,刘姥姥从厕所出来,被风一吹,酒劲儿上来了,只觉得头晕眼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往四下里一望,都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只好顺着一条石子路慢慢地走。走到一处房舍,却找不到门,左转右转,总算找到了房门。进了房门,只见迎面一个女孩儿,迎着自己微笑。刘姥姥忙笑着说:“姑娘们把我丢下了,让我磕头碰脑地撞到这里。”说完,却听不见那女孩儿回话,走上前去拉她的手,“咕咚”一声,撞到了板壁上,把头碰得生疼,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暗自思忖:“原来画儿也有凸出来的。”一转身,看到了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掀帘进去,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满屋金彩珠光,把眼睛都照花了,再想出来,哪里还能找到门?正急得转磨磨,忽见屏风后面有个门,她亲家母从门外迎了进来,刘姥姥很惊异,忙问:“亏你找我来,是哪位姑娘带你进来的?”亲家母并不回话,刘姥姥又笑着说:“你好没见过世面!看这园子里的花好,就没死没活地戴了一头?”亲家母还是不说话。刘姥姥上前去摸她,原来是一面大镜子。这镜子装有机关,刘姥姥用手乱摸时,恰巧撞开了机关,镜子闪开了,露出了一个门。刘姥姥走了进去,见到一副精致的床帐,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想歇一会儿,没成想身不由己,前仰后合了一阵,便歪在床上睡着了。
  等到袭人进院来找,隔着窗户就听见了如雷的鼾声,走进屋子,一阵浓烈的酒屁臭气迎面扑来,只见刘姥姥四仰八叉地睡得正香。袭人吃了一惊,忙上来把她推醒。刘姥姥睁眼看是袭人,连忙爬起来说:“姑娘,我可没弄脏床帐。”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掸。袭人怕惊动了别人,让宝玉知道了,忙向她摆手,不让她说话,又把百合香放入鼎里,驱散臭气。收拾妥当,才悄悄地笑着说:“不碍事,有我呢。你随我出来。”刘姥姥跟着袭人来到丫鬟的房中,袭人说:“有人问你,你就说醉倒在山石上打了个盹儿。”刘姥姥答应了,又问:“那是哪位小姐的绣房?真精致,跟天宫里一样。”袭人告诉她是宝玉的卧室,刘姥姥吓得不敢作声。
  这次刘姥姥进贾府,赢得了贾母、王夫人以及凤姐、平儿的欢心,得到了她梦想不到的赠物,衣服、绸缎、金元宝、御田粳米、各样的干果子,还有一百两银子,足足装了两口袋。刘姥姥千恩万谢地告别了众人,坐着车回去了。
  鸳鸯不嫁贾赦见鸳鸯长得俊秀,一心想娶她做小老婆。夫人邢氏是个懦弱的人,只知道服从丈夫,为了做成此事,她先把凤姐找来商议。
  凤姐说:“依我看,别去碰钉子。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哪会舍得给?再说,老爷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干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必要耽误人家。老爷作事不妥,太太也该劝劝才是。如今兄弟、侄子、儿子、孙子一大群,还弄这事,怎么见人呢?”
  邢夫人冷笑一声,说:“大户人家三房四妾的也不少,偏就咱们作不得?鸳鸯虽说是老太太心爱的丫鬟,可当儿子的要讨,也未必就不给。”
  凤姐知道她性子愚犟,劝也不中用,干脆来个顺水推舟算了,让他们自己折腾去,于是笑着说:“太太的话很对。别说是个丫鬟,就是个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
  邢夫人听了很高兴,就来找鸳鸯,说:“我特地给你道喜来了。”鸳鸯红了脸,低下头一言不发。邢夫人就把贾赦要讨她作妾的事以及作妾以后所得的好处,详详细细、热热闹闹地说了一通。鸳鸯仍是不言语。邢夫人以为她害羞,就说去找她老子娘商量商量。
  鸳鸯心中烦乱,独自在园子里转悠,正巧遇上了平儿。平儿已从凤姐嘴里知道了这件事,就笑着说:“新姨娘来了!”鸳鸯红了脸,冷笑一声说:“我们从小在这里一起长大,有话彼此不瞒着。跟你说吧,别说大老爷要我作小老婆,就是这会儿太太死了,他三媒六聘地娶我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平儿也很同情鸳鸯,刚要说话,却见袭人从山石背后走了出来,问:“你们在说什么?告诉我。”平儿把刚才说的告诉了她。袭人说:“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不该说也得说说,大老爷也太好色了,稍微长得顺看点的,他就不放过。”平儿说“你既然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解除了。”鸳鸯问是什么法子,平儿说:“你和老太太去说,就说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鸳鸯啐了一口,骂平儿不是东西。袭人笑着说:“要不我去找老太太说,让老太太把你许给宝玉,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鸳鸯听了,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平儿说:“我们的办法你说不行,你有什么主意呢?”鸳鸯说:“老太太在一天,我一天不离这里;老太太归西了,他当儿子的还得守三年的孝呢。等过了三年,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那时再说。即使再来逼我,我就剪了头发当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挡着。一辈子不嫁男人,落个干净!”
  邢夫人原想找鸳鸯的老子娘商量此事,一打听,才知他们远在南京,只好让鸳鸯的嫂子去劝说她。这个势利女人没说几句话,就被鸳鸯啐了个满脸花,挨了一顿臭骂,回去交差了。
  贾赦听说鸳鸯不嫁给他,不禁大怒,说:“‘自古嫦娥爱少年’,她一定是嫌我老了,她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可能还有贾琏。让她死了这条心吧!我要不来的人,别人谁还敢要?或许是想嫁到外边作正头夫妻去,随便她嫁到哪里,也难逃出我的手心!”说完,又责令鸳鸯的哥哥必须说服鸳鸯回心转意,不然就砍掉他的脑袋,吓得鸳鸯哥哥屁滚尿流。回到家中,便把贾赦的话说了一遍,鸳鸯心想,只有最后一条路了:请贾母出面干涉。
  第二天,鸳鸯拉着嫂子来见贾母,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都在贾母房中。鸳鸯跪在贾母面前,一边哭,一边痛说被逼的经过,然后说:“我是横下心不嫁人了,就是老太太逼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我要是有造化,就死在老太太之前;要是没造化,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或是一死,或是出家当尼姑。要说我的话不是出自真心,我就向天发个誓,让我嗓子里长个疗,烂成酱!”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子,左手打开头发,右手就去铰。众人忙来拉住,早已剪下了半绺。
  贾母听了鸳鸯的诉说,气得浑身乱颤,只是说:“我统共剩下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然后又把王夫人责骂了一顿,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句。
  这时,邢夫人来了。邢夫人还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她是打探消息来的。众人见她进来,都借口去办别的事,走开了。
  贾母对邢夫人说:“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真够三从四德的,只是太过分了!”邢夫人满脸通红,回答说:“我也是不得已,他逼着这么做。”贾母愤愤地说:“他逼你杀人,你也杀去?实话告诉你,想从我这里把鸳鸯弄走,比登天还难!我有了这个丫鬟,就是媳妇和孙子媳妇想不到的,她都替我想到了,少生了多少闲气!你们把她弄走,换个什么人让我使唤?告诉你们老爷,我这里有钱,叫他尽管一万八千的买,只是这个丫鬟不行。”邢夫人把贾母的话说给了贾赦,贾赦无计可施,只得各处派人去购买漂亮女子,终于花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名叫嫣红,作了小老婆,才算罢休。
  柳湘莲严惩薛蟠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祖先都是做大官的。幼年时父母都去世了,没有管教,养成一种豪爽不羁的性格,酷爱耍枪弄剑,吹笛弹筝,吃喝嫖赌,无所不为。
  有一次,他与薛蟠同被人邀请赴宴,薛蟠这个人最是不务正业的下流货,抢男霸女,人称“呆霸王”。薛蟠喜欢男色,见了长得清秀的男子,总要千方百计勾引到手。他见柳湘莲生得眉清目秀,又听说能唱戏文,便以为是风月男子,就想调情,一双眼在柳湘莲的身上骨碌碌乱转。柳湘莲认识薛蟠,知道他不怀好意,就放下酒杯,向东道主告辞。
  刚刚走出大门,正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说:“谁放小柳走了!”柳湘莲听了,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一拳打死他。又一想,这是朋友的家门口,不是动手的地方,便忍住了。
  薛蟠正在喊叫,忽见柳湘莲走出来,如同得了珍宝一样,忙趔趄着走上来一把抓住,笑着说:“兄弟,好狠心啊,怎么扔下我就走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告诉哥。有了你这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湘莲见他这副丑态,心中作呕,忽然想出一条计策,拉着他到僻静之处笑着说:“你要真心和我好,就去北门外的桥上等我。我住在北门外头,咱俩喝一夜酒,如何?”薛蟠乐得眉开眼笑,连忙答应。两个人又走进去继续喝酒,薛蟠左一壶右一壶地大喝起来,不觉已有八九分酒意了。
  柳湘莲乘别人不留意,悄悄走出来,骑上马,出了北门,在桥上等候薛蟠。有一顿饭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急匆匆地赶来,张着嘴,瞪着眼,头像拨浪鼓一样左右乱摇,寻找柳湘莲。见了柳湘莲,忙说:“我知道你是不会失信的。”湘莲说:“自然。再往前面走走,到没人的地方才好。”说着,打马向北飞奔,薛蟠紧紧地跟来。
  来到一片苇塘,湘莲下了马,向薛蟠说:“你下来,咱们先立个誓,日后要变了心,把这事告诉了别人,就会应誓的。”薛蟠笑着说:“这话有理。”连忙下了马,跪在地上起誓,正说着誓词,只听“嘡”的一声,脖子后面好像被铁锤砸了一下,只觉得眼前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一头栽在地上。湘莲走上来瞧瞧,才知道他是个不禁打的笨蛋。就用了三分气力,朝他脸上拍了几下,脸上顿时变得五彩缤纷。薛蟠企图挣扎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仍旧跌倒,嘴里骂道:“你是自己情愿的,为什么哄我出来打我?”湘莲说:“你这瞎了眼的!今天让你知道柳大爷是谁!你们家里人纵着你,老子倒要教训教训你!”说着,抓起马鞭子,从后背到小腿,狠抽了三四十下。薛蟠觉得疼痛难忍,不禁哎哟哎哟地喊叫出声。湘莲笑着说:“你自称霸王,看来也不过如此,我还以为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说,一面抓起薛蟠的左腿,朝苇塘的泥泞中拉。薛蟠滚得满身都是泥水。湘莲问:“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不回答,只是趴在地上哼哼。湘莲抡起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疼得遍地打滚,央求说:“肋条都打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是我错了。”湘莲说:“你说软话,我才饶你。”薛蟠说:“好弟弟。”湘莲又打了一拳。薛蟠说:“好哥哥。”湘莲又连打了两拳。薛蟠叫唤着,忙说:“好老爷,饶了我吧?从今以后我服了你了。”湘莲说:“你把那泥水喝两口。”薛蟠说:“那水很脏,怎么喝得下去!”湘莲举拳就打,薛蟠忙说:“我喝,喝。”说着,就低下头向泥水坑喝了一口,还没咽下,就“哇”的一声,把刚才吃的酒肉都吐了出来。湘莲让他把吐出来的吃进去,薛蟠听了,不住地磕头说:“你好歹积些阴德饶了我吧,这东西是至死也吃不进去的。”湘莲被那酒肉臭气熏得够呛,也不便再呆下去,骑上马,扔下两句硬话,走了。
  薛蟠见湘莲走了,一颗心才放下来,想挣扎起来,浑身疼痛难忍,只好趴在地上乱哼哼。过了好长时间,贾蓉带了人才找到他。大家一看薛蟠的模样,都暗自发笑,只见他衣衫撕得零碎,脸肿得像个烂猪头,一身臭泥,活像个泥猪一样。贾蓉已猜出八九分,笑着说:“薛大叔天天调情,今天调到苇坑子里来了。”薛蟠愧得无地自容,被众人抬着回到府中。
  晴雯夜补雀裘宝玉房中的几个丫鬟当中,晴雯最是敢说敢做。她与宝玉虽是主仆关系,但感情却十分融洽,宝玉喜欢她,她也尽心于宝玉。
  有一次,她给宝玉换衣服时,不小心把扇子掉在地上,扇子股摔折了,宝玉叹了口气,说:“蠢才,蠢才!做事顾前不顾后,将来怎么当家立业?”晴雯冷笑一声说:“二爷近来气大得很,动不动就给脸子瞧。一把扇子就值得这样?要是嫌我们,就打发我们走,好离好散!”宝玉听了,气得浑身乱颤,说:“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那一天!”
  宝玉被薛蟠请去喝酒,到晚上才回来,走进院子,只见凉榻上睡着一个人。宝玉以为是袭人,就在榻边坐下,推她醒醒。只见那人翻身坐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原来是晴雯,就笑着说:“你的性子越来越娇惯了。早晨你摔了扇子,我不过说了两句,你就不得了啦。算了,别提它了。你去拿些水果来,我口渴。”晴雯说:“我做事顾前不顾后,还不把水果盘子打了?你叫别人去拿吧。”宝玉知道她还在生气,就说:“器物都是供人使用的,有的人喜欢这么用,有的人喜欢那么用,比如说那扇子,原是扇风用的,你要用它撕着玩也可以。”晴雯笑了,说:“既然这么说,那你就给我扇子,我来撕,我最喜欢撕扇子了。”宝玉只好把扇子给她,晴雯接过来,“哧”的一声,撕成了两半,接着“哧哧”又响了几声。宝玉笑着说:“真好听,再撕响点!”正说着,丫鬟麝月走过来,笑着说:“少作点孽吧。”宝玉一把抢过她手中的扇子,递给晴雯。晴雯接过来,又撕成几半子。宝玉让麝月去搬扇子匣,麝月说:“我可不造这个孽,她自己去搬吧。”晴雯笑了,倚在床上说:“我也乏了,明儿再撕吧。”宝玉见她气消了,才放了心。
  秋去冬来。一天夜晚,晴雯与麝月开玩笑,不小心受了寒。宝玉见她两腮鲜红,两手冰凉,连忙用手给她捂着,晴雯说:“没事儿。哪会那么娇嫩!”第二天,病情加重了。宝玉让丫鬟们别声张,防止贾母王夫人得知消息,因为一旦她们知道了,按惯例,生病的丫鬟就要被送回家去,以免传染给宝玉。宝玉又让人悄悄请来医生,给晴雯看病。没想到这位医生是个混虫,用了给男人治病的药剂给晴雯开了药方。宝玉看了,大骂了一通,又让人再请一位熟医生来。开了方子,宝玉仔细看了,认为合适,才让婆子们去取药。取来了药,就让丫鬟们在自己房中架上火盆去煎。弄得满屋子药味。晴雯让他去茶房煎药,宝玉说:“药气比一切的花香都雅致。我这屋里各种花香都有,只缺少药香,如今才齐全了。”晴雯暗自感激他的好心。
  宝玉的舅舅过生日,贾母让他前去祝贺。宝玉不放心晴雯的病,不愿去,嘴里嘟囔说:“整天没完没了地过生日!”不愿去也得去,临走时,贾母拿出一件雀金裘给他穿上。这是一件俄罗斯出产的高级皮袄,贾母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子底下许多年了。宝玉穿上去赴宴,却不知怎么的,后襟上被烧了一个洞,回来后急得直跺脚,说明天是正日子,还得穿着它去赴宴,让人看见了太难为情。麝月就让人拿到外边找织匠去缝补,过了一会儿,婆子回来说:“织匠们不认识这是什么,不敢揽活。”
  晴雯听了半天,挣扎着翻了个身,要看看是什么线织的。看了一会儿,说:“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咱们也拿孔雀金线来补,也许能混得过去。”宝玉忙说:“这怎么行!你的病还没好。”晴雯说:“你不用蝎蝎螫螫的,我知道自己的病情。”说着,咬牙坐起来,绾了绾头发,披上衣裳,只觉得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确实支撑不住,又一想,如果不做,宝玉准会着急。于是强打精神,一针一线地补了起来。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了三针五针,就得趴在枕头上歇一会儿。宝玉在一旁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会儿问要不要喝口开水,一会儿又劝她歇一歇,一会儿又拿出灰鼠斗篷给她披在背上,一会儿又拿个枕头让她靠着。急得晴雯直央求他,说:“小祖宗!你只管睡自己的觉吧。再熬夜,眼睛眍䁖了,怎么去赴宴?”宝玉只好躺下,却睡不着,耳听钟敲四下,晴雯方才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地剔出绒毛来。麝月惊喜地说:“真好,要不留心,真看不出来。”宝玉忙爬起来瞧,极口称赞。晴雯咳嗽了一阵,说:“补是补了,终归不像原样的,只是我再也无能为力了。”哎哟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倒在床上。宝玉忙让小丫鬟给她捶着,直到天亮,又让人去请医生。
  在宝玉的精心照料下,几天之后,晴雯的病渐渐好了。
  收年租荣宁二府的花销十分惊人,这些财物从何而来?主要是收取地租。每年腊月,各处田庄的代理人——也称为“庄头”,就带着大批财物向府上交纳。这一天,贾珍正在厅上操持过年的事务,有个小厮手里拿着个禀贴和一份帐目,对贾珍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贾珍说:“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说着,贾蓉接过禀贴和帐目,展开给贾珍看。只见贴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笑着说:“庄稼人有些意思。”贾蓉也忙笑着说:“别去看它文法,只是取个吉利罢了。”
  再看那份帐单,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抱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各二百只,野鸡、免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仁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另外卖粱谷、牲口折银二千五百两。另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一点玩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免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鸡两对。”看完帐单,贾珍叫乌进孝进来,问他:“你怎么这么晚才把东西送来?”乌进孝说:“今年雪大,平地积雪很深,难走得很,所以耽搁了几天。从家门出来,到今天已经走了一个月零两天了。”
  贾珍说:“我刚才看了单子,怎么给得这么少?你这老货又耍花招儿了吧!”乌进孝忙上前走了两步,说:“回爷的话,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开始下雨,接连不断下到八月,竟没有连晴五天的时候。九月又下了场碗大的雹子,连人带房以及牲口粮食,打了个稀里哗啦。请老爷宽容,小的不敢说谎。”
  贾珍听了,皱着眉头说:“我算好了,你至少也得交上五千两银子来。
  这点银子够干什么的!真真是不让我们过年了。”乌进孝说:“爷的田庄还算好呢!我弟弟离我那里只有一百多里,比我们惨多了,他管着荣府八处田庄,今年也不过送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等着打饥荒呢!”贾珍说:“我不管饥荒不饥荒,我们要吃,要喝,不找你们要,找谁要去!”贾蓉笑着对贾珍说:“荣府真的是穷了,前天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量,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换银子呢。”贾珍说:“那是凤姑娘在捣鬼,哪会穷到这种地步。”
  贾珍把乌进孝打发走了,又继续忙着操办过年的事务,他筹划着今年过年如何比往年更有气派。
  赵姨娘大闹怡红院后宫老太妃死了,凡是诰命夫人都要入朝祭祀。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每日早出晚归。二十一天以后,灵柩才移出京都,再停放几天,才入地宫。陵墓距离京都很远,贾母等人便在陵墓附近找个地方住下。此时,荣宁二府由尤氏、李纨、探春代管。因家中无主,那些喜好拨弄是非的人,便乘机活跃起来。
  一天,蕊官得到了一些擦脸用的蔷薇硝,就托春燕给芳官送去一包。芳官很高兴。可巧贾环也在宝玉房中,就厚着脸皮讨要,芳官舍不得,就从梳妆盒里找出一包茉莉粉给了他。
  贾环兴冲冲地回到家中,见丫鬟彩云正和他母亲赵姨娘闲聊,就笑嘻嘻地对彩云说:“你常说蔷薇硝擦脸好,如今我也得了一包。你看看,可是这个?”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声笑了,问道:“你是向谁要的?”贾环就把刚才的事说了。彩云笑着说:“她们哄你呢!这不是硝,是茉莉粉。”贾环说:“硝、粉一样,都是好的,总比外头买的强。”彩云收下了。
  赵姨娘见了,心中有气,说:“好个屁!她们有好东西会给你?拿回去,照她脸上摔给她。趁着这会儿主子撞尸去了,闹他一阵子,也出出气。”贾环低头不语。彩云忙劝道:“这又何苦生事,不管怎样,忍耐些罢了。”赵姨娘说:“你别管,跟你无关。趁着现在抓住了理,骂那些浪淫妇们一顿也是好的。”又指着贾环说:“呸!你这没刚性的东西。平时我说你一句,你就瞪着眼跟我吵,这会儿被那群淫妇给耍了,你倒没事了。你以后还想让人家怕你吗!我真替你害臊!”贾环听了,又愧又急,说:“你光会说,你怎么不去?指使我去闹,要是告到学校,我挨了打,敢是你不疼!你要是不怕三姐姐,你去闹,我就服你。”这句话,像戳了他娘的肺,因为三姐探春是赵姨娘生的。此时赵姨娘气极败坏地喊道:“你三姐怎么了!她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还怕她不成!”一边说,一边拿起那包粉,飞也似地向大观园走去。
  宝玉不在屋,芳官正和袭人吃饭,见赵姨娘来了,忙起身让坐。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就把那包粉向芳官脸上摔去,骂道:“小淫妇,连你也会看人下菜碟儿!你当环儿不认识这东西吗?他是你的主子,哪里有你小看他的!”芳官哪受过这个,一边哭,一边说:“我是没有硝才给他这个的。难道这个不是好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买来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罢了。”赵姨娘见她轻贱自己,气得走上来打她两个耳刮子。袭人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她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她。”芳官挨了打,哪里肯依,一边打滚哭闹,一边说:“你打得起我么?你照照模样再动手!我叫你打了,还活什么劲儿!”说着,便往她怀里撞。晴雯悄悄对袭人说:“别管她们,叫她们打去。”
  这时,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得到了消息,忙商量对策,一致认为:芳官被人欺负了,我们脸上也没光,不如大闹一场,把气争过来。于是一齐跑进怡红院。豆官冲在前面,一头向赵姨娘撞去,差点把她撞一个跟头。另外三个也一齐拥上去,手抓头撞,把赵姨娘围个风雨不透。赵姨娘见这阵势,早没了主意,只是满嘴乱骂。晴雯等人一边笑,一边假意去拉。袭人急忙去拉架,哪里拉得过来。
  这时,尤氏、李纨、探春等人赶到了,问起缘故。赵姨娘瞪着眼粗着筋,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尤氏、李纨听了,并不说话。探春叹了口气,说:“这算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动气了!”说完,假托有事要找赵姨娘商议,把她引到厅上。到了厅上,探春说:“那些小丫头子们不过是些玩意儿。喜欢呢,就跟她说说笑笑,不喜欢就别理她。她顶撞了咱,就只当是让猫儿狗儿咬了一下,能饶就饶了她,不能饶就叫管家媳妇惩治她,何苦自己出面,失了体统?心里就是有二十分的气,也得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会料理的。”一席话说得赵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房去了。
