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魏晋时代的文学思潮

  
  ○一 魏晋文学的社会环境
  
  中国文学发展到了魏晋,它的精神与作家的创作态度,都发生了变化。这期的文学,形成一种自学的运动,重视文学价值和社会地位,探讨文学理论问题。
  在这转变的过程中,文学逐渐摆脱经学的束缚,得到比较自由的发展。
  
  △一、政治环境的混乱与恐怖
  东汉末叶,政治上发生了激烈的动摇。由於封建统治阶级的腐朽专横,外戚宦官的争权夺利,兼并土地,压榨人民,水利不修,水旱连年,使得广大人民,陷入饥饿流亡的绝境,终於爆发了以黄巾为首的农民大起义。接着是董卓、曹操的举兵,三国的混乱局面,因以形成。农民起义虽然失败,但在那二十多年间,攻打豪强贵族,捕杀贪官污史,向封建统治阶级展开了持久顽强的斗争,在历史上起了重要的推进作用。三国以后,接下去便是曹丕、司马两家的继续篡夺,贾后之乱,八王之乱,再加以北方外族的侵入,结果是怀帝、愍帝相继被虏,於是西晋便亡了。到了东晋,虽偏安一时,中经王敦、苏峻、桓玄之乱,造成了刘裕称帝的机会,东晋也就在这时告了结束。在这两百年中阶级矛盾与种族矛盾,非常尖锐。内祸外患,接踵而来,战乱饥荒,连续不断。人口锐减与人民流亡迁徒的情形,在古史上还可供给我们不少的材料。在政治派系对立与篡夺继续的专制政治环境下,文人是动辄得咎,命如鸡犬。东汉末年党祸的大屠杀,造成了极其恐怖的局面。再如孔融、祢衡、杨修、丁仪、丁е、何宴、嵇康、张华、石崇、陆机、陆€、潘岳、刘琨、郭璞等人的遇害,都是很悲惨的。难怪郭泰、袁闳、申屠蟠之流,住的住土穴,躲的躲树洞,都做了高士传中的高士。难怪魏、晋文人,故意装聋卖哑、寄情药酒,或文尚曲隐,或诗杂仙心,或挥麈以谈玄理,或隐田园而乐山水。这种环境对於文学的转变是很有影响的。
  
