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 李梦阳

  李梦阳字献吉,庆阳人,自号空同子,与何景明、徐祯卿、边贡、王廷相、康海、王九思等,有七才子之称,而李、何实为领袖。《明史》称:“梦阳才思雄鸷,卓然以复古自命,弘治时,宰相李东阳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梦阳独讥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文苑传》)这段话述梦阳论文宗旨,颇为扼要。《明史》又论其诗文谓:“华州王维桢以为七言律自杜甫以后善用顿挫倒插之法,惟梦阳一人。而后有讥梦阳诗文者,则谓其模拟剽窃,得史迁少陵之似而失其真云。”此数语批评梦阳诗文也很惬当,不过这些话还不免简单一些。
  先就文言,论文非梦阳之所长,即其所作,亦是文不如诗。梦阳《文箴》有云:“古之文以行,今之文以葩,葩为词腴,行为道华。”(《空同集》六十)此言虽主复古,然只是道学家的论调。惟《空同子论学》上篇有云:“西京之后,作者勿论矣。”似有文必秦汉之意。此外,只有在作品中犹可窥出其摹拟秦汉之迹。所以所谓文必秦汉云者,在批评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主张。
  其比较精彩的批评,还是在诗的方面。论诗,空同并不专主盛唐,他只是受沧浪所谓第一义的影响,而于各种体制之中,都择其高格以为标的而已。古体宗汉魏,近体宗盛唐,而七古是兼及初唐。这是他的诗学宗主。其《潜虬山人记》中论及诗文标准,说:“山人商宋梁时,犹学宋人诗。会李子客梁,谓之曰宋无诗。山人于是遂弃宋而学唐。已问唐所无,曰唐无赋哉!问汉,曰汉无骚哉!山人于是则又究心赋骚于唐汉之上。”(《空同集》四十七)此可知其论诗论文,全以第一义为标准。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文体通既久,梁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变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李氏所举的各体的标准,都是恰当始盛之时,那么,奉为准的,原亦无可讥议。不过以其盛气矜心,倚第一义以压倒一切,也就不免矫枉过正之处,所以在当时已不能无异议。薛蕙诗云:“粗豪不解李空同”,何景明云:“高处是古人影子耳”,后人受此种影响,以耳为目,于是或议其徒得声响,或讥其食古不化,而空同诗论遂亦觉得只须“诗必盛唐”四字可以了之了。
  其实,空同论诗何尝不主情。其《诗集自序》引王叔武语云:“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Ф而巷呕,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之谓风也。孔子曰:‘礼失而求之野’,今真诗乃在民间,而文人学士顾往往为韵言谓之诗。”(《空同集》五十)又云:“诗有六义,比兴要焉。夫文人学士,比兴寡而直率多,何也?出于情寡而工于词多也。夫途巷蠢蠢之夫,固无文也,乃其讴也,Ф也,呻也,吟也,行占而坐歌,食咄而寤嗟,此唱而彼和,无不有比焉兴焉,无非其情也,斯足以观义矣。故曰,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同上)他引这些话以序其诗集,宁非怪事!这些话是后来公安派用以反对李、何者,乃他竟称引以冠其集。不仅如此,他于称引之余,再用此标准以自评其诗,谓:
  自录其诗,藏笥中,今二十年矣。乃有刻而布之者,李子闻之惧且惭,曰:予之诗非真也,王子所谓文人学子韵言耳,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者也。(《空同集》五十)