  探春为自己的母亲做出这种不体面的事而感到难为情,便说母亲一定是受了别人的挑唆,让人去调查,仆人们只好答应着。一会儿就回来禀告说,一时还难以查到,等以后慢慢查访。探春只好作罢。
  尤三姐戏耍贾氏兄弟贾琏娶了尤二姐,两个月后,贾珍坐不住了,先让小厮打听贾琏是否在新居,得知不在,便带着两个心腹小童,悄悄溜了进去。
  尤二姐设酒招待,同尤老娘、三姐,四个人一起吃酒。尤二姐知道贾珍是为三姐而来的,吃了一会儿,就邀她母亲回房中说话。贾珍等她们一走,就和三姐挨肩擦脸,做些下流的勾当。小丫鬟们看不过去,都躲出去了。这时,贾琏回来了,进了门,鲍二媳妇告诉他,贾珍正在和三姐吃酒呢。贾琏心中明白,也没说话,直接回到自己的卧房,见了二姐和尤老娘,忙着要酒要饭,说太累太乏,赶紧吃了好睡觉。尤老娘回房睡觉去了,剩下他们二人纵情饮酒取乐。贾琏看着尤二姐,觉得她比往日更加美丽,就乐呵呵地说:“人人都说我那夜叉婆长得齐整,如今看来,她给你拾鞋都不配。”尤二姐说:“我虽长得标致,却没有好品行。看来到底还是不标致的好。”贾琏说:“你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的人。你以前的事,我都知道,用不着害怕。”二姐说:“我嫁给你两个月了,知道你不是笨人。如今我终身有了依靠,可是我妹子呢,她将来怎么着呢?照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贾琏知道二姐的意思,是想把三姐嫁给贾珍,便起身往西院,给那边的两个人做媒。来到西院,只见窗内灯火辉煌,两个人正在吃酒作乐。贾琏推门进去,给贾珍请安。贾珍羞得无话可说,只是起身让座。贾琏说了一通感谢成全的话,就坐在炕上,对下面的人说:“斟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去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吃一杯。”
  一句话说得三姐忽地站起来,贾琏自称是她的“小叔子”,这就等于把她与贾珍推到一窝里去了,她指着贾琏说:“你用不着花言巧语,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小子别鬼迷心窍,以为花上几个臭钱,你们哥俩就可以把我们姐俩当娼妓玩耍。明说了吧,我们到底是什么身份?整天躲躲藏藏,像鬼似的不敢见人。我知道你那老婆厉害,我却倒要会会她,看她是几个脑袋几只手。如果大家和好,那算罢;如果有一点让人过不去,我先把你们两个的牛黄狗宝抠出来,再去和那泼妇拚命。不争回这口气,就不算是尤三姑奶奶!你刚才让我喝酒,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完,一屁股坐下来,抄着酒壶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一半,然后搂过贾琏的脖子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现在咱俩来亲近亲近。”
  此时,贾琏已被吓傻了。贾珍也没想到三姐是这般的泼辣。二人目瞪口呆,硬是说不出半个字来。尤三姐见他们这副模样,心中暗笑,便连声叫喊:“把姐姐也叫来,要乐咱们四个在一块乐。你们是弟兄,我们是姐妹,都不是外人,只管上来。”贾珍羞得要溜走,尤三姐哪里肯放。她故意把衣襟敞开,露出一角雪白的胸脯。贾氏兄弟早已被她镇住,哪里还敢轻举妄动。尤三姐一阵接一阵的高谈阔论,把两个蠢货尽情戏耍了一番,心里痛快了许多。等到兴致已尽,便把他们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觉。
  从此以后,尤三姐每日痛骂贾珍、贾琏和贾蓉,说他们爷儿三个诓骗了她寡妇孤女。贾珍再也不敢轻易进门。尤老娘和二姐劝她不要这样,她说:“姐姐也真糊涂。咱们生得如金似玉,却白让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可算无能。你想,他家有一个厉害老婆,有朝一日她知道了这件事,岂不闹个地覆天翻!那时就不知谁死谁活了。所以趁着现在的机会,我要尽情地取笑他们,咒骂他们,作践他们。否则,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
  尤氏母女见她不听劝告,只得由她去了。尤三姐天天挑吃拣穿,打了银首饰,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了肥鹅,又要肥鸭,稍不顺心,就推翻了桌子;衣裳不如意,不论多么高贵的衣料,拿起剪刀就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直到气消为止。贾珍没有得到什么便宜,反倒花了许多昧心钱。尤三姐自尽尤二姐与贾琏商量,要为三姐解决终身大事。三姐说:“终身大事,非同儿戏,一定要找个如意的人才能跟他去;要不然,即便是富比石崇,才超子建,貌似潘安的,也是枉此一生。”贾琏说:“你看着谁好就跟谁吧,彩礼嫁妆都由我们置办。”三姐说:“这个人是谁,姐姐知道,不用我说。”贾琏问二姐,二姐一时也想不起来。贾琏忽然拍手笑着说:“我知道了,定是此人无疑了!一定是宝玉。”尤三姐啐了一口,说“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有好男子了?”大家一时摸不着头脑。
  背人处,尤二姐一再询问,才想起当初的一件事来。五年前,她们姥姥做生日,尤母带着她们姐妹去祝寿。姥姥家里请了一群唱戏的,其中有个演小生的,被三姐看上了。这个人正是后来痛打薛蟠、逃往他乡的那个柳湘莲。二姐把这件事对贾琏说,并告诉他:“妹妹说了,非此人不嫁。此人一年不来,她等他一年,十年不来,等他十年;如果他死了,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贾琏说:“果然眼力不差!不过,柳湘莲这个人长得虽好,却是冷面冷心的。他最和宝玉合得来,别的人,他都瞧不起。既然三妹决心已定,我们想办法成全他们就是了。”
  当下,派人去问茗烟,知道不知道柳湘莲的下落。又问他的街坊,都说没见着他。贾琏因为忙着去平安州出差办事,只好把这事先放下。
  这一天,贾琏正在赶路,迎头来了一群驮子,主仆十来个人。走近一看,竟是薛蟠和柳湘莲他们,贾琏十分惊讶,这一对仇人怎么走到一块来了?大家见了面,问候了几句,薛蟠就讲起路上遭劫,幸好遇到柳湘莲挺身相救,二人拜了生死弟兄的经过。贾琏想起尤三姐的心愿,便向湘莲提出这门亲事,薛蟠听了十分高兴,说:“太好了,这门亲事一定要做成。”湘莲说:“我本来想娶一个绝色女子,今天既是仁兄作主,我只有从命了。”贾琏笑着说:“我空口无凭,等柳兄回府一看,就知道我这小姨的品貌是古今独一无二的了。只是须要你留下一个信物才好。”湘莲从行囊里掏出一把鸳鸯剑,说:“这是我家的传世之宝,我平日不敢使用,只是随身收藏而已。请仁兄拿去,作为信物。”贾琏很高兴,大家饮了几杯酒,各自上路。
  且说贾琏在平安州办完了事,急速赶回家中,见了众人,把路遇柳湘莲的事说了一遍,又取出鸳鸯剑,递给三姐。三姐接过来,从鞘中抽出宝剑,却是两把合为一体的,一把上面錾着个“鸳”字,一把上面錾着个“鸯”字,冷飕飕,亮闪闪,如两道秋水。三姐喜出望外,回到房中,把剑挂在床头,每天望着宝剑,自喜终身有了依靠。
  湘莲在外游荡一阵之后,来到京都,见到宝玉,把路上所有的事情都说给了他。宝玉笑着祝贺:“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的人,真是古今绝色呢,和你正好相配。”湘莲说:“我不明白,她既然如此美貌,找如意的男人应是容易的,怎么偏偏只想到我呢?再说我平常与她们又不亲厚。路上匆匆忙忙要求我定下来,难道女家反倒赶着男家成亲不成?我后悔做事仓促,应该细细打听一下才好。”
  宝玉说:“你是个精细人,既然许了定礼,怎么又疑惑了?你原说只要娶一个绝色的,如今她正是个绝色的,何必后悔?”湘莲问:“你怎么知道她是绝色?”宝玉说:“她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小姨,我在东府里和她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道?”
  湘莲听了,跺着脚说:“糟了!这事绝对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门前那两个石狮子干净,恐怕再也找不到干净人了。我可不做王八。”说罢,告别了宝玉,去找贾琏。
  贾链正在新房里,听说湘莲来了,忙迎了出来,让到屋中。湘莲以家中伯母已为自己定亲为理由,请求解除婚约,索回宝剑。贾琏请他再作考虑,不可错过姻缘。湘莲请贾琏出门去说话。
  他们刚才的谈话,全被尤三姐听见了。没想到,好容易等了他回来,却又反悔,一定是他打听到了消息,嫌我品行不好。如此,自己还有什么意思活在人间。想到此处,连忙摘下剑来,把那柄雌剑隐在肘内,出来说道:“你们也不必出门说话了,还你的定礼。”说话间泪如雨下。说完,左手把剑鞘和雄剑递给湘莲,右手回肘往脖子上一横,可怜一缕芳魂,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湘莲大吃一惊,抚着三姐尸体痛哭说:“我不知你是这等的刚烈贤妻,可敬,可敬。”三姐入殓时,他又抚着棺木大哭了一场,才告辞离去。
  湘莲出了门口,不知要到何处去,昏昏沉沉地往前走,忽见薛蟠的小厮来找他,领他进了新房。这时尤三姐从外边走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托着一卷册子,向湘莲哭着说:“我痴心等你已有五年,没想到你果然是冷心冷面,我只有一死了结。如今要去太虚幻境,临别一见,永无会期了。”说完,一阵香风,不知去向。湘莲惊醒,睁眼一看,哪里是什么新房,原来是一座破庙,旁边有个道士正坐着捉虱子。湘莲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您的名字叫什么?”道士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和自己是谁,不过暂时来这里歇歇脚而已。”湘莲听了,不禁寒透骨髓,抽出那把雄剑,把头发削掉,跟着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
  王熙凤审讯家童贾琏第二次去平安州办事,他的小厮没有跟着去,留在府中闲逛。一天,平儿的丫鬟听见两个小厮谈论起“新二奶奶”什么的,又见旺儿走过去制止他们。丫鬟把这事告诉了平儿,平儿又告诉了凤姐。凤姐想起几个月来贾琏经常不回家,心中立刻生疑,忙把旺儿叫来审问。
  旺儿给凤姐请了安,凤姐问:“你二爷在外边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儿作了个揖,说:“奴才天天在二门上听差事,二爷外头的事,怎能知道呢?”凤姐冷笑一声说:“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怎么去拦他们说话呢?”旺儿听了这话,就知道刚才说话被人听见了,忙跪下回答:“奴才实在不知道。刚才听见兴儿和喜儿在那里乱说,我认为不好,就训了他们,奶奶要问就问兴儿吧,他是经常随二爷出门的。”
  凤姐听了,下死劲啐了一口,骂道:“你们这群没良心的混帐王八崽子!都是一条藤上结的臭瓜,以为我不知道呢。先把兴儿给我叫来,你也不许走,问明了他,回来再问你。”旺儿连声回答几个“是”,磕了个头,爬起来去叫兴儿。
  兴儿来了,乍着胆子站在凤姐面前。凤姐说:“好小子啊!你和你爷办的好事!实说吧!”兴儿听了,吓得腿都软了,不由得跪下,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凤姐说:“这事也不能怪你,只是你不该瞒着我。你现在从实说了,我饶你;要是有一个字的假话,你摸摸你长了几个脑瓜子!”兴儿不知凤姐问的是什么事,战战兢兢地问:“不知是什么事,奴才和爷办错了?”凤姐听了,怒火噌地冒了出来,喊道:“打嘴巴!”旺儿忙过来要打,凤姐又骂道:“什么糊涂王八崽子!我叫他自己打,用得着你吗!”兴儿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凤姐说:“行了!你说,你二爷在外头娶新奶奶的事。”兴儿这才知道此事已败露,更慌了神,连忙抓下帽子,把头在砖地上磕得山响,说道:“那天在路上,二爷向蓉哥儿夸二姨奶奶好,——就是珍大奶奶那边的二姨奶奶,..”才说到这里,凤姐使劲地啐了一口,骂道:“呸!没脸的王八蛋!她是你哪门子的姨奶奶!接着说!”兴儿说:“蓉哥儿就说把她说给二爷,二爷就高兴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弄成真的了。后来就是找房子。”凤姐问:“房子在哪儿?”兴儿说:“就在府后头,小花枝胡同。”凤姐回头瞅着平儿说:“你听听!就在咱们身边捣起鬼来了,你们都是死人哪!”平儿也不敢作声。兴儿说:“后来,二爷叫人裱糊了房子,就把二姨奶奶..”说到这里,又自己打了嘴巴,把凤姐倒怄笑了,兴儿想了想,说:“就把珍大奶奶的妹子娶过来了。”凤姐问:“没人送亲吗?”兴儿说:“就是蓉哥儿。还有几个丫鬟老奶子,没别人。”凤姐问:“你珍大奶奶没去吗?”兴儿说:“过了两天,大奶奶才拿着东西去瞧的。”凤姐听了,回过头对平儿说:“怪不得那两天二爷总是称赞大奶奶呢,原来如此。”又问兴儿:“没有别的了吗?”兴儿说:“别的不知道了。奴才刚才说的,句句是实话,要有一句说谎,奶奶打死也没怨言。”凤姐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指着兴儿说:“你这猴崽子就该打死,想瞒了我,瞒得住吗?不看你刚才说实情,不打折你的腿才怪呢!走吧!”兴儿磕了个头,爬起来,退到门口,凤姐又喊他过来,说:“你忙什么!是新奶奶等着赏你什么吧?你从今以后,不许过到那边去。我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到。迟一步,你试试!出去吧。”兴儿退出门来,凤姐又叫:“兴儿!快出去告诉你二爷去,是不是?你敢向他提一个字儿,提防你的皮!”兴儿忙答应着才出去了。
  丫鬟们也被轰出去了。凤姐歪在床上,越想越气。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过来平儿,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她下定决心,要把尤二姐置于死地。
  借刀杀人凤姐打定了主意,要用软刀子杀死尤二姐。她让兴儿带路,自己带着平儿、丰儿、周瑞媳妇等人来到尤二姐的住处。二人相见,都作出笑脸施了礼。二姐说:“我年轻,这事是家母和姐姐作的主张。今日有幸与姐姐相会,愿听姐姐教导。”凤姐听了忙说:“我是劝过二爷慎重,别在外面眠花卧柳,谁知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把这种正经大事也向我瞒着。我也曾劝过二爷再娶一房,以备生育。天地作证,我不是那种妒忌之人。今天我来接姐姐回去,我们姐妹同居同住,齐心合力,协助二爷,才是正理。要不然,对于姐姐的名节,二爷的名节和我的名节,都是不雅的。我也知道,那些小人们给我造谣生事,说我刻薄,这都是我平常治家严格,得罪了他们,姐姐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听信他们。从今以后,你我一块居住,共侍公婆,同忧同喜,亲如骨肉。我情愿作妹子,每天服侍姐姐,只求姐姐在二爷面前多为我说些好话,容我一席之地。”说完,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尤二姐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哪里禁得住她这番花言巧语,早被感动得流下泪来,竟把凤姐视为知己,一切听从她的安排。
  当下,收拾了东西,上了车,随凤姐离开小花枝胡同,暂时住进大观园。凤姐说,等禀告了贾母、王夫人,再让她和自己同住。凤姐对大观园的婆子丫鬟们下令:谁也不准走露风声,如果让贾母、王夫人知道了,决不饶恕。凤姐又设法换掉尤二姐身边的丫鬟,派自己的丫鬟去服侍。又暗中吩咐园中的媳妇们,好好照看着,别让她跑掉。
  尤二姐住在园中,自以为平安无事了。谁知三天之后,丫鬟善姐就有些不听使唤了。让她去要梳头油,她不去,只说奶奶太忙,每天料理几十桩家务事,哪有工夫管这些小事?劝二姐将就些。后来,善姐连饭也不按时端来了,早一顿,晚一顿,端来的又都是些剩饭。尤二姐说过她两次,她反倒乱喊乱叫,说:“不是明媒正娶来的,拿不得大架子!”二姐怕别人笑话自己不安分,只得忍耐着。凤姐每隔五天八天的,都要来见见尤二姐,满脸和颜悦色,满嘴姐姐地叫着,还说:“如果丫鬟们不听话,你就告诉我,我打她们。”二姐见她这般好心,反倒以为是丫鬟的不好,与凤姐无关。为了不让凤姐操心,还为丫鬟们说好话。
  与此同时,凤姐让旺儿拿着钱去鼓动尤二姐的原订夫家张华去官府告状,状告“贾琏在国孝家孝当中,强逼退亲,停妻再娶”。官府派人来传贾蓉,贾珍、贾蓉惊慌失措。凤姐得知,来到宁国府,呼天喊地,大闹了一通,最后,向贾珍索取了五百两银子,说是用它去官府说情,实际上装入了自己的腰包,只拿出一部分给了官府,了结了官司。事后,凤姐把打官司的事对尤二姐说了,尤二姐感谢不尽,更加钦佩凤姐的为人。
  事情虽说过去了,凤姐心中也不安稳,她担心张华把机密泄露出去,将来给自己找麻烦,就派旺儿去追寻张华,暗中把他杀掉,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旺儿想,人命关天,不能儿戏,就出外躲了几天,回报任务巳经完成,凤姐才放了心。这期间,凤姐说通了贾母和王夫人,把尤二姐接来与自己同住,赢得了全府人的赞叹。
  且说贾琏办完了差事,回到府中,受到贾赦的称赞。贾赦赏了他一百两银子,还把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秋桐,赏给他作妾。贾琏十分得意,带着秋桐来见凤姐,得知凤姐已把尤二姐接来同住,更是喜出望外。
  秋桐仗着自己是贾赦赐的人,以为没人能比得上自己,连凤姐、平儿也不放在眼里,何况是尤二姐。她张口闭口地咒骂尤二姐是“娼妇”、“先奸后娶没人要的货”。凤姐听了,暗自高兴。她虽然也恨秋桐,但此时秋桐分明是一把剑,她要借用这把剑,先杀死尤二姐,然后再折断此剑。于是,常在没人的地方,挑唆秋桐,说:“你年轻不懂事。她是二房奶奶,连我还得让她三分,你去碰她,岂不是自取灭亡?”秋桐听了,如同火上浇油,大声喊道:“我看奶奶也太软了,往日的威风怎么没了。奶奶宽宏大量,我却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等我跟她干一回,她才知道我的厉害!”尤二姐听了,气得在房中哭泣。饭也不想吃,又不敢告诉贾琏,因为贾琏正与秋桐新婚燕尔。秋桐又到贾母、王夫人跟前造谣生事,贾母、王夫人也开始讨厌尤二姐。不到一个月,尤二姐就得了一种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渐黄瘦下去。只有平儿为她端汤送水。
  贾琏忙派人去请医生,谁知请来的却是一个庸才,一副虎狼之药,把尤二姐怀的男胎打了下来,流血不止。急忙又请来太医,开了药方,怎奈秋桐仍是整天骂骂咧咧,贾琏规劝她,她就向邢夫人告状,邢夫人骂贾琏不知好歹,秋桐更加得意,索性走到尤二姐的窗根底下大骂起来。
  夜里,平儿走过来瞧尤二姐,说:“早知这样,后悔当初把小厮们的话告诉凤姐。”尤二姐忙说:“此事与妹妹无关,早晚也是要让她知道的。”二人对着哭了一阵。平儿走后,二姐寻思,如今胎已打下,没有什么挂念了,自己处在这样的环境,没有活的希望,不如早早一死。想到这里,就爬起来,穿戴整齐之后,把一块金子吞了下去,静悄悄地离开了人间。
  偷卖家当贾府的老少爷们挥金如土,每日里花天酒地,消耗了大量资财,早已是入不敷出。眼下又要给老太太做生日,又要给南安府里送礼,又要准备元春娘娘的重阳礼,至少也得二三千两银子,一时难以支借,急得贾琏团团转,寻思着,要是能发一笔横财,赚上几百万就好了。
  回到家中,见鸳鸯正和平儿说话,贾琏忽然心中一动,想出一个主意。
  鸳鸯见他回来了,起身要走。贾琏忙说:“好姐姐,再坐一会儿,兄弟有事相求。”又回过头骂小丫鬟:“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的盖碗,把昨天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然后,向鸳鸯说了一通难处,请求鸳鸯帮助,说:“俗话说得好,‘求人不如求己’请姐姐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当,偷着运出一箱子,到当铺里押上几千两银子。用不了半年,我就想办法把东西赎出来。”
  鸳鸯听了,笑着说:“变卖家当?亏你想得出来。”贾琏忙讨好说:“不是我瞎扯,这件事,除了姐姐这样的明白人,谁有胆量去做!府中也有几个掌管东西的人,他们不明大体。要跟他们一说,准会吓坏了。所以我是‘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正说着,贾母房中的小丫鬟来找鸳鸯,鸳鸯忙跟着去了。
  贾琏见她走了,就来到西屋瞧凤姐。凤姐身上有病,已有很长时间,总不见好,此时刚刚睡醒,贾琏与鸳鸯的谈话都听见了。见贾琏进来,凤姐就问:“她答应你了吗?”贾琏笑笑说:“虽没应准,却有几分把握,须得你再跟她说说,准能成。”凤姐笑着说:“我不管这事,要是说成了,有了钱,你就把我的功劳扔到一边去了,到时谁还好意思找你索要操心钱。再说,要是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丢尽了。”贾琏说:“要是说成了,我自然会谢你。”凤姐说:“你说说,怎么个谢法?”贾琏笑着说:“你说要什么就给什么。”平儿在一旁说:“奶奶倒是不用谢的。只是昨天正说有一件事要办,需要一二百两银子,不如等把钱押来以后,给奶奶一二百两,岂不两全其美。”凤姐听了,笑着说:“幸亏平儿提醒,就这么办吧。”贾琏想了想,陪着笑脸说:“你们也太狠了。眼下你们手里的银子,少说也有三千五千,我不向你们借就罢了。现在麻烦你去说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凤姐一听,忙翻身起来说:“我有三千五千,也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着我说我的坏话,就差你来说了,可知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难道我们王家的家底薄?就你们贾家阔?别叫我恶心了!把我们王家的地缝儿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的了。你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哪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
  贾琏连忙说:“不过是说句笑话,怎就急了。要使一二百两银子,算个什么!钱拿到手,先给你使了再说,如何?”凤姐说:“我也不是等着咽气买装裹,忙什么。”贾琏说:“何苦呢,犯不着动这么大的肝火。”凤姐笑笑说:“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太戳人的心了。我是想,后天是尤二姐的周年,我们姐妹好了一场,我虽然无力做大排场,也得给她上个坟烧张纸。”一句话倒把贾琏说得没了词,低头想了半天,才说:“难为你想得周全,我倒把这事忘了。等有了钱,你随便使多少都行。”
  商议妥当后,凤姐在夜间见了鸳鸯,把事说成了。从此以后,他们想方设法,偷卖老太太屋中的金银器物,去挥霍浪费,或者装入私人腰包。
  抄检大观园贾母房中有个干粗活儿的丫鬟名叫傻大姐,有一次到大观园里游玩,在一处山石后面拾到一个彩绣香囊,上面绣着两个光着身子的人。傻丫鬟不知其意,正在打量,被邢夫人发现,夺了过来。邢夫人把它交给王夫人。王夫人看了大怒,气冲冲找到凤姐,责问她为什么把这种下流物件随便乱扔。凤姐否认是自己的,并帮助王夫人分析,可能是大观园里的哪个丫鬟私藏的东西,正巧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的媳妇进来,打听此事。这个媳妇因为平常进大观园时,没有受到丫鬟们的奉承,正想找事整治她们,如今出了这事,正好乘机报复,当下对王夫人说了不少丫鬟们的坏话,尤其是对晴雯,更是大肆诽谤。
  王夫人越听越怒,便下令连夜搜查大观园。凤姐只得依从,带着王善保媳妇和另外几个管家婆子进了大观园,先把角门一齐锁上。第一个目标就是怡红院,宝玉见深夜来了这一帮人,不知要干什么。凤姐只好说丢了一件东西,怕是丫鬟们偷了,查一查,去去疑心。王善保媳妇等人让丫鬟们把自己箱子都打开。袭人首先打开了自己的箱子,任其搜查,没有查出什么。接着又对其他几个丫鬟一一搜过。搜到晴雯时,只见她“忽”的一声把箱子掀开,两手提着箱子底,朝天往下尽情一倒,东西哗啦啦撒了一地。王善保媳妇细细查看,并没有什么犯禁的。凤姐在一旁坐着,说:“你们可要细细地查,查不出来,你们可没法向太太交待。”
  说着,一伙人出了门,又向别处走去。凤姐向王善保媳妇说:“薛大姑娘不是咱家的人,是不能去查她的。”王善保媳妇说:“这是自然。”说着,却走进了潇湘馆。黛玉已经睡了,才要起来,被凤姐按住,只说:“睡吧,我们这就走。”一群人来到丫鬟房中,查了一遍,从紫鹃房中抄出几件宝玉的东西,王善保媳妇很得意,忙拿过来让凤姐看。凤姐说:“宝玉从小就跟她们在一块,这也不算稀罕事,撂下吧,我们去查别处。”
  接着又到探春院内,探春早已得知,与丫鬟们开门而待。众人进来了,探春故意问缘故。凤姐又说丢了东西等等。探春冷笑说:“我的丫鬟自然都是些贼,那我就是头一个窝主了。既然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她们偷的东西都交给我藏着呢。”说完,就让丫鬟们把她的箱柜打开,让凤姐去搜。凤姐陪笑说:“我不过是奉太太之命而来,妹妹别错怪我。”说着,让丫鬟们把箱柜快快关上。探春说:“我的东西许你们搜,要想搜丫鬟的,却不可能。我是窝主啊,她们偷的东西都在我这里收着呢。你们去告诉太太,就说我违命。怎么处置,我心甘情愿。你们也别忙,抄你们的日子也不远了。你们都知道甄家,好好的自己先抄起家来,后来全家被抄了。可知这样的大户人家,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必须先从自家相互拚杀,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禁流下泪来。凤姐无言,只是看着搜查的媳妇们。周瑞媳妇说:“既然丫鬟们的东西都在姑娘箱子里,我们就到别处去吧。”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说:“你们可要细细搜清楚了,明天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说:“不必搜了,丫鬟的东西都在你手里,还搜什么?”探春冷笑一声说:“你倒乖巧,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搜。你要是不放心,不妨再翻一遍。”凤姐和媳妇们都说搜清了。