  △二、儒学的衰微与玄学的兴盛
  儒学在汉代虽盛极一时,到了魏晋,便呈现着极度衰微无力的状态。其原因:
  一面是因其本身的堕落,无法维持人们的信仰;其次是受了时代动乱的影响,已失去封建统治力量的支持,它既不是利禄之门,也不是养生之道,因此无法维系人心。曹操一当权,便采取法治政策,尚刑名。他所需要的人才,是有治国用兵之术的权谋之士,看不起那些讲德行学问、重礼义名节的儒生,接二连三地下着求贤令、求逸才令,举士令,都是这种思想的表现。“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举士令);又曹丕又与吴质书云:“观古今文人,类不获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进取之士未必有行、文人不获细行,这都不合於儒家的思想。傅玄在举清远疏中说:“近者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其后纲维不摄,而虚无放诞之论,盈於朝野。”又鱼豢在儒宗传序中说:“从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怀苟且,纲纪既衰,儒道尤甚。......正始中,有诏议圜丘,普延学士,是时郎官及司徒领吏二万馀人,虽复分布,见在京师者尚且万人,而应书与议者,略无几人。又是时朝堂公卿以下四百馀人,其能操笔者,未有十人,多皆相从饱食而退。嗟乎!学业沉陨,乃至於此。”(全三国文)在这些言论里,正反映出当代思想界变化的实况。由於儒学的衰颓,儒家的原道、宗经的文学观点,就失去了对於文学的指导作用。曹操的文风,尚清峻、通脱,曹丕、曹植的诗文,渐趋华丽,陆机探讨创作规律及修辞技巧,以及葛洪论文不以德行为主,反对贵古贱今等,都与儒家的文学观念不同。正因如此,文学才能摆脱儒学的束缚,进入自觉的道路。
  儒学衰微下去,继之而起的是老、庄思想。当时那些特权阶层的知识分子,面对着篡夺频仍、相互屠杀的政治环境,都想在老、庄的思想中寻求灵魂的寄托,寻求安身立命的理论。老、庄的虚无思想,也表现出对政治压迫、礼教束缚的反抗精神。他们看不惯也受不住那些人为的烦琐法度,和那种虚伪的忠孝仁义的儒家道德。他们梦想着回到原始的无争无欲的自然壮态去,追求逍遥清静的生活。
  他们虽也反抗现实,批评现实,但在行动上却是消极地逃避现实,并不向黑暗现实作斗争。所以他们的学说,对於政治社会的改革,民生的救济,实际没有用处。
  然而这种思想,却成为晋代一般文人精神上的灵药,在理论上加以解释和发展,成为当代的玄学。当时的名士,无不是在无为、无名、逍遥、齐物几种名理上用功夫。一方面是把经书玄学化,另一方面是把老、庄书加以解释和阐扬。何晏的论语集解,王弼的论语释疑,郭象的论语体略。王弼、韩康伯的注易,锺会的周易尽神论,阮籍的通易论,或是诠释,或是发挥,都是一种经书玄学化的工作。
  至如老、庄书的注释和研究,那是晋代读书人的必修科目。据世说新语说,向秀、郭象们注庄子的时候,当时汪庄子的已经有了几十家,到后来,那数目自然是更多了。到了东晋,支道林开始用佛学来解释老庄,一时传诵。我们试看当日史传中称杨某人的学问。总是以“精老庄,通周易”为标准。因此老庄之学,一时披靡天下。当日名士,无不以谈玄成名,及至父兄之劝戒,师友这请求,都以推究老庄为重要事业。玄学的盛行,必然要影响到文学。在那一时期内诗文辞赋里,很多是表现玄风,或是辨析名理。如曹植的玄畅赋、释愁文、髑髅说,已开其端,嵇康的秋胡行、酒会诗答二郭、与阮德如、述志诗诸篇,倾向更为显明。再如张华、陆机、孙楚的诗篇,也时时露出道家的言语来。此后风气日盛,到了孙绰、许询,再加以佛理,诗就更枯淡无味了。诗品说:“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於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文心雕龙时序篇说:“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馀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檀道莺续晋阳秋也说:“正始中,王弼、何晏好庄、老玄胜之谈,而俗遂贵焉。至过江佛理尤盛。故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辞,而诗骚之体尽矣。”(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这些批评都相当确切。
  在这种环境下,当代的名士文人,大都反对儒家的传统道德和礼教,追求任达旷放的生活。不是服药,就是饮酒,以此来麻醉自己的神经,在消极方面,表示向封建统治者的反抗,和毁弃礼法的叛逆精神。
  寒食散之方虽出汉代,而用得靡有传焉。魏尚书何晏首获神效,由是大行於世,服者相寻也。(世说新语注引寒食散论)
  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辈设耶?”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墟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
  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晋书本传)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衣,诸君何为入我中?”(世说新语任诞篇)
  诸阮皆饮酒,咸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杯觞斟酌,以大盆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更饮。时有群琢,来饮其酒,或直接去其上,便共饮之。(晋书阮咸传)
  何晏、王弼、阮籍、嵇康诸人,有自己的学问、见识、有自己的品质、精神,他们在各方面还有自己的成就,但那些徒有其表、华而不实的名士文人,必然流於放荡狂妄,丑态百出,造成不良的社会风气。
  初至,属(胡母)辅之与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散裸袒,闭室酣饮,已累日。逸将排户入,守者不听,逸便於户外脱衣,露顶於狗窦中,窥之而大叫。辅之惊曰:“他人决不能耳,必我孟祖也。”遽呼入,逐与饮,不舍尽夜,时人谓之八达。(晋书光逸传)
  在这里正表现出所谓“八达”的真实面貌。所以干宝在晋纪总论里说:“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辨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士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葛洪也说:“蓬乱鬓,横挟不带,或亵衣以接人,或裸袒而箕裾。朋友之集,类味之游,莫切切进德,りり修业,攻过弼违,讲道精义。其相见也,不复叙离阔,问安否,宝则入门而呼奴,主则望客而放狗。其或不尔,不成亲至,而弃之不与为当党。及好会则狐蹲牛饮,争食竞割,掣拨淼摺,无复廉耻,以同此者为泰,以不两者为劣。
  终日无及义之言,彻夜无箴规之益。”(抱朴子疾谬篇)这真是一幅晋代文人日常生活的漫画。文学是生活和思想的反映,在这样的生活思想基础上,文学必然离开现实,故当日作品,很少能反映出人民生活和思想感情。
  
