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 张戒岁寒堂诗话

  张戒,正平人,绍兴五年以赵鼎荐授国子监丞,及鼎败,亦随贬。其名附见《宋史赵鼎传》,所以钱曾《读书敏求记》也就误作“赵戒”。
  张戒所著《岁寒堂诗话》二卷,有武英殿本及《历代诗话续编》本,此外各本都不全。其诗论之重要,乃在苏黄诗学未替之时,已有不满的论调。这种论调也给严羽《沧浪诗话》一些启发。
  现在,先举几条批评苏黄诗的例。
  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而极于杜子美,以押韵为工,始于韩退之而极于苏黄。┅┅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
  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这些话就是沧浪所谓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文字为诗之说之所本。沧浪诗论,即在这些小地方也是有所本的。
  诗,何以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呢?这即因苏黄受李杜的影响而变本加厉,所以沧海横流,也不成为李杜。他说:“人才高下固有分限,然亦在所习,不可不谨。其始也学之,其终也岂能过之。屋下(作”上“)架屋,愈见其小。后有作者出,必欲与李杜争衡,当复从汉魏诗中出尔。”诗至唐而体备,诗至宋而变尽。变尽则复,所以不要再蹈宋人学唐的覆辙,而应进求唐人之所以为唐之故,于是悟出“其始也学之,其终也岂能过之”,于是悟出“必欲与李杜争衡,当复从汉魏诗中出尔”。这是《文心雕龙》所谓通变的意思,而沧浪所谓取法乎上之说,也就是从这种主张产生的。
  然而沧浪与张戒所同者仅此。由其诗之出发点言,都是反对苏黄的,都是取法汉魏的,但是从此分歧,又可以有两种不同的结论,沧浪尽在诗之虚处着眼,于是尚韵味而归于禅悟;张戒却在诗之实处着眼,于是重情志而归于无邪。假使说沧浪为王士稹神韵之前驱,那么张戒便是沈德潜格调说之先声。
  我们且看张戒论诗怎样偏重在情志方面。他分诗之要素为二:(一)言志,(二)咏物。言志,重在主观的抒写,咏物,重在客观的描写,二者原不可偏废,然而他似乎更重在言志一边。他说:“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余事。”那么,言志咏物,虽都是诗之要素而有本末之分了。他以为言志是诗之本,而咏物则所以求诗之工。至于宋诗如苏黄一流,则是“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者,所以说“风雅自此扫地矣”。
  如何是言志为本,而咏物所以为工呢?他又说:
  诗者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岂专意于咏物哉?子建:“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本以言妇人清夜独居愁思之切,非以咏月也;而后人咏月之句,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渊明:“狗吠兴巷中,鸡鸣桑树颠”,本以言郊居闲适之趣,非以咏田园;而后人咏田园之句,虽极其工巧,终莫能及。故曰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叹之,咏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后人所谓含不尽之意者此也。
  他以为咏物亦不能专重在咏物,必须情景相生,乃见其妙。有情志而无景物,则说来板滞,不足以为工;有景物而无情志,则模山范水,纵使刻画形似,总觉与作者之思想情趣了不生关涉。诗人咏物不惜呕出心肝,而道学家于流连景物之作,又视为玩物丧志。所以二者皆讥。他则不致如诗人之偏,也不致如道学家之泥。他承认咏物写景可以帮助言志,可以化质实为空灵,故云“所以为工”;但若尽在这方面用力,那又走入魔道了。《诗话》中再有一节话,亦可与此意相映发。
  古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萧萧两字处处可用,然惟坟墓之间,白杨悲风尤为至切,所以为奇。乐天云:“说喜不得言喜,说怨不得言怨”,乐天特得其粗尔。此句用悲愁字,乃愈见其亲切处,何可少耶?诗人之工,特在一时情味,固不可预设法式也。