  王善保媳妇以为探春是赵姨娘生的,不敢怎样,就上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地笑着说:“连姑娘身上我都翻过了,果然没有什么。”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自己脸上早挨了探春一巴掌。探春大怒,指着她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你这无事生非的小人,天天作耗,专门生事。你以为我是好欺负的,那是你瞎了眼!”凤姐数落王善保媳妇几句,又劝探春不必生气。探春说:“我要是有气性,早一头撞死了!不然怎会让奴才在我身上翻赃。”王善保媳妇说:“罢了,罢了,我这也是头一次挨打,明天告诉太太,我不干了,回老娘家去。”探春的丫鬟侍书说:“你真的走了,那是我们的造化。只怕你舍不得去。”凤姐笑着说:“好丫鬟,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说:“我们作贼的人,嘴上也都有几句,只是还算笨,我们不会在背地里调唆主子。”众人劝说一阵,又到暖香坞去搜。
  李纨正在闹病,躺在床上,才吃了药。众人搜了丫鬟们的房,没有什么,又到惜春房中来,惜春年幼胆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偏偏在她的丫鬟入画的箱子里搜出一大包金银锞子,还有男人的靴袜。入画急忙解释,说是珍大爷赏给她哥哥的,哥哥让她保存。凤姐说,等查清了再说。不免吓唬她几句。惜春则坚决要求惩治她,还说要拿她作个样儿,以教训别人。
  接着来查迎春的丫鬟。迎春已经睡了,众人来到丫鬟的房中。丫鬟中有个叫司棋的,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凤姐坐在一边,看王善保媳妇如何行动。只见她先从别人的箱子查起,查到司棋的,随便翻了翻,就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正要盖上箱盖,周瑞媳妇说:“且慢。这是什么?”说着,伸手抻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和一双缎子鞋,还有一个小包袱,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和一个字帖。凤姐拿过字帖一看,原来是司棋表弟写给她的一封情书。凤姐哈哈大笑,把情书念了一遍,众人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这王善保的媳妇一心要找别人的错儿,却反倒找上了自己的外孙女儿。这媳妇又气又臊,恨无地缝可钻,自己打起自己的脸来,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众人都笑个不住,七嘴八舌地拿她开心。司棋却心平气静,若无其事。
  凤姐拿着赃证,带着众人,出了大观园。
  黛玉惊梦眼见宝玉一天大似一天,贾政看他整天在园里混着也不是事,决定还是送他到家塾中去读书,宝玉只好从命。宝玉一走,怡红院顿觉清静,袭人趁机做点儿活计。她绣着荷包,想起死去的晴雯,不免伤心。念及自己,不过是和晴雯一样的丫鬟,虽说王夫人已暗许给宝玉做偏房,将来只怕他娶个厉害的正配,自己保不住也是尤二姐、香菱的下场。猜着宝玉要娶的必是黛玉,便放下针线,到潇湘馆来探口风。
  黛玉正在看书,欠身让袭人坐下。紫鹃端过茶来。袭人忙又站起请紫鹃坐,之后笑道:“我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紫鹃笑答道:“姐姐信她的话!我说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搬出园去,隔断了,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闷得慌。”袭人忙说:“你还提香菱,她才苦呢!撞着个太岁奶奶,以后还怎么过!”又伸出两个指头,“说起来,比她还厉害!”黛玉知道她比划的是凤姐,接道:“她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袭人说:“可不是!想来大家都是人,不过名分差些,何苦对人这样毒?倒坏了自己名声。”黛玉听此话有因,未及细想,薛家一个老妈子来给黛玉送东西。进屋请了安,见黛玉病西施似的坐在那儿,站在地上迷瞪瞪地只顾瞧看。黛玉问话,她才醒过神来,说:“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把瓶儿递给雪雁,临走时又回过头来看黛玉一眼,笑着对袭人说:“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呢,原来真是天仙似的。”黛玉听她言语冒失,赶紧打发她走。这老婆子边走还边嘟囔:“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得起?”说得黛玉啼笑皆非。
  黛玉本自多愁善感,白天袭人和那老婆子的话语,又触动了她许多心事。想到自己父母双亡,多少话无处倾诉;虽和宝玉相互爱慕,姥姥和舅母不给做主,有情人也难成眷属。不禁掉了几滴泪,和衣躺下了。开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会儿觉得迷迷糊糊的,只见一个丫鬟报信说,贾雨村来了,说是要道什么喜,后面南京还有人来接黛玉。一会儿王熙凤、邢夫人、王夫人和宝钗她们也都来了,说是黛玉的父亲升了官,又给她娶了一位继母,因惦记她尚未婚配,便托贾雨村做媒,要把她嫁给继母的一个亲戚做续弦夫人,因此派人来接。这边贾母也派了贾琏护送,请黛玉马上动身。黛玉一听,跑着哭求贾母将她留下,贾母铁着脸不应,反而冷笑道:“续弦也好,倒多一副妆奁。”黛玉心灰意冷,只求最后见宝玉一面。正想着,宝玉来了,站在她面前,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急得黛玉不管有人没人,一把拉住他说:“好,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见她着急,更比她还急,只是一下子怎么也说不清,一跺脚说:“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完,拿起一把刀子就往胸口上划。黛玉吓得手足无措,急忙给他捂住心窝。宝玉说:“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说着就用手拨开伤口去乱抓。黛玉五内俱焚,抱住他痛哭。正闹着,宝玉叫起来:“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白眼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忽然听见紫鹃叫她,黛玉一惊,醒了。原来做了一场恶梦。黛玉出了一身冷汗,泪水已经打湿了枕头。回想梦中情景,喉间犹是哽咽。又悄悄抹了一会儿泪,才脱衣躺下。长夜寂寂,只觉得透心的凉,哪还睡得着。紫鹃已酣然入睡,黛玉只好自己强挣着围被坐起来。一股冷风从窗缝袭进来,吹得她毛骨悚然,赶紧又躺下。正要睡着,外面竹枝上一群家雀啾啾唧唧地叫起来,窗纸已发白,天快亮了。黛玉哪能经得起一夜折腾,一会儿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紫鹃被她咳醒,急忙捧来痰盂。黛玉一口痰带出一股腥气,只见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吓得紫鹃小脸蜡黄,急忙悄悄地叫雪雁去告诉贾母。
  深宫探元春正当潇湘馆林黛玉做恶梦时,怡红院贾宝玉也没睡安稳,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嚷心疼,说是好像让刀子把心割了去,胡喊乱叫地折腾了半夜,袭人等也早告诉了贾母。贾母听说宝玉、黛玉多灾多病的,心里很烦,让人告诉贾琏快去请大夫。宝玉本来就没什么大事,随便给开了点药,吃了就好。诊到黛玉,大夫一号脉,发现病得不轻。仔细看了半天,小心开了药方,让先吃两剂药试试。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贾琏送走大夫,就去和凤姐谈了情况,正想出来清净一会儿,贾赦派人来叫他。原来贾赦听说宫里刚刚下令请了太医院医术高超的御医进宫,想着肯定是哪个后妃娘娘病了,因为元春在宫里已被封为贵妃,担心是她染疾,故叫贾琏快去探听消息。
  话说元春虽身居皇宫,贵为娘娘,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述不完的赏心乐事,但毕竟还是肉体凡胎,免不了三灾六难。况且后妃姬妾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加以诸多清规戒律,倒添了不少难言之苦。虽不似黛玉寄人篱下,每每以泪洗面,但父母姊妹常年不能见面,心中未免不爽。加以娇生惯养本来惧冷怕热,偶有头疼脑热也不足怪。这次宫里生病的正是她。
  中午,贾琏派去探信儿的人还没回来,就有两个太监来到贾府。贾赦贾政忙请至厅上让了坐,一个太监说:“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内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亲丁男人随去,但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贾赦贾政送走太监,忙去禀告了贾母。贾母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位太太了。那一个人呢?”众人皆不敢答言,贾母略一思付,道:“必得是凤姐儿,她诸事有照应。”
  第二天一早起来,大家准备妥当,女的坐轿,男的从文字辈至草字辈各自登车骑马,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来到外西垣门口停下。有两个太监出来传话:“贾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着令入宫探问;爷儿们俱着令在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于是贾母等四乘轿子在前,贾赦等爷们步行随后,由一个小太监引领前行。走近宫门口,几个把门太监站起来道:“贾府爷们至此。”贾赦贾政等依次立定,站住等候。轿子抬到宫门口,贾母她们下轿,由几个小太监引路,丫头扶着步行进宫。只见元妃寝宫豪华气派,的确不同一般豪门世家,贾府也实难比。走近元妃床前,只听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贾母等谢了恩,又向元妃请过安,元妃都赐了坐,便问贾母:“近日身上可好?”贾母颤颤巍巍地扶着小丫头站起来,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问邢夫人、王夫人好,邢王二夫人都站着答了话。娘儿几个拉呱几句,贾赦、贾政等的职名由一个宫女传进来。元妃接过看时,不禁心中一酸,流下泪来:“父母兄弟,反不如百姓家能够常常亲近。”贾母她们忍泪劝道:“娘娘不要悲伤,家里托娘娘的福多了。”其实她们自己心里那滋味,又何尝比元妃好受。尤其贾母、王夫人,不但平时不能看到亲孙女儿、亲生女儿,就是孩子有灾有病,也不能像宝玉兄弟姊妹那样随意探视。好容易多少繁文缛节进了宫,像贾母这样在贾府备受尊戴的“老祖宗”,却还要给孙女儿“娘娘”行礼问安,白发人反拜黑发人!
  闲话少叙。元妃和贾母她们啦了几句家常,又问了宝玉的近况,听说他读书作文颇有长进,略觉宽慰。稍等片刻,元妃命在外宫赐宴。贾母她们便由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到一座宫里。山珍海味、琼浆玉液早已齐备,只是此时谁有心思品尝?随便吃了几口,贾母她们又回内宫去谢过娘娘。看看已近酉初,规定探视的时辰将到,她们不敢久留,告辞出宫。元妃命宫女儿引路,送到内宫门口。门外四个小太监接着,贾母她们仍乘轿出来,会同贾赦他们一起回府。第二、第三日照旧进宫探视。
  凤姐巧提亲盛极一时的贾府,近日灾祸频仍,逐渐露出衰败的势头。与贾家富贵并提、挥金如土的薛家,也开始走下坡路。自呆霸王薛蟋娶了“母狮子”夏金桂,薛家就被搅得鸡犬不宁起来。那金桂娘家原和薛家是老亲,又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因家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人称“桂花夏家”,闻名京城,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都是他家贡奉。夏家有钱无子,只有金桂一根独苗,因此溺爱非常,娇养得专横跋扈。薛家只道她貌美胜花,欢天喜地地娶过来,不想她一进门浑身炸刺儿,先撒泼挤走香菱,后耍赖气跑薛蟠,还嫌不足,近日又找茬对薛姨妈、宝钗母女大呼小喝地撒野、幸亏宝钗顾全体面,劝薛姨妈忍下一口气,才免了一场“好戏”。
  薛家的事传到贾府,贾母等都夸宝钗隐忍大度,为人温厚,相比未免埋怨黛玉气量太小,不如宝钗。
  几天后,元春病愈,贾家皆大欢喜。这天宝玉上学走后,一家人坐着叙话。贾母娘贾政提起元妃询问宝玉学业的事,之后说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着一个好女孩儿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知道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周正就行。”
  这话虽是给贾政说的,偏有那善弄机巧的王熙凤耳朵长,听得真,又见贾母当着众人夸宝钗,便想撮合这桩“金玉良缘”。碰巧巧姐突然发病,平儿打发人来叫她,凤姐只好告辞。
  第二天贾母听说巧姐病得不轻,早饭后便携邢夫人、王夫人一同到凤姐这儿来看望。见巧姐面色发青,像是要抽风的样子。听说请大夫去了,她们便来到外屋坐等。贾母惦着昨天给宝玉提的张家的一门亲事,听说那家和邢夫人娘家沾亲,便问询起来。邢夫人说:“论起那张家行事,也难和咱们作亲家,太吝啬了,没的玷辱了宝玉。”王熙凤看时机已到,顺口接过话茬:“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忙问:“在哪儿?”凤姐伸出两根手指,眉飞色舞地比划着说:“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贾母听了,沉吟片刻,点头笑笑:“昨天你姑妈在这里,你怎么不提?”凤姐一迭声地说:“哎呀呀,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哪儿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儿!再者说了,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能提这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一番话说得贾母和邢、王夫人眉开眼笑。贾母心中更喜凤姐。
  两面三刀的王熙凤,明知宝、黛二人有意,并曾当面开他俩的玩笑,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那不过是看贾母疼爱黛玉的面子,其实她真心喜欢的是宝钗。宝钗是她亲姑母的女儿、王夫人的外甥女儿,为人处事世故圆滑,娘家家资又丰厚,巴不得她嫁过来。恰巧又有个冠冕堂皇的“金玉良缘”作借口,因此进言献计,十分热心。见贾母赞成这门亲事,她非常高兴。
  送走贾母她们,巧姐的病也稳住了。凤姐正得意,贾环撞了进来,嘴上说他娘让他来看巧姐,贼头贼脑地却四处找牛黄,一下子打翻了煎药锅,药汤将火扑灭一半。凤姐的兴致也随着那烟气一散而尽,从此与赵姨娘母子的仇更深了。
  呆霸王闯祸贾政新近高升郎中,摆酒请戏庆贺。这天贾府里男女老少,加上送礼贺喜的亲朋好友,里外摆下十几桌,宾朋主仆吃酒赏戏,好不热闹。薛姨妈带着侄子薛蝌、侄女宝琴也来贺喜。恰又是黛玉生日,真是喜上加喜。
  正热闹着,薛家有人闯来,请薛姨妈他们速回。薛姨妈吓得面如土色,告别了一声,急忙起身,带着一帮人回住处,见有自家当铺的几个伙计陪着两个衙役站在二道门口。因路上已知薛蟠在外面打死了人,犯下死罪,被关押了起来,薛姨妈也没理他们,径直走到厅房后面。只听薛蟠媳妇夏金桂在屋里呼天抢地地嚎。宝钗出来接她,也哭得泪人似的。薛姨妈一进屋,那泪早止不住滚下来。哭着问了几句,也拿不出个妥当的主意。一个家人见状说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上银两,找个人陪着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善写诉状的刀笔先生,多给些银子,先把死罪开脱了,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去办事。”宝钗听他言之有理,一面劝着妈妈,一面吩咐家人和薛蝌快办去。
  薛蟠被夏金桂气得离家出走后,打算约人同去南方做买卖。这天正去城南找朋友吴良,路上碰见老友蒋玉菡,二人到一家铺子里吃酒。因那跑堂的张三看蒋玉菡生得风流俊俏,不免多瞧了几眼,薛蟠气不忿,第二天又请吴良到这个铺子吃酒,故意找茬刁难跑堂的。那跑堂的换酒慢了两步,薛蟠破口就骂。那人回了两句嘴,薛蟠端起酒碗就要打。偏这呆霸王遇上了个不怕死的,张三伸过头来叫薛蟠砸。谁知薛蟠真个砸下去,一下子就要了张三的命。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但“钱能通神”。当年为夺香菱,薛蟠就曾打死过人,仗着银子和贾府的权势,逍遥法外。这次也只当儿戏。因此公堂提审他毫不隐瞒,供认不讳。害得薛蝌上下奔走行贿,总算买通了衙役,可使他少受点皮肉之苦,却难免死罪。薛蝌又忙派人给薛姨妈送信。薛姨妈赶紧去贾府求贾政。贾政让贾琏去打点,花了几千两银子才买通了知县。
  衙门里里外外都收买了,知县便升堂审案。邻保、证人、原告、被告都传上来,核对过初供。知县让张三母亲讲述了经过,又传证人对质。那些人收了薛家的银子,硬是看见的说没看见,故意打死的说成失手误伤,把初审的口供全翻了过来。知县又提薛蟠讯问:“你与张三到底有什么仇隙?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实供上来。”薛蟠按预先编好的供词说:“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小的一时气急,故拿酒泼他,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急忙掩他的血,哪里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了,过一会儿就死了。前几日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爷开恩。”知县说他前后口供不符,假意喝着要夹要打,那衙役们都不肯动手。又让拿出验尸单来对证,结果伤情与薛蟠口径一致,原来早暗中改过。知县也就不再讯问,下令按误伤画供,将薛蟠监禁,听候处理,其他人各自回去,退堂。张三母亲大喊冤枉,哭骂不停,被衙役们轰了出去。
  薛家上下却皆大欢喜,多多预备了银两,只待批文下来,衙门里再使费几次,薛蟠便可获释了。
  妙玉中魔自称“槛外人”的妙玉,也是名门闺秀,因命运多蹇,带发修行。大观园里建起栊翠庵后,被请到庵里来住。庵观寺庙,本都是清净的地方,那妙玉本性又超尘脱俗,除了宝钗、黛玉、宝玉、惜春和她的老朋友岫烟外,其他人一概不交往,自以为孤傲高洁。然而,正像贾家的仆人焦大所骂的,贾府内外,除了门前的两个狮子,其他没一处干净的,就连这栊翠庵也不例外。贾母、王夫人虽然三天两头吃斋念佛,贾府里还是隔三差五地撞神闹鬼,不得安宁。
  那天妙玉正和惜春下棋消磨时光,宝玉蹑手蹑脚地进来,看到精彩处,哈哈一笑,把她俩吓了一跳。惜春埋怨了宝玉几句。宝玉赔了礼,又向妙玉施礼笑问:“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见妙玉不说话,只略微红了红脸,仍低着头看棋,忙又说:“倒是出家人不比我们在家的俗人,首先你心是静的,心静脑则灵,灵则聪慧。”他这一说,妙玉的脸更红起来,微微地抬眼看他一下,便又低头自顾看棋,也不答腔。过了半天,却突然问他:“你从哪里来?”宝玉听她开了玉口,十分高兴,但又怕她拿话涮自己,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也红着脸不言语。惜春好笑地说:“二哥哥,这有什么难答的,你没听见人们常说‘从来处来’嘛!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跟见了生人似的。”妙玉听她这一说,自己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告辞要回庵里。因路不十分熟,宝玉自告奋勇送她。到潇湘馆外,听了一阵琴,不巧琴弦断了,闹得他俩都很扫兴。妙玉也不再让送,急慌慌回庵里去了。
  吃过晚饭,点香拜了菩萨,妙玉请别人先去休息,她自己在禅床上盘腿打坐。坐到三更前后,听见房顶上骨碌碌地响,妙玉以为有贼,起身到外边去看,却空无一人,只有一轮秋月当空,月光如银似水洒在庵内,十分静谧。秋风爽而不寒,徐徐吹拂,令人感到非常惬意。妙玉独自抚着栏杆站了一会儿,忽听见房上两只猫“喵喵”地对叫,一下子又想起白天宝玉说她“下凡”的话,不知怎么一阵脸红心跳。急忙收心敛性,重新回到禅床上,接着打坐。谁知她盘腿坐下,不但不能入静,一会儿倒觉得那禅床晃晃悠悠地飘起来,自己随着来到庵外,就见有许多纨袴子弟来求婚,还有几个媒婆拉拉扯扯逼着她上轿,只是她自己死也不肯去。一会儿又见一群强盗拿着刀枪棍棒来抢她,她不肯走,吓得哭喊了起来。哭喊声惊醒了熟睡中的女尼们,她们都起床跑来了。只见妙玉柳眉倒竖,还在骂着:“我是有菩萨保佑的,你们这些强盗敢把我怎么样?!”大家忙过来又推又叫,妙玉一时还没醒过来,嘴里还在说着:“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吧。”女尼们无奈,只好向观音菩萨祷告求签,又打发人请来了大夫,诊断后说是走火入魔,因心火太盛引起的。妙玉吃了一剂药,才总算好了些。
  这事传到了外边,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就造谣说,妙玉美貌风流,不是能独守青灯的人,早晚不定要跟谁跑了。从此为妙玉种下了祸根。后来贾府被盗,妙玉在惜春屋里下棋时被盗贼看见,起了邪念,第二夜终于将她从栊翠庵劫走,落入泥淖,最后不屈而死。
  凤姐惊鬼继妙玉中邪之后,贾府又接连闹了几桩奇事,虽然没有怎么张扬,可贾府的总管家王熙凤却都知道,这就有点蹊跷。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从贾政升了郎中,在工部掌了大权,贾氏家庭里少不了沾光发财的人。贾芸有意去攀附,却又不能自荐,于是带了礼物来求王熙凤。王熙凤虽爱财,也自知衙门里的事和府里不一样,她个妇道人家哪有说话的份儿?况且,贾政是个冷面君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敢求的。那贾芸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不值得去为他碰钉子。于是三言两语把贾芸打发走,礼也让他原封拿了回去。
  贾芸走后,凤姐看看该吃晚饭了,便吩咐丫鬟们去预备,特意嘱咐弄一两碟南方小菜。平儿听见她说,笑着走过来告诉她:“我倒忘了,今天中午你在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奶讨两小瓶南方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银两,说是身体不舒服。”原来四五天前,水月庵里有几个小尼姑晚上睡觉没熄灯,那师父说了几次没人听。直到三更后她们都睡熟了,灯还点着,那师父只好自己起身去吹灭了灯。回到她的床边时,见有一男一女坐在上边,吓了她一大跳,忙问是谁,那俩人也不说话,拿根绳子往她脖子上一套,她急忙喊人。等人们赶来时,师父已经口吐白沫,躺在地上。那两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早已不翼而飞。幸亏大家及时赶到,把她救活过来,只是还不能吃饭,所以想起来跟府里要些小菜开开口味儿。凤姐听平儿说完,出了会儿神,对平儿说:“南菜不是还有嘛,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月钱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是了。”刚说完,突然听见一个小丫头连喊带叫地跑到院子里,平儿急忙出去,见几个小丫头凑在一块很神秘地说着什么。凤姐在里边问:“你们说什么呢?”平儿答:“小丫头子有些胆怯,说鬼话。”“什么鬼话?”凤姐心想,我倒要听听。她叫那个小丫头进来,让她直说,那小丫头不敢不说,只好照实讲:“我刚才去后边叫打杂儿的添煤,只听见三间空屋子里哗啦哗啦地响,开始我以为是猫和老鼠,又听见‘唉’的一声,像个人出气儿似的。我心里害怕,就跑回来了。”凤姐听完,大骂道:“胡说!在我这里绝对不许说神道鬼,我从来不信这些话。快滚出去吧!”