  △三、道教佛学的传布
  道家道教这两个名词常有混淆,但意义很有区别。道家代表老庄一派的哲学,道教虽也奉黄老,却是一种宗教。道教的形成,始於汉末。一面因为结合当日阴阳迷信的思想,同时又袭取初欺输入的佛教形式。所以在汉明帝时代,黄、老、浮屠还是一种混淆状态。明帝永平八年答楚王英的诏中说:“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洁斋三月,与神为誓。”(后汉书楚王英传)到了桓帝,在皇宫中正式设立了黄老、浮屠之祠。后汉书桓帝本纪论说:“饰芳林而孝濯龙之宫,设华盖以祠浮屠老子。”应着这种环境,於是译经的事业兴盛起来了。初期翻译经典的如支谶、安清之流,都是桓、灵时代的人。道教也因着社会动摇、人民困苦的环境,在乡村间宣传推动,张陵的五斗米道,张角的太平道,应运而生,形成道教的民间组织。
  佛学初来中国,多系口传,国人尚难解其真义,於是与当日流行的道教,彼此混杂,互相推演。当时信教者都未能将佛道二教分辨清楚。因为当日那些名黄、老的方术道士,除讲服食导养丹鼎符之外,也讲神鬼报应祠祀之方,而佛徒最重要的信条为神灵不灭、轮回报应之说,又奉行斋戒祭祀,故双方容易调和,而成为一种佛道不分的综合形式。等到汉代末年,有安清、支谶、竺朔佛、康孟祥、竺大力诸人的译经,有牟子讨论佛义的理惑论,於是佛教本身的意义渐渐显明。同时,道教在民间很快地发展起来,基础也日趋稳固,成为民间信仰的宗教,对於当代的知识分子,也发生了影响。如葛洪我们不必说,就是嵇康、王义之之流,也是感染着道教的。其势力的传播,可知不仅限於民间。在这种变化时期,佛学也与玄学相辅而行,大为清谈之士所爱好,佛学的发展,又进展到一个新阶级。
  魏、晋是政治混乱、阶级矛盾尖锐,而人民生活非常痛苦的时代,也正是合於宗教传布、发展的时代。遁世超俗之风日盛,出家为僧道的人也就日多了。
  那一时期的佛经翻译,造成极盛的状况。如支谦、竺法护、僧伽跋澄、昙摩难提、竺佛念、鸠摩罗什、昙无谶诸人,都有很好的成绩。再如道安、支道林、慧远之流,也都是当日有名的高僧。他们不仅宣扬佛理,并且精通中国的哲学,所以为时流所敬重。佛徒在汉末三国时代,在读书界并没有地位,西晋时,渐露头角,阮瞻、庾凯与沙门孝龙为友,桓颖与竺法深结交,开了名士僧人结交的风气。到了东晋,此风日盛,僧人加入清谈,士子研究佛理,当日成为美谈。这种情况,不仅助长当日的玄风,在文学精神上也起了一些作用。追慕隐逸,向往山水,神鬼变异之谈,因果轮回之说,对於诗文、小说,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
  魏晋文学的精神,固然有反映现实、批判现实的积极意义(尤其是建安),但一般说来,特别是在晋代,文学呈现出比较浓厚的玄虚倾向,不少作品还表现着神秘虚无的色彩和种种复杂的情绪。作家们大都浮在上层,不能深入观察社会民生,而又受到政治环境和玄学清谈的种种复杂的感染,执笔为文,大都不敢正视现实,常是采用隐蔽的象征手法,表露出他们的精神苦闷和追求解脱的心情,曲曲折折地表达对封建政治、传统礼法的不满。有不少作家,把老、庄、的无为遁世,道教的神仙,佛教的厌世,各种思想一起揉杂起来,再借着古代许多神话、传说为材料,描出各种各样的玄虚世界。於是昆仑、蓬莱成了他们歌咏的仙境,人面兽身的西王母,变成了观世音,王乔、羡门、赤松子、河上公这些仙人逸士,都成为他们的人生理想。山海经、穆天子传变成了经典,招隐、游仙、饮酒、升天、采药、神女等等,成为当代文学中流行的题材。这种精神在晋代文学中,颇为显著,这是我们应当注意的。
  