  是则空同诗之非真,何待后人讥议,彼且自知而自言之了。他再用此标准以评人之诗,在《林公诗序》中说:
  夫诗者,人之鉴者也。夫人,动之志必著之言,言斯永,永斯声,声斯律,律和而应,应永而节,言弗睽志,发之以章,而后诗生焉。故诗者非徒言者也。(《空同集》五十)
  我们再看他的《张生诗序》:
  夫诗发之情乎!声气其区乎?正变者时乎?(《空同集》五十)
  再看他的《梅月先生诗序》:
  情者动乎遇者也。┅┅遇者物也,动者情也,情动则会,心会则契,神契则音,所谓随遇而发者也。┅┅故遇者因乎情,诗者形乎遇。(《空同集》五十)
  再看他的《叙九日宴集》一文:
  夫天下百虑而一致;故人不必同,同于心,言不必同,同于情。故心者所为欢者也,情者所为言者也。是故科有文武,位有荣卑,时有钝利,运有通塞;后先长少,人之序也,行藏显晦,天之畀也。是故其为言也,直宛区,忧乐殊,同境而异途,均感而各应之矣;至其情则无不同也。何也?出诸心者一也。故曰:“诗可以观。”(《空同集》五十八)
  再看他的《与徐氏论文书》:
  夫诗,宣志而道和者也。故贵宛不贵,贵质不贵靡,贵情不贵繁,贵融洽不贵工巧。(《空同集》六十一)
  这些话又岂象主张诗必盛唐的口勿!钱牧斋称:“有学诗于李空同者,空同教以唱《琐南枝》”,(《初学集》三十二,《王元昭集序》)由上文所引各文言之,简直可称为公安派的论调。然则他的诗论是否矛盾呢?则又不然。他于《潜虬山人记》中说:“夫诗有七难,格古、调逸、气舒、句浑、音圆、思冲,情以发之,七者备而后诗昌也。”他于《驳何氏论文书》中也说:“柔澹者,思也。含蓄者,意也。典厚者,义也。高古者,格也。宛亮者,调也。沈著、雄丽、清峻、闲雅者,才之类也。而发于辞;辞之畅者其气也。中和者,气之最也。夫然,又华之以色,永之以味,溢之以音;是以古之文者一挥而众善具也。”则是他所为有格调云者,原只是诗文之一端。他固不曾以主格调之故而抹煞一切!
  再有,即使说主情与主格调成为极端冲突,那也与空同之诗论不相妨碍。他于《诗集自序》中也曾批评王叔武的话云:“虽然,子之论者风耳!夫雅颂不出文人学士手乎?”风雅异体,那么风可主情,雅颂不妨主格调。于是他再述与王子论文人学士之诗而自述其作诗经历。
  王子曰,是音也,(指雅颂)不见于世久矣。虽有作者,微矣!李子于是怃然失已,洒然醒也。于是废唐近体诸篇而为李杜歌行。王子曰,斯驰骋之技也。李子于是为六朝诗。王子曰,斯绮丽之余也。于是诗为晋魏。曰,比辞而属义,斯谓有意。于是为赋骚,曰,异其意而袭其言,斯谓有蹊。于是为琴操古歌诗,曰,似矣,然糟粕也。于是为四言,入风出雅,曰近之矣,然无所用之矣。子其休矣!
  由文人学士之诗而言,在当时的环境里,本来和劳动人民有距离的,那么只求工于词,只求其格之古与调逸,从他所处的时代讲是可以容许的。
  何况,所谓格乃是学古人之法;法不可废,则学古又何足为病。其《驳何氏论文书》云:
  古之工,如亻垂如班,堂非不殊,户非同也,至其为方也,圆也,弗能舍规矩。何也?规矩者,法也。仆之尺尺而寸寸之者,固法也。假令仆窃古之意,盗古之形,剪裁古辞以为文,谓之影子诚可;若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袭其辞,犹班圆亻垂之圆,亻垂方班之方,而亻垂之木,非班之木也。此奚不可也?夫筏我二也,犹兔之蹄,鱼之筌,舍之可也;规矩者,方圆之自也,即欲舍之,乌乎舍!子试筑一堂开一户,措规矩而能之乎?措规矩而能之,必并方圆而遗之可矣。何有于法!何有于规矩!(《空同集》六十一)
  何况,学古之法,仍不妨碍其变化自得,在他看来,学古原是必经的步骤。其《驳何氏论文书》中又云:
  阿房之巨,灵光之岿,临春结绮之侈丽,扬亭葛庐之幽之寂,未必皆亻垂与班为之也;乃其为之也,大小鲜不中方圆也。何也?有必同者也。获所必同,寂可也,幽可也,侈以丽可也,岿可也,巨可也。守之不易,久而推移,因质顺势,融熔而不自知,于是为曹为刘,为阮为陆,为李为杜,即令为何大复,何不可哉!此变化之要也。故不泥法而法尝由,不求异而其言人人殊。《易》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谓此也。非自筑一堂奥,开一户牖,而后为道也。