  凤姐其实色厉内茬,这晚贾琏城外有事没回来,她自己躺在床上,天近三更还没能睡着。白天小丫头说的话她嘴上说不信,其实内心里不免犯嘀咕。贾家虽是名门望族,但家丑不比寻常百姓少,甚至还要多。三天两头投井的、上吊的,还有抹脖子的、吞金的、气病暴死的人多了。远的且不说,就在她的手上,贾瑞、鲍二媳妇、尤二姐等,一个个都是因她而不明不白地冤死的。谁敢说这些屈死的鬼魂不来找她索命算账?想到这里,她只觉得毛骨悚然,躺在床上浑身发抖,再也不敢睡了。于是叫过平儿、秋桐来做伴,两人轮流坐着伺候她,快天明时,才躺着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一早起来,王夫人打发人过来,说有要紧的官事。贾政刚出门,叫快请贾琏。且不说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只说那王熙凤一听,又吓了一大跳。精明干练、胆大包天的王熙凤,曾几时变成了惊弓之鸟!
  黛玉绝食宝玉来到潇湘馆,黛玉忙起身让进屋里,笑着说:“请坐。我正在抄写经文,只剩几行了,等抄写完了再说话。”
  原来,贾母明年就是九九八十一岁,迷信的说法是个不吉利的岁数。为消灾解难,求福避祸,贾母让家里的太太小姐丫鬟们替她抄写三百六十五部《金刚经》,好拜菩萨。贾府里除了王熙凤,所有会写字的女子都给分了些篇目。黛玉虽然体弱,但因字写得好,所以少不了给她。宝玉见她抄写得很认真,也不便打搅,自己在屋里东瞧瞧、西看看,见里屋门上添了一幅对联:“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墙上又挂了一幅嫦娥月宫斗寒图,觉得十分新颖雅致,赏心悦目。再看黛玉,只见头上乌发随意缩成云髻,头上除了一枝金簪,并不戴什么钗环花朵,上身穿月白色绣花小毛皮袄,外套银鼠坎肩,下身穿粉红色长裙,打扮得媚而不妖,洒脱飘逸,宛若亭亭玉树临风立,又似冉冉香莲带露开。宝玉心情顿时豁然开朗。
  不多会儿,黛玉放下笔,站起来说了声失礼。宝玉笑着说:“妹妹还是这么客气。”又问:“妹妹这两天弹琴没有?”黛玉说:“两天没弹了。写字已经觉得手冷。哪还会去弹琴?”宝玉关切地说:“不弹也好。琴虽是清高之品,却不是什么好东西,从没有因为弹琴弹出富贵寿考的,只有弹出忧思愁怨的。再说弹琴还得心里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体又弱,不操这个心也好。”黛玉听他唠叨中充满了关怀体贴之情,在一旁看着他抿着嘴笑。宝玉说着说着,就扯到了那天听琴的事上,问黛玉末尾那章最后为什么突然转成了仄韵。黛玉说:“这是发自内心的音韵,随心所欲谱成的。”宝玉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这样。可惜我不知音,白听了一阵子。”黛玉说:“自古以来知音人能有几个?”宝玉一听,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怕黛玉伤心,又不好辩解,欲言又止。黛玉那话其实也是顺口说的,并无他意,看宝玉无话,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干坐了一会儿,宝玉说要去看探春,就起身告辞了。
  黛玉送走宝玉,想起他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里纳闷儿,便斜歪在床上想心事。
  紫鹃无事,从里屋出来见雪雁呆着出神,过去问:“你也有什么心事了?”雪雁吓了一跳,见是她,回过神来忙说:“你别嚷,我告诉你,你可别往外说。”说完,朝黛玉屋里努了努嘴。紫鹃跟雪雁到门外平台底下,雪雁悄悄地说:“姐姐你听说了吗?宝玉定了亲了!”紫鹃一听,也吓了一跳,“这是从哪儿听来的?只怕不准吧?”雪雁说是听侍书说的,还说是个什么知府家的小姐,人长得很好,家里也挺富。紫鹃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得信以为真。正说着,只听黛玉咳了一声,好像起来了,紫鹃拉住雪雁听听,又不见动静,两人便不在意,接着往下说。刚说完,就听鹦鹉叫:“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把她俩吓了一跳,急忙回屋。
  只见黛玉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看见她俩,责问一句,就回床上朝里躺下,让把帐子放下来。晚饭也不吃,睡觉也不盖被。紫鹃看这情形,知道雪雁的话她肯定听着了,也不敢说什么。第二天黛玉早早醒来,掉了一阵泪,就让紫鹃点上藏香,要写经。紫鹃劝她:“姑娘今天醒得太早,这会儿就写经,只怕太劳神了吧?”黛玉执拗地说:“不要紧,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并不是为了抄经,而是借写字解解闷。以后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算见了我的面了。”说着,泪水簌簌地落下来,紫鹃不禁也潸然泪下。
  从此后,黛玉故意糟蹋自己的身体,整天郁郁寡欢,泪水涟涟,饭吃得一天比一天少。宝玉、紫鹃等都不敢劝,请医吃药也不管用。黛玉本来弱不禁风,哪能熬住几天,半月过去,憔悴得已不成人样。这天,连粥都咽不下了。躺在床上,听见人们说的好像都是宝玉娶亲的话,药也不吃,只求快快死去。
  贾府暗定亲黛玉整天不吃不喝,奄奄一息,眼看不省人事,没什么指望了。紫鹃守在床前掉了一会儿泪,嘱咐雪雁好好守着黛玉,她去给贾母报信儿。
  黛玉似睡非睡,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恍惚间,好像听见雪雁在和一个人说话。只听雪雁问:“你那天告诉我的什么王大爷给宝二爷说亲的事,是真的吗?”那人说:“怎么不真?!”好像侍书的声音,“不过,只是提了提,哪里就定了呢..都是门客们借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老太太不过看老爷的面子,不得不问问就是了。其实,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们园子里。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做亲的,不管谁来说亲,都不顶事。”说到这儿,就听雪雁忘情地叫起来:“这是怎么说,白白地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都是上次我和紫鹃姐姐说那事,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侍书说:“你悄声点儿,小心她又听见了。”雪雁说:“人事都不省了。瞧着吧,过不了几天了。”黛玉听到雪雁咒她,也不在乎,听说宝玉的事不过是捕风捉影,又听说贾母的意思是亲上作亲,而且是在园里住的,不是自己还是谁?顿时觉得心里一爽,又恢复了几分精气神儿。听见紫鹃回来,在那儿数落她俩不该乱说,就轻轻咳嗽一声。紫鹃忙到床前,俯在黛玉跟前轻轻问她:“姑娘喝口水吧?”黛玉嗯了一声,雪雁赶紧倒了半杯水递过来,紫鹃接了,见黛玉头想抬又抬不起来,就跪在床上,一手托起黛玉的头,一手将水送到她唇边。黛玉喝进一口,停一停,又喝一口,长呼出一口气,才又躺下。半晌,微微睁开眼问:“刚才说话的是侍书吗?”紫鹃说:“是。”侍书一直守在跟前,这时赶忙说,探春让她来问候姑娘。黛玉转过头看看她,轻轻点了一下,歇了一会儿,说:“回去问你姑娘好吧。”
  贾母、王夫人、李纨、王熙凤听到紫鹃报信,以为黛玉不行了,都急急慌慌地来看。侍书走时,她们正好进来。瞧瞧黛玉,虽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但精神还好,神智清醒,还能勉强说一两句话,哪像要死的样子。熙凤便埋怨紫鹃大惊小怪。紫鹃辩解说:“刚才实在是看着不行了,才敢去告诉的。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这就怪了。”贾母笑着说:“你也别怪她,她懂得什么。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她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懒就好。”
  贾母嘴上这么说,其实她见黛玉病得奇怪,好得也奇怪,那原故,心里早猜着了几分。回到她自己房中,对王夫人、凤姐等说:“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从小在一块儿,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说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那都是因为她有了心事了。所以若总让他们呆在一块儿,到底不成体统。你们觉得呢?”意思是让宝玉搬出大观园,把他和黛玉隔远些。王夫人一来没料着宝玉和黛玉有意,二来摸不清贾母是不是想把自己的亲外甥女嫁给宝玉,听贾母一说,先愣了一下,然后试探着说,黛玉正病着,如果突然让宝玉搬出去,反倒让人疑心。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如赶紧给他们把婚事办了。贾母听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皱皱眉头说,黛玉性情乖僻,又体弱多病,人虽长得好,但恐怕不是个有福气的,不如宝钗配宝玉更合适。王夫人这才说:“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她说了人家才好,不然假如她真与宝玉有些私情,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不倒成了事了?”贾母说:“自然先给宝玉定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毕竟比宝玉小两岁。照你们这样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她知道就是了。”凤姐一听,便吩咐屋里的丫头们:“你们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乱吵嚷。若有多嘴的说出去,小心揭她的皮!”
  宝黛打禅薛蟠用酒碗砸死张三那件案子,原以为给县里和府里都送了礼,肯定没问题了,不想府上边的道里没拉关系,府里按昏县官判的报上去,道里发现判得不公,驳回了县里,县里顶着又报上去。道爷一看火了,要提出薛蟠亲自审讯。薛蟠怕提上去吃苦受罪,急忙派人给家里报信,要他妈火速托人给道爷说情送礼,晚了就要押到道里去了。
  薛家得着信,一片混乱。薛姨妈急得直哭,薛蝌劝了两句,急忙收拾行李,备足了银钱,又到薛蟠那儿去了。剩下的人在家里乱忙,宝钗跑前跑后地照应着,一直折腾到后半夜。
  毕竟是千金小姐,那宝钗看着心宽体胖的,到底还是花瓶似的经不住摔打,躺在床上就发起烧来。第二天,莺儿见她满脸通红,身上火炭似的烫手,话也不说,水也不喝,急忙去告诉了薛姨妈。薛姨妈赶来,见宝钗手僵眼直,鼻子里气也出不来了,心像被揪了似的疼,放声大哭起来。香菱和宝钗最好,以为她不行了,嘴里喊着“姑娘”,也止不住失声痛哭。大夫赶来,急救半天,宝钗才慢慢苏醒过来。
  贾府的人听着信儿,凤姐反应最快,忙派人送来了治昏厥的十香返魂丹,紧接着王夫人送了开窍安神、清热解毒的至宝丹来。贾母、邢夫人、尤氏等都派丫头去问候,却都瞒着宝玉。宝玉后来到底还是听说了,请示贾母、贾政、王夫人,谁都不准他去看。宝玉不晓得他们不让他探视是因为他已和宝钗定亲,没过门前需要回避,以为他们只是嫌自己多事,过了两天又听说宝钗吃了几粒冷香丸已经好了,也就不大在意了。
  这天王夫人和贾政说了薛蟠的事,请他给帮帮忙,又提起宝钗,王夫人说该早点把她娶过来,免得她在薛家总操心劳神的把身体累坏了。贾政也正是这样想的,但他说现在快到年底了,两家事情都很多,不如来年春天,等过了贾母的生日再办喜事。
  第二天,王夫人把贾政的意思对薛姨妈说了,两人又一块儿去跟贾母说了,贾母甚喜。正谈这事,宝玉来了,大家都闭嘴不语。宝玉问薛姨妈:“宝姐姐好了吗?”薛姨妈应了声“好了”。宝玉觉得不冷不热,以为薛姨妈嫌他没去看宝钗。晚上放学回来就去找黛玉,先诉了一通委屈,又侥幸地说,宝姐姐最体谅他,可能不计较。黛玉逗他说,以前在园里,一块作诗、赏花,那么好,这次她病得死去活来却看都不去看一眼,她怎么会不恼呢?宝玉心眼直,听了黛玉的话忙问:“这样说,难道宝姐姐就不和我好了吗?”黛玉听了,像刚吃过颗酸枣,心里酸溜溜的。其实她明白,宝玉对宝钗不过是一般的姐弟情谊。尽管这样,她还是想再试试宝玉的真心,便说:“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以前和你好你怎么样?现在不和你好你怎么样?现在和你好,将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她好她偏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听了,愣了半天,猛然省悟,哈哈一笑,用禅语回答:“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表示任凭千变万化,他只对黛玉一颗真心。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答:“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黛玉又问:“水止珠沉,奈何?”宝玉爽然答曰:“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表明他的爱心已像被泥沾住的柳絮一样忠贞不移,再也不会给予其他人了。
  宝玉话音未落,就听房檐上一只乌鸦“呱呱”地悲鸣几声,“扑棱棱”
  地飞走了。他心里一惊,不知有何不祥之事将要发生。
  水月庵事败一天上午,贾政刚要出门,见几个看门的在一块儿交头接耳说什么,看见他也不回避。贾政觉得蹊跷,叫他们过来,问:“你们有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一个人回答说:“奴才们不敢说。”贾政喝道:“有什么不敢说的!”那人才递上来一张纸,说是贴在外面的,有人发现揭了下来;早上他们开门时门上也贴了一张,已经给刷了。贾政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尽尼僧。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出新闻。”说的是贾芹在水月庵胡闹。贾政自己虽也有周姨娘、赵姨娘好几个小老婆,但面上仍装个“正人君子”,生怕家中出这类丑事。当下看完纸条,气得火冒三丈,一面叫人赶紧去宁荣两府附近看看还有没有这种诗,一面派人快去叫贾琏来。贾琏刚来,贾蓉也来了,把一封写着“二老爷密启”的信交给贾政,贾政打开一看,是封匿名信,写的和墙上贴的那些一样,贾政肺都快气炸了,下令:“快叫赖大带几辆车子到水月庵里去,把那些女尼女道士统统拉回来,不许走漏风声!”赖大领命去了。贾政气得也不去衙门了,呆坐在书房里生闷气。贾琏也不敢走开,只好陪着。傍晚,有个看门的进来报告说,衙门里今晚值班的张老爷病了,请贾政去替一班。贾政哪有这份心思。贾琏见他不吭声,便走过来劝他先去,赖大来了,先把那些女尼、女道士押起来,等明天再处理;贾芹也等明天处理,今天先别声张。贾政觉得有道理,只好去了。
  当初凤姐让贾芹去管水月庵,这庵里的尼姑大都是年轻的女孩子,贾芹又不是个安分守己的,正是苍蝇叮上了有缝的蛋,时间不长就把庵里搞得乌烟瘴气,臭名远扬,怪不得匿名信都寄到了贾政手里。这天贾芹来给庵里送伙食费,给大家发完后说:“我为你们领月钱不能进城,只得呆在这里,怪冷的。我带了些水果酒菜,大家吃着喝着,痛快玩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儿们当然很高兴,便摆起了酒席。老尼姑、小尼姑都叫上,只有被从怡红院赶走后出家的芳官不肯去。
  天刚过晌午,这帮人都吃喝闹腾得差不多了,赖大进来了。见里边乱七八糟的,心里的火“腾”一下就起来了。转念想贾政吩咐不要声张,只好强压怒气,和贾芹打了招呼,然后命令说:“快叫沙弥道士收拾好,上车进城,宫里传呢!”这些人不知真情,只好都爬上车,赖大骑着骡子押进城来。赖大把贾芹带进书房,贾琏先拉着脸训斥一通,贾芹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求饶。贾琏心想:贾政最讨厌这种事,如果闹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反长了那写诗的人的志气。不如趁贾政上班,跟赖大商量一下,都说没这事,瞒过贾政就行了。于是便对贾芹喝道:“你别瞒我,你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全知道!要想没事,就是老爷打着问你,你一口咬定没有就行了!”贾芹知道贾琏有意救他,感激涕零。贾琏又叫进赖大统一了口径,就让赖大把贾芹带走了。
  第二天,贾政公事拖着不能回家,便叫人告诉让贾琏处理这件事。贾琏先暗自庆幸,转念一想,若办得太草率,贾政发现了倒不好交待,不如去请示了王夫人,就是办得不合贾政之意,他也不担责任。王夫人和贾政都痛恨这种事,金钏跳井、晴雯气死、芳官被赶出大观园,还不都是她造成的!若贾琏把贾芹的事实实在在说了,她肯定不会轻饶。贾琏只说有人写诗骂贾芹和尼姑道士们,并不说骂的是不是实情,王夫人一向觉得这种事都怨女的,也不问青红皂白,让把那些女孩子都送回老家去。至于贾芹,并不深究,只让贾琏好好说说他,让他以后躲着贾政就是了。
  宝玉失玉那天宝玉在家闲呆着,见海棠突然开了,也很惊讶,穿着件皮袄绕着花转过来转过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心迷到了那花儿上。见花开得娇艳,十分喜爱,心想晴雯死那年这花树也死了,现在突然又活了,说不定会给怡红院里的人们带来好运气,可惜晴雯不能跟这花一样再活过来了。心里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只顾着胡思乱想了,忽然听见贾母来赏花,急忙进屋换了两件衣服,跑出来接贾母。匆匆忙忙的,忘了把他的通灵宝玉戴上。等赏花的人都走了,袭人替他换衣服,见脖子上没有东西,就问:“那块玉呢?”宝玉说:“刚才忙着换衣服时摘下放在炕桌上,我没有戴。”袭人回头往炕桌上一看,并没放着什么玉,屋里别处找了找,也没有见。袭人急得一下子出一身冷汗。宝玉劝她说,没准屋里谁闹着玩给藏起来了,丢不了。袭人于是问麝月她们:“小蹄子们,开玩笑差不多就行了。把那块玉藏哪去了?别真弄丢了,咱们大伙儿可就都活不成了。”麝月她们根本没拿,见她这么说,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是什么话!玩是玩,笑是笑,这个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可别乱说。你自己糊涂了,好好想想放在哪儿了吧,别随便诬赖人。”袭人听了,不像开玩笑,心里又急又慌,埋怨宝玉:“皇天菩萨小祖宗,到底你给放在哪儿了?”宝玉被问烦了,也急得叫起来:“我记得明明放在炕桌上了,你们赶紧找啊!”袭人知道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带着麝月、秋纹,屋里屋外、床上地下、翻箱倒柜地折腾了半天,那通灵宝玉连影儿都没有。袭人又琢磨着是不是别的院里的姊妹们有谁拿走了吓唬她们玩,或者谁带的小丫头看见了稀罕,顺手偷走了,便派麝月秋纹出去悄悄地挨院查问,嘱咐若找见了就是磕头作揖也要把那玉要回来。她俩去了半天,空着手走,又空着手回来了,说谁都没见。袭人又急又怕,知道丢了这玉就是丢了宝玉的命根子,贾母、王夫人和贾政知道了,那还得了。找又找不着,报告吧又没那个胆儿,只好一个劲地哭。宝玉吓得也呆了,束手无策。
  这伙人正没主意,各处知道这事的人都来了。探春先叫把大观园的门关上,派几个人到园里各处仔仔细细地再找一遍,并告诉大家,谁找出来,一定奖赏。这些人听了,劲头很大,连厕所里都找了,丢的就是根绣花针也该找到了,只是还没找见那玉。李纨急了,提出要把所有跟来的大小丫鬟们身上都搜一遍。于是平儿带头解了衣服,李纨亲自动手,里里外外搜了一遍,还是没有。探春最讨厌搜身,当初王善保家在大观园里乱搜,脸上还挨了她一巴掌。这会儿她埋怨李纨说:“大嫂子,你也学起那些没出息的人的样子来了,要有人偷走了,还肯藏在身上?再说,这件东西在家里当宝贝,到了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废物,偷它干什么?我猜着肯定是有人故意捣乱。”大伙儿听她这么一说,想起宝玉平时的对头贾环不在这儿,联想到他赏花时在宝玉屋里乱钻,都怀疑拿走玉的肯定就是他了,只是当着探春都不好意思说出来,还是探春说了:“捣乱的只有环儿。你们去个人悄悄叫他出来,背地里哄着他,叫他拿出来,然后吓唬他,叫他不要声张,这就平安无事了。”探春是个有智有谋的人,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众人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都认为这玉定能找到了。谁知叫平儿去哄贾环,平儿刚问他:“你二哥哥的玉丢了,您瞧见了没有?”贾环就急得红脖子涨脸地瞪着眼喊起来:“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来问我、怀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吗?”平儿忙赔着笑说:“不是这么说,怕三爷拿了去吓唬他们玩儿,所以问问你瞧见了没有,好叫他们找。”贾环恨恨地说:“他的玉在他身上,见没见该问他,怎么问我。捧着他的人多着哩!得了什么不来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一甩手,走了。大家见此情形,全都傻了眼。希望皆空,不得不信:宝玉的通灵宝玉,真丢了!