  ○二 文学理论的建设
  
  魏晋时代是文学的自觉时代。这一时代文学思想的特征,是摆脱儒家的束缚,探讨文学的特点和规律,明确文学观念,提高文学的价值和社会地位。关於文学理论的建设和文学批评的开展,都取得了成就。在这方面首先要注意到的是曹丕。
  
  △典论·论文
  典论·论文是我国最早讨论文学的专篇,在这篇论文里,曹丕发表了许多可贵的见解。他首先指出:由於文人相轻,故品评文学,难得持平之论。相轻的原因是:“夫人善於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
  要“免於斯累”,必须具有“宪已以度人”的态度,必须克服“贵远贱近,向声背实,ウ於自见,谓已为贤”的不良习气。
  其次,他本着文非一体,各有所长的原则,品评了建安七子的优劣得失,提出了文气之说。孟子说过“知言养气”,但还没有把气和文学紧密地联系起来。
  以气论文,始自曹丕。“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至於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又说:“徐时有齐气”;“应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他所说的气,是才性和气质兼而有之,已初步接触到文学的风格和文学与天才的关系问题。所论虽还简略,但对后来的文论,有很大的启发和影响。
  其三,他提出了文学的本同末异之说,根据文学的体裁和性质的特点,说明了不同的要求。“秦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他分文学作品为四科,与经、史、子的学术性著作分开了。奏议书论是散文,铭诔诗赋是韵文,所谓宜雅、宜理、尚实、欲丽、关於文学的体性和特征,说得相当概括。最后以“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之意作结,把文学的价值提到了很高的地位。
  这与荀卿、王充诸人的观点很有不同。另外,他对屈原、贾谊和司马相如的评价,表现了很有眼力。
  或问:“屈原、相如之赋孰优?”曰:“优游案延,屈原之尚也。穷侈极妙,相如之长也。然原据譬喻,其意周旋绰有馀度矣。长柳、子€意未能及也。”
  (北堂书钞引)
  余观贾谊过秦论,发周、秦之得失,通古今之滞义......斯可谓作者矣。(太平御览引)
  对於屈原、相如的作品,就其内容和写作精神,指出他们的优劣,对於贾谊的散文,内容与形式兼顾,予以较高的评价,这都是可取的。
  
  △文赋
  自曹丕开了论文的风气,继续着这种工作的人就多起来了。曹植的与杨德祖书,应的文质论,都是论文的文章。不过这些没有什么新颖的论点,略而不谈,我们现在要注意的,是西晋陆机的文赋。
  文赋是魏晋时代文学理论中的重要著作。它详细地阐述了文学创作过程中的许多问题,论述了文章的利病得失,提出了文学的内容与形式的相互关系,文学的感兴、想像和独创,以及文学的体裁等等,涉及的范围,甚为广泛,其中有许多精制的见解。文赋是魏、晋文学自觉时代的产物,在曹丕的典论、论文的基础上,向前跨进了一大步,对於刘勰的文学理论,有很多的启发和影响。
  
  △一、内容形式的并重
  关於文赋,首先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文学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问题。汉儒的文学观念,着重内容,所以强调义理。陆机觉得文章的内容虽是可贵,但其形式也不可忽略。他说:“理扶质以立,文垂条而结繁。”又说:“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又说:“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刑。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他主张文学的理意固然重要,修辞也同样重要,就是在声律方面,也要给以音乐的美感。他在赋前说过:“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物是客观现实,意是作者头脑中的思想,文是表达这种思想的语言。要注意形式,其目的是要“逮意”和“称物”。他在这里是把外物、内思和形式结合在一起的。但由於他片面强调感情和重视形式的绮靡,容易使人忽视诗歌的思想内容,而助长浮艳的诗风,实际已起了这样的坏影响。
  