  何况,他所谓学古,又混高格与规矩而为一,则所谓规矩,乃是运用此规矩的标准格。何良俊《四友丛说》,引顾东桥()述李空同语:
  作诗必须学杜,诗至杜子美,如至圆不能加规,至方不能中矩矣。
  此说,顾东桥虽以为过言,谓:“规矩方圆之至,故匠者皆用之,杜亦在规矩中耳,若说必要学杜则是学某匠,何得就以子美为规矩耶?”案东桥所言未尝不是。实则空同诗论原是带一些矛盾性的。他所举学杜之说,正是运用此规矩的标准格。所以由学其高格言,则近于拟议;由学其规矩言。则不妨变化。
  何况,他所谓学古,又是标举第一义之格,则正属情文并茂之作。因此,主格调与主情,非情不相冲突,反而适相合拍。其《与徐氏论文书》云:
  夫诗,宣志而道和者也,故贵宛不贵,贵质不贵靡,贵情不贵繁,贵融洽不贵工巧,故曰闻其乐而知其德。故音也者,愚智之大防,庄讠皮简侈浮孚之界分也。至元白韩孟皮陆之徒为诗,始连联斗押,累累数千百言不相下,此何异于入市攫金、登场角戏也!彼睹冠冕佩玉,有不缩脱投竿而走者乎?何也?耻其非君子也。三代而下,汉魏最近古,乡使繁巧靡之习,诚贵于情质宛洽,而庄讠皮简侈浮孚,意义殊无大高下,汉魏诸子不先为之耶?(《空同集》六十一)
  那么,所谓“计必盛唐”云云,原是取法乎上的意思。正因其情质宛洽,而无繁巧之习,所以为可贵。这样复古,原不妨引王叔武的话,以自叙其诗集。看到这一点,然后知道何景明的《明月》篇序,所以要说:“子美之诗,博涉世故,出于夫妇者常少,致兼雅颂而风人之意或缺。”所以要说:“夫诗本性情之发者也,其切而易见者,莫如夫妇之间。是以三百篇首乎雎鸠,六义首乎风,而汉魏作者,义关君臣朋友,辞必托诸夫妇,以宣郁而达情焉。”他们简直不重在雅颂,而重在提倡风。
  何况,所谓第一义之格,不仅情文并茂,原是则法自然。其《答周子书》云:
  文必有法式,然后中谐音度,如方圆之于规矩。古人用之,非自作之,实天生之也。今人法式古人,非法式古人也,实物之自则也。(《空同集》六十一)
  论到此,他的复古论可谓系统分明,建设完成了。然而,自然之与摹拟,总觉有些格格不入。说他的复古论建设在取法自然上面,恐怕骤听之,谁都要觉得奇怪!盖既重在物之自则,则应如道学家所谓“有德者必有言”,才为合理。但是他便不赞成“文主理已矣,何必法也”的话。(见《答周子书》)《论学》下篇有云:
  “小子何莫学夫诗”,孔子非不贵诗也。“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孔子非不贵文也。乃后世谓诗文为末技,何欤?岂今之文非古之文,今之诗非古之诗欤?
  所以他要于诗文方面复古,而不是于道的方面复古。易言之,即偏重在文之形式复古,而不重文之内容复古。因此,他的复古论终究偏在格调一方面。其《缶音序》云:
  诗至唐,古调亡矣,然自有唐调可歌咏,高者犹足被管弦。宋人主理而不主调,于是唐调亦亡。┅┅夫诗,比兴错杂,假物以神变者也。┅┅故其气柔厚,其声悠扬,其言切而不迫,故歌之心畅,而闻之者动也。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铲去不为,又作诗话教人,人不复知诗矣。诗何尝无理,若专作理语,何不作文,而诗为耶?今人作性理诗,辄自贤于穿花蛱蝶点水蜻蜓等句,此何异痴人前说梦也?即以理言,则所谓深深款款者何物耶?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又何说也?(《空同集》五十一)
  这是很通达的话。这样复古,所以能取法自然,而不同于道学家的论调。
  由这种思想体系上以建成的格调说,何至为后人诟病!然而竟为后人诟病者,则以与何大复往复辨难的关系。一般耳食者,习熟于大复所讥尺尺寸寸之语,遂亦妄谓空同此说为学古不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