  魂归离恨天黛玉和宝玉心心相印,希望将来能结婚成亲,白头偕老。不料半路上闯出个薛宝钗来,仗着是王夫人的外甥女,又有金锁配通灵宝玉,要结什么“金玉良缘”,黛玉自然不甘心,宁死也不愿看见宝玉被别人抢去。她几次忽病忽好,都是这个缘故。近来听见风声,认为贾母要让她和宝玉成亲,所以情绪一直很好。在沁芳桥忽然又听傻大姐说贾母要让宝玉宝钗成婚,犹如五雷轰顶,猝不及防,一下子气糊涂了,憋了半天,吐出一口血来,就晕过去了。秋纹慌慌张张地回贾母那儿,跟贾母说了,贾母急忙带了王夫人和凤姐过来,见黛玉脸色苍白,昏昏沉沉,只是闭着眼一阵阵地咳嗽,吐出来的痰里都是血。贾母出来,便让凤姐给她预备后事,估计活不了几天了。贾母心里很不痛快,对凤姐他们说:“咱们这种人家,伤风败俗的事自然没有了,就是这心病也不应该有。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花多少钱都得给她治;若是这个病,不但没法治,我也没心管她了。”于是只让贾琏请大夫给黛玉看病,她和王夫人、凤姐忙着张罗宝玉成亲的事去了。
  黛玉吐血不久,又渐渐地苏醒过来。几年来她一直担心、猜疑,“金玉良缘”到底要成事实。这层窗户纸一捅破,她心里反倒豁亮了,万念俱灰,一无所求,躺在床上静等死去。紫鹃看着不忍心,在一旁劝她,只说就拿宝玉的身体来说,病成那样,怎么能成亲呢?叫黛玉别听瞎话,自己安心保重。黛玉却明白,他们那些人,什么事做不出呢,又想起以前有病时,贾母等都常来看望,现在好几天却连一个来问候的人都没有,知道他们都在忙什么,自己也觉得熬不了多久了,这天,她吃力地对紫鹃说:“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这几年虽是老太太派你来伺候我的,我却把你当成我的亲妹妹。”紫鹃听了,忍不住心酸落泪。停了一会儿,黛玉又喘吁吁地说:“紫鹃妹妹,我躺着不舒服,你扶起我来靠着坐坐吧。”紫鹃怕累着她,劝她躺着,黛玉却执意要起来,紫鹃只好和雪雁一块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黛玉强撑着身子,对雪雁说:“我的诗本子。”雪雁将她以前整理的诗稿找出来,放到她跟前。黛玉又拿手绢指着箱子,嘴里却气喘得说不出话,紫鹃想了半天,猜她是要那块题着诗的旧手帕,便叫雪雁拿出来给她。黛玉接过来,挣扎着拼命使着劲撕那块手帕,两手却抖得厉害,哪能撕得动!紫鹃知道她是恨宝玉,却不敢明说,只劝她别生气。黛玉点点头,停住手,又叫雪雁点灯。雪雁把灯端过来,黛玉瞧瞧,闭上眼摇了摇头,歇了一会儿,又叫生火盆。雪雁升上火盆,放到地上的架子上。黛玉又示意她挪到炕上,雪雁只好把火盆先端上来,又出去拿放火盆的炕桌。黛玉又使劲儿往前欠了欠身子,紫鹃赶紧把她扶好。只见黛玉冲着火盆点点头,然后把刚才那块写着诗的手帕扔进去,紫鹃一惊,要抢去,两手又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那诗帕烧成灰。黛玉又拿起那诗稿,看了看又放下了。紫鹃怕她还要烧,急忙腾出一只手去拿。谁知黛玉早又捡起来,用力抛进了火盆。之后,又眼一闭,重重地向后倒去。烧了诗帕、诗稿,黛玉情丝斩断,再无牵挂,可以安然告别人世了。谁知她鼻内一丝气悠悠不断,好像在等着什么。直到第二天晚上,雪雁已被贾母、凤姐叫人拉了去,只有紫鹃守在踉前哭泣。黛玉似睡非睡,时昏时醒。突然间,隐隐约约地仿佛听到一阵娶亲的乐声远远传来,她猛然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话未说完,浑身溢出冷汗,两眼一翻,香魂一缕飘向离恨天。
  宝玉成亲凤姐偷梁换柱的诡计,没能瞒住黛玉,却骗过了正痴呆着的宝玉。黛玉吐血的第二天,凤姐开始实施她的计划,想先试探一下宝玉。早饭后她便到宝玉屋里说:“宝兄弟大喜,老爷已选好日子要给你娶亲了,你高兴不高兴?”宝玉笑着点了点头。凤姐又问:“给你娶林妹妹过来,好不好?”宝玉听了,也不知是清楚还是糊涂,哈哈大笑,笑完,站起来就要告诉黛玉去。凤姐忙拦住他说:“林妹妹早知道了。她快要做新媳妇了,自然害羞,不肯见你的。”宝玉便问:“娶过来她到底是见我不见?”凤姐忙哄他说:“你好好的就见你;要是疯疯癫癫的,她就不见你了。”宝玉只好说:“我有一个心,那天已交给林妹妹了。她要嫁过来,一定要给我带来,还放在我肚子里头。”凤姐以为他又说上了疯话,就不再理他,出来告诉了贾母,赶着准备迎娶宝钗。一切准备就绪,定下这天晚上宝钗过门。
  宝玉听了凤姐几句话,以为真的让他娶黛玉,心想这可是从古到今天上人间第一件叫人称心如意的大好事,高兴得手舞足蹈,也不那么呆了,巴不得黛玉快快过来。娶亲这天,他从上午盼到下午,又从下午盼到晚上,好容易盼到选好的吉时良辰,见一抬大轿从大门进来,家人奏着喜乐迎过去,轿后十二对宫灯排进来,颇有些皇家娶亲的气派。伴娘和雪雁扶着新娘下轿,宝玉看见,心想:“为什么紫鹃不来扶黛玉呢?”转念一想,“雪雁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自然该带;紫鹃却是我们家的,所以不用带来。”因而,见了雪雁就跟见了黛玉一样高兴。一进屋,宝玉便走到蒙着盖头的新娘跟前说:“妹妹身体好了?好多天不见了,盖着这东西干嘛!”说完就要揭那盖头。手伸出去,一想:“林妹妹是爱生气的,不能鲁莽。”又缩回来,最后还是忍不住揭下。定睛一瞧,咦,怪了,怎么不是林妹妹,反而倒像宝姐姐呢?宝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只手端过灯来,一只手擦擦眼睛,仔仔细细地再打量一番新娘,可不正是宝钗!只见她浓妆艳抹,含羞带娇地坐在床上,莺儿立在一旁,雪雁不知什么时候早走了。宝玉以为是在做梦,想想又不是梦。记得父亲说娶林妹妹,怎么被宝姐姐赶走了?宝姐姐为什么要霸占了林妹妹的位子?那林妹妹这会儿在哪儿呢?说不定她会哭得十分伤心呢..宝玉想不通,心里一急,便口口声声喊着要找林妹妹去。这时黛玉刚刚含恨死去,宝玉哪里知道,贾母他们又怎么能让他去,只是开导他说老爷本来要给他娶的就是宝钗,并不是黛玉。宝玉怎么也想不透他们玩的什么鬼花样,一下子又病倒了。没几天,病得连汤水都吃不进了。
  这天,宝玉悄悄问袭人黛玉在哪儿,袭人说病着,宝玉就挣扎着要去看黛玉,身子却虚弱得起不来。他哭着对袭人说:“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话,求你告诉老太太,反正林妹妹也是要死的,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将我和林妹妹抬到一块,活着好一块看病,死了也好一块停放。”这话恰好被宝钗听见了,心里很不自在,又明知道宝玉的病根就是黛玉,心想不如死马当活马治,索性告诉他实情,让他彻底死心绝念,没准病会好的,便走过来对宝玉说:“林妹妹已经死了。”宝玉忽地坐起来,惊异地问:“真的死了吗?”宝钗说:“真的死了。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和她好,怕你听说她死了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宝玉这才相信,大哭两声,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贾府被抄贾政刚任江西粮道时,办事认真,为政清廉,结果寸步难行。后来听了家人李十儿的劝告,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日子倒过得很自在。不想李十儿上下勾结,勒索欺压百姓平民,索贿受贿,结果被人告了一状,贾政被免了官召回京城。一般人都不愿到外地做官,巴不得回来,正是因祸得福,所以贾母王夫人都还高兴。亲戚朋友听说贾政回来,都要请戏班子唱戏为他接风,贾政再三推辞,最后反而决定在家里摆酒席宴请大家。
  贾政正在荣禧堂设宴招待客人,赖大忽然进来报告说锦衣府的赵老爷带着几个部下来了。贾政心想与赵老爷平时并没交往,这次又没请他,他来干什么?正纳闷,赵老爷已带人直闯进来,到里边微笑着坐下,只和贾政打了个招呼,别的人一概不理,搞得大家都莫明其妙。
  这时又有家人报告西平王爷来了,贾政还没来得及迎接,王爷已经进来,赵老爷才说:“王爷已到,跟来的各位老爷带府役去把守住前后门。”那些人答应着出去了。贾政一看势头不妙,忙跪在王爷面前。西平王爷将他扶起来,笑着说有奉旨要办的事,让贾赦接旨,先请亲戚朋友们回避。客人都走后,西平王爷才说:“小王奉旨带领锦衣府赵全来查看贾赦家产。”贾赦一听,吓得早趴在地上,王爷便宣读圣旨:“贾赦私交外任官员,依势欺人,有负皇恩,有辱祖德,应革去世袭官职。”赵老爷马上下令:“把贾赦押起来,其他人都看住。”把贾政、贾珍、贾琏等先看起来,接着命令贾府的家人领路挨屋抄查财物。西平王爷忙说贾赦和贾政虽未分家,但各自起火单过,吩咐只抄贾赦的家,其余的锁起来,等圣旨下来再说。赵老爷坚持要全部抄查。锦衣府那些人早等不及了,没等王爷下令,就分几路查抄去了。王爷怕那些人胡闹,正想亲自去监督,抄家的那些人已有回来的了。一个人报告说:“在里边查出皇宫里用的衣裙和许多禁用的东西。”一会儿又有人说:“东跨所抄出两箱房地契和一箱借票,都是违法取利的。”赵老爷听了愤愤地说:“好个重利盘剥!就该全抄!请王爷坐下等着,叫我去全抄来再说!”
  贾母这边女眷们也摆了酒席,宝玉装病躲在这儿。王熙凤病病歪歪的,还不忘逞能耍嘴皮子讨贾母欢心。贾母正夸:“凤丫头病到这地步,这张嘴还是那么尖巧。”就见邢夫人那边的一个人跑进来叫着:“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戴帽的强、强盗来了,翻箱倒柜地抢东西。”贾母吓得目瞪口呆。紧接着平儿带着巧姐披头散发地也来了,说:“不好了,我正和巧姐吃饭,只见家人来旺被人绑着进来说:‘姑娘快快传进去,请太太们回避,外面王爷就进来查抄家产。’我听了着急,正要进屋拿重要东西,被一伙人死拉硬拽地赶出来了。咱们这里该穿该带的快快收拾。”贾母听了,鼻涕眼泪一齐淌下,话却说不出了。邢夫人、王夫人吓得魂飞魄散。再看凤姐,开始还瞪着两眼听着,待平儿说到后边,一下子栽到地下,昏死过去。贾政这边,赵老爷正逼得紧,北静王来了,传圣旨让赵老爷带走贾赦审讯,其他事情都交给西平王处理。西平王叫来贾政说:“政老,刚才老赵在这里的时候,抄家的人报告有禁用之物和高利借票,我们也难隐瞒不报。这禁用之物是以前买了供元妃用的,我们说清了,也没事。只是借券想个什么法儿才好。”也不再抄,只让贾政领人实实在在地把贾赦的家产报出即可,把贾琏他们也放了。
  贾琏急忙跑到贾母他们那边报信去,“好了,好了,幸亏王爷救了我们了!”贾母才渐渐缓过气来,凤姐也慢慢苏醒过来。
  鸳鸯殉葬抄家之后,贾府大伤元气,人们一个个垂头丧气,说不了三两句话就带哭腔,从院里走一趟,能听到好几处哭声。贾母心酸,变着法子想让大家高兴一下。恰好史湘云出嫁后回门,来看贾母,想起后天是宝钗的生日,说何不趁机大家聚一聚。于是贾母拿出一百两银子,叫厨房里准备了两天的酒菜,把小姐媳妇太太们全请来,强打起精神让大家吃喝玩乐了两天。贾母喜欢热闹,不管别人高兴不高兴,她自己倒开了开心,兴头上来,饭菜多吃了几口,这天晚上就有些不舒服,第二天起来觉得胸口胀满,开始以为是积了食,饿一饿就好了。谁知一连饿了两天,胸口还觉得憋闷,又开始头晕咳嗽。贾政叫人请大夫看了,说不过是感冒,驱驱风寒就好了,开了点普通的药。贾母吃了三天,一点不见好。换了别的大夫,也看不好,病一天比一天重,后来又添了腹泻。一天刚刚好些,偏又听着了迎春病死的噩耗,一伤心,病又厉害了。贾政看病势不妙,悄悄地吩咐贾琏派人预备后事。
  这天贾母躺着,突然睁开眼要茶,喝了两口,又让人扶着坐起来,把宝玉、贾兰和凤姐都叫到跟前,分别叮嘱了几句,又看看宝钗和一屋站着的人,双眼一闭,面带微笑死去。
  贾母活了八十三岁,死得安然,寿终正寝,是喜丧,所以贾政他们虽然悲痛,却还没有哀哀欲绝。独有鸳鸯,比死了亲爹亲娘还伤心,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凤姐因为感念贾母向来宠她,家里又没有能管事的人,只好硬撑着身子操办丧事。这天正忙得焦头烂额,被鸳鸯叫人请去,一见面鸳鸯便跪下给她磕头,弄得凤姐莫明其妙,急忙把她拉起来,鸳鸯就势说:“老太太的丧事,里里外外都是二爷和二奶奶您办,这些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踏过什么银钱,如今临了这件大事,一定求二奶奶体体面面地办一办才好。我听老爷说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痛便是真孝,不必图好看。我想老太太怎么不该体面些?所以求二奶奶做个主。”又说:“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老太太呢!”