  △二、感受和想像的重要
  文学首先要重视内容和形式,但在创作中必须重视感兴和想像。他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四时叹逝,是由於自然界不同的刺激,万物思纷,是社会事物的感受,都能丰富生活,激发文思,再加以古典优秀作品的学习和启发,对於创作就起了感兴作用。到这时候援笔作文,便可达到如他所说的“思风发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齿,文徽徽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的境地。若作者不观览万物,就不能丰富生活;不钻研古籍,就难於提高写作技巧。一为物的感受,一为学的修养,这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基础。如果没有这种基础,而一定要无病呻吟,其结果必然是他所说的“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的状态了。
  感受以外,关於文学的想像,文赋中也作了很好的叙述。文学创作虽贵在取材於现实,但必得想像力的组织与创造,始能提高艺术的成就。“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旁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瞳龙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观古今於须臾,抚四海於一瞬。......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
  笼天地於形内,挫万物於笔端”。在这里,陆机描写了想像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作用和力量。一个作家真能具有这种丰富的想像,作品必然更有感染人心的力量。
  正因作者在这方面有这样的体验,所以对於创作中的构思过程特别重视,也写得较为透辟。
  
  △三、贵独创、所模拟
  文学作品贵有独创精神。抄袭模拟的东西,无论技巧怎样高明,总是价值不高,不能为人所重视。陆机对於这一点,说得非常清楚:“虽杼轴於予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衍义,亦虽爱而必捐。”又说:“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於已披,启夕秀於未振。”所谓谢已披之华,启未振之秀,就是要发古人之所未发,言前人之所未言,若一味模拟前人,就是伤廉衍义了。
  另外,他和了较多的篇幅,论述了写作技巧和文章的利病,内容形式兼顾,颇多善言。论文体例举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十体,辨明性质,说明特点,较之典论论文的四科,又有了发展。陆机的文赋,内容丰富,文辞工丽,价值在其诗歌之上。
  自曹丕、陆机开了论文的风气,当代专门论文的著述和文集编篡的书,也渐渐地多起来了。挚虞的文章流别志论、文章流别集,李充的翰林论等书都是重要的文献,可惜都已失传。现所见者多为零篇短语,乃后人所辑录。大抵挚虞所论,厚古薄今,强调儒道,尊四言而薄辞赋。李充则不分今古,对孔融、嵇康、曹植、陆机之作。颇多推崇。因他们留存的著作不多,不能详论。自陆机以后,在晋代文学理论建设上具有成就的是葛洪。
  
  △葛洪
  葛洪(二八三~三六三)字稚川,丹阳句容(今属江苏)人。少以儒家知名,后好神仙导养之术,崇信道教。除诗赋外,有抱朴子。自叙云:“其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祸之事,属道家。其外篇言人间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他虽是一个道教徒,但同时又是一个渊博的学者。他虽以儒家自,他的文学思想,实际和儒家和正统观念不同。他有时很尊重王充、陆机,故其文学思想的某些方面,也感受王、陆的影响。
  
  △一、德行文章并重
  儒家的传统观念,把德行看为根本,文章看为枝末。文章再做得好,也只是骋辞耀藻,无补救於得失。葛洪却大胆地推翻了这种理论。他说:“且文章之与德行,犹十尺之与一丈,谓之馀事,未之前闻。......且夫本不必皆珍,末不必悉薄。譬若锦绣之因素地,珠玉之居蚌石,€雨生於卢寸,江海始於咫尺尔。则文章虽为德行之弟,未可呼为馀事也。”(尚博篇)文章与德行,犹如十尺一丈,应当同时并重。天地万物各有其德行实用,也各有其文彩光辉。若只重其一面,而忽视另一面,他认为是错误的。并且他还进一步说:“德行为有事,优劣易见;文章微妙,其体难识。夫易见者粗也,难识者精也。夫唯粗也。故铨衡有定焉;夫唯精心,故品藻难一焉。”(尚博篇)德行见於行为,容易看出,文学出於创造,其术难精。他这种精粗的议论,已经接触到生活与艺术的关系和特点问题,他不但推翻了历来不敢动摇的德本文末的传统观念,而且也提高了文学的价值和地位,发展了曹丕、陆机的理论。
  