  凡一些流连光景之作,半吞半吐之辞,近于昔人所谓神韵者,大都用暗示衬托的方法,此即所谓“说喜不得言喜,说怨不得言怨”之义。而张氏则以为不须如此。诗无定式,有以暗示衬托而妙者,有以直陈径说而妙者,决之要见一时情味乃见其工。所以重要的还在于言志。暗示者景显而情隐,直陈者情为主而景为佐。他虽不废咏物之工,而总觉必须与情志生关涉乃见其妙。
  因为他论咏物,故不会因言志而偏重在道的方面;因为他又论言志,故不会因重韵味而走上神韵一路。他是本于以前正流派的诗论而再加以当时诗人所提出的韵味问题,所以不仅比道学家为通达,即比沈德潜的诗论也似较胜一筹。他分诗为数等:不知言志之为本,咏物之为工者,固不为张氏之所许;虽知言志,而说来浅露,略无余蕴者,也不为张氏之所取。《诗话》中有好几节论到此意,说:
  《国风》云:“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瞻望弗及,伫立以泣”其词婉,其意微,不迫不露,此其所以可贵也。古诗云:“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李太白云:“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皆无愧于《国风》矣。杜牧之云:“多情却是总无情,惟觉尊前唤不成”,意非不佳,然而词意浅露,略无余蕴。元、白、张籍其病正在此,只知道得人心中事,而不知道尽则又浅露也。后来诗人能道得人心事少尔,尚何无余蕴之责哉!梅圣俞云:“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元微之云:“道得人心中事”,此固白天长处,然情意失于太详,景物失于太露,遂成浅近,略无余蕴,此其所短处。
  世言白少傅诗格卑,虽诚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元、白、张籍诗皆自陶、阮中出,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本不应格卑,但其词伤于太烦,其意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尔。┅┅若收敛其词而稍加含蓄,其意味岂复可及也。
  道得人心中事,必须有余蕴。无余蕴则格卑,有余蕴才有意味。而所谓余蕴,仍即本于言志咏物二者之交织关系。但知咏物专讲刻画的不会有余蕴;但知言志,只是率直以出之者也不会有余蕴。余蕴是文学上使人反覆咀嚼体会的艺术手腕。他认为白居易诗愈求浅显,愈鲜意趣,愈求详尽,愈少韵致,即因缺少这一点技巧,所以嫌于率直。含蕴,又是文学上沈着的妙处,即所谓温柔敦厚;如下文所举黄鲁直诗矜持过度嫌于做作,斫雕太甚,转欠自然,又因缺少这一点技巧,所以咏物则近于刻画,即言志也多涉邪思。他说:
  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世儒解释终不了。余尝观古今诗人,然后知斯言良有以也。《诗序》有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其正少,其邪多,孔子删诗,取其思无邪者而已。自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诸人思无邪者,惟陶渊明杜子美耳,余皆不免落邪思也。六朝颜、鲍、徐、庾,唐李义山,国朝黄鲁直乃邪思之尤者。鲁直虽不多说妇人,然其韵度矜持,冶容太甚,读之足以荡人心魄,此正所谓邪思也。鲁直专学子美,然子美诗读之使人凛然兴起,肃然生敬,《诗序》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者也;岂可与鲁直诗同年而语耶。
  此论殊奇特。谓六朝颜、鲍、徐、庾,唐李义山诸人诗涉于邪思,这是大家可以承认的,谓山谷词多涉及邪思,这我们也还可以明了。独于他谓山谷诗乃邪思之尤,便不免有些费解。其实,照他的理论推去,既不能做到温柔敦厚,当然便不免落于邪思了。
  他的诗论以言志为本,而又有咏物之妙,所以既尚才气,又讲韵味。他所举古今诗人合于思无邪的例,一陶渊明,一杜子美。陶,可说是以韵味胜的例;杜,可说是以才气胜的例。他再认为白居易有陶之志而无其妙,所以无余蕴;黄庭坚学杜之工而无其志,所以又落于邪思。这就说明了专讲补缀奇字的纯艺术作风,是不会有好诗的。这个论点非常正确,但是他对于白居易的诗又有些不满,那就因为他所谓言志,是言个人之志,是表现自己德性之志,并不是人民之志,所以他所处的时代虽则也在南宋初期,眼看到中原沦陷,眼看到山河改色,而还是泥于温柔敦厚的传统见解,只讲余蕴,讲韵味,那真是脱离现实了。我们只须看清初黄宗羲申涵光诸人对于温柔敦厚的讲法,那就知道张戒的诗论在这方面还是应当加以修正的。