  凤姐听着鸳鸯这些话,觉得有些古怪,又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没太在意,只是竭力想把丧事办得体面些。无奈贾府已今非昔比了,邢夫人又故意刁难,银钱很紧,致使她事事碰壁,上下乱得一团糟,哪还体面得起来。鸳鸯气得直在贾母灵前哭着抱怨凤姐,后来她被邢夫人气得吐了血,才知道都是邢夫人作梗。鸳鸯边哭边想:“自己跟着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着落。现在大老爷虽然不在家,大太太的这些行为我也瞧不上。以后要乱逞霸起来,我们这些丫头还不得由着他们摆布吗?与其这样,还不如死了干净。”于是暗暗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要送殡,这天晚上守灵。二更过后,准备向灵柩告别,鸳鸯哭得突然晕了过去。大伙围着掐拽一通救醒过来,只听她又哭喊道:“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了她去!”人们以为她哭到痛处随口说说的,谁也没当真。到了向灵柩告别时,大家都到灵前,却不见鸳鸯。轮到丫头们哭悼时,她也没在,琥珀以为她哭累了,找地方休息去了,也没吭声。等哭悼过了,琥珀想问问她明天送殡时怎么坐车,便去找她。先到贾母的外间屋里,没找见,就要进套间里去找。正好珍珠也来找鸳鸯,两人便一块进去。屋里光线很暗,烛光时明时灭,有些阴森森的。珍珠走着走着嚷起来:“谁把脚凳放在这儿,差点把我绊倒。”说完一抬头,吓得惊叫一声,身子一仰倒在琥珀身上。琥珀定睛一瞧,一个人直挺挺地吊在半空中,正是鸳鸯,吓得大叫起来。
  鸳鸯为贾母殉葬而死,贾政等个个叹服,连夜买棺材隆重入殓,第二天随贾母的殡一块送出。另赏给她嫂子一百两银子,算是对鸳鸯为贾母捐躯的报答。
  贾府被盗周瑞的干儿子何三,曾随他干老子在贾府当差,去年因为和鲍二打架,被贾珍打一顿赶出来,整天泡在赌场里。这几天得知贾母死了,就到周瑞那里去探信,想找点事干,借机捞点油水。谁知丧事办得省俭,没法揩油,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赌场。那些人招呼他下场,他闷闷不乐地说没钱。那些人便说:“你到你们周大太爷那去了几天,府里的钱你也不知弄了多少,别给我们装穷了。”何三说:“你们还说呢,他们的金银不知有几百万,光藏着不用。留着将来不是叫火烧了就是让贼偷了,他们才甘心呢。”一个人问:“你撒谎吧?他家抄了家,还有多少金银?”何三说:“你们不知道,抄去的是放不下的。现在老太太死了还留下好多银子,他们一个也不用,都在老太太屋里放着,等送殡回来才分呢。”何三这话本是气急了胡编的,谁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其中就有一个转了转眼珠打起了主意,过了一会儿把何三叫出去,两人找个僻静地方,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半天,然后分头走了。发丧这天,贾政带领贾府老小男女都送殡去了,只留下凤姐和惜春看家,贾芸和林之孝帮着照应。荣府的规矩,一二更后大门关上,男的就不许进了,院里只剩些女的值班。凤姐病得动不了,惜春和平儿到各处转了转,也各回各屋。
  惜春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尤氏和她不合,所以撺掇贾政留她看家。她独自呆着,又不敢睡,也没个人聊聊天,又寂寞又害怕。这时正好妙玉带着一个道婆来看她,惜春好像遇见了救星,求妙玉陪她下棋熬一夜。妙玉本来不愿意,见惜春可怜巴巴的,又想下棋,便答应了。惜春喜出望外,让彩屏端来好水好茶,亲自给妙玉泡茶。两人坐着聊了会儿天,就开始下棋,一直下到四更,惜春光输不赢。这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妙玉说要打坐一会儿,让惜春先去休息。
  妙玉刚要打坐,突然听见贾母屋子那边值班的女人们大呼小叫地喊起来,接着大门外值班的男人们也喊上了。惜春这边的老婆们跟着也嚷着:“了不得了,有了贼了!”惜春妙玉都不敢开门,遮上灯光从窗户洞里往外一瞧,见有几个大汉站在院里,吓得谁也不敢吭声。这时候又听见房顶上咚咚咚乱响,院里已有贾府在外边值班的男人们进来喊着捉贼。一个老婆子急忙喊:“这里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人们便喊叫着跑过来。突然从房上飞下好多瓦块,大家干瞪眼看着,谁也不敢靠前。
  只有甄府里推荐来的家人包勇,忠心耿耿,那天偶尔听说贾府被抄是贾雨村落井下石出的坏,忍不住在路上截住雨村痛骂,被贾政罚到这里看园子。他一人消闲,整天在园里耍刀弄棍,倒练出一身好武功。这时听见喊声,他从园里一下窜出来,恰好惜春的房子挨着园门,只见他手拿长棍,大喊一声:“不要放跑他们一个,你们都跟我来!”说完向下蹲,身子一纵翻上房去,抡起长棍一阵乱打。那些贼被打下房去,从园里落荒而逃。包勇紧追过去,那伙贼和接应的人碰到一起,见只有他一人追来,欺他势单力薄,又掉回头来嚷着要把他也抢走。包勇叫声:“这些毛贼,敢来和我斗斗!”抡圆了棍子横扫过去,这些贼才看出不是他的对手,吓得抱头鼠窜。
  贾芸、林之孝赶来了,各屋查了一遍,都没有事,只有贾母屋里的东西被抢得净光,好像是有预谋的。又到院里巡查一下,在园门那儿发现了被包勇打死的一个贼,林之孝仔细一看,正是周瑞的干儿子何三。有人就说老太太那么多东西全丢了,偷的时间一定不会短,那些值班的怎么早没发现?肯定是他们跟何三串通一气干的。凤姐听见,倒竖起柳叶眉,圆睁着丹凤眼,喝令:“把那些值班的女人都捆起来,交给衙门审问!”这些人叫苦不迭,自认倒霉。
  惜春脱俗自认倒霉的还有一人,就是惜春。那伙贼跑到她门前时,隔着门缝瞧见灯光下两个美人,就要破门而入。惜春当时吓得昏死过去。喊去后,见到凤姐,她哭道:“这种事我听都没听过,怎么偏偏叫咱们碰上了!等老爷太太回来,叫我怎么见人!说把家交给咱们,如今弄到这地步,咱们还有脸活吗?”正说着,就听院里有人大嚷:“我说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昨儿老太太的殡才出去,那个什么庵里的尼姑要到咱们这里来,我吆喝着不准进,腰门上的老婆子倒骂我..那腰门子一会儿开着,一会儿关着,结果闹出事了,可不是那姑子引进来的贼么?”惜春听出是包勇在骂妙玉,明知他胡说,又生恐人们真去追究妙玉,那不更是她的责任?她愈想愈怕,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惜春闷在屋里,一会儿担心追查她的责任,一会儿又担心妙玉听到包勇胡言,以后再不肯来,从此她的知己就算没了。她胡思乱想,矛盾重重。忽然又想到:“迎春姐姐被折磨死了,史姐姐守着个痨病丈夫,三姐姐远去,这都是命里所定。独有妙玉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若能学她,就造化不小了..何况这回看家已担着不是,还有何颜在这里?不如剪去愁丝,了却尘缘,一了百了。”于是她拿起剪刀要削发为尼。彩屏见势不妙忙来劝阻,岂知一半青丝早已绞掉,急得彩屏不知所措。正在这时,栊翠庵的道婆来找妙玉,说昨夜妙玉在观音堂打坐,半夜突然响动起来,大家欲看去,却被一股香味熏着动弹不得,今早起来见观音堂门窗大开,却不见妙玉。又在庵外园墙上发现搭着一个软梯,地上还有一把刀鞘。惜春一想,妙玉定是被那晚的贼烧了闷香抢去了,后悔不该留她下棋守夜,心里叫苦不迭,暗自下定出家的决心。无奈彩屏苦苦相劝,只好暂将那一半青丝笼起,待机行事。
  地藏庵的尼姑闻信,来撩拨惜春。见面先问:“听说栊翠庵的师父跟人跑了,有这事吗?”惜春说:“什么话!说这话的人小心被割舌头。人家被强盗抢去了,怎么还说这样的坏话!”那姑子说:“妙师父为人怪僻,只怕是假惺惺的吧。哪里像我们这些粗夯人,只知道诵经念佛,给人家忏悔,也为自己修个善果。”惜春忙问:“怎么样就是善果呢?”姑子说:“除了咱们家这样善德人家不怕,若是别人家,那些诰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辈子的荣华,到了苦难来了,可就救不得了。我们修行的人,虽说日常比她们清苦,却再没有险难了。虽不能成佛作祖,修修来世或能转个男身,也就知足了。不像如今脱生了个女人胎子,什么委屈烦难都说不出。姑娘你还不知道呢,要是姑娘出了门子嫁了人,这一辈子跟着人家是更没法儿的了。”这番话正说到惜春心上,她指着自己的头发说:“你打量我是什么没主意恋火坑的人吗?早有这样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儿来。”姑子故作惊慌,说:“姑娘别再说这个话!珍大奶奶听见了不得骂杀我们,撵出庵去呢!姑娘这样人品,这样人家,将来配个好姑爷,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惜春红着脸说:“珍大奶奶撵得你,我就撵不得吗?”姑子见她是真心,索性又激她说:“姑娘别怪我们说错了话,太太奶奶们哪里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惜春说:“等着瞧吧!”那姑子不敢再挑逗,告辞要走。惜春也不留她,冷笑道:“打量天下就是你们一个地藏庵么!”
  彩屏一旁听见话头不对,忙去禀告尤氏,尤氏以为惜春故意和她作对,并不在意。贾政王夫人却竭力阻拦,贾政甚至扬言:“若是必要这样,就不是我们家的姑娘了。”无奈惜春绝食抗争,宁死不渝,只好让她在家带发修行。紫鹃难忘黛玉厚恩,请求王夫人准她脱俗,服侍陪伴惜春终身,这是后话。
  凤姐托孤王熙凤身体本来就虚,抄家那天又受了致命的一次打击,差点丧命,不想贾母带着王夫人、宝钗、宝玉亲自来看她,还给她带了很多银钱衣物,凤姐心里一高兴,病就轻了一半。等贾母去世,还能撑着身子料理丧事。哪知婆母邢夫人在丧事上故意找茬挑刺儿,气得凤姐吐血不止,晕倒在地。留下看家,又遇上贼来抢劫,连惊带吓,病得再也不能起来。邢夫人、王夫人送殡回来因怪她看家失职也不来看她,凤姐心里有苦难言,又起了要死的念头,只是放心不下巧姐。
  这天凤姐一闭眼,仿佛觉得被她害得吞金死去的尤二姐来到她床前说:“姐姐,好久不见了,妹妹我很想你,只是平时不能见面。现在好容易进来见见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尽了,咱们的二爷糊涂,也不领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做事过于苛刻,连累他丢了官职,叫他无脸见人。我替姐姐抱不平。”凤姐便说:“我现在也后悔我的心太窄了,妹妹不记旧仇,还来看我。”平儿在一旁见她喃喃自语,就问:“奶奶说什么?”凤姐惊醒过来,一想尤二姐早死了,怎么和她搭上话了?一定是她来索命。但凤姐嘴上却说自己说梦话。这时一个小丫头进来说刘姥姥来了,平儿让她先在外面等会儿,凤姐听见,忙叫平儿快请刘姥姥进来,她有话跟她说。
  刘姥姥是个知恩图报的厚道人,庄稼地里活儿正忙,听说贾母去世,记起贾母当年对她的好处,天没亮就带着外孙女青儿往贾府赶,要来祭奠祭奠,顺便看看凤姐他们。
  刘姥姥带着青儿进来,凤姐一见她,心里一酸,说:“姥姥你好?怎么这时候才来?”刘姥姥到跟前一看凤姐,忍不住叫起来:“我的奶奶,怎么这几个月不见,就病成这样了?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不早来看姑奶奶!”又叫青儿给凤姐问好,青儿很乖巧,光笑不说话,凤姐很喜欢,让小红带她去玩。刘姥姥又对凤姐说:“我们村里的人平常都不生病,万一病了就烧香求神,从来不吃药。我想姑奶奶的病不会是撞着什么了吧?”平儿听了,赶紧悄悄扯她一下,哪知这话正合凤姐心意,她趁势说:“姥姥你是有年纪的人,说得不错。你见过的赵姨娘也死了,你知道吗?”赵姨娘是到铁槛寺给贾母送殡时中邪死的,都说她恶有恶报,凤姐心想自己害人更多,下场不一定比她好,心里很害怕。刘姥姥听说赵姨娘死了,念声“阿弥陀佛”,记着她还有个儿子,便问他怎么过。平儿说:“这怕什么,他还有老爷太太管呢。”刘姥姥是高粱花子脑袋瓜,认死理,便说:“他娘虽不好也是亲的,别人再好也不如亲娘。”一句话触动了凤姐的伤心事,一想她死后巧姐孤苦无依的样子,止不住痛哭起来。
  巧姐听见哭声过来,拉住她也哭起来。凤姐不愧是凤姐,边哭边盘算着自己的后事,看准了刘姥姥是个靠得住的人,料到自己死后巧姐在贾府的日子不会好过,况且贾府将来还不知会怎么样,便有心把巧姐托付给刘姥姥,将来有个三长两短,就到农村去,再不济也有条活路。主意打定,就叫巧姐问刘姥姥好,并说:“你的名字还是她起的呢,就和干娘一样。”刘姥姥忙拦住巧姐,“阿弥陀佛,不要折死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来,你还认识我吗?”巧姐说:“怎么不认识!前年你来,我还跟你要蝈蝈,你也没有给我,肯定是忘了。”刘姥姥恍然想起,说:“蝈蝈呀,我们村里多得很,只是你不到我们那儿去,若去了,要一车都行。”凤姐忙说:“要不你就带她去吧。”刘姥姥以为她是开玩笑,不信她真舍得,便一个劲地笑。后来看凤姐那神情挺认真,就半真半假地试探着说:“这样吧,我给姑娘做个媒吧。我们那里虽说是乡村,也有大财主人家,上千亩地,上百头牲口,钱财也不少,只是不像这里有金的玉的,姑奶奶恐怕瞧不起。”想不到凤姐马上对她说:“你说去,我愿意就给。”刘姥姥便把这话记在心里。
  巧姐有了依托,凤姐了却了一桩心事,没过两天,就要船要轿地说着胡话,稀奇古怪地死去了。
  刘姥姥救难宝玉生而复死,贾政不知,他此时灵魂出窍,随那和尚来到儿时曾梦游过的警幻仙境。偷看过许多仙机,又被那和尚狠命一推,口里“啊哟”一声,一跤跌回尘世,苏醒过来。贾政虚惊一场,看他已脱险,便留贾琏看家,自送贾母的灵柩回金陵安葬。不久贾琏又突然接到贾赦病重的信,让他速去见上一面。贾琏只好把家交给贾芸贾蔷看管,又特意把巧姐托付给王夫人,便匆匆上路了。
  他俩一走,家里这群猴儿都成了精,吃喝嫖赌,作威作福。贾环、邢夫人的弟弟邢大舅和王熙凤的哥哥王仁都混于其内。一天,这伙人围在一起吃喝,几杯酒下肚,邢大舅就开始说他姐姐不好,王仁更说他妹妹不好。贾环最恨凤姐,趁机也说了她许多坏话。之后几个人说:“做人,总得厚道些。看凤姑娘仗着老太太撑腰这样的厉害,现在干了尾巴绝了后了,只剩下一个女儿恐怕也要现世现报呢。”有外边两个陪酒的便问:“这位姑娘多大年纪了?长得怎么样?”贾蔷说:“模样是长得好得很的,年纪也有十三四岁了。”陪酒的说:“可惜这样的人生在府里这样的人家,若生在小户人家,父母兄弟都跟着做了官,还发了财呢。”贾环他们细一问,才知道有个异姓王爷要选个妃子,就想打巧姐的主意。
  贾芸也受过凤姐的窝囊气。这几天他赌输了钱,还不起债,就和贾环、王仁商量把巧姐卖给那个王府。又串通邢大舅,想好计策,贾芸就去找邢夫人和王夫人,说得天花乱坠。邢大舅又找他姐姐说:“若说这位王爷,是很有权势的。若应了这门亲事,虽说不是正配,保管一过门,姐夫的官早复了,这里的声势又好了。”邢夫人动了心,就叫贾芸他们去提亲。那王爷不知底,便派人来相亲。这伙人买通相亲的,让到贾府不要提异姓王爷之类的话。邢夫人也不告诉巧姐真相,只说有亲戚来看她,哄她过去让人相看。平儿觉得不对劲儿,悄悄找邢夫人的丫头们一打听,吓得急忙请李纨、宝钗告诉了王夫人。像贾家这样的皇亲国戚,当然不愿把姑娘嫁给异姓王爷作妃子。王夫人去找邢夫人,不料邢夫人不酸不凉地说:“孙女儿也大了,现在琏儿不在家,这件事我还能做主。再说这事是她亲舅爷和她亲舅舅打听的,难道还会有假吗?我横竖是愿意的,倘有什么不好,我和琏儿也抱怨不着别人!”王夫人窝了一肚子气,只好不管。贾环趁机又到邢夫人那里挑拨,并说王府已定,三日内就要来娶。只因是罪犯的孙女,只好悄悄地抬过去。邢夫人一心只想跟着沾光,哪管巧姐委屈不委屈,满口答应。
  邢夫人的丫头已暗给平儿、巧姐送了信儿,巧姐死活不从,哭着要找邢夫人去。平儿拦住她,说不能冒失。还没想出主意,耶夫人已派人来告诉平儿给巧姐收拾东西,准备过门。王夫人来看巧姐,巧姐扑到她怀里痛哭起来。一屋人正哭作一团,刘姥姥来了,进屋一瞧个个眼圈红红的,就问:“怎么了?太太姑娘们一定是想二姑奶奶了。”巧姐听见提起她妈,又大哭起来。平儿知道凤姐曾把巧姐托付给了刘姥姥,便把巧姐的事讲了。刘姥姥先吃了一惊,想了半天,忽然笑道:“你这样一个伶俐姑娘,没听见过鼓儿词么,这上头的方法多着呢!”平儿忙说:“姥姥你有什么法儿快说吧。”刘姥姥道:“这有什么难的呢,一个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让巧姐先到她村去藏起来,再想法找人给贾琏报信儿。王夫人想不出再好的办法,只好装作不知,故意找邢夫人聊天去。平儿带着巧姐趁机上了刘姥姥的车,出城去了。
  估计她们已走远,王夫人才故作生气地找贾环、贾芸要人,说他们逼死了平儿、巧姐。贾环、贾芸目瞪口呆,连邢夫人也傻了眼。
  巧姐来到乡下,天天吃着鲜果鲜菜,和青儿尽情玩,比在贾府还舒心。
  一家姓周的富户,有个儿子和她年貌相当,又新中秀才,他妈十分喜欢巧姐。后来贾琏回来,刘姥姥便给两家做媒,把巧姐嫁给了周家,没有辜负凤姐当初的一片心意。
  宝玉出家哀莫大于心死。黛玉死后,宝玉到她灵前哭得声断气绝,心已死了一半。后来妙玉被劫、迎春惨死、探春远嫁、惜春出家这一连串的打击,使他参透“聚散浮生”,看破红尘。加上和宝钗情意难投,更使他心灰意冷,起了出家的念头。那天灵魂出窍,到警幻仙境,看见黛玉、晴雯等都已成仙,醒后更坚定了他抛却尘缘的信念。只是“天恩祖德”未报,凡心未泯。恰好正值科举考试年头,贾政动身前吩咐贾琏让宝玉和贾兰一块儿应试。宝玉想真是天赐良机,若中个举人,光宗耀祖,也算对得起父母了,然后便可毫无牵挂地去做和尚。打定主意,他便把《庄子》、《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等平时最喜爱的几本佛道教的书统统抛开,让麝月、秋纹收拾出一间屋子,翻出四书五经,闭门苦读。王夫人以为他改邪归正,十分欣慰,一心盼他中举。只有宝钗看他变得太快,心中将信将疑,喜忧参半。
  转眼到了考试的日期。宝玉、贾兰打点好行装,准备赴考。王夫人千叮万嘱,让他们出门当心,好好照顾自己,交了卷子早些回来。贾兰一一答应,宝玉却默不作声。等王夫人说完,他才双膝跪下,两眼含着泪给王夫人磕了三个头,说:“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报答,只有到考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子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又走到宝钗跟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旁边的人看他行为古怪,都忍不住想笑,却见他一本正经地对宝钗说:“姐姐,我要走了,你好好跟着太太听我的喜信儿吧。”宝钗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不祥之事,听到这里,泪水止不住掉下来,又极力忍住,催促宝玉:“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宝玉说:“你倒催得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见大家都来送行,只有惜春、紫鹃没来,就说:“四妹妹和紫鹃姐姐跟前替我说一句吧,横竖是再见就完了。”王夫人和宝钗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像要生离死别似的,望着宝玉转身离去,眼泪滚滚而落,几乎失声痛哭。但见宝玉狂喊一声:“走了,走了!不要胡闹了,完了事了!”仰天大笑着跨出了贾府大门。
  贾政到金陵安葬了贾母,处理一些杂事。一天接到家信,打开一看,前边写宝玉中了举人第七名,贾兰中了第一百三十名,心里很高兴。读到后边,却是宝玉出考场后走失,至今没有找到。贾政连忙动身往回赶。
  一天,来到毘陵驿,贾政把船停在一个僻静之处,派家人上岸办事,自己只留一个书童侍候,坐在船头写家信。写到宝玉,便停下笔。抬头忽见船头上雪雾中隐隐地站着一个人,光头赤脚,身披一件大红毡斗篷,向贾政连拜四拜,站起来又合掌向他打了个问讯。贾政正要还礼,定睛一瞧,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宝玉。贾政心里一惊,忙问:“你是宝玉吗?”那人也不答话,脸上却好似又喜又悲。贾政又问:“你若真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启唇欲言,只见船头又上来一僧一道,两人拉住宝玉说:“俗缘已了,还不快走!”说完三人登岸飘然远去。贾政急忙下船,冒雪追赶,脚下趔趔趄趄,哪能赶得上?只听那三人中有一个唱道: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鸿蒙太空。
  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
  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三个人转过一个小土坡,忽然不见了。贾政的面前,唯有混混沌沌白茫茫的一片。
  1.3《红楼梦》赏析《红楼梦》是一部具有高度思想性的巨著,内容丰富,意蕴深厚。书中所写的一批青年男女,尽管生活境遇和理想追求各不相同,因而,他们的爱与恨、痛苦与欢乐,自然也各不一样。但是,他们最后都没有能逃脱悲剧的命运。对此,曹雪芹不仅为之深深地叹息,而且更是引导读者与他一起思考探索,探索人的价值,探索人生的意义。
  一《红楼梦》是从女娲练石补天神话引申而来的。一块石头,被女娲弃置在青埂峰,“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后被一僧一道幻形为通灵宝玉,携至尘寰,记下了亲历亲闻的离合悲欢与世态炎凉,所以小说又名《石头记》。这是《红楼梦》最基本的情节模式。主人公贾宝玉,其实就是这块“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的石头。
  在小说第三回,有“后人”的两首《西江月》词,“批宝玉极洽”。词中称宝玉“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还说他“于国于家无望”。这副形象确是顽石的翻版。当然,这是从世俗的角度看宝玉。以封建传统的道德观念衡量,只能对他表示失望,认为他无非是个废物,或是个所谓的“多余人”。但是,若从作者的角度分析,便会得出截然不同的结论。宝玉并非“无材”,而是才华横溢。他只是没有为封建社会和家族利益效力之才,既非继承祖业、光耀门楣的材料,更非安邦定国、济世安民的栋梁。然而,宝玉和顽石不同,他决不因自己无材补天而“自怨自叹”、“悲号惭愧”,相反,他根本就不想把自己锻炼成为一块有裨于“天”的石料,从而走上了一条自觉的叛逆道路。
  封建时代,将青年磨炼为“有用之材”的主要方法,是读书应举;成功的主要标志是入仕为官。然而,宝玉却平生最怕读书,最厌恶八股文。贾政训导说:“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这是封建社会对所谓“读书”的标准解释。宝玉却总是唱反调,如说“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好像为《四书》留了很大情面,潜台词却是将《四书》也视为“杜撰”的了。又如袭人说他:“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不仅是嘲笑科举考试,而且把《大学》以外的经书及朱注全部否定了。他表面上抬高《四书》、“明明德”,借以贬损当时最通行的封建教条,其实是彻底否定了封建上层建筑的全部合理性。
  宝玉既如此讨厌那些“书”,又如此蔑视“禄蠹”,那么,他怎样“读书”就可想而知了。第七十回写贾政即将回京,袭人忙劝宝玉收心理书,特别是临帖。宝玉亲检了一遍,发现这三四年的工夫只写了五六十篇字,“实在搪塞不去”,只好发誓每天写一百字。姊妹们也都帮忙临贴,“凑成虽不足功课,亦足搪塞了”。正在忙乱之际,又有消息说贾政至冬底方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搁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又如第七十三回写宝玉听说贾政要找他问话,心中盘算自己的学习成绩: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