  △二、反对贵古贱今
  儒家还有一个传统观念,认为什麽东西都是今不如古,养成一种自卑的拜古心理。称帝王必曰尧、舜、称圣人必曰周、孔,称文必讲尚书,称诗必道三百篇。
  他们的理由,是“古之著书者,才天思深,故其文隐而难晓;今人意浅力近,故露而易见。以此易见,此彼难晓,犹沟浍之方江河,虮垤之并嵩岱矣。”(钧世篇)葛洪觉得这种意见是大错的。又说:“盖往古之士,匪鬼匪神,其形器虽治铄於畴曩,然其精神布在乎方策。情见乎辞,指归可得。”他首先要破坏那种目崇拜古人的心理。古人并不是鬼,也不是神,他也同我们一样,是一个普通人。
  他们作品的精神,我们还可以见其情意。这种积极的解放精神是非常可贵的。至於说古文隐而难晓,今文露而易见,这不是古文优於今文的标准,反是今文优於古文的证据。并且古文的隐而难晓,只是时代、语言变迁的原因,与才大思深并无关系。今文浅显美丽,正是文学进化的结果。故他说:“且古书之多隐,未必昔人故欲难晓。或世易语变,或方言不同,经荒历乱,埋藏积久,简编朽绝,亡失者多。或杂续残缺,或脱去章句,是以难知,似若至深耳。”又说:“且夫古者事事醇素,今则莫不雕饰,时移世改,埋自然也。”他用时代变迁说明文学的发展,用言语不同、章句残缺种种合理的见解,来说明古今文章不同的原因,极富於科学精神,比起儒家那种盲目的拜古主义来,是要高明得多了。
  他根据文学发展的原则,断定今文不仅不劣於古文,今文反比古文进步,他说:“且夫尚书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赡丽也。
  毛诗者华彩之辞也,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者之汪灭博富也。......其於古人所作为神,今世所著为浅,贵远贱近,有自来矣。故新剑以诈刻加价、弊方以伪题见宝也。是以古书虽质朴,而俗儒谓之堕於天也,今文虽金玉,而常人同之於瓦砾也。”(钧世篇)他这种摆脱儒家传统的精神是好的,但说诗经不如汉赋,说三百篇不如夏侯湛、潘岳的补亡诗,那就专着眼於文华,为形式主义文风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三 魏晋小说
  