  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也幸未吩咐过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还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梁”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曾温得半篇片语,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
  可见,宝玉这三四年等于什么书也没读。即或读那一点,也是凭一时的兴趣,根本没有准备举业的意思。他对贾政一贯采取敷衍塞责的策略,从来就无心读书。
  就宝玉而言,设若他愿意入仕为官,那他本不必寒窗苦读。贵族世家的出身,已经为他“成材”提供了先天的捷径。他可以世袭官职,也可被恩赐为官,贾赦、贾政都是走这条路入仕的。既要做官,即便不读书,也需要懂得仕途经济,学会应付官场的全套本领。这就需要与官场中人广泛交际,从中揣摩做官的诀窍,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然而,宝玉偏偏“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因此,当他会见贾雨村之类的官僚时,便是一副萎靡不振、心不在焉的神态,一点儿也没有与姐妹们相处时那种风流洒脱的举止和婉转得体的谈吐。贾政对他的斥责,除了因为他不喜读书,便是为此。如第三十三回贾政训斥道:“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哪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这正是宝玉挨打的前奏。宝玉既“愚顽怕读文章”,又“潦倒不通世务”,当然会令贾雨村齿冷,令贾政恼怒。但宝玉又何尝看得起雨村这样的市侩。正如脂评所说:宝玉的“许多明理之语,只在闺前现露三分,越在雨村等经济人前,如痴如呆,实令人可恨。但雨村等视宝玉不是人物,岂知宝玉视彼等更不是人物,故不与接谈也。”(己卯本第二十回夹批)俗语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宝玉和雨村根本不是一类人,永远不会“合群”。
  宝玉挨打之后,贾母传话,“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便借口星宿不利,一概谢绝。宝玉“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第三十六回)。这就把另一条“成材”之路也堵死了。因此,可以说,宝玉之所以“无材补天”,纯粹是由于他不想“有材”,由于他对“成材”之路深恶痛绝。
  那么,宝王对“补天”作何感想呢?封建社会最推崇的为臣之道是“文死谏,武死战”,这是所谓忠臣良将的最高道德信条,是他们“补天”的最佳表现。然而,宝玉对此大不以为然: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第三十六回)。
  宝玉的意思很明确,朝廷既受命于天,也就代表天,若不圣不仁,就犹如天有破损,根本就不必为它“死谏”“死战”,亦即不必“补天”。换言之,就是不必为残酷腐败的封建王朝卖命。可见,宝玉“无材补天”,其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对“补天”不感兴趣,对“天”持怀疑和否定态度。这种大胆的叛逆思想,出自“康乾盛世”,确实惊世骇俗。在这方面,贾宝玉与怒触不周山的共工、大闹天宫的孙大圣,心灵相通。而且,宝玉是从精神上背叛封建统治阶级,他所动摇的是支撑苍天的四极,因此,贾宝玉是较共工、孙大圣更进一步的逆子贰臣。
  作为封建统治阶级的逆子,宝玉在异端的路上越走越远,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脂砚斋认为,宝玉有“三大病”,一是“恶劝”,二是“重情不重礼”,三是“有情极之毒”(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夹批)。所谓“重情不重礼”,就是以“情”抗“礼”,这是他的叛逆精神的核心内容。所谓“恶劝”,即厌恶别人对他进行仕途经济、读书明理之类的封建道德说教,毅然决然地回绝一切将他拉回到传统生活道路上的企图。这是他的叛逆精神的坚定性的突出表现。所谓“情极之毒”,即当“情”无法战胜“礼”时,当理想终归幻灭时,他宁可弃绝尘寰,“撒手悬崖”,抛弃“宝钗之妻,麝月之婢”,也不愿在世俗社会中随波逐流。这“三大病”,乃“世人莫忍为者”,正是宝玉“一生偏僻处”。宝玉横遭“世人诽谤”,正因这种“偏僻”的行为和“乖张”的性格,由于他“无材可去补苍天”。然而,宝玉的光彩,也正在于此。
  贾宝玉的叛逆思想,注定了他的人生必然是一系列的悲剧。特别是在爱情婚姻问题上,叛逆精神促使他作出了违背家族利益的抉择,酿成了他与林黛玉的恋爱悲剧;也促使他出家为僧,铸就了他与薛宝钗的婚姻悲剧。叛逆精神的突出表现之一,是“重情不重礼”。木石前盟与金玉良姻的矛盾,充分显示了“情”与“礼”的冲突。两者的胜负消长,决定了宝玉的人生。所以说,宝黛爱情悲剧和玉钗婚姻悲剧,其聚焦点都是宝玉的人生悲剧。而悲剧之所以产生,外在的原因是僵化保守的“礼”的禁锢,内在原因则是宝玉对富有浓重叛逆色彩的“情”的执著追求。围绕木石前盟与金玉良姻,作者热情讴歌了宝黛的叛逆精神;对宝钗重礼不重情的思想性格进行了讽刺,而对她终身为礼所误的不幸,也表现了深切的同情。作者的批判锋芒,主要是指向腐朽的传统礼法及昏庸专横的封建势力。
  比较起来,金玉良姻在贾府及所处社会环境中所占的优势,比木石前盟大得多,至少可归纳为三点。
  其一,金玉良姻更合乎贾府家庭利益的需要。在封建社会,婚姻是巩固家庭的社会地位的重要手段之一,故门第观念根深蒂固。书中四大家族,彼此扶持,相互照应,主要就是因为“互相联络有亲”。贾、薛两家皆金陵望族,正所谓门当户对。而林家虽亦书香之族,却支庶不盛,子孙有限,家业已然凋零。木石前盟不可能为贾家带来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利益,金玉良姻则可以为贾家结交一个强大的盟友。贾家与史、王两家皆已联姻,唯独缺少与薛家的婚姻联系,金玉良姻正是贾家求之不得的极好机缘。再则,贾家已呈衰败之象,经济拮据,捉襟见肘,正需要“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薛家援助。若是黛玉,别说开辟财源,就是嫁妆也只能由贾府置办。
  其二,金玉良姻更合乎封建家长改造宝玉的意愿。贾政毒打宝玉,王夫人抄检大观园,目的都是要将宝玉改造成为循规蹈矩的家业继承人。宝钗的思想与他们合拍,自然为他们所青睐。至于黛玉,不仅不对宝王的乖僻行为和叛逆思想进行规劝,反而处处怂恿他,甚至还与他一同离经叛道。这怎能不使封建家长忧虑!王夫人决不会容许黛玉助长宝玉的叛逆精神,她要为儿子安插一个终身的思想监督,使儿子改邪归正。贾政尽管是黛玉的舅父,却没有丝毫甥舅之情,他也决不会拿儿子的前程和家族的未来当儿戏。至于贾母,无论怎样溺爱宝黛,也不会毫无原则地容忍他们走向叛逆。另外,论脾气秉性,理家才干,健康状况,黛玉都不及宝钗。从宝玉的切身幸福考虑,家长们也会选择宝钗。
  其三,金玉良姻更合乎封建礼法的要求。木石前盟的唯一优势,就是宝黛之间有真挚热烈的爱情。但在道学家看来,像宝黛那样沉溺在爱河情海,并且不思回头,就违背了封建道德。他们的爱情一旦被证实,不但不会获得家长的同情与支持,反而会遭到严厉摧残。宝钗的情形则大不相同,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爱情的诱惑,理智地与宝玉保持着不即不离的关系。终于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桩完全合乎礼法的“良姻”就此实现了。如果说宝钗本无心于金玉良姻,那么,时代与环境也必然会选择她,因为她是时代的宠儿,她属于那个社会环境。
  既然时代、社会、家庭和家长都选择金玉良姻,宝玉当然只有服从。然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宝玉所失去的,不仅是一个才情绝伦的潇湘妃子,一个翩若惊鸿的病西施,而且还是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一位情深意长的爱侣,他怎能不抱恨终身?婚后的宝钗则一如既往,一心一意要给宝玉套上名缰利锁。据脂批透露,雪芹佚稿中有“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的情节。尽管具体细节已无从知道,但从回目上也可看出,八十回后的宝钗仍未改初衷,仍然对宝玉进行着规箴讽谏。通行本后四十回也有类似情节。如第一百十五回“证同类宝玉失相知”写甄贾宝玉相见,贾宝玉发现甄宝玉竟是个利禄俗物,甚感烦闷。宝玉回家后向宝钗诉说感受,声称“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宝钗便借机讽劝道:“你真真说出句话来叫人发笑。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况且人家这话是正理,做了一个男人原该要立身扬名的,谁像你一味的柔情蜜意。不说自己没有刚烈,倒说人家是禄蠹。”玉钗思想矛盾,显然没有调和的可能。就像两条平行的直线,不管距离多近,永远不可能交汇一样,二人的思想感情永远不可能沟通。所谓金玉良姻,其实决非“良姻”,毫无幸福可言。
  金玉良姻从奏响婚礼鼓乐的第一个音符开始,胜利与失败便相伴而来,而悲剧也同时酿成。悲剧的制造者不是宝钗,更不是宝玉,而是封建礼法和宗法社会,特别是封建婚姻制度。正如海鸣《古今小说评林》所说:“宝玉与宝钗,其初未尝不相怜相爱,然结婚之后,乃格格不相入,非宝玉之罪,亦非宝钗之罪,乃夫妇制度之罪也。..因有夫妇制度,而所谓金钱也,势力也,门楣也,礼俗也,父母之命也,媒妁之言也,均起而为男男女女相争相妒之焦点。有真爱情者乃转而无辜,是岂人之所堪受耶?”个别提法未必恰当,但主要精神切中肯綮。宝钗其实也是个牺牲者。作为忠心耿耿信奉礼教、积极主动维护宗法制度、自觉自愿遵守三纲五常的封建淑女,竟然也未逃脱厄运的捉弄,宝钗的不幸实有甚于黛玉。
  木石前盟是没有婚姻的爱情,固然可悼;金玉良姻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更觉可悲。黛玉毕竟得到了宝玉的心,这是她所最看重的,因而对黛玉来说,木石前盟仍值得她为之骄傲;宝钗毕竟也得到了“宝二奶奶”的名份,这也是她所最看重的,因而对宝钗来说,金玉良姻也有值得宽慰之处。然而,对宝玉来说,想实现的爱情失去了,不想实现的婚姻反而成就了,这是无法弥补的缺憾,是宝玉一生最大的悲哀。《红楼梦》悲剧意蕴的核心,似正在于此。故“终身误”曲说:“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一部《红楼梦》,写了大大小小许多悲剧,这是悲剧中的悲剧。
  三贾府有一个辉煌繁荣的过去,赫赫扬扬已历百载,而现在几乎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冷子兴以一个“旁观冷眼人”的身份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第二回)脂批也说:“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还说:“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甲戌本第二回侧批)为什么会形成这种局面?小说详尽地反映了贾府的各种弊端,揭示了它必然没落的深刻原因。
  安富尊荣者多,运筹谋划者少,这是贾府衰败的首要原因。主要表现在如下四个方面。
  其一,主子养尊处优,下人得过且过。贾府的主子们大多是一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贵族派头,他们每天除了变着花样享乐之外,似乎就不知道世间还有什么事情值得花费心思。在享乐心理支配下,他们沉溺在醉生梦死的生活里,哪里还顾得运筹谋划家业大计。主子们如此,下人们就更懒得操心了。家业本是主子的,主子尚且不放在心上,奴才又何必忧虑。正像古语所说:“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其二,主子滥用职权,损公肥私。执掌权力的主子,并不是完全处于养尊处优状态,有时倒显得相当辛苦。但他们的辛苦,主要是为个人谋利。如凤姐表面上在为家务日夜操劳,其实是将贾府一步步推向灭亡。因为她为了维护个人权力,满足日益膨胀的权势欲,只能对上欺瞒献媚,助长奢侈浮华的风气;对下欺压盘剥,克扣月银,放高利贷,一再激化矛盾。
  其三,奴仆刁钻,离心离德。贾府这份基业,名义上是荣宁二公所开创,实际上主要是由焦大之类的奴才挣来的。正如焦大所说:“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享荣华富贵?”确实,假若焦大当初没把宁国公从死人堆里背出来,哪里会有今天的宁国府?创业离不开奴才的拚杀,守成更须奴才的合作。但如今的奴才,已没有了焦大那份耿耿忠心,早巳跟主子离心离德。李纨就抱怨说:“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第七十一回)失去了人心,封建国家尚且难以保全,何况一个贵族家庭呢!
  其四,矛盾错综复杂,冲突激烈残酷。围绕家政执掌权和宗族继承权,贾府的主子之间展开了一场殊死的争夺战。人与人之间,时时处处都有可能爆发尖锐的利害冲突。正如探春所说:“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七十五回)如赵姨娘为了给贾环争取家族继承权,施魇魔法暗害宝玉,险些令宝玉丧生。诸如此类的矛盾冲突,撕开了温情脉脉的礼法面纱,揭示了贵族大家庭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这些矛盾冲突,实是贾府衰败的主要原因之一。正如探春所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奢侈浮华,出多入少,这是贾府败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穷奢极侈,是贾府生活的主要特征。一个对贾府来说很平常的螃蟹宴,便要花费二十多两银子。刘姥姥叹道:“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然而,这只不过是日常饮食起居所需要,若遇婚丧喜庆大典,贾府就更加恣意挥霍了。宁国府为秦可卿买的一口棺材,即便“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第十三回)。为迎接元春省亲,贾府大兴土木,“堆山凿池,起楼竖阁”,建成了“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其奢华糜费程度之惊人,连过惯皇家生活的元春也不禁为之摇头叹息。
  贾府的这些排场,是在入不敷出的情况下勉强支撑起来的。它的主要经济来源,是收取地租。可是,濒临破产的农村经济,已不可能填满贾府这种无底洞似的欲壑。如第五十三回写宁府的庄头乌进孝来交租,贾珍原想至少也有五千两,但乌庄头只交来二千五百两。于是贾珍皱眉道:“这够作什么的!”是的,这还不够宁府办一次婚丧喜事之需。可见,即便庄农不吃不喝,也难供养贾府。这就必然会造成贾府出多入少的局面。这种情形已经相当明显,就连不通庶务的林黛玉也有所察觉:“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第六十二回)然而,“省俭”与贵族图虚荣讲享乐的生活习惯势同水火。贾府宁可走向死亡,也决不会放弃奢侈浮华的虚热闹。
  “儿孙一代不如一代”,后继无人,这是导致贾府衰败的第三个重要原因。
  宁荣二公在马上“得天下”,建立了贾府的基业。他们的下一代雄风犹存,尚可以守成。但到了现在的第三代,即“文”字辈,已经退化为昏聩无能的一辈:贾敬一心烧丹炼汞;贾赦则是个老色鬼;唯独贾政风声清肃,却庸碌古板,不通庶务。至于第四代,即“玉”字辈的贾珍、贾琏、贾环,以及第五代,即“草”字辈的贾蓉等,则堕落为一群聚赌嫖娼、淫欲放纵到了乱伦地步的“畜牲”。由这些败家子继承家业,贾府必将一败涂地。
  以上三方面的原因,注定了贾府衰微破败的悲剧结局。但是,像这样的贵族大家庭,毕竟有些“百足之虫”的本领,在一段时间内可以“死而不僵”,而且,它一度还给人以繁荣昌盛的假象。它的败落也有一个过程。
  在小说的开始部分,贾府其实已处于“死而不僵”的状态,元春晋封贤德妃,像一剂强心针,使它开始回光返照。此时正是元宵节,这种假象,只勉强维持了一年。待到次年元宵节,它便开始显露出僵硬的景象。第五十三至五十四回描写贾府过年的情景,“除夕祭宗祠”仍颇为隆重,但到“元宵开夜宴”时,族人来者却廖廖无几。从此,败象越来越多。如第七十二回写到贾琏、凤姐与鸳鸯商议典当贾母的“金银家伙”,以解燃眉之急。恰在这时,夏太监又传话来“借”银子,令贾琏哭笑不得,妄想“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之后,林之孝便建议遣散老奴及多余的丫头,说:“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使两个。”封建大家庭历来以人丁兴旺、奴仆成群相夸耀,然而,贾府今非昔比,过多的人口已经成了沉重的负担。待到这一年的中秋节,它那末世的光景,就展露无遗了,到处是凄清悲凉的景象;庸俗而不吉利的笑话,令贾母越发不安;祠堂里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叹声。百足之虫的末日,已为期不远。
  按照曹雪芹原来的艺术构思,贾府的最终败落,是在次年的元宵节。其方式,是被朝廷籍没家产。其结果,是“树倒猢狲散”。有人说,贾府之败主要应归因于抄家。其实,纵然不被抄家,贾府也必然要败亡,因为它僵死的内因已经十分充分。抄家只是外因,只起了催命的作用,不过是雪上加霜而已。后四十回基本上完成了这一悲剧结局,但留下了“延世泽”及“兰桂齐芳”的光明尾巴,似不尽合雪芹原意。
  《红楼梦》所展示的贾府的末世景象,具有高度的典型性,足以概括整个封建社会的末世景象。作品所揭示的贾府没落的原因,深刻反映了封建末世的种种痼疾。一叶知秋,贾府衰亡的悲剧,其实是一出巨大的社会悲剧。四《红楼梦》艺术精湛,技巧娴熟。作品广泛吸收了中国文化的精华,对传统的写法进行了全面的突破与创新,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创作技巧,登上了中国古代小说艺术的顶峰。故鲁迅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它的卓越艺术成就,甚至超越了小说艺术,在中国文学史上也占有相当显著的地位。脂砚斋一再称扬它是“千古未有之奇文”,确非过誉。《红楼梦》不愧为中国小说发展史上空前的艺术精品。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一部小说是否成功,艺术性是否高,语言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一个作家,如果仅仅具备深刻的思想和艺术教条,而不具备灵活地驾驭语言的能力,那么,他就不可能创作出思想深刻、艺术精湛的小说。这是因为,思想是由形式来表达的,而形式则是由语言来表现的。没有语言,就没有小说;没有精彩的语言,就没有精彩的小说。如果把作品比喻为艺术大厦的话,驾驭语言的技巧就好比是砌砖铺瓦的技术。这最基本的技术不过硬,面对再精巧的建筑蓝图,也是无所措手的。
  曹雪芹是一位出色的语言大师。他不仅熟悉上流社会的语言,而且掌握下层百姓的话语;不仅有良好的正统文学方面的语言修养,精通诗词文赋,而且有深厚的民间文学方面的语言功底,熟稔时曲、酒令、灯谜、笑话等,这一语言素养,为他的小说创作创造了绝好的条件。在写作《红楼梦》的过程中,他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那高超的语言艺术水平,从而为后世留下了这部精妙绝伦、异彩纷呈的语言艺术精品,令历代读者拍案称奇。如戚蓼生《石头记序》说: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夫敷华掞藻,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案臼,此固有目共赏,姑不具论。第观其蕴于心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
  这里极口称赞了作者娴熟的驾驭语言能力,并指出了作品的两种既对立又统一的语言艺术风格。“似谲而正,似则而淫”是说它的艺术表现既神奇诡谲,又平淡朴实;既遵循法则,又恣肆酣畅。同时,戚蓼生也指出《红楼梦》寓意深远,“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这与作者的审美趣味及脂砚斋对小说的语言艺术基本特征的认识,基本上是合拍的。小说第二回写贾雨村游智通寺,见寺门上的一副对联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雨村因想道:“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甲戌本于此有侧批:“一部书之总批。”可见,脂砚斋是把“文虽浅近,其意则深”八个字,视为《红楼梦》的语言艺术的总体特征的,这完全合乎小说的实际。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己卯本于此有夹批评宝钗《咏白海棠》诗云:“宝钗诗全是自写身分,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是“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读者要从这种“淡极”的风格中发现“更艳”的神彩,需要有“高情巨眼”。
  以上是从总体上说明作品的语言风格。下面从几个方面具体介绍它的语言艺术特征。
  众所周知,构成语言的基本单位是词汇。如果词汇不丰富、准确、形象、生动,就只能给读者一个模糊笼统的概念,必然影响思想内容的表达和艺术形式的表现。因此,词汇是把握小说的语言艺术特征、评价语言艺术成就的基本依据。《红楼梦》的作者非常注重词汇的使用,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归纳起来,主要是:其一,名词新雅、丰富,反映出作者见闻的广博,且别具匠心。《红楼梦》里面有许许多多有关衣饰、饮馔、药品、器皿、花木、鸟兽以及典章故实、职官名称、地理人物的名词,可谓成千上万,琳琅满目。但决无空泛之弊,很少有不带特别规定性的事物名称。如第三回写凤姐的服饰是: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这套衣饰有形有色,可看可摸,可见作者观察事物之细致。又如书中有不少西洋名物,不仅有形有名,还有关于用途的介绍,像依弗哪、汪恰洋烟、温都里纳等皆是,可见作者搜求知识之殷勤。书中还有不少名词,是根据各种艺术需要创造的,新雅别致。如形容人的有“意淫”、“禄蠹”、“富贵闲人”、“无事忙”等,器物名如 斝、点犀 等,职官名如体仁院总裁、京营节度使、龙禁尉等,地名如胡州、十里街、仁清巷等。
  其二,动词准确、生动、形象。《红楼梦》里的动词也很丰富,而且非常恰当,能够活灵活现地反映人物的性格、修养、心理等各方面的特征。如第三十八回写黛玉在螃蟹宴上“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己卯本于此有夹批说:“‘拣’字有神理。盖黛玉不善饮,此任兴也。”又如第十四回写凤姐因说起倘她不给对牌,宝玉要人快收拾书房是难的,“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一个“猴”字用如动词,把宝玉那种屈身攀援、纠缠不放的粘乎劲儿形容得维妙维肖。庚辰本于此有侧批说:“诗中知有炼字一法,不期于《石头记》中多得其妙。”又如第四回回目下联为“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乱判”二字活画出封建官场的黑暗,恰可作为“文虽浅近,其意则深”的绝好说明。脂批云:“故用‘乱判’二字为题,虽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辞耳。”再如第三回写宝黛初见,似曾相识。作者写黛玉是吃一大“惊”,写宝玉是看罢便“笑”。如此平凡的两个字,用在这里却非常准确写出了二人不同的性格与心理。故脂批说:“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不发乎外,可见文字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
  其三,擅长使用活泼逼真的形容词、副词、象声词及其他特殊用语。《红楼梦》炼字之妙,几乎无处不在,无词不有。形容词如第八回写宝钗和宝玉正在说笑,一语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摇摇”二字既鲜明生动,又准确形象,用在黛玉身上极为传神。故脂批谓:“二字画出身。”副词如第十五回写凤姐和宝玉同乘一车向铁槛寺进发,半路上“只见那两骑马压地飞来”。脂批称“压地飞来”数字“有气、有声、有形、有影”。象声词如第二十六回写黛玉夜访怡红院,不意吃了闭门羹。正独自一人呆立花荫下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宝玉等送宝钗出来。这“吱喽”的声音只有静夜中孤寂伤感的黛玉才能听到。同是夜间开关门的声音,十二回贾瑞在穿堂里听到的是“咯噎”一声。这是断然把门关死的声音,也是受骗的贾瑞焦急中猛然醒悟的到陷入绝境时所听到的声音。门的一开一关,用上这两个象声词,与人物的心情及场景,恰相吻合。
  其四,善于借用、化用俗语。人民大众口头上常用的一些谚语、成语、歇后语等,非常活泼、生动。《红楼梦》能够充分地使用这种极富表现力的语言,读来亲切感人,同时凸现了人物的个性。如第十六回凤姐向贾琏吹嘘她协理宁国府的成绩,同时抱怨下人们,说: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
  这些俗语不仅形象地说明了管家奶奶们勾心斗角的方式,而且传达出了凤姐说话时那种得意的神情。又如第六十五回写尤三姐笑骂贾琏时说: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她是几个脑袋几只手。
  这一连串的歇后语,将尤三姐的伶牙俐齿、泼辣大胆的性格及咄咄逼人的神态,都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另外,《红楼梦》也很善于化用文言和方言,具有简捷明快、丰富多采的特点。
  下面主要谈人物对话。
  《红楼梦》里的人物对话,历来都受到读者的一致称赞。即使看法很特别、要求很苛刻的人,也不能不对书中的对白表示叹服。如台湾一位现代派作家,对《红楼梦》的叙述语言表示不满,认为夹杂了太多的文言语汇及成语、套语;但他同时认为,作者写对话的艺术是第一流的,值得学习。不管他对书中的叙述语言的认识是否全面,仅从他的态度中,也可说明,《红楼梦》的对话可以征服任何一位读者。概括地说,书中对话有如下特点。
  首先,书中对话能够准确地显示人物的身份和地位。在小说第一回,作者对才子佳人小说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其中指出的一个重要缺点,就是对话不合乎“事体情理”,不能反映人物身份地位的差异,“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而《红楼梦》里的人物语言,从来不会脱离人物的身份。无论贵族官僚、纨绔子弟、僧道倡优、村媪市民,还是太太、奶奶、小姐、丫鬟,都是各说各的话,绝不混淆。如贾政、贾雨村等人的语言里,夹杂着一些半文半白的语汇,一看便知是官场中人;贾蓉、薛蟠、邢大舅等人的语言粗鄙下流,一听就知是酒色之徒;茗烟、兴儿等人的语言俚俗机智,非常合乎他们那小厮的身份。又如第七回写尤氏不想让凤姐见秦钟,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这话是否合乎贵妇人的身份呢?这也许与一般想象中的情形不合。但了解这种人的脂砚斋,却认为口吻毕肖。戚序本于此有夹批:“卿家‘胡打海摔’,不知谁家方珍怜珠惜。此极自相矛盾却都极入情,盖大家妇俱如此耳。”可见,正因贵妇人身份高贵,才故意说自家粗放,以此反衬她们身份的特殊。这是身份地位所造成的习惯性的语言特征。若直说自己高贵,便显得小气,便不是尤氏而是赵姨娘之类的人的口吻了。《红楼梦》可以令读者大开眼界,增长见识,也体现在这种地方。又如第三十九回写贾母与刘姥姥的对话: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贾母道:“眼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
  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的大家都笑了。
  这是一个贫贱而通达世故的乡下老妪,和一个富贵而有闲情的贵族老太太的对话,准确地表现了两种身份和两种地位的差异,绝不可能混淆。这种例子俯拾即是,不胜枚举。
  其次,《红楼梦》的人物语言能够形神兼备地表现出人物的个性特征。
  “相犯而不犯”,即描绘同一种类型的人的不同之处,历来是中国古代小说所追求的最高艺术境界之一。《红楼梦》无疑达到了这种境界,人物语言在这方面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是小姐,黛玉语言机敏、尖利,宝钗语言圆融、平衡,湘云语言爽快、坦诚,个性分明。同是少妇,秦可卿语言柔和,李纨语言无味,凤姐则语言机智诙谐,性情各异。同是爱讽刺、挖苦人,黛玉用语含蓄,晴雯则用语直露,风格不同。如第二十一回写湘云为宝玉梳头,发现少了一颗珠子,遂说“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这不仅显示了湘云的大家闺秀的身份,而且维妙维肖地表现出了她的豪放旷达的个性。故脂批说:“妙谈,‘倒便宜他’四字是大家千金口吻。近日多用‘可惜了的’的四字,今失一珠不闻此四字,妙极是极。”再如第二十七回写红玉向凤姐说的一段回话: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了起来,才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平姐姐叫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这一连串十八个“奶奶”不仅充分表现了红玉的伶牙俐齿,而且把她善于讨好钻营的性格刻画得活灵活现。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跃然纸上,呼之欲出。再如第十三回写贾珍请凤姐帮忙料理秦可卿的丧事,王夫人悄悄地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作者并没有说明凤姐说话时是“悄悄的”还是“大声的”,但她一声“大哥哥”已使读者听到了她的高音量。故庚辰本于此有侧批说:“王夫人是悄言,凤姐是响应,故称‘大哥哥’。已得三味矣。”凤姐争强好胜的性格,于此得到了生动的表现。何等简洁,又何等有力。可见,《红楼梦》是“纸上有声”的。
  五凡读过《红楼梦》的人,几乎都会对它那出色的艺术技巧表示由衷的赞叹。如永忠在《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曹雪芹》一诗中说:“颦颦宝玉两情痴,儿女闺房笑语私。三寸柔毫能写尽,欲呼才鬼一中之。”所谓“能写尽”,是说能够使内容和形式达到完美结合,人物生动,情景宛然,意蕴深远。《红楼梦》确实达到了这种出神入化的艺术境界。
  首先谈场景与细节。
  《红楼梦》特别注重日常生活场景的描绘,场景千姿百态,笔墨灵活多变。既有宁府治丧、元春省亲、宝玉挨打以及结诗社、抄检大观园、祭宗祠、开夜宴等重大的生活场景,也有许许多多像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卧、晴雯补裘那样的较小的生活画面。每个场面都好像是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摹写出来的,毫无人工斧凿的痕迹。特别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在场景描绘上巧妙地融合了许多诗词曲赋及绘画等方面的技巧,创造出一个个色彩斑斓的生活画面,文意隽永,涵义幽深,令人回味无穷。如第五十回写薛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雪地上,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贾母遥遥看去,忙叫众人看“像个什么”,众人都说像仇十洲的画《艳雪图》。苏东坡曾说王维“诗中有画”,我们也可以说《红楼梦》“文中有画”。这显然是作者的一种自觉的艺术追求。再如第二十五回写宝玉偷窥红玉时的情景:宝玉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
  这里化用了诗的意境,故觉优美动人。甲戌本于此有夹批说:“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像这样诗画般的生活场景,书中比比皆是。小说都有场景描绘,但《红楼梦》中的场景最富有诗情画意。
  《红楼梦》的细节描写,用笔平实,着墨深细。作者对细节的真实性和丰富性特别重视。他强调要记述“家庭闺阁中的一饮一食”,就是说,写家庭生活应有“琐碎细腻”的细节描写,反对那些“只传其大概”而忽略细节的作品。因此,《红楼梦》的生活细节非常丰富而真实,与生活本身没有多大区别,读之每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作者善于捕捉那些能够反映生活本质的细节,善于对芜杂繁琐的细节进行剪裁与加工,从而在增强故事情节、凸现人物个性、表达境界、深化主题等方面,都获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如第七十七回有一段王夫人找人参的细节。为了给凤姐配药,王夫人到处找人参却找不到一点儿,最后才在贾母那里找到一包“手指头粗细”的。但太医看后说,这些人参“虽未成灰,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了”。这一生活细节,以小见大,深刻反映了此时贾府的衰势。像这陈年的人参一样,贾府虽“未成灰”,却。“已成了朽糟烂木”。像这种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描写,在书中是很多的。
  下面谈人物形象塑造。
  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塑造人物形象。《红楼梦》在艺术上的巨大成就,突出地表现在善于刻画人物,而且是成群地塑造出来。小说中有名姓的人物就多达四百八十多个,其中能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典型人物,至少也有几十个。作者尤其擅长描写青年妇女形象,其成就彻底改变了《三国演义》以来章回小说中“阳盛阴衰”的局面。简单地说,小说的形象塑造具有如下几方面的特点。
  其一,注重形象的真实性。书中人物都是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创造出来的,因此,“都是真的人物”(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在现实生活中,既没有完美无缺的人,也没有一无可取的人。《红楼梦》中的人物也是这样。如史湘云显然是作者所歌颂和同情的人物,但却有“咬舌”的毛病。己卯本第二十回夹批说: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大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伊俨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又如写香菱虽美,却既“呆”且“憨”。庚辰本第四十八回夹批说:呆头呆脑的,有趣之至。最恨野史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曰聪明伶俐,究竟看来她行为也只平平。今以“呆”字为香菱定评,何等妩媚之至。
  至于写反面人物,作者同样遵循“近情近理”的原则。如写贾雨村“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并非奸人的脸谱。故甲戌本第一回眉批说:“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用鼠耳鹰腮等语。”又如第八十回写夏金桂“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姐妹不差上下的人”。这也不是妒妇的脸谱。故庚辰本夹批说:“别书中形容妒妇,必曰黄发黧面,岂不可笑。”书中对其他较重要的人物的描写,也莫不如此,真正打破了“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庚辰本第四十三回夹批)的传统写法。
  其二,注意表现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及其发展变化。如写宝钗既有乐于助人、宽容大度的一面,也有冷酷无情、固执己见的一面。写秦可卿既有温柔聪颖的一面,也有淫荡放纵的一面。其他如尤三姐既纯情也老辣、袭人既和顺也狠毒、凤姐既能干也贪婪、贾琏既放荡又善良等,都是矛盾的统一体。这些人物之所以引起读者之间无休无止的争论,正是形象的复杂性所造成的。
  其三,注重个性的鲜明性。长篇小说的人物形象最易雷同。这是因为书中人物不仅数量多,而且同类人物多。《红楼梦》的这一特点最为突出。书中集中描写的人物,主要是年轻女性。她们年龄、身份、教养、生活环境相差无几,这就为刻画形象带来了很大难度。但是,作者以其精湛的技巧克服了困难,成群地塑造了同中有异的艺术典型。为了区别不同人物的个性,作者调动了各种艺术手段,主要有如下几种:(1)以对话区分人物的个性特征。这一点在上节已论及,这里不再赘述。(2)以环境描写衬托人物个性。书中环境,凡与人物相关者,都是人物性格的延伸。如潇湘馆清幽凄冷,衬托着林黛玉的忧郁;稻香村朴而不实,衬托着李纨的无味、而秦可卿卧屋中的摆设皆与香艳故事有关,当然是暗示她不易为人察觉的放荡性格。
  (3)以诗词表现人物个性。书中人物所作诗词,都是人物个性的流露,“各有各稿”,决不雷同。如同是《咏絮词》,黛玉说:“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宝钗则说:“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真是文如其人。
  (4)以对比手法区别人物的不同性格。脂批中常用“特犯不犯”一语,所谓“特犯”,是指作者有意将不同性格的人物放在同一或相类事件中加以对比;所谓“不犯”,则是指在对比中写出他们各自不同的态度和表现,从而使人物的个性鲜明地区别开来。如第八回“薛宝钗小恙梨香院”写宝钗看宝玉的通灵玉,黛玉跑来讽刺;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写宝黛在一起戏谑,宝钗走来讽刺。两回书中的事情相类,遥相对照,从而使钗黛的性格形成对比,将不同的个性区分开来。
  (5)以心理描写深入人物内心世界,揭示个性的内在根据。心理描写大致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是间接描写,即通过白描人物的言语行动,揭示人物的内心活动。这是中国古代小说的传统手法,也是中国小说在心理描写上最能发挥优势的地方。《红楼梦》的间接心理描写,细腻传神,入木三分,人物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无不有其内在的心理依据。这一点,前文多所涉及,兹不赘谈。二是直接描写,即对人物进行直接的心理剖析,或将人物的内心独白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一般认为,这是西方小说所最常用的心理描写手法。在《红楼梦》之前,这种手法在中国小说中尚不成熟,但在《红楼梦》里,这种手法不仅运用的非常频繁,而且深刻精细,代表着中国古代小说在直接心理描写上的最高成就。小说将两种心理描写手法有机地结合起来,充分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心活动,获得了极佳的艺术效果。因此,近十几年来西方的百科全书在介绍《红楼梦》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它是一部伟大的“心理小说”。
  六清宗室诗人永忠,在乾隆三十三年(1768)读过《红楼梦》后,被小说的艺术魅力所引发,写下了《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曹雪芹》绝句三首,其第一首云:“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表示了他对《红楼梦》艺术成就的高度赞许和对作者曹雪芹的深情悲悼,同时也指出了《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和深远影响。
  《红楼梦》是我国小说史上一部伟大的人情小说。所谓人情小说,也称世情书,就是记人事的小说。它不同于渲染神魔争斗的神话怪异小说,也不同于讴歌英雄豪杰行为的英雄传奇小说,它着力铺排的是现实社会生活中普通家庭的盛衰荣枯,人们的发迹变态和青年男女的离合悲欢,“描摹世态,见其炎凉”。它的奠基之作,是成书于明万历年间(或说嘉靖时期)的《金瓶梅》。关于人情小说的兴起和发展,鲁迅先生在《小说史大略·清之人情小说》中这样说:人情小说萌发于唐,迄明略有滋长,然同时堕入迂鄙,以才美为归,以名教自饰,..至清有《红楼梦》,乃异军突起,驾一切人情小说而远上之,较之前朝,固与《水浒》《西游》为三绝,以一代言,则三百年中创作之冠冕也。
  我们认为,这一论断,是符合中国人情小说发展的实际的。应该说,武则天时张鷟写的《游仙窟》,已露世情小说的端倪。此后,如传奇《霍小玉传》、《李娃传》、《任氏传》等,多叙写青年男女的离合悲欢,以表现人情的翻覆,世道的崎岖,带有明显的人情小说的特色。明中叶以后,人情小说勃然兴起,长篇有《金瓶梅》,中篇有《鼓掌绝尘》,短篇有“三言”“二拍”中的一些篇章。这些作品,或写家庭的兴盛败落,或写婚姻的离合悲欢,间谈因果,以寓劝惩,掀起第一次人情小说创作的热潮。至明末清初,在《金瓶梅》的巨大影响下,一些作家,有的得其壶奥,有的学其皮毛,人情小说发生了分化。有些作品,变本加厉,专写丽情亵语,完全失去《金瓶梅》的意兴心绪,形成摹写艳情的一派,鲁迅称其为人情小说的“末流”。有些作品,发挥了《金瓶梅》的“劝善之旨”,盛陈因果,意图“以淫止淫”,惩戒世人,而变为一种“讲报应”的书。不少作品,则专写才子佳人故事,而对世态人情的描绘,却日渐削弱,鲁迅称之为“学步”《金瓶梅》的一股“异流”(《中国小说史略》)。真正继承了《金瓶梅》写实传统的作品,主要是明末西周生的《醒世姻缘传》和清初随缘下士的《林兰香》。这两部作品,都以家庭的兴衰变迁为描写中心,以表现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反映广泛的社会生活。因此,可以说,这一时期的人情小说,正在《金瓶梅》和《红楼梦》这两座高峰间的低谷中踽踽而行,在彷徨中探索着自己的出路。到了清中叶,《红楼梦》异军突起,借幻说法,“将人情世态寓于粉迹脂痕”(周绮《题红楼梦十首序》)之中,把人情小说的创作推向最高峰,也把中国古典小说的艺术水准推向一个新阶段。比较《金瓶梅》,它不仅在所谓“家常琐事”、“儿女闲情”中深刻揭露了封建末世社会的腐朽和黑暗,而且还发掘出埋藏在生活中的诗意,表现了作者崇高的美学理想。比起泛滥一时的才子佳人小说,《红楼梦》写了社会的悲剧,写了人生的悲剧,写了爱情的悲剧,充满现实生活的气息和深刻的时代内容;而不像那些“佳话”故事,“借乌有先生以发泄其黄粱事业”(《天花藏合刻七才子书序》),希图在“金榜”和“闺房”的梦幻中寻求灵魂的慰藉。嘉庆初年出现的《蜃楼志》,写乾嘉时期粤东洋商的生涯,明显受到《红楼梦》写实传统的影响。
  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是小说艺术的重要任务。《红楼梦》的人物描写,突出了人物性格的独特性、复杂性,以及人物个性与现实生活的统一性,为我国古典小说的形象塑造作了一个历史的总结。我国早期出现的章回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还带有浓重的说话技艺的痕迹,书中的一些艺术形象,性格固然是独特的、鲜明的,如诸葛亮、关羽、张飞、武松、李逵等;但这种鲜明性,往往同性格特点的单纯、集中是联系在一起的。有时一个性格,常常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如诸葛亮的“智”、关羽的“义”、张飞的“猛”、李逵的“莽”等等。从小说艺术发展的角度来看,应该承认这是个弱点。从《金瓶梅》开始,作家努力揭示现实人生的真面目。书中的一些主要人物,不仅突出了他们的个性特征,而且也写了他们性格的复杂性,使人物形象开始具有了比较彻底的现实的品格。这是现实主义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比如西门庆,就是一个富有鲜明时代特征的艺术形象。他是明中叶以来,商品经济迅速发展、封建阶级濒于腐朽没落时期特有的产物,是一个官僚、恶霸、富商三位一体的典型人物。所以鲁迅先生说:“西门庆故称世家,为搢绅,不惟交通权贵,即与土类亦与周旋,著此一家,即骂尽诸色。”《金瓶梅》的缺点是,作者对现实人生还没有作更深层的探索,因而人物的个性与现实生活就不可能达到有机的统一。尤其对西门庆罪恶的揭露,最后还是归到因果报应上,结果落入俗套。此外,在当时众多的才子佳人小说中,除少数人物形象有一定典型意义外,大都千人一面,性格浮泛,有明显的概念化倾向。《红楼梦》的贡献,在于它能多层次的展现人物的性格特征,既写了他们鲜明的观念世界,也写了他们丰富的感情世界,使人物的主体性与复杂性统一起来。尤其是一些主要人物的性格,往往凝聚着他所处的社会的各种联系,几乎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比如贾宝玉和林黛玉,无疑是作者歌颂的正面人物,厌恶仕途经济,追求婚姻自主,是他们性格的主导方面,在他们身上寄托着作者的理想和感慨。但同时,作者又毫不含糊地写了他们性格的复杂性。像宝玉,他对黛玉的爱情,是纯正的、专一的,对其他女孩子的同情体贴,也是真诚的;但有时他见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又有点滥施感情。还有,宝玉厌弃贵族家庭的沉闷生活,心中充满了孤独、寂寞和哀愁,也刺激了他叛逆性格的发展;但他对这种贵族家庭的寄生生活,又有很大的依赖性,是个安富尊荣的“富贵闲人”。再如黛玉,她幼失母爱,寄人篱下,孤寂无依,敏感自尊,令人同情;但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好弄小性儿”,行动好恼人。所有这些,都是他们两人的“缺点”。但正因为小说写了他们性格的多样性,写了产生这一性格的典型环境,才使人物形象真实可信,才使读者看到,在这两个主人公身上,既承受着封建势力的沉重压力,又感染着一点时代的微弱的新气息。特别是王熙凤的形象,当是《红楼梦》中塑造得最成功的一个。小说不仅写了她性格的复杂性,而且能随着时间和空间的转换推移,写出她感情的变异。法国文艺理论家泰纳说过:“人们的境况的任何变化,都会引起他们的心理变化。”(《艺术哲学》)王熙凤与《金瓶梅》中的潘金莲,有许多相似之处。《金瓶梅》写了潘金莲的复杂性,但未能写出她的变化,从嫁西门庆前,到嫁给西门庆,至西门庆死后,时间跨度八年,她的性格始终如一,没有任何变化。而凤姐,作者则随着贾府的由盛而衰,写了她的感情冲突和心理变化。贾府兴盛时,她骄横跋扈,趾高气扬,杀伐决断,胆大妄为;贾府走向衰败时,她便心灰意冷,感到骑虎难下,想退步抽身,缓解众人的怨恨;到贾府一败涂地后,她更彻底失去人心,办事左支右绌,穷于应付,甚至含悲忍泣,求人可怜。心理变化的轨迹,历历可辨。俄国作家普希金评述英国戏剧大师莎士比亚时曾说:莎士比亚创作了“自由而广阔的性格描写”(《包利斯·戈都诺夫序言稿》),他的人物具有“形形色色的多方面的性格”,是一些“充满着许多情欲、许多恶习的活生生的人”(《漫谈》)。以此来评论曹雪芹,也是当之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