  魏晋时代的玄风,特别是道、佛二教的迷信色彩,在这一时期的小说里得到了反映,神鬼灵异之谈,几乎成为小说的主要内容。我国小说起於古代的神话传说,由於神话传说的不发达,小说的形式和发展,也较为迟缓。在山海经、穆天子传里,虽包含了一些神话传说的故事,但只能看作是小说的素材,还不能算作是小说。山海经多起异物奇迹,形成简短,后来的神异经、十洲记与比略同。穆天子传记周穆王登昆仑山会见西王母故事,较有系统,对后来的神仙道术之书,颇有渊源。在我国古代,“小说”这个名词的概念,同我们今天所讲的很不相同。
  庄子所说的“饰小说以干县令,其於大达亦远矣”(外物),其意是指琐屑之言,并不是一种文学形式。桓谭所说:“若小说家合残丛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文选杂体诗三十首李善注引新论)我国古代小说,大都是这种样子。到了班固的艺文志,虽特别看小说家不起,但在诸子略的末尾,附存其目。得小说十五家,共一千三百八十篇,这数目不能说少。班固说:“小说家者流,盖出於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他下的小说定义,和桓谭很相像。他后面加上去的那一点批评,也正是我国旧社会正统派文人对於小说一般的意见。
  汉代小说的篇目虽有那麽多,可是到梁时只有青史子一卷,到隋时连这一卷也佚子。然据班固所注,则诸书大抵或古人,或记古事。由太平御览所引的鬻子,大戴礼记所引的青史子的零篇看来,或言战争,或言礼制,实在不成为小说。
  除此以外,现存的汉代小说,如名东方朔的神异经、十洲记,名班固的汉武帝故事、汉武帝内传,名郭宪的洞冥记,名刘歆的西京杂记诸书,大都是魏、晋人所作。由此看来,论中国的小说,应当从魏、晋开始。
  魏、晋的神怪小说,是方士思想和道佛迷信的反映。或出文人,或出教徒,大都把古代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揉杂组合,予以灵性和美化。鲁迅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中国小说史略)在这里正说明了当代神圣小说兴盛起来的社会原因。
  古书里如山海经、穆天子传中所记载的各种神灵,都只说其奇怪凶猛,但到了这一时期,经了文人方士的想像组织,都加以聪明的灵性和美丽的面貌了。如西王母在山海经里有一个人面兽身的可怕的怪物: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大荒西经)
  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西山经)
  这种人兽合成虎齿豹尾穴居野处的怪物,是很可怕的;但到了汉武帝内传、汉武故事,西王母变成人人喜爱的仙姑美女了。
  到夜二更之后,忽见西南如白€起,郁然直来,径趋宫庭,须臾转近。闻€中箫鼓之声,人马之响。半食顷,王母至也。县投殿前,有似鸟巢。或驾龙虎,或乘白麟,或乘白鹤,或乘仙车,群仙数千,光曜庭宇。既至,众官不复知所在,唯见王母乘紫€之辇,驾九色斑龙。......王母唯扶二侍女上殿。侍女年可十六七,服青绫之,容眸流盼,神姿清发,真美人也。王母上殿,东向坐,著黄金褡衤属,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玄凤文之鸟,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也。(汉赋帝内传)
  汉武帝内传描写汉武帝从初生到崩葬时的故事,四库提要说是魏晋人所作,宋晁载之续谈助卷一引张柬之语云:“昔葛洪造汉武内传、西京杂记,虞义造王子年拾遗录,王俭造汉武故事,并操觚凿空,恣情诞,而学者耽阅,以广闻见,亦各有志,庸何伤乎。”(跋洞冥记)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考证汉武内传为晋代葛洪所作,引证详备。“日本人藤原佐世见在书目杂传内,有汉武内传二卷,注云:葛洪撰。佐世书著於中国唐昭宗教,是必唐以前目录书有题葛洪撰者,乃得据以著录,是则张柬之之言,不为单交孤证矣,”(卷十八,子部九)这是一条很有力的证据。葛洪信道教,喜言神仙,文笔清丽,喜造伪书,他写这类作品,极为合。我认为西京杂记、汉武帝内传和汉武故事,可能都出於葛洪之手。张柬之谓汉武故事,为南朝王俭所作,未必可信。
  汉武帝内传已经脱离那种残丛小语的形式,能用想像力把故事组织起来,成为一个长篇。其中如叙王母下降一段,文字美丽,描写也细致活泼,开后代小说的先声。但我们要注意的,除了文学描写以外,便是从前那种人兽合一的王母,到了当代人的笔下,穿起了文化的衣冠,戴了珠宝的首饰,成了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的仙女,在这里正表现了当代文学的玄想精神。汉武帝故事的内容和这一篇大致相同,但文字稍逊。
  描写神仙以外,写鬼的也很多。列异传三卷,隋志云魏文帝撰,一作张华撰。
  其中都是叙鬼物怪异之事。文中有甘露年间事,在文帝后,或后人有所增益。现此书已亡,法苑珠林、太平御览、太平广记诸书中,俱有引录。
  南阳宗定伯,年少时,夜行逢鬼。问曰:“谁?”鬼曰:“鬼也。”鬼曰:
  “卿复谁?”定伯欺之,言:“我亦鬼也。”鬼问:“欲至何所?”答曰:“欲至宛市。”鬼言:“我亦欲至宛市。”共行数里,鬼言:“步行大亟,可共迭相担也。”定伯曰:“大善。”鬼便先担定伯数里。鬼言:“卿大量,将非鬼也?”
  定伯言:“我新死,故重耳。”定伯因复担鬼,鬼略无重。如其再三。定伯复言:
  “我新死,不知鬼悉何所畏忌?”鬼曰:“唯不喜人唾。”於是共道隅水,定伯因命鬼先渡,听之了无声。定伯自渡,漕ㄘ作声。鬼复言:“何以作声?”定伯曰:“新死不习渡水耳。勿怪。”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担鬼至头上,急持之。鬼大呼,声咋咋索下,不复听之。径至宛市中,著地化为一羊,便卖之。恐其便化,乃唾之,得钱千五百乃去。於时言:“定伯卖鬼,得钱千五百。”
  此文见法苑珠林、太平御览及太平广记笔书,但文字各有不同。上文根据鲁迅辑的古小说钩沉。内容虽为写鬼,而其特点乃是写人与鬼的斗争,写人不怕鬼,而终於胜利。这种精神在当日的鬼怪故事里是很可贵的。
  当代的小说,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干宝的搜神记。干宝字令升,新蔡(今属河南)人。家贫好学,先为史官,后官至散骑常侍。著晋纪二十卷,时称良史。
  但好阴阳术数,言神仙五行,亦时杂佛说。著有搜神记,今存二十卷。自序中说:
  “今之所集,设有承於前载者,则非余之罪也。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及其讥谤,及其著述,亦足以发明神道之不诬也。”
  可见其作书之意。其中虽多神鬼怪异之谈,但有一些民间传说故事,甚为优秀,故其价值在当代志怪书之上。如韩恁夫妇、干将莫邪、董永、天上玉女、吴王小女、李寄杀蛇等篇,揭露了封建统治者压迫人民的残暴罪行,歌颂了人民的纯洁爱情和他们对压迫者、对迷信思想的反抗精神,通过丰富巧妙的幻想,反映人民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的愿望。这些故事,广泛流传民间,内容富於现实意义,即在形式结构方面,已具小说规模,同那些残从小语的一般形体,大不相同了。
  东越闽中,有庸岭,高数十里。其西北隙中,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馀围,土俗常惧。东治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福,或与人梦,或下谕巫祝,欲得童女年十二三者。都尉令长,并共患之,然气厉不息。共请求人家生婢子,兼有罪家女养之。至八月朝祭,送蛇穴口,蛇出吞啮之。累年如此,已用九女。两时预复募索,未得其女。将乐县李诞家有六女,无男。其小女名寄,应募欲行,父母不听。寄曰:“父母无相,惟生六女,无有一男,虽有如无。女无缇萦济父母之功,既不能供养,徒费衣食,生无所益,不如早死。卖寄之身,可得少钱,以供父母,岂不善耶?”父母慈怜,终不听去。寄自潜行,不可禁止。寄乃告请好剑及咋蛇犬,至八月朝,便诣庙中坐,怀剑将犬。先将数石米,用蜜灌之,以置穴口,蛇便也,头大如,目如二尺镜,闻香气,先食之。寄便放犬,大就啮咋,寄从听斫得数创,疮痛急,蛇因踊出,至庭而死。
  寄入视穴,得其九女髑髅,悉举出,咤言曰:“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愍。”
  於是寄女缓步而归。越王闻之,聘寄女为后,拜其父为将乐令,母及姊皆有赏赐。
  自是东治无复妖邪之物其歌谣至今存焉。(李寄杀蛇)
  这是一篇很好的小说,也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语言简朴,叙事生动。结构完整,情节丰富,很能引人入胜。李寄的勇敢、机智、反迷信、为人民除害的精神,写得非常鲜明,在当代的志怪小说中,富有积极的社会意义。
  搜神记以外,其他如神异经、十洲记、洞冥记,张华的博物志,陶潜的搜神后记,荀氏的灵鬼志,祖冲之的术异记等书,或为伪,或存或亡,或有增删,其中内容,大都是谈神说鬼,叙述奇异的山川草木而已。价值都在搜神记之下。
  唯葛洪的西京杂记,多述大事,文笔焦洁。其中写王昭君、司马相如这些历史人物的故事,略具短篇小说的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